處於社交季高潮的倫敦有許多景致及活動,逛街購物是當然的活動之一。婕雅發現上次向沙夫人購買的大量衣服畢竟還是不夠穿。她們去市集、圖書館還有劇院。每一天都會有活動,諸如早餐宴、野宴、晚宴或舞會。此外還有午後在海德公園散步,這件事只要天氣許可都會去做。
淑女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戴著帽子、手套,拿著陽傘,坐在開放式馬車裡在公園裡閒逛,主要是為了去看人或是被別人觀看。身材較好的人則騎馬以炫耀自己傲人的天賦。穿著較不花俏的男士也會來這裡,有些騎著馬、有些則走路,並抱著能被心儀女士邀請上車的希望,有些則駕駛馬車來炫耀。甚至有妓女坐在恩客贈與的馬車裡出游,她們穿著俗麗的衣服,並快樂地對她認識的男士揮手。那些嚇壞了的男士通常都裝作沒看見。淑女們雖然也知道自己的男人對各種女人都很熟悉,但她們也樂於在這方面裝聾作啞,而男人也鼓勵她們這麼做。公園是男人的兩種生活方式相碰的少數地方之一,這是上流生活的可怕實情之一 。
在一個溫暖的四月天午後,婕雅坐在由柯爵士小心駕駛的馬車裡。主街上交通擁擠,他只好小心地穿越人群,這種情形使兩人漫不經心地交談著。 婕雅很高興地對熟人揮手。她知道自己長得不錯,柯爵士也如此告訴過她。她穿著寶藍色的薄絹洋裝,下身是最新流利的略窄長裙,上身則搭配一件同質料的小外套。她戴著一頂同色系的寬邊鑲花帽,三寸寬的絲帶在一邊耳下優雅地打個結固定住。因為沒有需要,所以她沒帶陽傘出門。帽子不僅襯托出她迷人的臉蛋,同時也使她免於日曬。不過美麗的外表並非婕雅如此快樂的唯一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她成為上流社會一員的計劃非常成功。她進城只有一段時間,那些高尚人士就不再視她為新人了。如今她已是社交界被接受的一員,而且每一封針對石家女性的邀請函都把她包括在內。正如洛琳所言,柯爵士的確對婕雅展開追求,而且她還有為數不少的仰慕者會在舞會裡圍繞著她,並填滿她的舞卡,讓她不至於做壁花。唯一的缺憾是,柏森顯然沒有注意到她的成功。他從不參加社交活動,不知是由於一些頑固份子對他的態度,或只是因為不喜歡交際應酬。反正他都不曾親眼見到圍在她身邊的人,也沒有看到女士們給她的笑容。思及此,她不禁覺得可笑。她,以前的康婕兒(雖然她很少允許自己記起這件事)如今是為社交界所接受的一份子。而他,一個天生的紳士及伯爵,竟然被他生來就屬於的世界摒棄。「今天公園裡好多人。」這是幾分鍾以來柯爵士說的第一句話。
婕雅對他笑一笑。他不善交談,不過她喜歡他,這種喜歡程度就她所知,對他就像根羽毛般無害。此外他本身也是個非常迷人的紳士。「是呀,很擁擠。」婕雅笑著回答。「我不知道你怎麼有辦法讓我們繼續前進。路上幾乎都沒有空間了。若是跟其他男士共乘,我會很擔心翻車。」「跟我在一起時,你什麼都不必擔心。我絕不會讓像你這麼迷人的女子遇上翻車的意外。想想那該多沒有尊嚴,每一種感情都被冒犯了。」
「此外,我無疑地會摔在泥地上,而我美麗的衣服就毀了。」這哀傷的語調讓她爆出大笑。「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你知道。」他斜笑著對她說。「你是我有幸認識最不做作的女性!能有你這樣的女兒,想必你的父母也很不尋常。告訴我,他們是什麼樣的父母呢?」她曾跟他說自己的父母均已去世。如今他要求聽細節,她卻無法告訴他。她編的故事曾獲得伯爵夫人冰冷的同意,洛琳也勉強記了起來,但如今她卻說不出口。她不喜歡對柯爵士說謊,她太喜歡他了。「我母親是個很善良熱心的人,父親我就完全沒印象了。你也知道,我還很小時他就去世了。」「他叫什麼名字?」 婕雅絕望地轉動雙眼,想找個方法結束這個話題。
「他叫費華德。」婕雅知道費在英國是很普通的姓,各地及各階層都有姓費的人。「是約克夏的費家人嗎?」他十分堅持,婕雅只好放棄。她討厭說謊,所以她試著扭轉情勢。
「你對我的出身背景可真感興趣呀,爵爺。」她露出一個希望是快樂的笑容。他也回她一笑。「的確沒錯。我本不打算這麼快就談及這件事,不過我希望你的祖先有一天也能成為我家後代的祖先。」
婕雅不太明白地皺起眉頭。這件事只有在他們兩人有共同的孩子時才可能發生。她了解後,雙眼瞪大地抬頭看向他。他仍在對她微笑,這只豬。
「麻煩你現在就送我回家,爵爺。」從柏森那裡學來的冰冷克制力讓她保持不動聲色。她想怒罵柯爵士一番,不過海德公園不是做這種事的地方。她雙手握拳擺在腿上,瞪著他的雙眼道出了她不能說出口的話。
「我冒犯你了嗎?施夫人,我道歉。」他似乎一頭霧水。「我知道我們認識不久,而且我真的無意這麼快就論及這件事,可是我以為你一定了解我的感覺。」
「如果我曾有一點認知,爵爺,你可以確定我現在絕不會坐在你的馬車上!」這激烈的宣言讓柯爵士皺起了眉頭。 「你在生我的氣。」他似乎很驚訝。
婕雅無言地以瞪視回答。她從不曾想到身為施婕雅,一個淑女竟也會受到這種侮辱。也許是他感覺到某些東西,也許她雖極力掩飾,康婕兒的個性仍跑了出來。 「我知道我應該先跟你的監護人談。」柯爵士很快地說著。「可是我跟默楠伯爵並不很熟,再考慮到他的生活方式,讓我遲遲沒去找他商談。當然我不是說你該為他那種浪蕩生活負責,畢竟人沒有辦法幫忙親戚。」「你要去找柏——默楠伯爵談這件事?」這個念頭令婕雅縮了一下。考慮到他目前的心情,柏森對這種提議的反應將無法想像。柯爵士似乎很訝異。「這是正式的作法呀。」
正式的作法……婕雅心思飛轉,接著她開始有一些頭緒了。
「如果我早知道你這麼反對這件事。」他的臉色及聲音都很僵硬。「我就不會提出這個話題了。雖然你不願當我的妻子,但我希望我們仍然是朋友,可以嗎?」
「你是在向我求婚?」她驚訝的語調,讓他原本低垂的頭抬起來看她。她看著那張有著溫柔灰眼的寬闊黝黑臉龐,並覺得很羞愧。他當然是在向她求婚,像柯爵士這種紳士絕不會以要求淑女當情婦來侮辱她。
他揚著眉毛俯視她。「呃,我當然是在向你求婚呀,不然我們這幾分鍾裡都在說些什麼?」
婕雅突然燦爛地笑了。她完全搞錯了。他不是在侮辱她,而是給予她至高的榮耀。他在請求她,施婕雅,當他的妻子。他根本不知道康婕兒這號人物。
由於她要求回家,因此他已將馬車掉頭朝公園門口駛去。這項舉動差點與另一輛二輪馬車擦撞,引來其駕駛的怒目相視。待馬車順利朝門口駛去後,婕雅的驚訝也已平息了。她一手溫柔地放在他手臂上,在他詢問地瞥向她時,婕雅坦誠地對他笑笑。「我很抱歉剛才的反應那麼激烈,爵爺。」她羞怯端莊地低語。「老實說,一直到我們那段談話即將結束前,我才真正了解你所請求的事。我必須丟臉地承認,剛開始時我有點心不在焉。」柯爵士露齒而笑,讓他突然顯得比婕雅猜測的四十歲更年輕。「你不知道我是在向你求婚?」婕雅搖搖頭。「不知道,爵爺。真的很抱歉。」
「我還以為是因為我的孩子。」他搖著頭說道。「或是因為我本人,或是……」「這些都不是原因,爵爺。」婕雅輕柔地打斷他的話。「我並不討厭你的孩子。至少我不這麼認為,不過沒見過面,我還是無法斷言。至於你本人,」她端莊地垂下視線,通常這會讓柏森爆出大笑。「我覺得你——並不討人厭。」「那麼我可以認為你並不拒絕我的追求嘍?」
「呃,是的。」婕雅的計劃中柯爵士也占有一席之地,不過她喜歡他,不想傷害他。鼓勵他去觸怒柏森是一回事,真正接受他的求婚則又是另一回事了。此時湯太太當初強迫她記的句字突然湧上腦海,她不禁松口氣。她心想,這些規范社交界一言一行的鐵則也有其好處,至少讓人知道該說些什麼。「這實在太突然了,爵爺。」她抬眼看他,卻很訝異地看到一抹熱情的火光。他雖迅速隱藏住,但她仍略受震撼。要應付柯爵士似乎比她的想像更為困難。有一刻他看起來好似想親吻她。「不過我可以抱著希望吧?」他的聲音似乎比平常來得低沈些。
婕雅抬頭看那雙和善的灰眼,並感覺很親切。她真的喜歡這個男人。嫁給他可能會是她這一生最正確的一件事。若成為柯夫人,她就不必再擔心自己身屬何方了。然而柏森那俊美非凡的臉卻浮上心頭。他毫無原則、脾氣暴躁、冷酷且愛侮辱人,但是她愛他,只要兩人尚在世間,她就不會把自己交給別人。「人永遠要保持希望。」她說著微微一笑,於是柯爵士把這句話當做害羞的肯定句。婕雅告訴自己她並非真的說了謊。畢竟,誰知道生命中會出現那些轉折變化呢?「既然我們又成為朋友,你還是想回家嗎?現在時間還早。」馬車已快走到公園路盡頭,即將走到皮卡德利街。路上依然到處是馬車,而路邊則滿是人群及小販。「還是送我回去吧。」她笑著說。「如果我們今晚要到劇院去,我想我最好先休息一下,否則恐怕會很丑。」他大笑著。「你再怎麼樣也不丑,施夫人。」
「唉,多謝誇獎,爵爺。」
這種談話是在這有禮的世界中兩性之間常有的,如今這幾乎已成為婕雅的第二天性了。她雖面帶笑容,眼睛卻已轉向街上的車潮了。
她正准備開口說些別的,視線卻被前方那輛有著超大車輪及帥氣皮椅的黑色馬車吸引住。那是柏森的車,賈奇正站在上方。當柯爵士的車與它並行時,她看到駕車人是穿著深藍外套、看起來修長有力且無比英俊的柏森。不過即使她因陽光在他燦爛頭發上的反射令她眼花撩亂,她仍看出他並非獨處。
他身旁坐著一個女子,她的衣服幾乎是下流,那是件領口很低的淡粉色衣服,上身有著層層荷葉邊,露出她的肩及大部分胸部。在欣賞豐滿金發美女的人眼中,婕雅認為那女子可以算是個大美人,不過她個人並不欣賞那女士的打扮方式。事實上,她看得愈久,愈覺得這人並非淑女,而是上流社會所稱的「高級伴游」。
在怒火中幾乎變回婕兒的婕雅可以想出更多適切的形容詞,但她拒絕讓它們在腦中成形。她只平靜地看著那一對打情罵俏。她看著那女人跳起來尖叫著環抱住柏森的頸項,顯然既興奮又快樂。婕雅感覺自己氣得僵直起來,然後她眼冒火花地看著柏森低下頭吻了一下那女人過於豐滿的嘴。幸運的是她壓住了怒火,否則此刻在腦中沸騰的詛咒就會成串地脫口而出了。可是在她開口之前,另一輛車擋在她和柏森的馬車之間。她雖很想看看下情如何,無奈已看不到。 「真該死!」柯爵士罵著。
眼泛淚光的婕雅一時幾乎認不出他是誰,然後她才了解他必定也看到相同的景象了。「讓你看到那一幕真是可恥。」他道著歉,仿佛柏森不顧禮儀地當街跟妓女調情是他的錯。「原諒我這麼說,但那是種罪惡,一個像你這樣年輕的女子,竟受到一個我只能說是毫無道德之人的保護。如果你答應,我會安排讓你盡快脫離他的魔掌。身為我的妻子,你永遠不必——」
「我願意。」婕雅突然冒出這句話。她一點也沒察覺自己肅殺的神情,也沒發現置於腿上的手已緊握成拳。柯爵士話說到一半就停下來,表情十分震驚。
「你剛才說什麼,施夫人?」
「我說我願意嫁給你。」她怒聲道。「愈快愈好。」
柯爵士仍一副驚呆的樣子,不過一消化了她的話後,他開始微笑。他說了些有關她讓他成為最快樂的男人之類的話,但婕雅半個字也沒聽進去。她只是瞪著前方擁擠的交通,希望能再看到那輛黑色馬車。
「你說什麼?」
隔天早上,婕雅坐在柏森的書房裡,她告訴他說她即將舉行婚禮,並滿懷喜悅地看他湛藍的雙眼因這消息而起了暴風雨。
「別荒唐了。」他說著並點燃一支雪茄,然後靠在椅背上瞪著她。「你不會嫁給柯爵士,如果你以為我會不夠氣魄地吞下這個——」
「我告訴你,他向我求婚,而我也答應了。他明天就會來請求你的准許,我也向他保證那只是個形式,他會跟你討論紳士們在這種時刻要做的安排。」
婕雅快樂地盡可能以冰冷有禮的語調說出這些話。要這麼做還真花了她不少力氣。她真正想做的是對柏森尖叫,打他一巴掌並在他頰上留下抓痕。他親那個妓女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呢!不過他當然不知道她目睹了那思心的一幕,她才不要告訴他呢。像他那麼自大,一定會以為她是出於嫉妒才接受別人的求婚。
「你要我相信老柯真的想娶你?你跟他認識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呢!」
婕雅暗自咬牙,卻露出甜甜的笑容。她不要失去尊嚴——跟他在一起,她似乎總會變回康婕兒。不過她發誓不要再這樣了。
「有紳士想娶我,是那麼難以相信的事嗎?」
柏森在煙霧後看著她,眼中閃著光芒。
「你是說真的,對不對?你設法讓那個枯燥無味的粗人對你求婚。」
婕雅抿緊雙唇。「我要告訴你,爵爺,那個枯燥無味的粗人還認為你是個——浪蕩子呢。再告訴你一件事,柯爵士愛上我了,他認為我答應成為他的妻子是給他無上光榮。」柏森嗤鼻。「老柯以為他愛上了施婕雅,寶貝。等他發現康婕兒的事時,你打算怎麼辦?」婕雅怒瞪著他。「他怎麼可能發現?我早已將那部分的生活丟得遠遠的了。」柏森緩緩一笑,不過並非善意的笑。「真的嗎?我仍然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你舊日的痕跡——尤其在某些特殊時刻。愛人,你在床上絕非淑女。」
婕雅眼睛冒火,半起身准備站起來。「而你時時刻刻都不是紳士!」
「坐下。」柏森沒有抬高語調,不過他那冰冷權威的聲音卻讓她在回過神前就已坐了下來。直到看見他眼裡閃過的滿足感,她才發現自己又像個受責罵的女孩般遵從他的命令。這個認知令她憤怒,使她兩眼冒火地跳起來。
「我才不要坐下!」她雙手插腰對他大吼,尊嚴已丟到風中了。然後她較自制地道:「我不再是可以任你隨意指使的孩子了。」
他打量著她。她穿著紅色條紋的晨服,腰間系一條同款式的絲帶。她眼中閃著金色火花,怒火使她臉頰染上與衣服相似的紅色,她看來既美麗又火爆。他討厭火爆的女人,他告訴自己,眼前這個火爆的黑發美女還須多上一些變為淑女的課程。
「不,你不是小孩子。」他看著她的表情令她心慌。「而且你也不能嫁給柯爵士。」他的口氣平靜,但其下的冰冷與確定卻下容否認。
「你不能阻止我,我可以隨我高興要不要嫁給他。」
「相信我,我絕對可以阻止你。」他露出似笑非笑的冰冷神情,十分輕柔地道:「我只要把你真正的身分告訴柯爵士——或說你一直是我的情婦。」這些話讓婕雅的怒氣爆發了。她滿臉怒容地尋找任何可以丟他的東西,她伸手要拿桌上的玻璃鎮紙——可是他的動作更快。他握住她的手,用力得使她疼痛,並不得不放棄這個武器。不過她反過來以指甲抓他的手,並怒吼著在貧民窟裡學到的髒話。怒火之中,她不再是施婕雅了。對著他尖叫的是康婕兒,跟他扭打踢罵的也是康婕兒。他把她拉到桌後,使她跌坐在他腿上,雙手被他緊緊握住,無法動彈。康婕兒滿口髒話地抬頭看他覺得有趣的臉,然後扭過身一口咬住他的脖子。「你這天殺的小婊子!」他怒吼著抽開身,但她已不能也不想放棄,這次她的目標是耳朵。他及時拙住她的下巴,手指殘忍地掐進她柔嫩的臉頰,眼裡的怒火足堪與她匹敵。「卑鄙的雜種,惡棍——」她嘶聲罵他,可是在她繼續罵下去之前,他更加用力地掐住她的臉頰,讓她痛得倒抽口氣。不過她仍滿眼憎恨及挑釁地瞪著他。「閉嘴。一他粗魯地說完便用力吻住她。這個吻目的是要傷害、侮辱她,她奮力抵抗、掙扎,拒絕張開嘴,但他卻以深掐的手指強迫她。他的舌頭殘忍地占有她的唇,但她仍拒絕反應。他用力之猛咬破了她的下唇,她可以嘗到血的腥味。他一直吻到她因痛苦而嗚咽出聲並癱軟在他懷中。他吻得她再也無力抗拒體內怒吼的需要,讓她伸手環住他的頸項,自動而熱情地迎接他,在火熱的激情中,怒意及憎恨全部燃盡。他感覺到她無法自制的回應,因此略微放松力道。然後又突然地別開頭。她在他懷裡頭顫抖,眼中充滿愛意與激情地抬頭看他。他也凝望著她,雙眼閃亮熾熱,雙唇緊繃成一線。然後就在她的注視下,他的眼睛變冷,馬上也浮現嘲諷。
「你不像個淑女,就如我不像紳士。」他輕蔑地說完,便把她推離他的腿,讓她跌坐在地板上。
她就坐在裙子及蕾絲堆中好半晌,穿著白襪的腳自膝蓋以下都露出來,低胸領口上方的胸部則急促起伏著。她迷惑地看向他,他眼中冰冷的侮辱及殘酷令她訝異顫抖。她緩緩收拾起破碎的自尊站起來。怒氣已一一耗殆盡,她覺得內心好冷——冷得和他的雙眼一樣。她面無表情地看他靠回椅子上,看著她四肢發顫地站在他旁邊。「你去告訴柯爵士說你不能嫁給他。」柏森無情地指示道。「不然我就親自告訴他。不過如果是由我來說,我會樂於把其余的詳情都告訴他。」
婕雅俯視著那張俊臉,看著他閃耀的金發、滿是殘酷的湛藍雙眼,還有那線條優美的唇,一股從未有過的怒意在她內心沸騰。他總是那麼自信、那麼自制。即使現在他都認為只要出口威脅,她就會順從他的指示。
哼,他錯了。內心深處,她仍是一輩子都在奮戰的那個斗士,仍是那個自他從不知道的困境中掙扎求生的、沒人要的街頭流浪兒。他讓她再度了解這項事實,而突然間,她再也不會以自己的出身為恥了。那種生活雖很困頓,卻沒有讓她變成只有冰冷空殼而沒有靈魂的人。她能笑能哭、且能愛人,而他卻只會憎恨。究竟誰較貧困呢?她從不曾真的想嫁給柯爵士,從接受他求婚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她只是想利用他以得到柏森。不過如今柏森看她的輕蔑神情讓她知道他以為事情已經定案了,他以為她真的會照他的話去做。不過這一次他錯了。她曾一次又一次地屈服於他,震懾於他貴族式的儀態及冰冷的眼神之下,不過這一次不會了。如今她清楚地了解到,柏森只把她當成一項外表美麗、但無真正價值的東西——一項可以擁有,但卻不夠高尚到可以拿出來向朋友展示的東西。對他而言,她永遠是街頭的流浪兒,而柯爵士卻視她為淑女。她喜歡當淑女,喜歡人家以溫柔、體貼及尊敬待她。柯爵士甚至連她的臉頰都沒吻過。柏森待她的方式則顯示出他對她的看法:一個娼妓。
她全身僵直,膝蓋也不再顫抖。她極盡尊嚴地轉過身背對他,一言不發地緩緩朝門走去。來到門邊時她才轉過身看他。
他仍靠在椅背上,雙腳伸在桌旁,寬肩舒適地靠在皮面上,手中的雪茄則冒著縷縷的白煙。
「你正如你母親所說的那般冰冷、殘酷而無情,柏森。」她直視著他的眼睛平靜地說道。「我為你感到遺憾。」
她看見他的白牙咬住雪茄,不過在他開口前,她就先轉身離開了。 她即將嫁給柯爵士——或者該叫他立偉,他要她直呼他名字,自己也叫她婕雅。她雖不愛他,不過愛並非一椿好婚姻的必備要件。他雖不像柏森那樣只需一個輕撫就能引起她熱切的激情,不過那種情感不足以支撐一個延續一生的誓言。
立偉善良而穩定,他會照顧她。他富有,出身良好,可以給她很好的生活。最重要的是,他尊敬她。至少他尊敬施婕雅這個人。她不敢想像他若真發現她真正的身分,會有什麼反應?她該告訴他嗎?她的每一個直覺都說不要——但其中之一卻要求她要公平。她堅決地抹去這個念頭。但柏森會告訴他嗎?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很有可能那麼做——不過如此一來,他、他母親及洛琳就會處於瞞騙社交界的有趣處境。而社交界不會原諒這種事。幸運的是,在事情變得不可收拾前她還有時間好好思考。兩人爭吵的隔天早上,柏森就帶著可憐的李西離開倫敦,前往他位於沙福克郡的產業處理一件緊急事故。據麥斯說,他離開時心情很不好。聽說他離開了,婕雅既松了口氣,又有些失望。好個不敢面對現實的人,她在心中痛罵柏森。他再一次逃走,正如兩人在費萊爾莊園成為愛人、而她的接近嚇到了他時,他也是落荒而逃。婕雅不禁開始懷疑這就是他處理感情的方式——他總是逃開。顯然前一天她臨走前說的話產生了些效果。但願如此。住在費萊爾莊園的那幾個月裡,他使她這個對感情的渴望比食物更迫切的人愛上他。他就像突然出現並照耀她黑暗生命的太陽,以光亮照亮她的世界,並以熱力穿透她的心靈。她知道他也有相同的感受,而這讓他嚇得又躲回殼裡。 不過總有一天他必須停止逃跑並面對自己,和她的感情。不過屆時要再找回他所失去的已經太遲了。她真心愛他,不過她不會傻得去渴望一個在喜愛、激情及友情的表面下,卻暗自輕蔑她的男人。變成被他玩膩了就甩掉的情婦會害死她,而讓他娶她則有如水中撈月。她現在已經看清楚了。在他心中,他將永遠是那高尚的伯爵,而她則永遠是無名小卒。一個流浪兒永遠當不成伯爵夫人。柏森只帶了個隨身行李就走了,這可能意味他的離開不會超過一周。不過話說回來,當初他帶她去費萊爾莊園時也是輕裝簡從,結果卻待了好幾個月。不過當時情況比較特別。婕雅很期盼柏森能在戶外活動結束前返回倫敦,因而沒有太多時間決定該采取什麼行動。看來他很有信心她會順從他,因而不曾考慮她可能不會解除婚約。不過對她而言,柏森的話不再是鐵律,而她決定要嫁柯爵士——立偉——不為別的,至少能使柏森難堪。他必定很恨看到她真的變成淑女,而且成為別人的妻子!她希望他會痛恨無比。她要讓他一想到就心神不安。不過要達到這個效果,她首先得把柯爵士——立偉——帶入禮堂。除非柏森討厭她變成柯夫人的程度更甚丑聞,那時事情就難辦了。婕雅不會欺騙自己,柏森若實現他的威脅,立偉一定不會娶她。她低賤的身世是無法克服的障礙。而如果柏森還說出她曾是他的情婦——立偉絕不會娶她,而柏森會樂死了。 最讓婕雅受不了的念頭就是被柏森嘲笑。她不會讓他有機會看她被拒絕及羞辱!她會成為柯夫人的。此時她突然想到方法了。她只須說服立偉盡快娶她,只要一切在柏森回城之前辦妥,想要阻止就來不及了。最好的可能是,一旦柏森知道已無法阻止,便不再執行他的威脅。不過若他真的告訴立偉——反正那時她已成為柯夫人,而立偉無論怎麼做,都會引起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丑聞。困難的是如何說服立偉舉行一個准備不周全的婚禮。立偉對習俗十分執著。「好了,婕雅,我知道你只是在說笑,不過我希望你不要拿這件事開玩笑。我們一定要在合理的三個月訂婚期後,才在聖詹姆斯教堂結婚。由於你是寡婦,因此不能太過張揚。不過我們仍要把它辦得風風光光的,你等著瞧。」
在下方舞台演出的鬧劇嬉鬧聲中,立偉的低語只有婕雅聽得見。她視而不見地瞪著衣著俗麗的演員,對立偉堅持合於習俗一事感到很惱怒,另一方面她又擔心在說服他之前,柏森就回到倫敦來,這些思緒令她坐立難安。
柏森離開已經五天,她每次見到立偉,就跟他提這件事。但每次她暗示私奔會有多浪漫時,他都把它當成不太奸笑的玩笑。如今他似乎真的被她激怒了。婕雅咬著指甲,眼睛看著黑暗的戲院,思緒卻飛快地運轉。她若真的想成為柯夫人,她就必須讓這個死頭腦的男人跟她有一致的想法。而且要快!同在包廂內的還有洛琳及其男伴羅爵士。,他是一個年約四十五、有著迷人笑容的高瘦男士。另外有南爵士夫婦。南爵士身材瘦小,而略微口吃的說話方式顯得他有些懼內。南夫人是洛琳的密友之一,不過卻很沒有自知之明地把龐大的身材塞在最新流行的時裝裡,形成一幅下太好看的景象。不過她沒有使喚她丈夫、或是目光如鞭地看他時,還算和善。戲似乎演不完,而她卻急著想把立偉弄到兩人可以交談的地方去。她終於受不了了。當第二出戲的女王角宣稱如果愛人再不回來,她就要自殺時,婕雅傾身跟立偉說她頭痛。他立刻關心地說要送她回家,而她則笑著謝謝他。她跟洛琳說一聲,而洛琳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婕雅跟不是近親的男人在晚上共乘密閉馬車——這對那些老頑固而言是很令人懷疑的行為。不過婕雅不會放任機會流失,於是她迅速拿了外套及皮包,就跟立偉一起離開。不過才走到大廳並叫了馬車之後,立偉開始有別的想法。
「也許我們該請石夫人陪我們回去。」他一邊替她披上外套,一邊若有所思地道。「我知道你不想要有什麼不合宜的事發生,婕雅親愛的,而我們兩人一起離開戲院並不合宜。不過你一定沒想過這情形——你真是純真極了!我認為我有責任為我們兩人多思考一下。」「親愛的立偉,」雖然要露出有情感的表情並不容易,不過她還是對他笑笑,而她真正想做的是搖晃他。他總是這麼、這麼的舉止合宜!「現在去打擾洛琳和她的朋友恐怕不太好。他們很喜歡那出戲,如果我害他們沒看到結局我會很難過。反正葛凡諾廣場離這裡不過十五分鍾的車程。」 「不過,」立偉陰郁地道。「還是會有人說話。你也知道我們尚未正式訂婚,我不希望人家說我們之所以結婚是因為……不得不這麼做。沒錯,我愈考慮愈覺得應該請石夫人陪我們。」
婕雅先從一數到十才開口回答,同時把外套扣好。她今天穿著乳白色貼身圓裙禮服,並綴有銀色蕾絲,既高雅又迷人。以上流社會的眼光來看,她非常美麗,但這認知已不再令她快樂了。今晚當她穿好衣服,並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時,那美麗的身影只讓她聳聳肩。如果沒有人欣賞,外表漂亮又有何用處?她雖已盡了全力,但立偉的欣賞就是不算。洛琳、她的朋友還有劇院裡的其他人更不用說。她唯一想要吸引的觀眾只有柏森。沒有他欣賞並贊歎她的美麗,一切都毫無意義。這個領悟令她惱怒非凡,但她不能再對自己隱藏實情。「我該送張字條給石夫人。」立偉仍在叨念,使得婕雅再也忍不住了。
「別蠢了,立偉。」她轉過身對他罵道。但一見他因受辱而瞪大雙眼,她馬上露出微笑,並把手搭在他手臂上。畢竟她還不想跟他翻臉。
「對不起,立偉,我說話不經大腦。可是你真的不必送字條給洛琳。我的頭一點也不痛,我只是在找藉口。事實是,我想要跟你私下談談。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須立刻告訴你。我本不想跟你說實話,可是我發覺我無法欺騙你。你願意原諒我嗎?」
立偉俯視著她。但在他開口之前,門僮便宣稱他們的馬車准備好了。婕雅松了口氣,立刻就走上前去,讓僕人協助她上車。立偉別無選擇,只好跟著上車。
「什麼事這麼重要,讓你必須立刻告訴我?」 一等車門關上後,他就立刻開口質問。在車窗流瀉進來的街燈光影下,他看起來突然很老。在陰影中他的臉上露出皺紋,眼角也有魚尾紋。他的下巴看起來較厚,鼻子也顯得較大較長。他不再像婕雅以為活力充沛中年男子,而顯得老得足以當她父親。「立偉,很難過必須告訴你這件事,不過我不得不說。」馬車啟動後,婕雅刻意以哀傷的神情垂視自己的手。「我們的婚事有一個你不知道的阻礙。除非我們在幾天內就秘密結婚,否則就會永遠被拆散了。」做得好,婕雅恭喜自己。她無言地感謝雷夫人的小說,那裡面充滿了愛侶被殘忍的監護人拆散的故事,也引發了她的靈感。考慮到立偉對柏森的反感,他將不會懷疑她編的故事。反正某方面而言它算是真的,她告訴自己。「什麼樣的阻礙?」立偉瞪著她。由投射進來的燈光可以看見他嚴厲的表情。「我——我真不願說出來。真的,我希望我不必說!可是我在腦中反覆思索這件事,就是找不到解決的方法。噢,立偉,你一定要告訴我該怎麼辦才好!柏森——默楠伯爵——他絕不會准許我嫁給你的。你知道,他想把我留著給他自己。」「默楠伯爵想娶你?」
婕雅設法臉紅且痛苦地看他一眼,然後又低頭看自己的手。
「恐陷比那更低劣,低劣多了。」她聲音悲慘,細小的仿佛她說不出話來。「要告訴你這件事實在很丟臉,不過伯爵他說得很清楚,他說他……他不會給我婚姻的保障。」「那個雜——抱歉,婕雅。那個惡魔竟然有臉跟你提出這種要求?」他似乎很生氣。婕雅看他一眼,並努力壓下一抹滿意的笑容。她的話達到了她想要有的效果。「我——我覺得好羞恥喔。」她低語著。
「噢,親愛的。」他以截然不同的聲音叫她,並伸手握住她的手。婕雅任他的大手握住她的手,甚至還翻過手掌緊握住他。「你沒有什麼好羞愧的,該覺得羞愧的是石柏森。即使在謠傳他謀殺他妻子之前,大家就常批評他墮落而邪惡。沒想到他竟然如此侮辱你!我要為這件事跟他決斗。」他最俊一句話充滿決心。婕雅倒抽口氣,她沒料到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立偉絕不能去找柏森決斗!她雖不太清楚,不過她猜就算是沒有緣由的挑戰,柏森都會欣然接受。他對立偉也沒什麼好感。而且他很可能會殺死立偉——或者,最可怕的是,立偉可能殺死柏森!「不,不行,你不能那樣做!」婕雅恐懼萬分地急切說道。「只要,只要想想看那——那對我的名聲有何影響!你會跟我的監護人起爭執的理由只有我,那樣所有的人便都會知道了!況且,你可能會被他殺死呀!」
她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她認為一個愛他的未婚妻似乎會說這種話。她惶恐地抬頭看他。他似乎被她的話嚇到了,於是她又繼續說下去。
「我在許多個失眠的夜裡思考這件事,並認為我們能做的,就是盡快秘密結婚。那樣不會造成太大的丑聞。不是有什麼特別許可的嗎?我們可以在倫敦結婚,有個合禮的儀式,不過必須趕在默楠伯爵回城之前辦好。那之後——他對我就不再有控制權,而且也已經覆水難收了。」立偉沈默了好久,手指漫不經心地輕撫她柔嫩的手背。婕雅雖很不耐,仍允許他這麼做——只要能讓他同意她的方法!「你這麼說可能沒錯,我必須再考慮一下。」當馬車在石家門前停住時,他才緩緩開口道。「如果你准許,我會在明天來看你,並讓你知道我的決定。」這麼不確定的答案並不能使婕雅滿意,不過她也無計可施,只能對他笑笑,並讓他吻著她的手背,此時僕人也剛好把車門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