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在瞭解自己、瞭解別人上面的愛,才不是盲目的愛。
——傅雷
「你真的要這樣做?」張偉傑看著正在收拾行李的男子。
「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路!」在即將合上行李時,像想起了什麼停住,從口袋抽出一封已被翻閱多次的信件,男子將之攤平後,再仔細地收進皮箱裡。
看著他的動作,張偉傑搖頭露出無聲的微笑。「你會去法國吧?」
男子聞言停了停,然後關上皮箱,上鎖。「或許!」
「啥!真不乾脆!」張偉傑走向他,從懷中掏出另一隻信封。 「如果你下定決心,想去法國找某人的時候,再打開這封信看。」
男子接過,眉頭微皺。「這是?」
「記住!別犯規喱!除非你真心想去,不然別打開。」
張偉傑離開後,羅信峰獨自看著那封信,輕輕歎一口氣,然後將信封收進懷中,拿起行李,大步往外走去。
抬 抬 斑
「你說什麼?」王-愕然地看著繼子。
「我想辭職。」
「為什麼?」王均皺緊眉頭。「不是做的好好的嗎?」
羅信峰低垂著頭。「請成全我。」
「我不准!你可知道這一辭影響有多大嗎?那些恨不得坐上你位置的人會像蝗蟲撲上來,」老人皺緊眉頭。
「我知道。」
「知道你還——」
「請成全我。」
王峋張了張嘴,最後合上,重重歎口氣。「你跟菲丫頭之間怎麼了?小倆口吵架了嗎?」
如果是像吵架這樣單純就好了。無從解釋,亦難啟齒,他只能低頭不語。
王-往後靠著椅背,面露疲憊。「算了,隨便你們了,年輕人的事,我這個老頭子也管不了,只是——你在王氏企業做的有聲有色,能有今天的規模,功不可沒,將來我也打算將事業全交給你的,你為什麼要放棄呢?」
老人家的平和態度令他原本有些不安的心緒平靜了不少。
「從我母親嫁到王家這些年來,您對我視如己出,不斷地栽培我,讓我這一路走來,幾乎無風無雨,都很順遂……」
「哎!說這個幹嘛?」王-揮了揮手。「我只是在旁邊拉一把,如果你自己不爭氣也沒用。」
這話讓羅信峰深深一震,他抬起頭看向老人。「老爺子……」他停了停。 「有件事很早以前我就想問您了,只是一直沒勇氣。」
「你問吧!」
「您在娶我母親進門時,可知道我的過去?」
老人炯目定定望著他。「你是指你小時候做過的那些渾事?」
「……是的。」
「知道!你母親都一五一十清楚地告訴我,並且和我說,如果要娶她進門,就得要好好栽培你。」
他胸口微微一疼,母親呀……真的是為他煞費了苦心。 「既然您知道我做過的事,為什麼還可以……」接下來的話他問不出口,想知道當時老人是否為了討妻子的歡心,硬壓抑下反感,然後帶著一張可親的面具去接受他?
「你是想知道我那時對你的觀感嗎?」
「……是的!」
. 老人沉默了一下,目光飄向遠方,慢慢回憶著。
「你母親嫁給我的,你才十三四歲,在我的眼中,就跟個嬰孩一樣,都還沒長大,但我也的確擔心糾正了你以前的偏差,所以你剛來時,我也花了好長一段時間觀察你,發現你本質真的不是個很壞的孩子,尤其那時你拚命地想討我歡心,表現得非常乖巧、懂事,簡直難以讓我相信你是你母親口中那個人。」
「……您那時不會認為我只是裝出來的嗎?」那時的他剛進到王家富宅中,真的覺得自己好像麻雀變鳳凰,走進了夢中的屋子,擁有像夢一般的家人,當時他的確是帶著非常珍惜的心情,也告訴自己要拋棄過
去,重新開始,於是他盡所能地討王-的歡心,因為他害怕會失去這一切……
老人微微一笑。「即使是裝的,但你也很努力,不是嗎!」
驀地,一股暖流從他心底升超。 「我是!」他挺起胸膛。「我的確很努力!」
老人定定注視著他,半晌後才開口:「孩子,每個人都有過去,如果你問我以前是不是好人,我的答案是否定的,在我生命的前六十年,我是個自私、惟利是圖的奸商,為了賺錢可以不顧一切,發達了之後,
胡天胡地,陪我一起吃苦奮鬥的老婆被我弄到憂鬱症,抑鬱而亡,可即使如此,我還是不知悔改,弄得我獨子跟我翻臉絕裂……」
老人拿起搖控器,按了一下,書房一側的牆壁滑開,露出一幅壁畫,羅信峰認出那畫中人物分別是王-的第一任妻子以及獨子,那兩副畫栩栩如生,就像正站在房間另一側凝視他們。
「我傷透了菲菲父親的心,但我依舊不承認我錯了,直到那孩子意外身亡,我才覺悟,徹底地改頭換面,不再計較那世俗的一切。」
老人看著已逝的妻子和獨子——這是他在這世上最虧欠的兩人呀!
「我從來就不是好人,可我也清楚,這一輩子我將會背著這份遺憾以及悔恨活著,直到我兩腳一伸的日子到來。」
背負著曾經犯下的錯繼續活著嗎?
多沉重的人生,卻又是不可避免的。
驀然的領悟像閃電般擊中了他,他轉向老人。
「老爺子,您真的打從心底伺意我跟茗菲結婚嗎?如果不是茗菲堅持的話,您還會贊同嗎?」既然老人對他的過去一清二楚……
老人抬眼正視他,「你以為我答應你跟茗菲的婚事只是因為那丫頭至死都不放棄你的緣故嗎?」
「……是的。」
老人突然笑出聲,然後搖搖頭。「唉!婚姻大事豈可兒戲,一個巴掌是拍不響的,我好歹也比你們這些娃兒多活了幾年,這道理我可是很清楚的。我說你呀雖然我老眼昏花,但看你們兩個娃兒卻看得很仔細,
明明郎有情、妹有意!只是不瞭解你們在玩什麼?為什麼拖拖拉拉這麼多年?」
老人頓了下,喘口氣後才又繼續說道:
「多年前你拒絕了菲菲,那丫頭就說要等你想清楚,而我也不想管你們兩娃兒的事,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順其自然,何況你們兩個都還年輕,選擇的機會還很多;可是這幾年來,別說那丫頭沒幾個男人蹦
進她心裡,再來看看你巴! 日子過的跟個和尚差不多,然後每年又花大錢派人跟在那丫頭後面到處趴趴走,差人注意她的行蹤兼保護她的安全,哼哼!可別說那是為我這個老頭子做的。」
很難得,羅信峰臉上出現一抹紅,尷尬地不敢再接觸老人充滿睿智的凝視,沒想到老人家摸得一清二楚。
. 「你的心意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磨了這麼些年,或許你們還可以再磨下去,不過我這身子骨可就沒那麼好商量,所以忍不住多事了一下,不過——」老人直望進他的眼中。「若你真的打從心底不肯的話,事情也不可能成的,不是嗎?」
對此,羅信峰完全無言以對。
陽光從窗戶透進來,落在牆上的人影身上,老人表情閃過一絲悔恨。
「好吧!如果你覺得現在要做的事比在王氏企業工作重要的話,那就放下一切去做吧!有些事一旦遲了,真的就會來不及,連再來一次的機會都沒有……」老人目光朦朧地望著那已逝去的妻與子。「你可以先別急著辭職,我會找人來代你的工作,如果你還有意願回來的話,工作就還給你。」
他抬起頭,表情有些激動,得費盡全力克制住,只能將所有的情感都化作一句話。「謝謝您!」
在他離開書房前,老人又喚住了他。
「信峰!」
「是。」
「雖然你沒冠上我的姓,但你一直是我心中的好兒子……而且我是真的很高興你成為我的孫女婿。」
羅信峰閉了閉眼,沒有轉過身,用力點個頭後,便將門關上,背靠在門板半晌,心中清楚知道一件事
他,準備好了。
翁 抬 抬
白色浪花拍打到岸邊,然後又退了回去,似乎在與沙岸做拉距戰。
兩個女子手挽著手一起沿著沙岸漫步,踩著浪花,姿態極為悠閒。
美麗的女人總是能輕易引入注目,海風拂起她們的發,拍打身上的衣物,熨貼出窈窕優雅的曲線,雖然其中一位小腹微凸,但若不細看不會察覺到異樣。
「累了嗎?」林穎雅問著旁邊正望著遠方海平面的好友。
「還好。」王茗菲對好友笑笑。「不要那麼擔心,醫生說寶寶很健康、很強壯的待在我的子宮裡,適度的運動有益無害。」
「哼!也不曉得誰才剛剛出院的?」
王茗菲笑笑,只是緊緊握住朋友的手臂一下。「知道啦!謝謝你特地跑回來陪我。」
兩人在岸邊的一塊大浮木上坐了下來,暫時休息一下。
靜靜傾聽海浪拍岸聲,天地間自有一番靜謐,撫慰了躁動不安的心靈。
「要不要跟我回法國去?」林穎雅問道。
王茗菲望著前方一會兒,然後搖搖頭。
「你想等他來找你?」
「……嗯!」
「對了!他知不知道你人根本沒去法國,還待在台灣?」而且正在墾丁度假飯店待著安胎。
「不知道……」王茗菲聳聳肩。「但如果他想找我,就可以輕易地找得到!」她有留下訊息,只要他願意開始找她……
「那他都沒來找你的話,你又打算怎麼做?」
「一年!」
「什麼?」
「我只打算給他一年的時間去思考,如果他還走不出來——」她瞇了瞇眼,到時就在他面前,抱著孩子轉身離去,正式遺棄他。
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林穎雅有些心驚膽跳。「你又有什麼想法了?」
「哪有什麼想法?」腳趾深陷在沙中,任沙粒淹沒。「只是不想放棄任何可能的機會,如果他還是不願意,我也…沒話說,就認了。」氣歸氣,她真懷疑自己是否可以那麼狠的對他……思及此,真覺得自己好悲哀呀!
「認了?」林穎雅揚揚眉。「這真不像會是出自你口中的話。」
「就像你以前說的,強摘的瓜不甜,但又非想要吃上一口不可;如今——吃是吃到,雖然味道完全超乎預料,但是,我卻再也回不到當初從未嘗到味道的那個人,而那個瓜……」她深吸口氣。「同樣無法回到過去那份完整……」說到最後,聲音輕若低泣。
她真的很不應該吧?
是不是弄巧成拙了?是不是已搞得兩敗俱傷了?
林穎雅看著她,什麼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問世間情為何物?花了一輩子的時間尋覓真心,到頭來卻弄到心死,為什麼會如此?突然間,她非常厭憎起這一切情情愛愛,太虛假不實,甚至深深地厭增起那個
像陰魂般糾結在她心底的那個男子……
該死的傢伙!噢!男人……更是世上最麻煩的生物了。
「我去游個泳。」那傢伙的臉孔一浮上來,便心煩意亂,需要運動一下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林穎雅站起,脫下外買的白襯衫和布巾圍裙,露出只著白色比基尼的姣美身材,然後用力向前跑,毫不猶豫地奔進大海的懷抱裡。
王茗菲望著好友,心中有著歉疚和感激,若非穎雅不顧一切立刻趕過來陪她,只怕她…—.
她從未感到如此脆弱過,手撫著肚子,她現在最想依偎的人卻不在身邊,想他、念他,卻觸不到他,這樣的悵然和折磨,是不是得要在餘生中反覆品嚐?
思及此,她就不由膽顫。
一年的時間好長,但是跟過去只能空相思的那幾年比起來,算短的了!最重要的是她還有人陪呀!
抬起頭,將淚水逼回去,寶寶呀!對不起!媽媽只能自私地依靠你了!
昨日聽到爺爺說信峰已經辭職,接下來卻沒人知道他要做什麼,心急之下有些責怪爺爺為什麼要那樣輕易地讓他離開,結果卻被爺爺教訓了一頓。
「用有形的繩子是綁不住無形的心,你就讓他先冷靜思考一下,這不是你原本的用意嗎?」
明知如此,但還是捨不得,多怕他會一去不回頭…—就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
儘管為了安胎,不可以讓情緒起伏太波動,只是想到未知的未來,仍舊有放聲大哭的衝動呀!
閉上眼睛,讓思緒充滿了大海的藍,使心平靜下來,口中開始輕輕吟唱。
『輕輕的游、慢慢的走,喔!今夜請到我夢中……」這是她最愛聽他唱的歌,如果可以的話,時光能倒流,回到那無憂無慮的年少吧!
驀地,一朵烏雲罩在她頭上,她心下一震,那熟悉的感覺、熟悉的氣息,令她整個人為之震顫、呼應,有點害怕,不敢立刻睜開眼睛,怕只是一場空,只是空期待。
「歡樂的笑語,懷念情鐘,那聲聲是,聲聲是輕慢……」低沉、熟悉悅耳的男青在她耳邊悠悠唱著。
她立刻睜開眼睛,見到了那張教人心懸意念的臉孔,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奔流出來。
「你叫我準備好就來找你……」來者聲音有絲緊張。
她則激動得說不出活來,只能定定望著他點點頭,任憑淚水肆流,朦朧了她的眼。
他向她伸出手。「走吧!請你陪我一起走。」
她看著半晌,然後將手搭上,緊緊握住,抬起頭看著他。 「這一握,我就不會再輕易放開了。」她輕聲卻不失堅定地說道。
他看著她,更加緊的回握,溫柔地拉她起身。
當林穎雅白海中起身,正好看到那對儷人離去的身影,愣了愣,隨即沒好氣地歎道:「啐!見色忘友!」
居然也不跟她打招呼就離開,好歹也要讓她有機會臭罵那男人一番。
不過她神色很快就放柔。 「好友呀!你可要幸福啁!」
再度潛身下水,繼續做只快樂、悠遊自在的美人魚,至於會不會遇到那個將她的人生搞得天翻地覆的王子,那就看機緣了。
竊 翁 豁
王茗菲睡著了,帶著倦意的臉龐仍殘有淚痕,而兩手仍緊緊糾纏著羅信峰的右臂,似怕他會突然不見般。
只憑左手操控著方向盤,雖然不方便,但他仍不願抽回右手,任憑酸麻一陣陣地泛過他,心甘情願讓她絆著。
從兩人一起離開海邊後,便未再開口說過話,她只是一直緊緊抓著他,含著淚水,未浯先咽,直到哭累了,才枕著他睡著。
這樣的茗菲是他前所未見的,如此地脆弱、擔憂,她一向是充滿自信和光彩的……
是他讓她變成這樣的吧!他有著心疼歉疚,亦有著不捨。
看著前方,這條路是通往他出生家鄉的地方,自他十四歲離開後,就沒有再回來過了。
十幾年已過,路標早已改變,他還得看著地圖辨別方向,是多了些可以到達目的地的路,但這些新增加的路反而讓人更無所適從。
看到路邊有個加油站,便將車子開進去,在等待加油的同時,他輕輕搖著茗菲。
「菲菲醒醒,先去上個洗手間。」
王茗菲睫毛揭了揭,然後才睜開惺忪的眼,一醒來先是慌張地看著四周,然後一看到他,就伸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告訴我!這不是夢!你是真的!」
是苦也是甜的回擁她。 「我在這,我就在你的身邊,菲菲。」
聞到那熟悉的氣味和體溫,她那慌亂的心緒才平靜了下來。
「我們先下車休息—下。」他柔聲說道。
加好油後,他先將車子停在一旁,她進洗手間梳洗整理一番。懷孕再加上這幾日沒睡好,所以精神很疲憊,想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覺睡著了,不覺有些羞窘,潑了潑水,看著鏡中的自己,期待能以最佳的面貌面對他,出來後,看到他正拿著一張地圖詢問加油站的員工。
緩步走到他的身邊,聽著他們的對話,直到那名員工再度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後,她才開口問道:
「為什麼我們要去宜豐鎮?」
他將地圖折了折。「因為那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你不是說願意跟我一起去面對我的過去?」
她握住他的手。「我願意,可是……如果你真的不願意去,就不要勉強自己。」她臉頰貼近他的心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只要你有這個心意和勇氣就好,我只是要你不要再被困住了。」
他下巴輕輕頂在她的發項上。「沒關係!我是真的想回去看一看……路有點不熟,得費時間找找,所以如果你太累的話—….」
「不!我不累!」抬起頭看著他。「你到哪,我人就到哪!」態度毫不遲疑,堅定地說道。
他心頭一緊,將她用力抱在懷中。「對不起,我直到現在才有勇氣面對這一切,因為我真的害怕……」
她回擁他。「沒關係!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兩人默默相擁好一會兒,再度搭上車子,朝目的地出發。
霖 韶 需
繞了許久,終於到達了宜豐鎮,王茗菲稍微伸展一下手腳,抒松有些僵硬的身子。從加油站離開後到現在,這段車程長達三小時,中途他們還彎錯了路,又費了點時間和心力才又繞出來。
真的不容易呀!這段回鄉的旅程…
她轉過頭看著動也不動,直望著前方的他。「怎麼了?要下車了嗎?」
過了一會兒,他才像聽到她的話似的轉向她。「喔!好!」
他們找了個地方停好車子。
「變了很多嗎?」看見他表情仍是忡愣。
「……也不是,只是我記不得了。」印象真的很模糊。
「算算,你離開也快二十年,變化自然大。」她挽著他的手和他並肩走著。
「嗯!路變寬了,感覺人變得……好少。」兩旁有不少商店在大白天就拉下鐵門,路上也多半是中老年人,偶爾可以看到幾個小孩子,像他們這樣穿著人時的年輕人,反較引起人家注意。
「你以前住在哪裡?」
他停下,四處打量,然後他問了旁邊的人XX國小的位置後,才又繼續往前走,面露苦笑。「我現在得從以前學校所在位置推算回去。」
來到了XX國小後,對那翻新的校舍,除了感歎人事物變化之快,也不知能說什麼?甚至連原先的正門都變成偏門了。兩人繞了一下,才來到另一邊的門,看到那邊的街景,他眼神一亮。
「這裡我就認得了!」
語氣有著欣喜和放鬆,令她忍不住抬頭看他,對他情緒的轉變有些困惑。
「那家雜貨店還在呢!還是一樣暗暗髒髒的。」說著就拉著她走了進去。
他注意到老闆是個中年婦女,不是以前那個先生了,他買了兩瓶飲料,在給錢時他忍不住問了那婦女:
「我小時候有常來這裡買東西,那時顧店的阿伯,他……」
「你是說我公公喔!他已經『過身』好幾年了!」
「是嗎?」說不上有什麼感覺。「啊!你不用找錢給我了!」
「這怎麼行?先生,你給我一千元耶,那飲料才三十!」
「沒關係!我……」
「不可以!」
婦人很堅持地把錢找給他們,羅信峰就不再多言,但王茗菲注意到,在他們離去時,他偷偷又將兩張千元大鈔塞在收銀機的下方。出來之後,她才問他原因。
他沉默了一會兒,「以前我常到這家店晃,身上雖然沒錢,但是看看、聞聞味道也能稍微滿足一下好奇,直到我開始學會了偷,現在回想起來偷的那些都不是什麼很貴的東西,不過偷就是偷,現在有機會還,就當作是贖罪了。」他苦笑道。
她握緊他的手,點頭表示支持。
兩人又向前走了約莫十分鐘,他又停下,四處看著,臉上表情是困惑。
「又認不出來了嗎?」她柔聲問道。
「嗯…」有些沮喪的。 「太多房子都改建了,連路的名稱和巷弄都改了!」
她想了一下。「不然我們問人家區公所或警察局在哪?也許他們可以提供過去的資料。」
警察局?!聽到這個名詞,他本能地縮了一下,發現到自己居然還有懼意,除了無奈之外,更有其他更多複雜說不上來的心情。
他搖搖頭。「不用問人了,我們到處走走看看,這裡離我叔叔的家不會太遠。」
「嗯!」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強的失落感?明明在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刻意想要拋棄、忘卻的,可做夢也沒想到,當他鼓起勇氣回來面對時,卻發現根本已經找不到了!
他什麼都沒說,可她可以感覺到他的無奈和無力感,但此刻除了靜靜陪著他,別無它法。
突然,他停下腳步,眼睛睜大,然後放開她的手,獨自跑步向前。
「信峰?』』她愣了一下,本能地想跑步迫上去,司顧念到肚子裡的孩子,只能快步走,但他動作很快,只見他左彎進一條巷子裡後,就不見人影了。
站在巷口,有些無助,也有些埋怨,怎麼可以丟下她先走……
突然,像變魔術一樣,他從某條巷子鑽出來,臉上有著激動。 「找到了!」他走過來再度握住她的手。「找到了!」
「你的老家嗎?」發現這邊的巷道有點像迷宮,小路不少,穿過去,便又接著另一條巷弄……
「嗯!這邊巷子我認出來了,現在再左轉……到了!」可當他站定,看見眼前的景象時,原本興奮的神情立刻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震驚。
她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看到了在幾間房子之間,突兀地多了一片空地,週遭用鐵絲網圍著,裡面雜草叢生—…
天!這就是嗎?
抬頭望向他,他臉上的神情令她心再度揪緊,忍不住伸手用力環抱住他,如果她可以讓他不再受到傷害就好了。
澇 滋 梧
橘紅色的夕陽,正緩緩地從天際下沉,海平面上一艘大型貨輪緩緩駛過,使景色更具另一種美感。
只是當心境不同時,卻又覺得人生如此刻天際的浮雲,在綻放出一天中最絢麗燦爛的顏色後,便轉為暗沉,讓黑夜而取代……平添一份淒涼和無奈。
看著那雲隨著天色而變化,王茗菲的心驀地一緊;這不就和玻璃魚一樣,總靠著外在來顯示?
抬起頭,看著信峰不發一語直望著前方大海的側面,讀不出他在想什麼,心抽了抽,但她不會再開口逼問他,要他說出心中在想什麼了,只是緊緊挽著他的手臂,螓首靠在他的肩上,暗自祈禱自己可以成為他的支柱。
從鄰居的口中得知,羅家十幾年前曾發生過意外,若依時間推算,大概是羅信峰和母親離開一年後發生的,因為他們母子已完全和羅家斷絕聯絡,所以也不知道這情況。
據說,羅信峰的叔叔在一次酒醉駕車時,把車子開進橋下,傷重不治身亡,而他的嬸嬸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房子就一直空在那,過了幾年,因為隔壁的房子失火,將整排房子都燒掉,包括羅家的房子,後
來左鄰右舍全都重蓋,惟獨羅家,因為沒人出面處理,所以就一直荒廢…….
在談話中,沒人談到羅信峰……他似乎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而這些「老鄰居」自然也認不出站在面前問話,看起來英挺非凡的男子就是當年那個闖禍搗蛋、行徑惡劣的小鬼。
在知道叔叔、嬸嬸家的消息後,羅信峰再度變得沉默,他們回到車上,然後他一直開,開到離宜豐鏡不遠的海邊才停下,接著再帶著她來到防波堤……
冷不防地,身後爆出了好大聲的歡呼,寧王茗菲驚跳了一下,而一直陷在自己思緒的羅信峰也震了震,回過神來。
兩人同時轉過頭去看,原來是有個在堤上的釣者釣到了一條好大的魚。
羅信峰拉回視線,定定注視茗菲一會兒,然後脫』下身上的外套被在她身上。「海風變大了,有點涼。」
她攏緊外套,他的溫暖瞬間包裹住她,偷偷眷戀吸取一下,然後再脫下還他。 「你也會冷呀!穿上去,我沒事!」
他接過,思索了一下,穿上外套,再伸手將她攬進懷中,直接用身體為她擋住海風。
背靠在他溫暖的懷裡,她滿足地輕吐一口氣,那種奇異的歸屬感就只能在他的懷中尋找到,而在短暫的幸福感過後,對他的擔憂再度升上。
「還在想嗎?」她輕聲問道。
他臉頰偎在她的頭頂,看著前方,輕輕歎口氣。「只是有種荒謬感而已,我原以為……來到這邊可以得到……」他想了一下。「解脫!。結果最後卻只感到…失落。」說完後,他露出自我解嘲般的苦笑。
「……對不起,若不是為了我——」
「不准你說這些!不過——」他頓了一下。 「什麼都變了!但是惟獨這裡沒變。」
王茗菲不解地望著他。「你是說這個海邊嗎?」
「嗯!就是這個防波堤!只有這裡完全跟十幾年前一模一樣,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不可思議?!」愈聽愈不明白了。
「你還記得曾經問過我,我是怎麼脫離幫派的嗎?」
她點點頭。「是因為離開了這裡,才沒有和那些往來的,不是嗎?」
「不是。」
咦?
他仰起頭,深吸口氣後才開口說道:「當年發生事情後,我母親從警局帶走我,之後,我們就來到這裡……」即使過了這麼久,回想起依舊心如刀割。「就在這裡,我媽對我說:『我們母子倆一起死!」』
什麼?王茗菲不禁倒抽口冷氣,死?!
「我無能教導你,與其讓你成為社會敗類,還不如現在就去死,免得將來危害社會!」當年他母親如是說道。
「我從來沒想到這一點,仔細想想也的確如此,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用處呢?將來一定是蹲苦窯、吃牢飯,跟著兄弟在黑社會血裡來、血裡去,與其將來被人一刀砍死,還不如現在就死,免得傷害更多人,
所以那時我便決定——我要死!」
聽到這,她再度揪緊他的手臂,為他那時的自毀感到心疼不已。
「放心!如果那時我死了,現在就不會在這。」感受到她的不安,他低頭安慰她。
「我知道……可是一想到你那時的心情,我就……」說到這,她還是忍不住哽咽。
他摟了摟她。「沒事!繼續聽我說下去吧。」
「嗯。」
「有了那樣的念頭後,原本亂糟糟的心緒卻突然變得很清楚,尤其一想起過去的所作所為,更加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活在這個世上,不過——我死就好了,怎麼可以拖累我媽呢?所以我推開了我母親,毫不猶豫
地跳進海中……」說到這,他眼睛不禁閉上,過去的回憶清楚浮現
在落海的剎那,他腦袋一片空白,海水從他張開的嘴巴湧進,連喝了好幾口鹹得發苦的海水,鼻子也因海水嗆進而引發劇烈的頭疼。
好難過呀!他急得想立刻浮出海面,想脫離這種痛苦……
可記起了原先的意願——求死,於是他不再驚惶、不再抗拒,整個人突然平靜下來,然後——雙手張開,任自己的身體下沉……正要張開口鼻,任海水灌進時,卻聽到身旁響起了好大一聲撲通,天!是他母親,她也跳進海中了,他睜大眼睛看著母親往下沉……
不!不行!媽媽不可以跟他這個沒用的兒子送死!
他驚慌地開始擺動手腳,想游到母親的身邊救她,但是他的身體卻笨拙的不聽使喚,尤其他的肺部正因極度缺氧而發痛著,全身根本都失去了力量,就在他看著母親面露痛苦的面龐,完全陷入恐懼、絕望時
奇跡發生了!
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開始帶著他往上游,然後也有人游到他母親的身邊拉住了她……
原來是附近的釣客發現他們母子跳海了,便立刻呼朋集結過來救他們,不過一被救上岸,他就昏過去不省人事了。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我跟媽都被救起來了,從醫院清醒過來的那一刻,我就對自己發誓,絕對不要再做壞事,讓母親傷心、難過了……」說完這些之後,等於再度歷經那段回憶,那份絕望以及怨恨自己的無 能,依舊刺得他心與身疼痛不已。
原來如此!王茗菲聽完後感慨不已,當年若不是婆婆死諫,信峰也不會是眼前這個令她傾心愛上的男人,思及此,心中不覺充滿了對婆婆的感恩。
她從他懷中轉過身,半跪起伸手抱住了他。「我衷心謝謝婆婆和救起你們的人,因為你還可以在這裡……」重新再活一次!
遲疑了一下,他抬起手環抱住她。
「你真的不會瞧不起我嗎?」這依舊是他的死穴,怕她嫌棄他。
她搖搖頭。「你已經為過去的錯誤付出過代價,不用再背負罪過了,我要你放心大膽地愛自己,還有……安心、自在地接受我的愛!」
多奇妙呀!她的話如和風般,瞬間撫平了他的疼痛,老爺子和她,他最重視的兩個人都不在意,那他又為何要一直在意,無法寬心呢?
想到這裡,他父親和叔叔的身影突然躍進腦海中,驀地,他終於發現自己最深的恐懼,不禁倒喘一口,全身再度一顫,伸手推開了她。
「峰?」
「老天!我不能!」他踉蹌地站起,背對著她。「我不能!」天!為什麼直到現在才發現這一點?不!應該說他早知道了,只是不肯面對而已!
「你不能什麼?」她驚駭地問道。
「我——我無法……愛我自己。」他轉過頭,一臉慌亂地看著她。「我身上流著是羅家的血,我會變得跟我爸爸還有叔叔一樣,會失去理智、會有暴力傾向……就像那一天,我失控喝了酒,所以才會對你那麼 粗魯,就差那麼一點我就……」
那一天?!她想了一下,才記起他說的是哪一天——也是他們攤牌的日子,難怪事後他會嘔吐,不是因為醉酒,完全是出於心理因素。
現在終於瞭解他真正的心結,他對父親的失望與恐懼,仍深深侵佔了他,這在短時間內是無法解得開,得一步步來。
她走走望著他。「你想跟他們一樣嗎?」
「當然不!」想也不想地就大聲否認道。
「那就對了!你已作了選擇,不是嗎?我所看到、認識的你並不是會喝酒、會施暴力的人!相反地,你溫柔、體貼,又孝順,對下屬雖嚴厲,但處事公平,對朋友又講義氣,所以下屬尊重你、偉傑挺你、婆婆疼你、爺爺信任你,而我——愛你!」
他又是一震,臉上的狂亂亦慢慢消逝。「……是這樣嗎?」
她走進他懷中,緊緊環抱住他。「就是這樣1」
是時候了!
仰起頭,伸手捧住她最愛的男人臉龐。「你一定要學會愛自己,不然你要怎麼愛著同樣也流著你的血——我們兩人的孩子呢?」終於明白他為什麼不敢想要孩子的原因。
他睜大眼睛,孩子?!
她拉住他的手覆上她的肚子,露出柔柔地微笑。「你要做爸爸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