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幾個小時的車子,她實在又疲又累,卻倔強地不肯說半個字。
倒是管星野問了她幾次。「換我開車,你休息一下吧!」
明明累得眼酸手也酸的黎芝縵,仍舊不吭不響,用倔強支撐體力。
抵達表姑媽家的時候,找了個空地停妥車子,逕將她的座椅往後一壓,身體呈平躺狀想睡覺了。
「你不跟我過去?」他的上半身靠過去,瞅住黎芝縵緊閉的雙眼。
她側身向窗,裝作沒聽見,存心不理會他。
「那我也不進去了,要睡大家一起睡!」索性他也學她按下座椅往後一躺,反正他也坐車坐得挺累的。
黎芝縵霍地翻身而起,朝他怒斥。「誰跟你一起睡!」這個人講話口沒遮攔的,好在旁邊沒有閒雜人等,否則豈不壞了她的名節。
管星野偏過身去,手支著頭,好整以暇地欣賞她的盛怒紅顏,恍若嬌艷帶刺的玫瑰。「我不激你,你是不會跟我說話的,是吧?」臉上的詭譎笑容說明了他的用心良苦。
原來在耍她,太過分了!氣得她火眼高漲,說不出話來堵他,一古腦兒又想躺回去,卻被管星野的手臂撈住肩,躺進他的臂彎裡去了。
「既然來了,就跟我一起進去吧,好表妹!」
大概是她胡思亂想,把腦於給想壞掉了,怎地老覺得他對她講話的語氣有點曖味,像在求婚似的。
管星野說得很誠懇,看著那雙像星子般閃閃發亮的眼眸,她居然無法說出「不」字。
走出車外,兩人一前一後,她故意不跟他並肩同行。
他停下來按門鈴時,她也停在數步之外,甚至不抬頭看他。
隔了一會兒,門內聽到腳步聲逼近,有人過來開門了,他突然回頭說一句。「那個男人配不上你!」
她抬起頭來,他已轉過身去,和前來應門的老先生互相擁抱,老先生笑出滿臉的皺紋,嘴裡嘟囔著說什麼話,口音很濃,她聽不懂的。
管星野拍拍老人家的肩膀,用同樣的口音回答他,老人家再度抱著他不放,像見到了自己兒子似的。
她的心裡卻惦著剛才管星野回頭說的那句話,他是說杜離配不上她嗎?他何以會發出此言,兩人從一見面,他就找各種機會嘲弄她的被遺棄,這時竟又無端地冒出一句聽似真誠的評價來安慰她,不會稍嫌太慢了嗎?
這趟台東之行,她只當是應母親之請,送佛送上西,好人做到底。等探看過他的表姑媽之後,大家就say goodbye了,大家各掃門前雪,誰也煩不到誰。
她無言地尾隨在管星野縣後,走進屋裡去。
偌大的屋子裡,只見老先生一個,別無他人,咦?他不是來看表姑媽的嗎?怎麼不見表姑媽?
她站在管星野身後沒作聲,抬眼環視牆上的字畫,行書的禮運大同篇,顯示出屋主的氣質,耳裡聽著他們兩人熱切的交談,空氣中流蕩著一股濃濃的親情。
老先生和管星野淨顧著講話,完全忘了她這個司機的存在,也沒人招呼她坐下來,她像被罰站似地不敢妄自坐下。
她站得腳酸了,心裡便後悔起來,早知道就堅持不進來,起碼在車子裡還有得坐,都怪管星野硬要她來。
直到她的腳站得又酸又麻,便決定不客氣地招呼自己坐下來。
不知是她坐下來的動作太大,抑或他們這時候才發現到屋子裡還有第三個人在場,老先生忽然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她說了一句話,她聽不懂,卻有禮地馬上站起來致意,表現出應有的教養。
管星野也回頭望她,見她拘謹的模樣,與平時慣於咆哮易怒的她大相逕庭,忍不住唇角輕揚,邊笑邊回答老先生的話。
她也陪著笑容再度點頭,以示對老先生的敬重。
老先生哦了一聲,表情更認真的注視她,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的端詳一回,還摸摸她的手臂沿著背脊直到臀部,那專注的神情像在研究一匹駿馬。
若不是老人家看起來非常和藹慈祥,她定會認為自己被性騷擾了,只是下意識裡仍覺得有股說不出的奇怪,禮貌性地微笑以對,並順手拉管星野過來,擋在兩人中間。
「這位老先生是誰?」她問。
「他是我的表姑丈。」管星野緊緊的握住老先生那雙佈滿老人斑的手,由那力道看來,他是很敬愛老先生的。
哦,她斜著身於向表姑丈點頭微笑,同時低聲問管星野。「你的表姑丈剛才說些什麼?」
管星野抵住唇,強忍住笑意。「他問我,你是誰?」
她也好奇了,管星野會如何介紹她,說她是司機?房東?還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呢?
「你怎麼說?」
他很認真的看住她。
「我說,你是我來台灣相親的對象。」
她倏地彈開身體。「誰要跟你相什麼親呀!」老先生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整個人往後一仰,差點跌倒,幸好管星野及時扶住。
管星野沒想到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臉上刻著 「生氣」兩字,眼裡閃過一絲失落。
「表姑丈心臟不好,你別動作那麼大,嚇壞他老人家了。」
「難嚇了誰呀?我才被摸得莫名其妙呢!」她皺著眉心,橫他一眼。
一想到她方纔的不自在,他又浮出笑意來了。「表姑丈說,由你的臀部看來,你是個很能生孩子的媳婦,誇我將來有福氣了。」
老先生似乎也聽懂了他的話,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黎芝縵脹紅著臉,像受了莫大的冤屈,找不到包青天申訴。
她氣得一腳踩在管星野的鞋子上,使力地擰轉了一下,僵咧著嘴陪他們乾笑,壓低聲音警告管星野。 「如果你不想走路回台北的話,最好對我這個司機客氣一點!」
咿——管星野忍住痛,沒叫出聲來。
幸好,老先生及時伸出援手,面色凝重地說了句什麼話,兩人便要走出門。
管星野轉身之際,也拉了她的手。「咱們要去探望表姑媽,你也一起來吧!」
終於要去看表姑媽了。她心裡有點高興,因為看了表姑媽之後,她的任務就結束了,到時該走的人就得走得遠遠的,再也不會煩她了。
老先生帶領著他們徒步走到一區看起來像公墓的地方,她覺得不對勁,扯扯管星野的手。「喂——」
管裡野噓了一聲,阻止她說下去,安靜地走過排列整齊的墓園,最後停在一座柏木青翠的墓前。
老先生駐足墓前,無聲無息,只是深情地凝視著綠草蒼蒼的墓碑。
「今天是表姑媽的忌日。」他的聲音低吟著,像蕭瑟的秋風無比蒼涼。
「啊!」
「表姑丈退休後,不肯回大陸老家,堅持要留在台灣陪表姑媽,說不捨她一個人在這兒,會孤單……」
她聽得動容,看著垂垂老矣的表姑丈深情的凝視,微抖的雙手撫摸著墓碑上的名字,猶如撫觸著昔日的愛妻。
那一刻,她的眼淚差點被逼出。
回家的路上管星野話不多,出奇的沉默,情緒還遺留在墓園裡吧。
「知道我為什麼要你一起來看表姑媽?」他的眼睛直視前方似無盡頭的道路。
她抬眼瞥他,同樣一張側臉,瞬間不再覺得他是個草包。
「為什麼?」其實她跟表姑文一點親戚關係也沒有,就像她跟管星野一樣。
「讓你明白什麼是至死不渝的愛情。」他的話鏗鏘有力,像在說一個被人遺忘許久的沒落真理,不再受到人們的重視了,然而卻依然活在他的心電
她的心一震,方向盤差點也打歪了。
他想告訴她什麼?愛情的原貌嗎?
用餘光瞄他,高挺的鼻樑骨撐起稜角分明的五官線條,說真的,他長得滿帥氣的,先前怎沒注意到呢?
這時候才想到他多大呀?談過戀愛嗎?還是結婚了?
管星野的視線依舊拋向越來越黑的路面,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怎麼了?」他真的有點怪。
沒回答,嘴巴像加了鎖似的,不再多說一個字。
剛才那番話又是拐彎抹角在安慰她嗎?
該謝謝他的用心良苦呀,只是,之前對他太壞了,以至於好話說不出口。
* * *
想到客人今天就要離開了,趁這最後的一天,她也該好好盡點地主之誼,於是決定起個大早,今天換她做早餐給他吃,夠熱忱了吧!她平常甚少開伙,廚房那套的歐式廚具,唯一的用處,只有煮煮開水而已,真是大材小用。
光穿戴整齊再出房門,她的身材可得留著拍寫真集,不能隨便曝光的。
一出房門。「早啊!」他好像永遠都比她早起床。
又是破了一件浴袍,喝著咖啡,吃著土司夾蛋,手上還翻著報紙,很悠哉的早晨,一點也不像要趕赴機場的旅客。
「呵呵,早!」她心裡不免納悶著。
蹙眉抿嘴,心裡浮現一個念頭,難道他在台灣的表姑媽不只一個?
「咳咳!」她假裝咳嗽,考慮著該如何發問。「管星野,你總共有幾個表姑媽住在台灣呀?」這樣的問法比較迂迴吧!
「一個而已!」他的眼睛仍盯著不是簡體字的報紙,連頭都沒抬一下,完全不感到好奇她為何有此一問。
「哦!」還好,那他鐵定今天會走人。
她吁口氣,整個人又輕鬆起來了。
餐桌上擺了兩杯咖啡,兩份土司夾蛋。他還是幫她準備了早餐,就看在兩頓早餐的份上,也應該坐下來跟人家聊聊話social一下,反正他就要走了。
可是,該跟他聊些什麼?政治或經濟?這個議題太高深了,他可能會聽得打呵欠,聊點八卦好了,輕鬆又下飯。
「今天影劇版又有什麼八卦新聞呢?」拿起土司夾蛋咬一大日,她很少在男人面前吃相這麼難看,不過在管星野面前可以不必顧忌形象。
「什麼是八卦「新聞」?」他睜大眼問她。
「八卦新聞就是——算了,吃早餐吧!」與其動嘴解釋,不如動嘴吃東西來得實在。
怎麼才過了一夜,他又變回草包了,自己太高估他了。
還是快點將他送走吧,狼吞虎嚥地吃完早餐,灌下一杯熱咖啡,馬上起身。
「我去換件衣服,再去機場。」
他放下報紙,一臉狐疑。「你去機場做什麼?」
哈!太好了,原來他不想麻煩她送去機場。
「那好,你自己去,我幫你叫輛無線電計程車。」 反正她也急著進公司。
這回換他皺眉了,同樣的話又問了她一遍,只是把「你」換成「我」罷了!
「我去機場做什麼?」他閃亮的眼眸純稚到幾近幼稚。
「搭飛機啊!」有人去機場逛街的嗎?瞧這種白癡級的問話,他該不會連小學都沒畢業吧?
「搭飛機?」他摸摸頭。
「是啊!」她趕緊走回餐桌旁解釋道。「你不是專程來台灣看表姑媽的嗎?昨天咱們已經去探望過了,所以你今天應該要搭飛機回去啦,我也要恢復上班啦,以後大家各忙各的,保重!」
也許他是故意裝蒜的,但碰上凡事都直言不諱的她,就不管用了。
他聽完之後,並沒有馬上回去整裝待發,反而,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又坐回椅子上去了。
「看表姑媽只是我來這裡的第一件事,另外還有兩件還沒完成。」他那抑揚頓挫的獨特男性低沉嗓音,現在聽來卻很刺她的耳。
糟了,他又蹺起腿來,一副賴著不走的樣子。
還有兩件事!真煩。
「哪兩件事?不如今天全部將它們完成吧!」她今天一定要趕他走。
既然這樣,他就不客氣了。「那你跟我走吧。」他說得稀鬆平常,神情卻異常認真。
跟他走?
「你以為我是那種隨便跟男人私奔的女人嗎?」她火冒三丈地貼近他的臉,奈何他人高馬大只能瞪到他的下巴。
管星野並沒有被她嚇到,只是愣了一會兒,睜大了眼,卻看不清楚她整個的輪廓,因為兩人的臉實在靠得太近了,鼻尖頂著鼻尖,唇對唇。
他幾乎可以感受到黎芝縵那兩片盛怒如綻放的蓓蕾,所散發出來的吸引力,迷眩了他的意識,幾乎將他吸了過去,忘我地吻住她。
突然有人大吼一聲。「你們在幹什麼?」
兩人同時轉過頭向門口,成了臉頰貼臉頰,瞪大眼珠子,默契十足。
「小傑!」她霍地推開管星野跳下桌去,衝到門口,一把將兒子抱進懷裡又親又吻的。
管星野發現臉頰居然一陣熱熱的,像個第一次和女生約會的男孩子,有著嫩生生的緊張失措感。哇,不可思議,沒想到在女人堆裡鍛練得快成情聖的他,竟然會因為方才一時的正常生理反應而渾身燥熱不已!幸好,那個笨女人沒察覺。
「你是誰?」小傑從媽咪的懷裡鑽出顆小蘿蔔頭來,直指管星野問道。
為了化解自己的尷尬,管星野只好重心未泯地裝可愛。「你猜呀,猜對了,帶你去打棒球。」轉移別人的注意力。
「真的?」小傑一聽到打棒球,馬上擺出和顏悅色。 「你是我「小阿姨」的男朋友?」
管星野用眼尾瞟了黎芝縵的表情,只見她氣鼓鼓的像只青蛙在吹氣,真逗。
「小孩子有耳沒嘴。」她學起小時候母親常用來訓斥她的話。
小傑可不管她的反應。「我猜對了沒?」
管星野笑而不答,他怕黎芝縵會氣得爆炸,卻用另一種迂迴的方式說:「看來我得陪你去打一場棒球了。」
小傑開心地又叫又跳。「那你一定是「忠厚老實」 的男人吧?我的「小阿姨」說她只喜歡忠厚老實的男人哦,對不對呀?「小阿姨」。」他對這個會打棒球又會臉紅的叔叔挺有好感的。
「啊?」管星野和黎芝縵尷尬地對望著。
管星野意謂深長地凝視著她,原來她跟流蘇一樣都鍾情於像老哥那樣剛毅水訥沒情調的男人。怎麼辦?他會裝酷裝可愛,就是不會裝忠厚老實啊。
黎芝縵見對方悶不吭聲,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心想她再不說話好像就承認自己真的喜歡他似的。
「放心,你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渾身上下沒有一丁點地忠厚老實的味道。」她是不會當眾承認喜歡他的,這是面子問題。
管星野也禮尚往來地吐槽回去。「像你這麼潑辣的女人,再忠厚老實的男人也受不了你。」
他居然說她是潑辣的女人,好,那她就潑辣給他瞧瞧。
「喂,你這個「俗仔」,吃我的、住我的,還敢罵我!」她把小傑放在桌子上,插起腰來,擺出潑婦的標準姿態。
管星野實在無法想像,那張長得跟流蘇一模一樣的嘴巴,竟會吐出如此粗鄙不堪的話來,還把他罵得好像是吃軟飯似的皮條客。
「既然你那麼討厭我,我走!」他賭氣地回房收拾簡單的行囊,男子氣概怎能被一介女流踐踏。
小傑見會打棒球的叔叔要走了,急著幫他說好話。 「媽咪呀,那個叔叔真的是忠厚老實的好男人啊,剛才我進門時看到他想親你,可是又害羞,還羞得整個臉紅通通的,挺忠厚老實的,哎呀,笨媽咪,你看不出他喜歡你嗎?」
「小孩子懂什麼?他是和媽咪吵架吵得面紅耳赤。」 嘴裡雖然這樣說著,但心裡卻也不否認方才兩人靠得近,她確實感受到一股吸引力,若不是小傑適時出現,她可能會被他的男性吸引力吸過去呢。
「媽咪呀,你要溫柔一點嘛,不然忠厚老實的男人會被你嚇跑的。」小傑的童言童語如當頭棒喝。
溫柔!唉,身為單親媽媽,為了生活總是忙得團團轉,哪還有空去想溫柔的事,她連怎麼做個正常的女人都忘得一千二淨了,更別提如何在男人面前展現溫柔了。也許杜離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另交大陸妹的原因吧。
管星野步出房門,走到小傑面前,抱起他。「忠厚老實的叔叔下次再陪你打棒球,再見!」儘管黎芝縵就站在小傑的身旁,他卻視若無睹。「幫我跟你的「小阿姨」說再見!」
小傑聽話地轉身對媽咪說:「他要我跟你說再見!」 嘟著小嘴,小心眼裡希望媽咪能回心轉意,阻止會打棒球的叔叔離去。
黎芝縵就是死鴨子嘴硬,勾開眼,斜過臉去,不想看他那張俊臉,怕自己又心軟了,留他下來,給自己找麻煩。「要走就快走,別拖拖拉拉!」
管星野放下小傑,壓抑住怒意,步伐沉重地走向大門,臨出去前再度回頭。「你會後悔的。」匡地一聲,消失在門後面了。
總算把他攆走了,可是她心裡卻不怎麼好受,像被他說中了一樣,一把抱起小傑,逗著可愛的兒子說: 「小傑他說你會後悔的。」
「什麼是後悔?」小傑不知道這兩個大人到底在幹什麼?
她笑了,笑得有點苦澀。她知道,那句話是說給她聽的。其實自己也不是真心要趕他走,只是心情無端煩躁,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不安,像小的時候,做了錯事,又沒人發覺,一直悶在心裡,壓抑很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