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暑假就像被熱浪包圍住一般,一出門就汗流俠背,所以他們哪兒也不去,躲在屋子裡吹電風扇,路小築喜歡纏蜷在他身上,撫摸著他下巴的鬍髭、凹陷的雙頰,耳朵靠著他的胸,傾聽他的心跳聲,臉上閃著幸福的笑容,她的手遊走過的地方,像陣春風吻過,酥麻又舒暢。
他曾問她:「你喜歡別人怎麼愛你?」
她笑了笑,唇靠了過來,親他的下巴,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寫首歌給我吧!」他的手環抱住她細瘦的腰。「你喜歡什麼樣的歌?」
簡單的心思,毫不考慮地說:「快樂一點的歌。」
不懂快樂的人,如何去寫快樂的歌呢?
「最近我正在創作一首歌。」紀念他們的愛情。
她面露驚喜。「歌名是什麼?」
歌名可能不符合她的期待。「愛與愁。」不夠快樂的歌名。
她嘴裡小聲地復念著歌名,有點不滿意地說:「為什麼要『愁』呢?」
摸摸她的發,用無比的溫柔撫平她的不滿。「『愛』是你,『愁』是我。」
「哦!」雖不滿意,但勉強可以接受。
「遇到我之後,你就不再愁了。」
「嗯。」安撫她,卻安撫不了自己。
她仰起頭,手指停在他的唇上,孩子氣地問著:「那你喜歡別人怎麼愛你?」臉頰貼靠過來了,溫柔,是女人最佳的武器,他投降了。
他吻了她的唇,「像你現在這樣——愛我。」
她卻撒潑地說:「不夠的!我要愛你一生一世,陪你過每一個生日,等到我們都老了的時候,我還會再問你一次,你喜歡別人怎麼愛你?」
他想,他真的擁有愛情了。
這樣的人生,雖然短暫,至少無悔。
「下週六,你能不能過來一趟?」
她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或許她以為他睡著了。
她抬起頭來看他,確定他的眼睛是睜開的,親了一下他的眼皮。
「當然可以。」
他安心地閉起眼睛,將她抱得更緊。
「我想提前和你過二十歲的生日。」弱冠的年紀,是成年的開始,卻是他生命的尾端。
「好啊!」她興奮地歡呼,才沒兒秒鐘,又皺起眉頭,嘟囔著說:「哪有人提前慶祝生日的?」那口氣好像那是很不吉利的。
他咬住唇,將她的臉攏近胸口,不讓她讀到他哀戚的表情。
「我怕會來不及。」
「好吧,這次就依你,以後的生日可不行了哦!」
她的懂事和體貼,教人心疼。
只要是他不想說的,她絕不會再問,甚至會適時地轉換話題。但是往往適得其反,她說的每句話都教他撕心裂肺,尤其是最近。她忽然又無辜地說:「咦,那你每天看我,會不會看得好煩呢?」
撫著著心愛女孩,這一刻,他真不想死。
苦笑著反問她:「那你呢?每天看我會不會煩?」
摸一摸他消瘦凹陷的臉頰,她嗔著說:
「會啊,會覺得好無聊的,誰教你那麼難玩。」嬌俏的任性模樣,跟他在一起之後,她沒任性過,身為獨生女的她,是否覺得愛得辛苦呢?
如果是,那是多令他於心不忍,像她那樣的少女,原該大聲說話,大聲笑的,而不是躲在陰暗裡,陪他度著快要消逝的人生。
他的心忽然硬冷起來。「那我就放心了。」
她聽得焦急萬分,收起難得一見的任性。「我是跟你開玩笑的!」猛然抱住他,緊緊地抱住,怕他消失似的。
他又何嘗不怕呢?怕自己成了一縷魂魄,觸摸不到她的體溫。
「我想吻你。」狂亂地吻著她,要永遠記住肉體的歡偷,將這種感覺帶往死亡的國度裡,陪著他,也許就不會那麼孤寂難過
「怎麼了?」她的不安浮在臉上。
停住了吻,隨意地打開電視機,漫無目的地盯著螢光幕,事實上,什麼也沒看進眼睛裡。
但是心裡卻掛念著她,還沒死去,就開始擔心她了。
「我知道你會堅強的。」說著自己都心慌起來,惶然地燃根煙,緩下不安的情緒,心傷的是不論她有多難過,他都無法再安慰她了。「難過的時候去找侯亞農。」她瞇起眼睛,眼裡有忿意,不敢置信耳朵所聽到的,憤然離去。
幾天都沒再來找他,是一種懲罰吧。
從未沒有過的惶恐、害怕她不來找他了,害怕那會是他們最後一次的見面。
☆ ☆ ☆
約好週六提前過生日的,所以從週四開始,他使不曾輕易合眼睡覺了,怕一睡著,就錯過了生日,不想醒來時,見不到路小築的人,只有紙條。
星期六那天,他的精神出奇的好,雖然已經兩天兩夜沒睡了。哈,該不會是迴光反照吧!
去買了她愛吃的蛋糕,還有二十根臘燭,一一插上去,從口袋裡找出打火機來,將臘燭點燃,好多啊,沒想到居然也讓他挨到了二十歲,如果母親知道他能活這麼久,是否還會離開他?
去年,十九歲的生日時,他遇見了路小築,生日願望許的是「給我一個愛情」,今年呢?該許什麼願望?算了吧,他沒有時間等待願望實現啊!
熊熊的臘燭火光,燃燒著紅色的臘,越燒越短,像他的生命,他不禁悲從中來。
等了好一會兒了,路小築還沒來,臘燭已經燒一半,怕臘燭燃完了,人還不來,於是先將臘燭吹熄了,等路小築到了再點。
臘燭一吹滅,臘芯就化成了一縷白煙,裊裊上升,恍如臘燭的魂魄,在屋裡,不肯離去。如果他死了,他的魂魄也會像這白煙捨不得離開吧,這裡有他留戀的人兒呢!
中午了,路小築還沒來。拿出寫給她的歌「愛與愁」,低聲吟唱著,歌裡記錄了一年她帶給他的愛慾情愁,圓滿了他短暫的的人生,無怨無悔的青春。等一下,她來了,要親自唱給她聽。
糟糕,眼皮又開始感到沉重了,他不想睡啊,今天饒了他吧,讓他安然地度過這二十歲的生日吧!
小築,你怎麼還不來?是不是忘記今天的約定了?自從那天她忿然離開後,好幾大都沒跟他聯絡了,不知她氣消沒?天知道他多麼不想見她傷心難過。
打個電話去她家看看吧,也許還躲在家裡生他的氣。電話鈴聲響了八次,答錄機裡傳來小築清亮甜美的聲音。「喂,您好,不管您是要找路先生、路太太或是路家的女兒,我、們、都,不、在,請留下姓名及電話,讓我們知道您在找我們,拜拜!!」
嘩一聲之後,他開始對著答錄機唱歌,唱那首「愛與愁」,末了才說:「小築,這是給你的歌,喜歡嗎?二十歲的生日少了你,不像生日,我會守著臘燭,一直等到你來,一起吹熄。」
趴在桌子上,看著蛋糕上面的奶油融化成一攤攤;再望向門口處,沒半點動靜,失望使他的眼皮更沉重,拿兩枝牙籤撐開也沒用。
收音機裡傳米DJ接聽Callin的的電話,是怎樣寂寞的人才會打電話去給DJ啊?
快十二點了,他的二十歲生日就要過了,而小築終究還是沒趕來。
他落寞地點起二十根燃了一半的臘燭,因為睡意大濃了,一不小心就讓打火機給燒到手,居然沒有痛的感覺,睡意勝過一切,不曉得這一睡;又是幾天後才會醒來。
於是就著一點殘餘的恍惚意識,他撥了一通電話到電台去,希望有人可以見證他曾經愛過。
鍾過了十二點,他的心情反而出奇的鎮定,不再掙扎,不再頑抗,只是靜靜地等候著,等候死神來迎接他。
風吹過窗板,咿呀而響,像呼救聲,是死神的模樣嚇了它嗎?門也被拂開了,他原就沒習慣上鎖,方便路小築的來去。
好睏啊,渾身乏力地躺在沙發上,呈垂死狀態,一股寒意從骨子裡竄出來,他覺得好冷啊。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腳步聲,踏進門來,是小築來了嗎?想睜開眼看清來的是誰?卻連想的力氣也沒了,他不支地又陷入了黑暗昏沉的天地。
「哎呀!」鄰居陳先生下了大夜班,回來見夏家的門戶大開,進來探望一下,赫然發現夏霖,臉色發白,幾無血色。「怎麼全身冰冷得嚇人。」一摸他的鼻息,沒氣了。
「天啊!這孩子-」鄰人不敢置信,這個年輕的生命沒有呼吸了。
嚇得要兜跑回去家裡叫人,卻在門口處差點撞了個女人,仔細端詳那女人的神韻竟然有幾分神似夏霖。
「請問你是誰?」
女人無心回答他的問題,閃過門旁的空隙,急著進屋去,倒是她身後的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代她說:「她是國際知名的基因醫學權威Dr lee。」
鄰人陳先生輕哦一聲,歪頭往屋內瞧,好奇地問:「喂,你要找誰啊?」
另一個年輕人又替她回答:「她要找她的兒子。」
女人衝到沙發旁,猛然抱住夏霖,眼淚奪眶而出。「兒子,媽回來了。」
「你就是夏霖的母親?!」陳先生尾隨過去,看著臉色發白的夏霖,神情哀傷地說:「可惜,夏霖來不及見你了。」
女人的哭泣聲,抽抽搐搐的,心疼地撫著他的蒼白面容。
「兒子,媽不會讓你死去的。」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只會淚眼汪汪、束手無策的母親了。
去國二十載,鑽研基因醫學工程,為的就是救活自己的小孩。
「DR LEE,他的身體開始發冷了。」一旁的助理提醒她,救人要緊,此時此刻不是她這個失職母親流淚懺悔的時機。
「快放人急速冷凍箱,」愛子心切的她,慌張地吩咐隨她回國的兩位助理。
幸好,她趕回來了,看到桌子上成了糊狀的生日蛋糕,上頭躺著二十根已然融化的臘燭,她的專業預估兒子應能度過二十個年頭,沒想到還是算錯了,因為她知道一一今天不是兒子的生日。
☆ ☆ ☆
在熱音社聽到夏霖的死訊時,她沒哭,問到家裡,媽告訴她:「小築啊,答錄機裡有個男孩子在唱歌給你聽呢。」說著,按下留言鍵,夏霖的聲音流瀉出來一—
「小築,這是給你的歌,喜歡嗎?二十歲的生日少了你,不像生日,我會守著臘燭。一直等到你來,一起吹熄,」
那時候,她才嘩啦啦地痛哭出聲,心肝俱裂地哭了。
不能原諒自己!不能原諒自己一一她居然忘了和夏霖約好提早幫他過生日的事,她居然忘了?!如果她去的話,夏霖一定不會死的,因為她會送他去醫院,就像他們第一次在街頭相遇那樣,即使會被罵管閒事,她也要送他去醫院。
「小築,你怎麼了?」媽媽忙著遞面紙給她,有點嚇慌了,她那種哭法,從未有過的。
她的心好疼啊!夏霖,你怎麼忍心讓我這樣疼。
抱住那台答錄機,邊哭邊往外衝,完全不理會媽媽在叫她。「小築,你要去哪兒?」
她要去找夏霖,她要親耳聽夏霖唱「愛與愁」一一
屋子裡,到處都是夏霖的東西,熟悉的空間,熟悉的氣味,卻少了熟悉的人。一進門,淚水又嘩啦啦,一發不可收拾。
坐在兩人進食的餐桌上,想像他坐在這兒,守著蛋糕臘燭,苦苦等候她來的孤寂。
他的心情,他的病,每樣都在折磨著他,而他仍堅持地等候著她……
嗚-他等了多久,才——走的啊?她那時又在做什麼?
鄰居說他的收音機一直開著,大門也敞著,他們就覺得奇怪,才過來看看,發現他的時候,身體已經冷了——
想起來了,那晚,她和爸媽出去吃大餐慶祝一一
她好想吐!
扭開收音機,聆聽著他聽過的電台,這是他最後所做的一件事,聽音樂,讓他有耐心等她。
音樂結束後,DJ熟悉的聲音,讓她想起兩人挨著坐在沙發上傾聽的光景,那晚,只有他一人,現在,也只有她一人。身體冷了起來,是天氣變冷了嗎?雙手環抱住自己瑟縮在沙發上,懷念著夏霖長長的手臂繞過她的胸、她的背,緊緊地摟住她,再冷也不怕。
DJ低啞且富磁性的音色,此時聽來格外傷感。「下面這首歌是一位聽眾自己作詞作曲同時自彈自唱的創作,他特別要求電台錄音下來,並且連播三天,他說這是要獻給陪他走完人生最後一年的女孩,感激這一路上有她相伴,希望她不要哀傷難過,正如同歌詞最後所寫的,『愛若未了,情若未盡,終會再見』,各位聽眾,『愛與愁』。」
歌未放,她已泣不成聲了,緊擁著收音機,淚流滿面。
夏霖如泣如訴的歌聲自懷裡的收音機流瀉出來,像股熱流包圍住她,一如他的愛,綿綿不絕——
她的心柔柔楚楚地痛起來。
想起夏霖寫過一首歌:「當你死的時候,有女人為你流眼淚嗎?」啊,那曾是他的恐懼嗎?還是他的悲哀?
成行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找不到答案。
電台如期播放了三天,「愛與愁」在校園裡發燒,甚至上了熱門歌曲排行榜,有一天,她坐在公車上,聽到幾個女學生的談話。
「喂,你們有沒有聽到那首「愛與愁」?歌詞好感人哦!」
「有啊,聽說是真人真事耶!」
「可惜,那個男生卻死了,好悲哦!」
「對啊,但是我還是好羨慕歌裡那個女孩哦!」其他的女學生立即附議。「對啊,好羨慕哦,有個男生那-麼愛她。」
路小築就坐在她們的後面,噙著淚,微笑。
是啊,曾經有個男生那一一麼愛她……
☆ ☆ ☆
開學後,大學生活並沒有如預期的快樂,她啊,這輩子全部的快樂已經在認識夏霖的那一年用完了,往後的起那段日子,還是會哭泣的。
他們的愛沒有人知道,她的愁更是無從與人說起,只能獨自承受,才發現她一點也不堅強,有時候,真希望沒有遇見夏霖。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足以將生命裡難忘的人忘記的時候,她才有勇氣去回憶,第一個想起的是高中時代最喜愛的「杏仁露」,那滋味滑過舌尖及心頭。
馬上踩著腳踏車,繞過大半個城市,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攤子前,老伯的頭髮蒼白了,杏仁露的價錢漲了,哈,時間真是寶貴啊!
跨下腳踏車,走近攤子前,旁邊有個西裝筆挺的男士等候著,大概也是以前的常客吧。
「老闆,一碗杏仁露,」高中時代的她,多清純啊,一如那晶瑩剔透的杏仁露。
「哇,都賣完了耶!」老闆笑著回答她。
「啊一一」好失望,大老遠的跑來。
老闆不好意思地說:「剛好最後一碗賣給那位先生了!」
她恨恨地抬起眼瞼去瞧那位搶走最後一碗杏仁露的人,正巧那位男士也斜過臉來,好心好意地說:「給你吧,算我請客!」
她的臉色一定發白了——那張臉——她見過?!
接過杏仁露,缺了意識,魂魄已離了體。
去記憶的深處挖掘,挖到最深的底層,那深不敢探的角落,一碰就要痛的秘密角落。
那位西裝革履的男士,繞過她的身旁,付了錢,便走了。
她仍陷在翻騰凌亂的記憶裡,太久遠了,久到該忘的忘了,不該忘的也忘了,生命裡所遇見過臉孔,何其多啊,如何能記住哪張臉在哪個地方見過呢?何況自己的記憶一向不行。
杏仁露老闆的攤子上放了一台老舊的收音機,正播放著每個年代的熱門歌曲排行榜。「接下來這首歌在當年曾是個謎,據說是真實事件,不論如何,作詞作曲的人已經不可考了,所以無從查證,不過它卻創造了一個紀錄,只在電台裡宣傳三天,就竄上排行榜第一名,各位聽眾,『愛與愁』。」
她僵住,全身的血液在剎那間凝結了。
那曾經熟悉的聲音自收音機裡流瀉出來,貫進她秘密心靈的角落,喚醒那段失憶的放手。
歌詞唱到最後:「愛若未了,情若未盡,終會再見一一」
她緩緩轉過身去,望著那才剛離去的背影,一個哽在喉裡很久,不敢說出口的名字,終被釋放出來——
「夏-霖-」
聽到她的呼喚,那個人回過頭來,注視著她,微微一笑。愛若未了,情若未盡,終會再見?!
「你認識我?」那是他的中文名字。他才回國不久,心裡有股強烈的渴望,一直惦著這個地方的杏仁露,其實地從沒吃過的,但就是想來買一碗。
他睡了很長的一覺,母親說,為了救活他,不得已將他體內的基因大搬家了,所以,以前的記憶有的會消失,有的會記得,而這個女孩-他好像記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