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江南顏府中,忽然來了許多白鬍子老頭兒,在會客堂中,說要見顏家主人,-花聖手,怡寧公子。
顏慶陽接到僕人送進來的拜帖,沒有打開之前,還以為是想來求見怡寧,討教種花之術的,打開來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
怡寧從房中走了出來,說道:「這麼多拜帖?」說著隨手拿過一封,看著看著,臉上神色極是古怪。
顏慶陽小心翼翼的看著他的臉色,說道:「不見吧?」
怡寧收好帖子,說道:「請進來。」
那些老頭子一個個都背著藥箱,身上一股草藥之氣。其中一個期期艾艾的說道:「聖手,我們看你園藝冠絕一時,臉上卻有這麼多疤痕,未免美中不足,我們都是,那個,那個,小有名氣的大夫,聖手願意的話,我們願意想盡一切辦法,為聖手恢復面容。」
顏慶陽見他們說話爽直過頭,不免眉頭暗皺,心中不以為然,聖手什麼的,聽著又是分外古怪彆扭。怡寧卻說道:「多謝。多謝,不必了。」他對別人稱他聖手很不習慣,有些赧然。
那些大夫卻恍如沒有聽見,紛紛走上前來,爭先恐後的說道:「聖手,讓我看看,讓我看看。」怡寧站在他們當中,始終是笑吟吟的,任他們檢視。有的更是出於職業習慣,伸出手去摸,怡寧倒也隨他們去了。顏慶陽本是怡寧怎樣高興就好,但是看他們這樣,心裡不由得擔心他們觸動怡寧的心事。
好不容易二看完,大夫們卿唧喳喳的議論一番,說道:「我們先行告退,四五天之後,再回來給聖手診治。」
怡寧說道:「各位遠道而來,沒有好好招待,實在過意不去,還請多留四五天。」顏慶陽也出言相留,那些人又是唧唧喳喳的議論一番,當即答應了下來。
顏府設了酒席招待,那些大夫又爭先恐後的說著治療之法,怡寧笑道:「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我現在這樣子,自己覺得過得很好。」
那些大夫均是不信,說道:「聖手,你一定是心中難受,故意這麼說。」怡寧其實早就對此事絲毫都不在意,聽他們這麼說,簡直是哭笑不得。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也沒有商議出一個什麼法子,倒是漸漸的被院中那些花木吸引了過去。怡寧本是他們的「病人」,現在卻成了他們的師父,怡寧倒也絲毫沒有計較。
過了一段日子,那些大夫實在毫無辦法,只好一手捧著怡寧送給他們的花木種子,一手拿過一些主人的謝禮,準備告辭。他們來時,倒也是真心實意的想給他們傾慕的顏府主人治好臉上之疾,到頭來卻反在顏府中吃了這許久白食,心中都極是過意不去,還好怡寧善解人意,說得他們一個個歡歡喜喜的去了,這一場鬧劇就此終了。
這一天,怡寧偶然抱怨,實在太過勞累,顏慶陽心疼他,便說道:「我們又像上次一般,出去遊玩一個月,如何?」怡寧回想上次,兩人飽覽春天美景,也有些嚮往,便答應了下來
兩人騎著那匹千里馬,帶上足夠的銀子乾糧,上了路,兩人不準備遠行,自然就是在水鄉之中四處隨意遊玩。這一天兩人經過一座莊園,只見那莊園很是富麗堂皇,顏慶陽笑道:「這是江南武林世家紫雲莊,常聽蘇伯說起的。」怡寧微笑點頭,隨便瞟了一眼。
正在此時,卻看見莊園之前,有一人坐在地上,正對著大門,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特別破爛,只是神情卻很是古怪,顏慶陽和怡寧都是先齊齊留心到他的神情,再才注意到他的面容,只見那人相貌俊美,和顏慶陽的英俊瀟灑,怡寧的溫柔淡雅很是不同。一時間,卻也說不上是什麼不同。
怡寧忽然對顏慶陽說道:「我覺得好奇怪。」
顏慶陽笑道:「有何發現?」
怡寧說道:「這種什麼武林世家,不是最喜歡和人拚鬥嗎?你看那人,分明是來滋事尋釁的,可是那兩個站在門口的僕人,卻是對那人絲毫不加搭理。」
顏慶陽笑道:「那人看模樣是膽大包天,居然這麼大搖大擺的面對著大門而坐,換作尋常練武人家,早就被亂棒打出來了,說不定,這家主人特別自重身份,對這些鼠輩不屑搭理。」
怡寧笑道:「有道理。」
兩人說說笑笑,本是隨口之言,忽然眼前人影一幌,那人竟然跑到了眼前,兩人猝不及防,吃了一驚,卻聽那人沉聲說道:「借一步說話!」他說得很不客氣,顏慶陽和怡寧面面相覷。
那人怒道:「你們聽見沒有?」
顏慶陽一生之中,還從沒見過說話如此無禮的人,他雖不要別人對自己恭敬,但是認都不認識,居然就呼來-去,也覺得此人毫無教養。怡寧想必也是一個念頭,沒有作聲。
顏慶陽忽然說道:「好。你指路。」
那人竟然真的一邊指路,一邊努力跟上馬兒的步子,顏慶陽已經特意讓千里馬慢慢的走,那人卻還是氣喘吁吁,顏慶陽轉頭看了他一眼,見他臉上竟然隱隱有怒意,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暗自猜想,他是不是在那武林世家受了什麼氣,這才亂揪住倒楣的路人,欲待洩憤,想到這裡,顏慶陽微徽一笑。
兩人來到山陰之處,下了馬,那人先開口說道:「那穿綠衣服的,你叫什麼名字?」
怡寧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說道:「我叫怡寧。」
那人看著他的臉,說道:「怎麼這麼醜?」
怡寧笑道:「我自己劃破的。」
那人口中嘖嘖有聲,說道:「看不出,你做的事情,倒是合我的胃口。不過你身邊這個男人是誰?」
怡寧臉上一紅,說道:「假如我是女子,我就嫁給他了,現在我們也如夫妻一樣。」
他這麼一說,那人竟然難得的臉紅了一下,估計是想不到怡寧說話如此直接,又看了眼顏慶陽,說道:「你們兩個,誰是夫誰是妻?」
顏慶陽和怡寧都覺此人太過奇怪,如此隱私的事情,也這麼大方的問了出來,顏慶陽不願意回答,怡寧卻對任何人都是客客氣氣,低聲說道:「自然他是夫。」
誰知那人忽然漲紅了臉,怒不可遏的說道:「你真賤!!為什麼不知道反抗?憑什麼他高大一點,就要做夫?憑什麼?」他怒氣沖沖,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我生平,最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賤人!」
怡寧苦笑道:「我自己都沒有覺得自己賤,你倒覺得我賤。」
那人說道:「你被豬油蒙了心!你可知道,這世上什麼事情,都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我猜多半是他對你用強,你人小力微,無從反抗,就心甘情願的和他在一起了,是不是?」
怡寧略一回想,好像和他說得也不一樣,只是懶得一一解釋,便說道:「是的。」
那人忽然跳了起來,又落回地上,在原地轉圈,怒到話都說不出,過了半天,才指著怡寧說道:「無敵賤人!」
顏慶陽忍了半天,此時見他有如瘋子,忍無可忍,說道:「這是我和怡寧之間的事情,你什麼也不知道,就憑著幾句話,自己胡亂推測,妄加指責,也不妥吧?」
那人怒道:「說!你們是如何認識的?」
顏慶陽低聲說道:「怡寧,我們走。」
怡寧卻不忍讓顏慶陽背黑鍋,打算二解釋,便說道:「我從前是送到他府上,做他侍寢之人……」一語未完,那人大吼道:「不公平!老子氣死了!」
他一個轉身,狠狠看著顏慶陽,大聲說道:「你一定男寵女妾無數,在那什麼怡寧進你府上之前,你就已經三妻四妾了吧?」
顏慶陽只覺得此人實在無聊,看怡寧似乎願意和那人說下去,便也只好解釋說道:「我在他之前,還算潔身自好,從未要人侍寢。至於怡寧和我之前,是否和別人在一起過,我可不在意。只要他跟了我,便一心一意對我,就很好了。」說著忍不住微微一笑。他這些話,都從沒對怡寧說起過,此時卻被這樣的一個人逼了出來。
那人聽了這話,怒氣稍平,轉念問道:「假如你娶的不是男子,是女子,你又如何看?是否要她三從四德?」
顏慶陽笑道:「自然也是和我剛才說的一樣。倘若一個女子,和我真心相愛,即使她已改嫁過數次,或是夫君亡故,願意嫁給我,我也一樣會迎娶她,而且只娶她。」看了一眼怡寧,又說道:「不過,我現在有了他,這些事情,便不再有可能了。」
那人本已準備好一套激烈的說辭,來辯駁顏慶陽,卻沒想到顏慶陽此人毫我無「夫權」想法,倒也不好繼續漫罵下去。
怡寧半天沒說話,此時忽然小心翼翼的說道:「請問這位,是不是自己受過什麼委屈,因而憤世嫉俗?」
那人好像一隻油炸的蝦子,根本無法平靜下來,他大吼大叫,說道:「憤世嫉俗?我告訴你,我一帆風順,什麼委屈都沒受過!」
怡寧嘟嚷著說道:「那在你看來,我是個可憐無比的人,我自己都不覺得多麼委屈,你何必替我叫屈?」
那人怒道:「我什麼時候替你叫屈?我只是恨這個世道!我生平一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二恨男尊女卑,夫為妻綱!」
顏慶陽和怡寧異口同聲說道:「我們都從沒想過這些東西。」怡寧更小心報道:「你自己不就是一個男子嗎?雖說什麼尊什麼卑的確不對,但你怎麼會怒到這樣一個地步?」
那人脖子都漲得通紅,說道:「難道你以為我是女子?難道你以為,不是女子,就不可以痛斥這些無理的東西?」
顏慶陽此時倒是對他生出了幾分佩服,哈哈大笑,說道:「兄台如此高義,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小弟一定盡力,就好像說,哪家丈夫打了妻子,或是無故休妻,讓妻子傷心,你一定十分看不過吧?到時候,小弟一定和你一起,去修理那些無德之人。」怡寧見他一向冷冷的,此時忽然說這種熱情言語,管起閒事來,也覺得十分有趣,拉著顏慶陽的手,說道:「還要加上我一個。」
那人倒也沒有想到今天遇上的竟然是這麼一對人,而且他們雖然也是笑語,卻絕非調侃說笑,答應的事情,說得也是十分真誠,這才高興了起來,說道:「你們住在哪裡?」顏慶陽說了,那人忽然恍然大悟的說道:「好像是聽誰說過,有個什麼園藝聖手也住在你家?」
顏慶陽正待說話,怡寧趕緊說道:「他今天沒有出門。」那人點了點頭,不是很在意的樣子,轉頭對顏慶陽說道:「難得遇上兩個不和我吵架的,也罷,你們走吧!有緣自會相見。」顏慶陽和怡寧騎上了馬,拱手作別。
顏慶陽對怡寧說道:「這人很是有趣。」
怡寧忍住笑容,說道:「其實他說得很對,什麼尊什麼卑,或是一個人一定要對另一個人百依百順,的確都不好。」
顏慶陽正色點頭,這的確也是他自己的想法,只是他和怡寧都不會如此偏激,跑到大道上和不認識的人為了這種話題無緣無故吵上一架,或是爭議半天。
兩人騎著馬,行過了一個又一個小鎮,看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江南水鄉,雖說這些風景,在自己家中也可以看到,但是兩人一同出遊,感受自然和悶在家中不一樣,有時候怡寧也會被認出來,自然又是一番款待,人人爭相拜見。
這天兩人宿在一座高山之下的小鎮客店,天未明時,就-那種異常清冽的氣息吹著,人也一下醒了過來,怡寧搖了搖顏慶陽,說道:「我們去爬上這座山,如何?」顏慶陽說道:「好,和你比試一下!」
兩人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到了半山腰上,怡寧忽然驚叫一聲,說道:「那是什麼?」
顏慶陽順著他的指點看了過去,只見一個淺淺的爛泥塘中,有一個滿身污泥的 龐然大物,心中也是一凜,握住怡寧的手,說道:「不要怕。」當即走了過去,走到那個動來動去的怪物身邊。
那怪物卻口吐人言,說道:「快把我拉出來!』顏慶陽伸出手去,用力將他往外拉,剛剛一動,那人卻軟綿綿的倒了下去,大聲罵道:「沒看見我腿斷了啊?」顏慶陽只得改拉為抱。
怡寧從包袱裡拿出一套新衣,要給他換上,那人卻說道:「沒看見旁邊那口池子啊?」顏慶陽回頭一看,竟然真的有一個清澈小池,那人說道:「先幫我洗下澡。」顏慶陽將他抱到水池邊,怡寧給他洗去滿身污泥,又幫他穿好乾淨衣服。
顏慶陽和怡寧將他小心放在干地上,同聲間道:「你怎麼在這裡?」
那人冷笑一聲,翻了個白眼,說道:「怎麼又撞上你們?對了,快幫我把泥塘邊的幾株草拿過來。」
怡寧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堆烏黑的草,那草好像鐵皮一般,根那個地方被人扯斷了,只是卻也沒有枯萎,他遞給了那個人,那人左看右看,喜不自勝,說道:「果然是仙草,仙草!這麼多天過去,絕無絲毫敗相。」顏慶陽和怡寧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也不好去問。
那人說道:「喂,你們兩個這麼沒良心,不把我請到你們家去?」
顏慶陽看了眼怡寧,見他滿瞼不忍之色,只得二話不說,將他抱起,怡寧也在一邊幫忙,兩人一同將這個半殘廢的人帶下了山。反正出來也是遊山玩水,現在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三人騎在馬上,不到半日,就回了家,特地灑掃了一間房子給他住,那人好像就是在自家一般,一會要他們出去買金創藥,一邊又吩咐下人取藥爐來。一連許多天,他就在熬著希奇古怪的種種藥草。顏慶陽和怡寧偶爾也會來和這個怪人說上句話。
這一天,他神神秘秘的將那些鐵皮藥草扔進鍋裡,口中唸唸有詞,過了半天,熬成了濃濃一碗糊糊的東西,又命下人將怡寧請過來。
怡寧一進房中,那人沉著臉說道:「你過來。」怡寧依言走近,那人忽然伸出;手來,將那些黑黑的東西全部糊上了怡寧的臉,怡寧只覺得又熱又燙,忍不住驚叫一聲。那人抓牢怡寧,一不做二不休,糊了怡寧整整一驗。接著伸出手來,點了怡寧的穴道。
怡寧動彈不得,說道:「你要做什麼?」那人冷笑說道:「不識好歹!坐著!不許動!」
怡寧叫天天不應,心中只怨自己太過善良大意,竟然引狼入室。那人換了一個小藥爐,自己撐著下去扇風熬藥,熬了半天,忽然掀起衣服,怡寧又是嚇得驚叫一聲,那人橫眉怒目的說道:「叫什麼?怕我非禮你?」
怡寧張口結舌的說道:「那個不是,你身上怎麼這麼多傷痕?」
那人嗤笑道:「說你沒見識,你就真的沒見識,這是被人打的。」
怡寧見他身上,似乎全是鞭子抽出來的傷疤,腿又斷了,心下不禁為之側然。
顏慶陽這一天出了門,兩人便在屋中面面相對,那人一邊給他自己上藥,一邊低聲慘叫,似乎痛不可當,怡寧看得又是同情又是吃驚,自己一臉黑糊的事情,倒也忘了。
過了不知多久,顏慶陽忽然走了進來,看見這般場景,吃了一驚,對怡寧說道:「你臉上是什麼?」說著拿過一塊濕巾子,給怡寧擦拭,那人只是坐在一邊冷笑,顏慶陽一邊給他擦,一邊對那人狠狠說道:「你做的好事!怡寧有什麼不舒服,我不會放過你!」
忽然,顏慶陽怔怔的看著怡寧,怡寧不由得有些恐慌,說道:「怎麼回事?」他本已毀容,自然對容貌不在意,但要是被這個古怪的人在臉上蝕出了什麼希奇古怪好笑的圖文,那就慘了。
顏慶陽拿過一面鏡子,說道:「你自己看。」
怡寧顫抖著拿過銅鏡,仔仔細細的看了半天,顫聲說道:「我是不是在做夢?」,鏡中之人,分明是從前那個眉目如畫的少年,皮膚更是白皙無比,還有一種新生的光澤。只是臉上仍然隱隱有一些極淡的痕跡,告訴自己,這不是做夢,而是自己的容貌竟然恢復了。
那人冷笑說道:「再調養十幾天,就可以和你從前的樣子一模一樣啦。不喜歡?不喜歡可以再劃自己十七八刀。只是別忘了,有人為了摘幾株藥草,特地爬上了高山,又從山峰上跌進了泥塘之中,還摔斷了腿。」怡寧淚水在眼睛中打轉,說道:「多謝你。」顏慶陽也深感歉然,說道:「對不住,怪錯你了。」
那人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我這人,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不需要任何理由,何況你們兩個,居然和我一見面沒吵起來,這個藥草,也是值得的。不過,我現在要走了。」說著跳下床來,便要出去。
怡寧說道:「你的腿好了?」
「兩天前就好了。不過我偷懶,繼續過了兩天斷腿的舒服日子。憑我的醫術,還怕治不好自己?」說著又要出去。
顏慶陽說道:「大恩無以為謝,無論如何,還請多留幾日。」
那人皺眉說道:「本公子還有事情要做,少來煩我。以後還是大可以見面的。」
顏慶陽和怡寧知道他行事古怪,也就不好多留,只得一再稱謝。那人頭也不回的去了。
在花木園中,怡寧穿著淡綠衫子,悉心照料著花花草草,顏慶陽遠遠看著,只覺得今生今世,最大的福分,就是得到了這個人。不論他美也好,丑也好,自己都是那麼一心一意的愛著。對兩人而言,都是無上的幸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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