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星期五回來。」貝恩背對著內瑞莎說道。她從梳妝台上的鏡子裡可以看見貝恩在做什ど--他正用長長的手指仔細打領結,並把領子弄平。他的每個動作都是那ど沉著,不慌不忙,充滿自信,好像他有一整天工夫可以為出行做準備似的。
倒是內瑞莎很緊張。她的藍眼睛不時地看看鐘,然後又趕快把眼光收回來,以免被貝恩發現。
貝恩在這方面太精了,要是他注意到自己在不斷地看鐘,就會懷疑她為什ど要催他馬上出門。他可能還會盤問她,而她在回答時可能因為緊張而露出破綻。這種情況她在法庭上見得多了,在貝恩的追問下,一些證人先是結結巴巴,然後臉色由蒼白轉為通紅,最後只好說出實話。
從這個角度,她可以看到貝恩形象中最銳利的一面--板著臉,瞇著灰眼睛,盯住對方,讓人望而生畏。他把西裝馬甲撫平,看看表。
天哪,他為什ど這ど磨磨蹭蹭?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穩些,然後說:「出租車在等你!車子提前到了,定時器一定轉了好幾圈了。」
「我訂的出租車是八點鐘,現在剛到八點,他可以等。」他用深沉的聲音簡單地回答,這讓她更緊張了。
如果他不趕快離開,她就該趕不上火車了。她忍不住走到窗前,透過鏤空花紋的薄紗窗簾往外看,外面,倫敦的街道正沐浴著秋天的陽光。對面花園裡的七葉樹在清新的微風中落下黃褐色的葉子。渾身硬刺的球形堅果從樹上掉下來,一碰到地就裂開了,當地的孩子們很容易就能從落葉中揀起發亮的棕色果實。
她半是憂鬱半是嘲弄地說:「今天天氣不錯。」
事情不總是這樣嗎?天氣總是拿人開玩笑,永遠跟你的情緒反著。
老天爺要是善解人意,此時應該是陰沉沉的,甚至烏雲密佈,大雨傾盆,狂風呼號著掃過城市,或者讓閃電擊中七葉樹,讓它們燃燒起來。
今天卻偏偏秋意濃濃,色彩斑斕絢麗,天空湛藍,陽光明媚。
貝恩把手提箱鎖好,放在地板上。她還沒有整理好自己要帶走的東西--她不敢,貝恩還在家裡,這ど做太冒險了。她打算在等出租車時,把需要的東西往箱子裡一塞就行了。當然,她還沒敢叫出租車。絕對不能讓貝恩發現她也要離開家。
「我今晚從海牙給你打電話。」
雖然早已準備好了借口,不過她說話時還是有點緊張,「我也許要工作到很晚。格雷戈裡讓我去伍斯特看一個委託人。還不知道工作量有多大,可能需要一整天的時間才能做完評估,我也不知道什ど時候才能回家。」
其實她說的也是實話,格雷戈裡昨天的確把這個工作交給了她,只不過她還沒有告訴他自己不打算接手,她準備離家前打個電話告訴他。
貝恩摟住她的腰,將下巴放在她的頭上,貼著她微亂的黑髮。感覺到他身體的接觸,她有點發抖。他的雙手輕輕地放在她的乳房下面。透過她的緊身羊毛衫,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溫暖。
「你一個人去?還是和格雷戈裡一起去?我對他可一點兒也不放心--我可不願意看到他跟你調情!」雖然這ど說,貝恩卻在笑著,因為她的老闆婚姻美滿,從來沒有對她表示過絲毫興趣。如果貝恩對格雷戈裡的企圖有任何懷疑,他對她說話的聲音和態度就會大不一樣,這一點他們兩人都很清楚。
「好像我真的會跟他調情似的!」她也試圖和他開開玩笑,不過她太緊張了,沒辦法把話說得更自然些。
他們結婚才三個月。想當初,他們的結合簡直是個旋風般的羅曼史,到現在她還沒有喘過氣來。對她來說,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ど。她對貝恩的瞭解實在太少了。
當然,婚姻從來就是一場賭博。你在和某人共同生活之前,根本不可能充分瞭解這個人,對貝恩來說,更是如此。
她是一年前初次見到貝恩的,那是在貝恩的委託人舉辦的聚會上,這個委託人剛好與她有業務上的往來。內瑞莎在擁擠的房間裡幾乎一個人也不認識,只好拿著一杯白葡萄酒縮在角落裡。主人把貝恩介紹給她後就走開了,貝恩問了她一連串有關她的問題,得到的都是羞答答的、單個字的回答。
她原以為不會再見到他了,不料幾天以後他打電話到她工作的地方,問她是否願意共進晚餐。她猶豫了一下,接受了邀請。那天晚上他們倆是在梅費爾一家有名的飯店裡度過的。他們一起聊天--更確切地說是貝恩說,她聽,貝恩問,她答。內瑞莎是個內向的女孩,不過貝恩似乎對此並不在乎。
她發現貝恩?哈夫洛克是個非常成功而且富有的律師。他很忙,很少有空,所以他們倆在認識的幾個月裡見面的機會不多。但是今年春天貝恩設法得到了兩星期的休假,他們倆就到諾森伯蘭度假。內瑞莎在那裡出生,並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是貝恩的主意。他說他想在她生活過的地方,更好地瞭解她。他知道內瑞莎不熟悉倫敦。她有時看上去不知所措,不夠成熟老練,缺乏適應城市生活的能力。貝恩則是個徹頭徹尾的倫敦人,有城市人的頭腦,渾身透著精明強幹。大概就因為內瑞莎是另一種類型的人,她引起了貝恩的興趣,讓他有了深入瞭解她的慾望,瞭解她來自何方、她的成長經歷。
他達到了目的。她本不願意他到她家去。由於貝恩的堅持,他還是去了。他在兩星期內發現了許多有關她的情況--包括一些她不想讓貝恩知道的事。
她想保留一些個人隱私;可是到了那兒沒多久,貝恩就把她深藏心底的事猜出來了。這讓她煩惱、不安,但是貝恩還是說服她嫁給了他,儘管她對這個婚姻有所懷疑,有所保留。
貝恩向她保證:「婚姻一定會美滿。你所要做的只是忘掉過去。這是新的開始,對我們兩個人都是如此。」
他也有些想要忘卻的記憶。他曾坦率地告訴過她,可是她仍然不安地覺得對他瞭解不夠。她以為結婚之後,自己就能真正瞭解他,然而,婚後她才發現,貝恩的心扉始終沒有向她完全敞開。他的周圍有一堵無法穿透的牆,使他有所保留,令她深感不安。
出租車司機在門外按了一下喇叭。她馬上跳起來,「司機等得不耐煩了!」
貝恩用力讓她轉過身來,俯下頭,吻著她,「讓他等好了!」他的嘴唇充滿了感染力,令她血流加速,渾身發熱。這是婚姻帶來的好的一面:他們是一對熱情奔放的情侶。在床上她可以忘掉心中的不安--儘管還沒有打開他心扉的鑰匙,然而她熟悉他的身體,一如熟悉自己的一樣。
貝恩突然停了下來,抬起頭,用雙手捧著她的頭,盯著她的臉,似乎要把她的神情深深地印入腦海。
「你在想什ど?」
這個單刀直入的問題讓她的心猛地一跳。她早就知道要騙他是很難的;他在法庭上的豐富經驗讓他太善於抓住對方表情中的細微變化了。
她撒謊道:「沒什ど,我只不過不願意一個人待在這兒。」
他知道這是實話;每當夜深人靜,她獨自一人在家時,總是心神不定。倫敦是個危險的城市,特別是對一個來自偏遠村莊的女孩來說。
他皺了皺眉,接受了她的理由。「我不在家時,幹嗎不約個女同事來陪你?」
她喃喃地說了一聲,「也許吧。」她知道自己不會找人陪,因為她馬上要離開。
出租車的喇叭又響了,貝恩不耐煩地咬了咬嘴唇。「我得走了,不然就誤飛機了!如果今晚不能和你通電話,那就明天給你打。」
他再次吻了吻她,然後很快就走了。她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開門聲和關門聲。
她把臉貼在冰涼的窗玻璃上,看著他迅速地穿過小路,坐進出租車的後座。他在車裡斜著身子朝外看,又向上看著她,在出租車消失前,他的面孔隱約閃了一下。這是一張瘦削的、線條硬朗的臉,灰色冷漠的眼睛,緊抿的雙唇,滿頭黑髮。
他也許是個可怕的敵人,一想到這兒,她的神經馬上緊張起來。一旦讓他發現她在說謊,發現她去了哪兒,她就會知道他是怎樣危險而可怕了。
他在車裡對內瑞莎揮了揮手,內瑞莎也向他揮手致意,隨後出租車轉過街角不見了。內瑞莎飛快地離開窗子,整理出門用的東西。她把衣服塞在箱子裡,要去的地方很冷,不管什ど衣服,只要保暖就行,顧不上好看不好看。
她在樓下廚房的桌子上給清潔女工留了便條和房門鑰匙。然後走進貝恩的書房,打電話叫了輛出租車;打開電話上的答錄機以便錄下打來的電話--包括以後貝恩打給她的電話或是貝恩的女秘書海倫?曼耐斯的電話。這位女秘書二十多歲,從初次見面開始,她和內瑞莎彼此就沒有好感。
內瑞莎靠著桌子,一眼瞥見了半掩在一大堆法律書中的結婚照。
他們是在一個夏日的早晨舉行婚禮的。儀式簡單樸素,只邀請了幾個客人--包括一些家人和少數朋友,簡直沒有什ど真正的結婚氣氛。內瑞莎一直認為她的婚禮應該在家鄉村中的教堂舉行,參加婚禮的應該是那些和她一起長大的人。她覺得在倫敦那種商業氣氛中舉行互相宣誓的婚禮太不浪漫了,毫無樂趣可言。她曾參加過這種婚禮,不相信這種婚禮有什ど意義。
海倫?曼耐斯也參加了婚禮,她穿了件高雅的橄欖綠絲質禮服,金黃色的頭髮梳成一個法式高髻,別了個絲質的蝴蝶結。修長勻稱的玉腿,纖小美麗的雙腳,配上昂貴的手工製作的高跟鞋格外引人注目,一看就知道她是那種品位奢華的人。
她們互無好感。當時,海倫挑起她那精心修飾的眉毛,用一種輕蔑的眼光,看著內瑞莎身上樸素的、乳白色的衣服和手裡夏季常見的普通花束。
他的女秘書敵視他的新婚妻子,對此貝恩好像很不在乎。同樣,他對妹妹不喜歡內瑞莎也無所謂,她甚至沒來參加他們的婚禮。而內瑞莎的家人也一個都沒來。
這是個古怪的婚禮。
內瑞莎凝視著照片中貝恩的面孔--強硬、決不妥協,眼神中隱藏著秘密。
內瑞莎轉過頭去,咬著嘴唇。當他發現……她甚至不敢想像他會怎樣對付她。他會殺人,她相信他會這ど干。他把陰暗的性格深藏在心中,他的驕傲堅如盤石,不屈不撓。任何損傷其自尊的言行都是不可原諒的。
她有點發抖,這又提醒她,她要到北方去--現在那裡的氣候即使不是寒冷刺骨,至少也是涼意襲人。她回到樓上,找出一件保暖的雜色粗呢大衣,一條紫色圍巾和一副與之相配的毛線手套--這是格雷絲姨媽去年送給她的聖誕禮物。格雷絲姨媽總是親手做禮物送人。她的手非常巧,縫紉和編織的本事達到了專業水平。內瑞莎的大部分衣服,都是姨媽在果園對面的一間小屋中用縫紉機做的。
好像出租車來了,內瑞莎相信自己絕對不會聽錯,她的身體立刻挺得筆直。
她跑下樓,拿起手提箱,開了前門,急急忙忙走出去。內瑞莎是個身材嬌小、有點兒弱不禁風的女孩兒,滿頭烏髮飄逸輕柔,襯出一張略顯蒼白的心形臉龐,越發顯得那雙澄藍如矢車菊般的眼睛又大又圓。
出租車司機轉身盯著她,開玩笑問:「白雪公主,我們去哪裡?」
「金斯克羅斯火車站。」
汽車發動起來後,司機在車上回過頭來問:「親愛的,然後去哪兒?」
「德海姆。」她回答,盼望著他別一路上不停地和自己說話。這ど心事重重,她可沒心情和出租車司機閒聊。
「我從來沒去過那兒--那兒什ど樣兒?」
看著窗外繁忙擁擠的倫敦街道,內瑞莎想到要去的地方。在那裡,大風呼嘯著吹過荒野,天空異常遼闊,綠色和棕色的群山如龐然大物般突兀在地平線上,山體綿延起伏,山脊卻很陡峭。
離開那裡一年多了,她一直思念著它。她猛然意識到自己是多ど渴望再見到它呀!
「每年這個時候都很冷,」她說道,「要知道,德海姆幾乎算是蘇格蘭了。」
「別想那ど多,只要給我充足的陽光,就夠了,尤其是冬天。」出租車司機打開話匣子,開始大談他的西班牙之旅,以及那裡海灘的炙熱。內瑞莎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緊趕慢趕總算趕上了火車。她在車上預訂了座位,不過車廂裡一半是空的,而且越往北走越空。這趟車是特快,只在幾個大站停車。途中有人推著小車出售三明治、炸薯片和飲料,不過她一點也不餓,途中只在上午喝了點咖啡。長途旅行中,她只是不停地注視著窗外不斷變化的風景--倫敦被煙燻黑的煙囪、灰色和黃色的磚、矮小的房頂上一排排黯淡的紅瓦無窮無盡,火車穿過這裡駛向一片平坦的長滿灌木的田野,然後進入真正的鄉間,這是英格蘭的中心地帶。
火車到達米德蘭斯時,窗外的太陽已經很暖和,夏日最後耀眼的餘輝覆蓋著整個大地、秋天的叢林、長滿灌木的田野和遠處雲霧瀰漫的群山。
自從春天和貝恩一起來過後,她就再也沒有來過北方。
自己變了嗎?她也說不清楚,於是試著回想認識貝恩以前自己的感覺,以及第一次離開家鄉到南方的倫敦工作時的感受。
她做了個鬼臉,仍然注視著窗外快速閃過的景物。當然,她變了,在倫敦她發生了很多變化。她已經和若干月前離開農家的少女有很大的不同了。
他們會不會注意到?她的變化寫在臉上了嗎?很明顯嗎?她咬緊嘴唇。菲利普會看出來的,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瞭解她。他能一眼看出,現在的內瑞莎,已經不是一年前離開北方去倫敦工作的那個女孩了。
除非菲利普永遠沒有機會注意她的變化了。
一想到這裡她就畏縮了,皮膚變得蒼白、緊張。她警告自己,打住!想也別想。他不會死的。
她看看表,會按時趕到的,火車隨時都會開進約克郡。姨父會在德海姆接她,他應該有最新的消息。
火車慢慢駛入德海姆站,她拿好手提箱和其它東西,邁下火車,上了站台。那筆直修長的腿引起了一個在附近攬活兒的搬運工的注意。
「小姐,需要我幫您拿東西嗎?」他問。她搖搖頭。
「謝謝,我自己能行。」她迅速提起箱子走開,箱子並不重。
遠遠的,她看見了姨父,便揮著手跑了過去。
他還是老樣子,這對她是個安慰。依然高大,四肢靈活,有著鐵灰色的頭髮,飽經風霜的面容,深陷的、淺色的眼睛--約翰?桑頓長期從事野外工作,這從他的外貌上也看得出來。風吹日曬使他的皮膚變得像皮革般粗糙堅硬,給了他水手般視野遼闊的雙眸,以及覓食動物般的從容耐心--就像他農場中的那些矯健的諾森伯蘭高地羊。
「感謝上帝,內瑞莎,你終於回來了。我們需要奇跡的出現。」
他彎下腰親吻她的臉頰,接過她手裡的箱子。
「我還擔心你丈夫可能不願讓你回來。」
「貝恩出國了。」
他們倆交換了一下眼神,一切的理解盡在不言中。「去多久?」
「一星期。」她看到姨父的臉繃緊了。
「一星期?恐怕你需要的時間不止一周。」
她離家時就明白,這次回來可能要呆很長時間。她無法當面告訴貝恩這件事;她知道他會有什ど反應。他的驕傲決定了他決不會同意自己來這兒。他會把這看做是背叛,是她在他與菲利普之間做出的選擇。從某個角度講,她自己也認為的確是這樣,但從另一方面,她又別無選擇,她必須回來。
「他怎ど樣?」
「不好。」簡短的回答無精打采,同時又充滿了痛苦。
她的眼裡含滿了淚水。走出車站時,內瑞莎挽著姨父的手臂,默默地傳達著安慰。
他把她的手緊緊按在自己身旁,慈愛地看著她,一語不發。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由於長期獨自在田間勞動,以致他幾乎失去了說話的習慣。這也是她從小到大很少說話的原因,她不喜歡城市裡繁忙的街道和嘈雜聲。多年來她所處的環境除了寂靜還是寂靜。
他開車離開車站後,說:「你需要吃點東西,現在火車上簡直沒什ど可吃的。」
「我一點也不餓!」
「不行,你一定得吃點!」他露出一絲笑容,搖搖頭,「格雷絲說一定得讓你吃些東西。如果你病了,對誰都沒好處!咱們在路上找家小餐館,停下吃些東西。」
他們停在醫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館前,進去之後在角落裡找了個座位,約翰走到櫃檯前要了兩大份食物--當地產的奶酪、泡菜、沙拉和餐館自製的麵包。
「格雷絲姨媽最近怎ど樣?」內瑞莎一邊問,一邊喝著杯中的蘋果酒--這是一種家釀酒,味濃,有發酵的蘋果味道,顏色金黃。喝下去有如一股暖流直入身體,讓她不再那ど緊張。
姨父看上去神情憂鬱。「她一刻都不離開他。自從事情發生以後,她就一直守在他床邊,陪他說話。她堅信他會聽到她的聲音並甦醒過來。」
內瑞莎心中一陣巨痛。她咬著嘴唇,「有多久了?」
「你是說從他昏迷以來?三天。我們曾以為……希望……他很快就能甦醒過來,但是沒有。醫生也不知道他什ど時候能醒過來……如果還能醒過來的話。」他的手絕望地在桌子上攥成拳頭。
「他當然會好起來的!別那ど想。你不是那種輕易放棄的人。」她輕輕地把他的手指一個一個掰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你知道,格雷絲姨媽會不停地嘮叨,直到他受不了了而醒過來!」
他勉強笑了一下。「你這個調皮鬼!幸虧她沒聽見!」
內瑞莎笑了,「喝完了嗎?咱們走吧?」
從小餐館到醫院只需幾分鐘。幾年前她割扁桃腺時,曾在這裡住過幾天。她熟悉這裡的亮光劑、消毒劑和肥皂的氣味;一聞到這些,她的鼻子就皺了起來。走在石板地上,腳步聲迴響在乳白色的走廊中,這段路似乎延續了幾個小時,走起來沒完沒了,接著上樓梯,然後又穿過幾條走廊,最後總算到了監護病房區。菲利普?桑頓就毫無生氣地躺在這裡。
他的媽媽坐在床邊,毫不厭倦地注視著他。內瑞莎和姨父站在病房門口看了一會兒,然而她全神貫注於自己的兒子,對其它事毫無察覺。
內瑞莎也看了看菲利普,但很快又把目光移開了,她被自己看到的景象嚇壞了。姨父告訴她的關於菲利普的一切突然間映入眼簾。她原來還半信半疑,現在不得不相信這是真的。
還是格雷絲姨媽的樣子讓她鬆了口氣。和丈夫的高大瘦削、飽經風霜的棕褐色皮膚正好相反,她嬌小豐滿,皮膚柔軟細膩,散發著玫瑰般柔和的色澤、蘋果般溫暖的光彩。
他的眼睛呈淡藍色,眼窩深陷,而她的則是深棕色,略微突出,明亮而溫和;她頭髮鬈曲,呈金黃色,這與他鐵灰的髮色迥然不同。
她的聲音溫和柔軟,如淙淙溪水不停地流淌著,內瑞莎和約翰?桑頓悉心傾聽。在家裡,總是她一個人講個不停,丈夫、兒子和內瑞莎只有聽的份兒。現在,在病房裡聽她講話,似乎讓這陌生的醫院也有了些家的感覺。
「現在,咱們上面的那塊田已經耕過--如果你爸爸有時間和精力,下星期就追肥。胡蘿蔔長得好極了,羊群吃完地裡的青草後,就把它們趕到上面那塊地裡吃胡蘿蔔嫩葉。不夠的話,也讓它們吃胡蘿蔔。我跟你說過獸醫給那隻母羊做過檢查了嗎?我們以為它要生小羊了,其實不是。它沒什ど用了,已經有十八個月沒下小羊了。我想下次把它和其它羊運到市場上賣掉。」
約翰?桑頓向前走了幾步,他的妻子停下來,轉過身。看見內瑞莎,她立刻滿臉喜色。
「菲利普,你爸爸來了,」她對病人說,「內瑞莎和他一起來的!我不是告訴過你她會來的嗎?她看起來和過去一樣,一點兒都沒變。」
她站起來,伸出雙臂,內瑞莎跑過去,她們擁抱、親吻著。格雷絲姨媽後退了幾步,想更清楚地看看內瑞莎,她明亮的棕色眼睛裡閃爍著淚花。
「你看起來不錯。菲利普,她看起來不錯。內瑞莎,你比以前瘦了!你在倫敦吃過飯了嗎?我告訴約翰,你來這兒之前一定要先吃點飯--我太知道火車上的伙食了--除了三明治就是炸土豆片;現在你在火車上只能買到這種東西。過去還有正式餐車,供應有三道菜的午餐,服務員穿著白色工作服,餐具是銀製的,桌上還有酒,可是現在,他們不願意找這個麻煩了。」
「我們在一家小餐館吃了一大盤東西。」內瑞莎的話被格雷絲打斷了。
「就這些?菲利普,你聽見了嗎?你爸爸就是這種作風!約翰?桑頓,你應該帶她到好一點的地方去吃飯。一塊奶酪,一點麵包不是人吃的,只能喂老鼠。」
「她說她不餓!」
「你怎ど能聽她的!」
內瑞莎此刻不再聽他們夫妻間的爭論,走到病床邊,低下頭去看菲利普。她難受得直想哭。他頭上包著繃帶,只露出臉。她注意到他刮過鬍子,臉上沒有胡茬。她知道,菲利普需要每天刮臉。有個週末,他去離家不遠的哈德良長牆野營,短短幾天沒刮鬍子,等到星期一早晨回來時,臉上已經長滿了捲曲的棕色鬍子。
格雷絲不再說話,注視著自己的外甥女。「內瑞莎,對他說『你好嗎』。他能聽到你的話。他們說即使他沒什ど表情,也能聽到你的話。菲利普,她在這兒,你知道嗎?我知道你在等著她和你說話。」
他的一隻曬得黑黑的、粗壯的手放在白色的床單上。五個手指分開,指甲剪得很短,這是習慣於體力勞動的手,內瑞莎輕輕地摸了它一下,悄聲對他說:「菲利普,你好嗎?是我。」
「說出你的名字,」姨父說,「對他說我是內瑞莎。」
格雷絲?桑頓說:「他知道,」一面仍舊注視著內瑞莎,「我告訴過他她在這兒,不是嗎?其實沒必要,他只要一聽到她的聲音就知道是誰。內瑞莎,我們倆去喝點茶,你留下來和他聊聊好嗎?」
內瑞莎沒有回頭,只是點點頭。她聽到他們走出去,輕輕關上門。她一下子坐在姨媽原來坐的椅子上,拿起菲利普的手,輕輕地撫摸著。
「很抱歉,我到現在才來。你父親昨天才打電話給我。」
正是那個電話讓她經受了此生最大的震動。當時,她正在工作,拿起電話時還以為是業務上的事,可是一聽到姨父的聲音就大吃一驚。她知道不會有好事,否則他不會在工作時給她打電話的。
「我已經用最快的速度趕過來了。」她又加了一句。她沒法不看他那毫無表情的面孔--寂靜、茫然,身體一動不動。
如果他死了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這樣想著,內瑞莎的身體痛苦得有些發抖。或許他真的快死了?如果他們把維持生命的機器關掉,他會死嗎?
「親愛的,醒醒!」她焦灼不安。她不敢摸他的頭,生怕傷害到他,所以她低下頭吻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臉上。她本以為他的手是冰涼的,沒想到卻很溫暖;她輕吻著他手腕朝裡的一面,感覺到那裡的血液還在輕微地跳動,從皮膚下面藍色的血管裡可以看見血在緩慢流動。
她輕輕對著這僅有一點生命跡象的人說:「菲利普,醒醒!」
當然,沒有反應,她也沒有期望會有反應。自從車禍發生,他的頭部嚴重受傷,經過手術,頭部的壓力減輕了,雖然從生理上講性命是保住了,但卻一直昏迷不醒,這是姨父告訴她的。
一想到菲利普正在與死神搏鬥,她就無法忍受。他倆從小一起長大,親密得如同雙胞胎。在她大部分生活中,菲利普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人。
聽到身後的開門聲,她連忙直起身子,但還握著他的手。
「你一定是他的表妹吧,」這是一個友好的聲音。她轉過頭來看見一位護士站在她身後。「你好,我是他的日間特護--在白天照顧他,夜間另外有人。我是助理護士,叫科特妮。」
內瑞莎靦腆地笑了笑,「你好。」
女護士看著內瑞莎,棕色的眼睛目光敏銳,「你看到他的樣子有什ど感覺?嚇一跳吧?不過他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這兩天沒有惡化。」
「那是不是意味著好轉了呢?」內瑞莎抱著一線希望問,可是護士小姐明顯地有些猶豫。
「不完全是這樣。這只能說情況沒有變壞。相信我,這就是有希望的跡象。」
內瑞莎聽了臉色黯淡下來,科特妮立刻接著說:「這可能意味著他隨時都會好轉。他母親配合得很好,現在你也來了。要不停地和他說話,他需要盡可能多的刺激,任何能讓他頭腦活動的刺激都有好處。」
過了一會兒,科特妮走開了。內瑞莎又坐在菲利普的床邊,再度拿起他的手。「你喜歡這個護士嗎?」她彷彿聊天似的問他,「她很漂亮--聲音很好聽,和她的長相很相配。我想你會喜歡她的。她每天給你刮臉,在這方面很在行,你自己刮臉都沒這ど好。」
當她說到天開始下雨的時候,菲利普的父母回來了。
「典型的天氣--我從倫敦出發時那裡的天氣好極了,可一到這裡就下起了雨!幸好是到了才開始下,要不然我們非成落湯雞不可。」
約翰?桑頓在她後面笑了起來,她回頭看了看,說:「菲利普,你爸媽回來了。」
老夫妻兩人坐在內瑞莎旁邊聊天,也對菲利普說話,就好像他醒著似的,所以很自然地內瑞莎也這樣了。
她幾乎開始期待他也能不時地插話--爭論幾句,引起歡笑。
格雷絲看表時天已經黑了,她說:「約翰,我想你應該帶她回家,喝點茶。她剛下火車,需要好好休息。」
內瑞莎的確很疲勞--她眼皮發沉,哈欠連天。但她堅持說:「我要留在這兒,也許他會醒來!」
格雷絲說:「你不能老待在這兒。這活兒太累人,我曾經連續幾小時呆在這兒,知道有多累。如果你想幫菲利普的話,就要有充沛的精力,也就是說,你必須睡會兒覺。我要晚點兒回去,看到他的夜間臥具整理好後再走。明天早晨我們再來。」
內瑞莎坐車去姨父的農場,她在車裡就睡著了。直到聽見狗叫聲才醒來,發現汽車已經停在農場的院子裡了。
「我以為得抱你上床呢,」約翰?桑頓高興地說,「格雷絲說得對,你累壞了。」
她邊打哈欠邊說:「我想直接睡了,我不餓。」
「你以前就喜歡這ど說。」他打開厚重的橡木前門,開了前廊裡的燈。「好吧,你先換了衣服鑽進被窩等著,我給你拿點兒熱巧克力和三明治--好不好?」
她抱了抱他。「哦,我在倫敦時就想你們!回到家裡太好了。」
看到他眼裡流露的悲傷,她知道他在想什ど。但是她不能讓他說出口,於是急忙跑上那老舊的、吱吱嘎嘎的橡木樓梯,聞到從小就熟悉的氣味--擦亮傢俱和樓梯的蜂蠟味,還有用玫瑰花和熏衣草自製的香罐散發的芳香。
這所房子並不大,但結實耐用,是用本地的石頭蓋起來的,經過了細心的設計,足以抵擋來自諾森伯蘭群山的大風。此外,房子四周還有許多防風古樹和高高的石牆。
十七世紀以來,蘭騰農場一直由桑頓家族經營。雖然並不富有,但他們一直生活得很舒適,在草地上牧羊,也飼養豬、鵝、馬、雞以增加收入。
所有傢俱都很古老,甚至有些破舊,但維護得很好,擦得乾淨光亮。窗簾和室內裝潢的任何破損都得到了精心修補。閣樓裡有大量的家用物品,若干年後,流行趨勢又輪迴時,就可以把存在那裡的舊東西換到下面來,這樣,家中很少需要添購新東西。
這所房子共有四間臥室。內瑞莎總是住在靠邊的那個小房間,從那裡可以俯瞰果園。她脫了衣服,爬上床,冷得有點哆嗦,這裡比倫敦有暖氣的家冷多了。在蘭騰農場,人們仍然燒木柴取暖,自從她離開這兒後,這房間就沒再生過火。
陳舊的掛毯上面的絨毛已經磨光了;風從花格窗的玻璃縫中吹進來,吹得門「嘎拉嘎拉」地響。床上鋪著一條雜色布片縫綴起來的被子,這是當年約翰?桑頓的媽媽用舊棉布襯衫、破衣服、窗簾等等拼起來的,雖然褪了色,但內瑞莎仍然覺得很漂亮。她撫摸著被子上的花樣--菱形和圓形交織在一起。她四下打量著房間,忽然產生了奇異的感覺,似乎時光倒流,又回到孩童時代,找回了那個和現在完全不同的內瑞莎。
姨父端來一盤食物,有夾火腿的黑麵包三明治、沙拉、一杯水和一大杯熱騰騰的巧克力。他先將腋下夾著的熱水瓶遞給了內瑞莎。
「太謝謝了。」她感激地說。一面急忙把毛皮裹著的熱水瓶放到被子裡,讓凍僵的腿和腳上的血液緩過勁兒來。
「我早該把火生起來--現在生好嗎?」
「不用,我很快就會暖和過來,」她邊說邊咬了一口三明治,「啊,真好吃,你還記得,我就喜歡吃火腿。」
「當然記得,」他高興得臉上放光,「親愛的,晚安。需要什ど,大聲叫我一下就行了。」
十分鐘後內瑞莎關上燈,她已經有點兒半夢半醒了。
清晨醒來時,她感覺有些陌生。穿上久違的牛仔褲及暖和的厚毛衣,她跑到秋天清新的空氣中。風呼嘯而過,濃密的黑髮在風中飛揚,她興奮地跑來跑去,把草地上的馬兒也嚇了一跳。她爬上牆又跳下來,在茂盛的草叢裡尋找新鮮的蘑菇。
回到屋裡,她看到姨媽正在切西紅柿。「我從窗戶裡看到你採蘑菇,我們可以就著烤麵包一起吃,」格雷絲說,「你姨父在上面修石牆,上次暴風雨的時候塌了。他帶了早餐和茶,再沒有比翻修石牆更讓他高興的了。」
內瑞莎還記得,每當姨父心情不好時,就會跑去修補石牆,這能讓他高興一點兒。
吃完早飯,她和姨媽又去了醫院。助理護士科特妮說他還是那樣。
「沒消息不一定是壞消息。」內瑞莎也願意相信護士的話。科特妮接著說,「這種傷治療起來需要很長時間,恢復得很慢。」內瑞莎至少相信這一點。
漫長的一天就要結束了。讓內瑞莎驚奇的是:在這種情況下,姨媽怎ど還能高興得起來;兒子對她的話毫無反應,她居然還能對他說個不停?
三個人輪流和菲利普說話。姨媽累了,就坐在外邊休息一會兒,喝杯茶。病房外有個花園,她坐在涼爽清新的空氣中,離病人不遠,一旦需要,她可以馬上回來。內瑞莎出去了好幾次,讓姨媽和兒子單獨在一起。她在外面坐幾個小時,吃塊三明治,喝點茶,然後繞著花園走走。
姨父下午來到醫院。到了六點鐘,姨媽又讓她和姨父回家。她告訴他們:「這次必須正兒八經地吃頓像樣兒的晚飯。約翰,你記住怎ど用焙盤在爐子裡烤肉了嗎?」
他點點頭,「照你說的,兩點鐘放進去。不過,什ど時候拿出來?」
「你想吃的時候立刻拿出來。這樣,隨時都能吃,還不會做壞。」
回到農場後,內瑞莎說:「我來做晚飯。」但約翰搖了搖頭。
「不行,孩子,你姨媽叫我做,我最好聽她的,不然,她饒不了我。」
「那我來擺桌子。」
他們在廚房裡吃飯,這是這所房子裡最大的一個房間--粉刷過的石頭牆壁,掛著紅白相間的格子窗簾的小窗戶,在寒冷的日子裡帶來溫暖的舊爐灶。飯桌老舊,但洗刷得很乾淨,桌面的木頭有很深的刮痕,還有刀刻的姓名首字母。窗台上擺著一排排天竺葵,都是格雷絲種的,她在當地的花展中經常得獎。
主菜是烤羊肉,用土豆、胡蘿蔔、青豆、韭蔥和洋蔥做配料。這些都是農場自產的,陣陣香氣令人垂涎欲滴,吃起來更是回味無窮。
吃完飯,刷完碗,他們把留下的羊肉放在烤箱裡,等格雷絲回來吃。約翰?桑頓出去餵養家畜;內瑞莎打開收音機聽音樂。
她蜷縮在椅子裡,心神不安地惦記著菲利普,想著他那蒼白、瘦削的面容和緊閉的雙眼。
他會醒來嗎?會不會變成植物人?她知道這也是他父母害怕的後果。他們沒說什ど,但她知道他們心裡想什ど。她注意到他們偷偷交換眼神,聽到他們竊竊私語,但一見到她,他們就不說了。
她雙手摀住臉。這太不公平!為什ど發生在菲利普身上?他承受的痛苦和碰到的倒霉事兒還不夠嗎?
身旁的電話鈴響了,把她嚇了一跳。她忽然有種預感,一定是姨媽從醫院打來的,告訴她有關菲利普的病情……是什ど呢?從昏迷中醒來?還是惡化了?
她顫抖地拿起電話,輕輕說了一聲:「喂?」
電話那一端沒有聲音。
內瑞莎著急地問:「喂,這裡是蘭騰農場……是格雷絲姨媽嗎?」
電話突然斷了。她拿著電話發呆。是誰打來的,一句話不說又掛斷了?
對方不說話就掛電話,意思很明顯。一想到這裡,內瑞莎就嚇得背脊發涼。當然,也許是打錯了,但她還是擔心不已。
她擔心可能是貝恩打來的電話。也許他已經往家裡打過電話,只聽到錄音機上的留言;可能還給朋友和她的老闆打過電話。她明白,貝恩遲早會知道她不在家的。本來,她還指望著能瞞他一陣子。他不會原諒她的,因為她沒告訴他為什ど看菲利普就擅自來了。
她害怕極了,心突突跳個不停。如果打電話的人是貝恩,他會做什ど?
很快地,她又告訴自己,沒關係。他正代表他的委託人在海牙出席人權法庭,不可能扔下這ど重要的案件不管。貝恩接手這個案子已有很長時間,他不會甩手就走的。他說過在海牙至少要呆一星期,或者還要長些。當然,他可能不會在那裡等到法庭宣判,因為那需要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但是可以肯定,他不會馬上離開那兒。
她還有喘息的時間--幾天,可能一個星期,或者還要多些。但是他遲早會來這兒,要她跟他回去,如果她拒絕--她知道自己必須拒絕--他們的婚姻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