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解千愁這類勸導人們以笑養生的詞語在所多有,可是世上竟有笑上那麼一回,就得睡上一整天的奇事。
「出閣」前一天,吳桂頭一次完成霸王之笑。
真真是一笑功成萬骨枯!
日以繼夜研究法門秘方的眾夫子當場歡聲雷動,紛紛落下激動的淚水,還有幾人甚至抱頭痛哭,讓吳桂當場興起大丈夫應如是的感慨,有生以來頭一遭感到自己有了某種成就。
但代價在塵埃落定的瞬間倏然來襲。
上一刻還笑得開懷的吳桂,竟毫無頂警地栽倒在地。
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晝夜,睡得吳家人心惶惶。
那時的吳桂,有著最充足的體力以及最佳的精神狀態,仍需睡個一晝夜,才能把耗費的精力補回來。
這次卻是在強弩之末的極糟狀態下,硬是撐出笑來。因此,在接下來的五天裡,吳桂都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
有時吳桂迷糊中睜眼,會見到鳳衣坐在床邊,滿臉擔憂地看著他,一見到他醒來,亮晶晶的雙眼立現喜悅的光芒。
原來鳳衣也有憂慮的時候,還以為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呢……
可惜吳桂疲憊的眼皮撐不了多久,在吃了幾口鳳衣端來的清湯稀粥之後,便會閉上眼沉沉睡去,錯過更多她憂急的神情。
鳳衣閒坐無聊,指尖便在吳桂臉上畫來畫去。
「從來沒見過有人這麼會睡的……曲神醫說你這爆睡與傷勢無關,只是太過勞累,身體一時無法調適……你做了什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累呀?」
自言自語著,鳳衣細細端詳吳桂。
沉睡中的他,玉琢般精緻清俊的臉龐看來格外純稚。
鳳衣這才想起,他還比自己小上一歲呢。
可他前幾天在大廳上的那一笑,卻在瞬間笑出滿身的天地精華,教人怎麼也別不開眼,這幾天鳳衣一閉上眼睛,那說不出的燦爛一笑仍是歷歷在目,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浮現。
想著,指尖漫不經心地沿著臉頰畫圈,如絲緞般的觸感讓人愛不釋手。
果然是富家子啊!自己成天幫進幫出地打轉,哪有他這般細滑柔嫩的肌膚。
望著沉睡中的吳桂,鳳衣忍不住俯身親吻他的眼皮。
「……還是沒醒!小時候跟娘這麼玩,她都會馬上醒來哩。」鳳衣有點遺憾地歎了口氣。
想他早點睜開眼,真正清醒過來。
然後自己才能告訴他,
「我……好像喜歡上你了。」鳳衣在他耳邊輕輕說著。
身處夢境的吳桂沒有回答。
「我頭一次對男孩子這麼說,你好意思讓我唱獨腳戲嗎?」鳳衣嘟起嘴,不滿地戳了戳他的臉頰。
吳桂翻了個身,面向床鋪內側。
鳳衣不甘心地把他扳了回來,這回輕輕捏起他的耳垂。
「這樣你總該醒了吧?再不睜開眼睛,我可要用力掐下去了。」嘴上恫嚇,手上的力道卻輕柔如羽。
「唔……」吳桂往床裡縮了縮,不喜歡這樣的干擾。
「你這麼喜歡睡,就讓你睡個夠吧。」見吳桂仍是大睡不醒,鳳衣也只能在一旁守著。
隔一天,吳桂好不容易恢復意識,第一個躍入耳中的就是鳳衣如釋重負的長聲呼叫。
「你終於醒了!」見吳桂的眼神重現清亮,而不是過去幾天偶爾睜開眼時的混沌無光,鳳衣高興極了。
「唔……」
鳳衣樂而忘形,吳桂這聲細若蚊蠅的呻吟立刻被她歡喜的話語蓋了過去。
「你半昏半醒地睡了五天,五天耶!我還以為你要睡出病來了!幸好你醒過來了,不然我可要去找曲神醫算帳,他居然大言不慚,說你服下他的救命金丹,最多五個時辰便能恢復如常,結果呢?睡了五天不算,醒來的時間更是少得只夠你喝碗熱湯!」
「唔嗚……」呻吟又強了一點。
可惜,興奮中的鳳衣其勢難擋,嘴巴一開便如長江大河二滔滔不絕。
「這五天裡我做了不少事哦,像打掃你的房間,每天早上給你採鮮花……喔,這是曲神醫的建議,說什麼怡人的環境有助病體康復,我想了半天,這裡能做的事實在挺少的,幸好這座破寨子裡什麼都缺,後山卻是滿滿一山坡的野花,我就天天採了回來,插在水瓶子裡供著。」
鳳衣一指窗格,窗旁的茶几上擺著個花瓶,瓶中插了幾枝與賞心悅目相差甚遠的野花雜草:
「瞧,那就是了。」
「呃……我想要……」
這聲比呻吟要高出幾個等級的微弱呼喚,仍進不了鳳衣唯我獨尊的耳朵,可憐吳桂巴望鳳衣賞他一杯水解渴的願望,第三度落空。
「還有你那匹馬,真是頭難伺候的畜牲!我跟山寨的人說牠是你的馬,寨裡的人想把馬牽進馬廄,那馬卻發了瘋似的一陣亂踢,踢傷了好幾個人然後跑掉。真是的,既然想跑,幹嘛一路跟著馬車上山來?」
要不是渴到唇舌乾裂,很難拼湊出一句完整的話,吳桂會這麼告訴她:「我的馬就是在家裡也只接受我的照顧,其它人根本別想靠近。至於逃走云云,那是絕無可能,不信等我走出山寨大門,妳就知道了。」
可惜他說不出半個字,只能搖著手掌,希望引起鳳衣的關注。
鳳衣的關注的確被挑了起來,對像卻是被風吹歪了的花枝。
「然後就沒什麼大事了……」她走到窗前整理花瓶,口中片刻不歇:「啊,對了,那個寨主慇勤得很,天天跑來看你的傷勢,不過我看他八成不安好心,瞧他賊溜溜地盡瞄我就知道,鐵定還沒死了對我的這條心。」
如果吳桂有那麼一絲半點的餘裕,多半會說出自己無法將「賊溜溜」這類的形容詞與那位草包寨主聯想在一起。
遺憾的是,他只有渴得喘氣的份。
「不是我要自誇,在家鄉我可是搶手得很哪!多少人看我伶俐可愛,上門求親來著,少說也有二十幾家呀!」將花枝扶正後,鳳衣雀躍地蹦回床邊:「現在我只能感謝自己當初決定逃婚,要不然怎麼能遇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人?」
吳桂昏了五天,五天來只是時斷時續地進了些稀粥熱湯,一醒過來,對水份的渴求支配了他的心神,緊接著就是洶湧如潮的飢餓感排山倒海席捲而來,連撐著眼皮的力氣都要用盡了。
餓得發昏的吳桂,沒有留意到鳳衣在他身邊悄然坐下,握著他因飢餓而乏力的右手,以他從未想過會從她口中聽到的溫柔神態,深情款款地對著他:
「我想我是喜歡上你了。你呢?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吳桂眼前一黑。
自己是睡了五天還是五年?怎麼一覺醒來,世上變了這麼多?
是了,他那天似乎……
想到昏倒前自己做的事,意識迅逮離吳桂而去。
此時,房門被粗魯地一把推開。
門口傳來曾英雄那絕對配得上英雄之名的雄渾吼聲。
「喔!賢弟終於醒過來了!愚兄這幾日白天想晚上也想,想的都是你那個好看的笑。來來來,再笑一次給我瞧瞧!」
意識抽離的最後一瞬間,吳桂恍惚中憶起父親追憶的敘述──
「我知道府裡有很多下人在背後說我冥頑不靈,鎮日追求一個不可能成真的幻影,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就連一次也沒有。二十年前雪山之上霸王的那個笑容,是我這輩子的轉折點,更是我日後登峰造極的來源,要不是霸王那驚天一笑,或許我現在還是個只知鬼混的小癟三……這麼一個照亮我一生一世的笑容,我怎能輕易放手?」
可他怎麼突然有了會被害慘一生一世的不祥預感?
床邊爆發的激烈爭吵,響應了他的疑問。
「你大呼小叫個什麼勁?吳桂需要休息!」
「妳的嗓門又比我小到哪去?妳閃邊,換我照顧他!」
「休想!吳桂是我的人!」
「哈!他是我的結拜兄弟!」
「他什麼時候跟你結拜了?」
「他又是什麼時候變成妳的人了?」
唉!前途……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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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桂已經記不清,何時開始察覺到自己和別人似乎不太一樣。
──也許是八歲時,那次孩子們的秘密聚會?
同齡男童都忙著習字唸書,負責教育他的夫子們卻是成天研究不知從哪得來的秘方,一有小成便興匆匆地實驗在他身上。
「小桂,你喝的東西是什麼呀?紅稠稠像豬血似的。」當時的小吳桂還時常聽到自己的名字自小朋友口中道出。
「夫子拿給我喝的,說對保養嗓子很有幫助。」小吳桂不知懼怕為何物,咕嚕嚕大口喝下那詭異的玩意。
「你又不是唱戲的,為哈要保養嗓子?」
「夫子說嗓子要好,笑聲才會好聽。」小吳桂微笑,笑中已可隱約看出長大後被譽為風度翩翩的模樣。
──也許是十歲時,那場盛大的元宵燈會?
城裡擴大舉辦燈會,居民全員出動,參觀這場十年難得一見的盛會。熱鬧的燈會中,小吳桂接連碰到好幾個小朋友。
「咦?小桂的爹娘呢?」小朋友見面第一句話都是這個。
「我爹去拜見霸王伯伯,娘也跟著去了。」給夫子牽著手,小吳桂臉上掛著不應該出現在小孩子身上,只能說是溫文爾雅的微笑。
當小吳桂開始習慣性地露出那種大人般的微笑,卻在無形中與青梅竹馬的小朋友們拉開了距離。
──就是十五歲那次了吧?
當十五歲的少年吳桂帶著春風般和煦的微笑走在街上,鑽進耳中的話語一律以「常樂公子」開頭、以「您」提稱,並帶著可笑的尊敬時,少年吳桂過了好一段時間才慢慢習慣過來。
那時的他已穩定了下來,不論何時何地,清俊秀氣的臉上永遠頂著猶如金字招牌的笑──沮文爾雅、風度翩翩的微笑。
花了十八年所養成的習慣,早已牢不可破。
然而,面對在自己床前吵鬧不休、彷彿在進行大聲公競賽的兩人,吳桂卻感到自己的嘴角已瀕臨抽 插邊緣。
「是你的大嗓門把吳桂嚇昏的!」
呃?如此滿懷關切的話語,竟是出自鳳衣之口。
「是妳吧!我進門的時候,他還好端端的!」
錯了,那時自己正是眼前發黑的當口,正是閣下的大小聲給了致命一擊。
其實吳桂早在這兩個活寶愈演愈烈的爭執中悠悠醒轉,見風頭不對,趕忙合上才張了一條縫的眼皮,假裝仍在昏睡之中,以為要是自己繼續昏下去,這兩位遲早會想起「病人勿擾」的禮儀,乖乖退出房去。
事實證明,他還是太嫩了。
兩位氣質風格都極為相近的人物,一吵起來什麼都忘了,愈吵層次愈低,怎麼看都像是兩個七、八歲的小孩在吵架,害他忍笑忍到內傷,又不敢露餡。
「吳桂是我帶來的,他當然是我的人。」
「呸!想出嫁想瘋了也不是這種干法。」
「你說啥?想娶本姑娘的男人排起隊來,可以將你這座破山寨足足繞上三圈!倒是你沒有人想嫁吧?」
「哼!只要我吹聲口哨,想嫁給我的人馬上會把我這座寶寨擠爆!」
「那就吹呀!」
「唔唔……哼,我要照看賢弟,沒空跟女人夾纏!」
「吳桂有我照顧,你給我滾!」
如此青睞,自己委實承受不起……吳桂有種想哭的衝動。
要是平常,得到他人表達好意情意,他會打從心底感激。
可現在呢?
在入贅途中被架了出來,忽然間風雲變色,得到女綁匪的愛慕。
再瞧瞧眼下的所在地──強盜窩,自己卻不知怎地成為寨主的拜把兄弟。
而他全身酸痛仍未消全,頸部傷口更是時癢時麻,不知幾時才能下床……就是想逃也爬不起來,狀態糟糕透頂。
最糟的是,眼前兩位全是武林中人,在江湖這種拳頭大說話聲音才大的混雜之地,就是有心婉拒他們的好意,只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想到寨主因示好被拒,忿而掄拳攻擊鳳衣的一幕,吳桂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吳桂好像抖了一下。」鳳衣的聲音。
「賢弟一定是冷了,我給他多拿條棉被。」
「你想熱死他啊?現在是春天,外頭暖得很。」
吳桂感到身上的棉被往上拉了一些。
「蓋被這點小事我也會做。」寨主冷哼。
棉被又往上跑了點,蓋到下巴了。
「我的人你少碰!」
吳桂耳朵以下全給棉被蓋得密密實實。
「我碰的是棉被,不是賢弟,而且賢弟也不是妳的東西,我打算請他留在寨裡跟我作伴!」
被子倏地往上,蓋住了眼睛。
吳桂哭笑不得,不知是否該感謝兩人的抬愛。
正在不知所措,棉被當頭罩下,把他整個人包了起來。
接著,他身上多了個重量。
「呵呵,這下看你怎麼搶!」
隨著這聲滿心喜悅的清脆笑聲,吳桂發現自己不但被鳳衣壓得死死的,還被她靈恬的四肢緊緊纏住。
「好個不要臉的女人!賢弟等著,我來救你了!」
吳桂身上負重倏地消失。
「你居然敢把我扔到地上!」
「我還要把妳踢出大門,給賢弟清理門戶呢!」
「你敢?」
「我為什麼不敢?」
再也受不了這亂七八糟的爭吵,吳桂一掀棉被,坐起來就是一聲大吼:
「統統住口!我又不是你們的玩物!」
這一吼,房裡愣了一個,喜了一個,悅了另一個。
喜的、悅的當然是那兩個活寶,全都一把搶上,圍在吳桂身邊唧唧喳喳。
愣的卻是發吼者本人,合不攏的嘴直可塞下一個茶碗。
他居然發火了。
根據下人的說法,除了剛出生時因哺餵過遲向奶娘激昂嚎哭以示抗議外,他從來沒有生過氣,遑論扯開嗓門大罵出聲。
起初聽兩人爭鬧,吳桂還抱著壁上觀的輕鬆;但想到眼下自己的處境,這份輕鬆隨之一變;等鳳衣鬧到他身上來,隨即點燃他的怒火。
原來,這麼些年來一點一滴累積起的不滿,已聚集成無法想像的巨量,宛如洪水般的洶湧思緒藏在內心深處,被他有意無意地忽略。沒有出口的積洪一旦決堤,心口周圍那淺淺的堤防根本無力阻擋。
原來,自己一直想做的,正是跳起來吼,這麼一聲。
原來,他不是天性順從,而是無能為力。
這麼多的原來,造就出這聲有遷怒之嫌的怒吼。
想通之後,吳桂回過神,滿含歉意地望向二人。
「要是你再昏下去,我可要擔心了。先給你換藥吧!把脖子伸出來。」鳳衣的神經大條得很,圍在床邊忙得團團轉。
「伸脖子幹嘛?給妳砍啊!賢弟的傷勢自然有曲神醫照料,不用妳這外行人動手!」寨主的神經之粗,比之鳳衣只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拉把凳子往床前一坐,不忘頂鳳衣兩句。
「你的醜事以為我不知道嗎?曲神醫跟我說了,你把他抓上山,就是為了治療你那可恥的禿頭!好好的頭髮怎麼會突然掉光?哈,原來是在妓院染了花柳病,不好意思找大夫抓藥,偷偷摸摸找了些偏方亂吃,頭髮都給吃得掉光了!」
「妳、妳……呼,我才不是禿頭,只是頭髮長得太慢,找曲神醫來是問他要能讓頭髮長快點的秘方!」
「吳桂,你看這傢伙丟不丟臉?居然嫖出一個大光頭!」
「賢弟別聽她的,我才沒有染什麼怪病!」
吳桂看在眼裡,歉意跟著吞回肚裡。「我怎麼愈看愈覺得你們相配?依我看,你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哈?」兩人默契十足地喊:「才不!」
接著又是一番剖心挖肺的真情宣言。
吳桂好笑地問:「你們怎麼突然對我這麼好?」
鳳衣想了一下,下巴昂得高高的,看上去竟有些得意:「因為我喜歡你呀!不必問為什麼,我做事從來不需要理由!」明明是愛的告白,被她這麼一說,字字鏗鏘,擲地有聲,儼然是佔有宣言。
寨主歪了歪頭,大手把胸脯拍得咚咚作響:「我喜歡你的笑,反正跟著這女人也沒什麼前途,你就留在寨子裡,天天笑給我看吧!」莫名其妙的程度比鳳衣更高一籌,強盜頭子果然不是幹假的,一看到好東西就想佔為己有。
「你們有沒有想過我的意思?」
吳桂自認這個問題合情合理,另外兩個倒是很有默契地雙眼一瞪,連聲追問了起來:
「為什麼要這麼說?你那麼討厭我嗎?是啦,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可是感情這種東西可以慢慢培養,我爹娘只見了一面就私訂終身,後來還不是恩恩愛愛。多相處一陣子,你一定會愛上我!」鳳衣力說。
「我這寨子什麼都有,呃,雖然銀子是少了點,可是在我的英明領導下,以後會變得很多很多,留在這裡你想做什麼都行!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叫兄弟們給你去辦!你一定會喜歡的。」寨主也不退讓。
從寨主前後對照下比鳳衣還要誇張數倍的轉變,吳桂不由得聯想到父親當年為著霸王雪山一笑,洗心革面從新做人,還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硬是鑽到南霸天身邊弄來親家身份。
「兩位的好意,我銘感五內……」
說著,吳桂發現自己躺著,另外兩個站著,被俯瞰的感覺讓他頓時覺得矮人一截,便把棉被堆向背後,自己靠在上面,這才平衡了些。
調好靠姿,吳桂方才續道:
「可惜我有要事在身,亟需整裝出發,請恕我無法從命。」說這話的語氣斯斯文文,眼神也是輕輕淡淡,臉上更擺出當家笑靨,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微笑。
任何一個稍微有點見地的人,一聽到他這個說法,心裡多少有了底,知道這是人家委婉的拒絕。想再進逼嘛,瞧瞧那波瀾不興的平淡眼波,望望那風度翩翩的柔和微笑,無機可趁哪!
可惜吳桂遇到的偏偏不是普通人。
「你有急事啊?早說嘛!走走走,我們這就上路吧!可是,你的身體能長途跋涉嗎?」鳳衣笑瞇瞇地大大點頭。
「原來賢弟有事,跟愚兄說一聲就行了,你的傷勢還不好騎馬,我這就去叫人備車。」寨主也毫無難色地一躍而起。
「我想一個人上路。」吳桂特別強調「一個人」這部份。
自己失蹤整整五天,想必外面早已亂成一團。
婚筵預定在抵達隔日舉行,屆時不僅冠蓋雲集,父親也會快馬趕來。要不是忙著與某位王爺洽談一筆大生意,父親早跟上來了。
「到了地方,你去辦你的事,我不會攔你。」鳳衣掃了寨主一眼:「倒是你怎能跟我們走?雖然是個破山寨,你起碼是一寨之主。」
「本寨有三十多名兄弟,個個英勇彪悍,妳怎敢污蔑我們!」寨主眼巴巴朝吳桂這邊看了過去:「賢弟的事就是我的事,雖然我忙得沒空睡覺,仍舊要抽空走上這一趟。」
「得了吧!明明閒得沒事做。」
「妳這人真是欠扁!」
這兩人究竟粗心到什麼地步?吳桂那無懈可擊的笑顏有點僵了。
笑容仍是近乎完美的傑作,只是嘴角微妙地一偏,原本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微笑剎那間鬆動了些,變得不是那麼溫文爾雅、風度翩翩了。
「……唉。」嘴巴動了動,細小的歎息靜悄悄融入空中。
照理說,這不會引起二人注意。正吵得不可開交的兩個,卻福至心靈地同時打住,一起望向他。
「是什麼要緊事,不讓人跟?」鳳衣終於察覺到吳桂的不情願。
「這裡離大理城有多少距離?」吳桂不答,轉向寨主。
「三十里左右。」寨主也覺得怪了。
「三十里……」以愛馬的腳程,半天不到就能抵達。
吳桂心裡明白,雖然自己沒了蹤影,車隊還是會照原訂計畫前進,只是尋找他的人會遍佈各地,一旦找到就把他快馬送往大理。
「你要去大理?我也去!」鳳衣眼睛發亮。
「還有我!」寨主比照辦理。
「不行,你們如果接近那裡,只怕……」吳桂打住,該告訴他們嗎?
大理城方圓百里全是仰慕南霸天的江湖人物,霸王正式定居大理之後,這些擠不進霸王府邸的武林人士便就近住了下來,十幾年過去,大理城中幾乎找不到幾個不會武的一般居民。
眼下的大理,想必是風聲鶴唳。
他一人過去沒事,要是身邊多出兩名強盜……
吳桂不敢再想下去,事情過了五天還沒有人找上門來,已經夠不可思議了。
此時,門砰地一聲被撞開。
「老大,不好了!山下來了一大堆官兵!」
寨主一把抓住前來報訊的老三:「他們有多少人?」
「我也不知道,一眼望過去黑壓壓的一片,少說也有四、五百人!」老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官府派出這麼多人手,還真看得起本寨啊!」不愧是粗線條的寨主,居然還有大笑的心情。
「老大,這事透著古怪,咱們在這裡兩、三年,不過是三十幾個兄弟,官府怎麼突然派兵圍剿起咱們了?還是這樣的大陣仗。」
「這是他們聽過我的威名,怕人少了擒不住我!」
吳桂靜靜聽著,明白這些官兵多半是為他而來。
望了望不知懼怕、朗聲大笑的寨主,吳桂忽然心生不忍。寨裡的人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單以結果而論,卻得擔上綁架霸王之婿的惡名,江湖中人只怕會與他們鬧個沒完。
「喂!你要自找死路是你家的事,誰教你平常不知收斂?可是吳桂跟我沒必要給你們陪葬,你得想法子讓我們逃走!」鳳衣跳出來嚷道。
「我又不是存心要惹官府。」寨主摸摸頭,有點慚愧地說:「聽說曲神醫跟縣太爺的私交不錯,這次八成是為了他的事,我把人交出去就是了。」
「你怎能確定只要你交人,他們就會退兵?說不定人家要趁此機會一舉殲滅你們,到時我們不就受你牽連,一塊兒被抓下大牢嗎?」鳳衣一口咬定。「你得趕快給我們安排脫身的路子!」
開玩笑,不趁機帶吳桂脫離此處,難道要與這草包爭一輩子嗎?
鳳衣的頭腦畢竟要比寨主好上那麼一點點,懂得將危機化為轉機,一旦有了機會便死抓不放。
寨主瞄瞄吳桂,瞧他文質彬彬、氣弱體虛的模樣,要是當真遭受牢獄之災,只?關沒兩天就一命嗚呼了。
「好,我房裡有個密門,可以從那裡進入地下密道,出口在後山山腳下,你們就從那裡離開吧!地道就那麼一條,你們絕對不會弄錯。」
「寨主,你們也一起走吧。」吳桂擔憂地看著他。
「哈,逃跑是狗熊的作為!我要讓他們知道我的厲害!」寨主大聲說道,掃向鳳衣的目光寫著勝利。
「大英雄,上場廝殺就交給你,我們先走一步。」鳳衣躍到床前,按住吳桂的雙肩,直直看進他那略顯迷離的雙眼:「我知道你的身體還需要休養,可這事緊急得很,站起來,跟我走!」
吳桂正為眼前轉變過快的情勢感到無所適從,鳳衣不容抗拒的言語當頭棒喝,一陣天旋地轉中,他暈乎乎地被她拖進密道,忘了留在原地等官兵找過來,才是最聰明的作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