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潔白、寂靜、無聲,並且美得驚人。
但采萱卻無心欣賞,因為文龍已經三天沒有回府了。
三天前他要出門時,曾經跟她說:「今夜我會晚回來,如果累了,你就先休息。」
「但是--」
他依照長久以來的習慣點住她的朱唇說:「不要跟我辯,好嗎?」
也就是在那一刻,采萱差點衝動的脫口而出:不!不要再叫我等,我已經厭倦了什麼都半知半解,甚至不知不解的情況,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你的現況、我們的未來,不要什麼都不告訴我。
但她最後終究什麼都沒說出口,只說了句:「你答應我一切小心。」
「我答應。」
想起他臨別的那句話,采萱不禁苦笑,他只說他答應,並沒有說答應什麼,自己好像又被騙了。
騙?
他們之間怎麼會出現這個字眼,太不吉利了,太不--
轟然開啟的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接下來的景象更令采萱怔住。
「你們是誰?」
兩個全身黑衣,連臉都蒙上黑巾的人不言不語,向她步步逼近。
「你們到底是誰?如此大膽,竟然--」
冷不防地一塊布巾蓋了上來,采萱簡直無法相信這……這算什麼呢?
沒有機會問了,甚至沒有機會再想,因為才覺得那塊布巾的味道嗆人,便已失去了知覺。
*****
兩年後
「不。」魯君最小的女兒靜波公主在聽完母親轉達父親的諭令後,唯一的反應。
「靜波,」她的母親申姬勸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今年都十八了呀!」
「所以父王和母后就不要我了?」
「你說的是什麼話,我們疼你都來不及,怎麼會不要你。」
「既然如此,就不要叫我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嘛!」
「靜波,」她好言相勸:「我何嘗捨得?但你再不嫁,可能就真的要留在娘身邊一輩子了。」
「那才好。」
「才不好。」她拉住女兒的手,輕輕摩挲道:「成了老姑婆,有什麼好,我希望你跟我一樣,嫁個好丈夫,生兒育女,這樣人生才圓滿。」
靜波突然打了個冷顫。
「怎麼了?」申姬瞧瞧外頭的漫天大雪,再看看裡頭的盆盆火爐。「你覺得冷?」
「不,不是。」該怎麼解釋打從心底不斷竄升上來的寒意呢?
「那為什麼--」
「所以囉!母后,你瞧我有多怕嫁人,而且還是要嫁給一個素昧平生的人,你跟爹怎麼忍心?」
申姬聽了不禁失笑,「不嫁給素昧平生的人,難道要嫁給熟人?你又自小養在深宮內,哪來的熟人可嫁?」
「所以我才說我不要嫁嘛!」
申姬知道靜波本性善良,拂逆父母實屬罕事,只得動之以情,婉言相勸。
「靜波,你父王與我疼不疼你?」
「當然疼,在所有的兄弟手足中,就算比不上哥哥、弟弟們,總也是最受寵的女兒。」
「那我們會不會害你呢?」
「母后,這根本是兩碼子事。」
「你已十八,照說都晚了。」
「晚了?」
「是呀!你看你的姊姊們,哪一個不是最遲十六歲就出閣的,你就別讓我們更為難、更捨不得了,再說,那魏侯年紀不大,又還未立後,這次你若能被選上,可也是美事一樁。」
「選上?我還得被挑三揀四?」靜波承認,這話她聽了實在不甘。「為什麼?他的架子那麼大?」
「你怕了?」剛剛怎麼沒想到這一招呢?靜波生性好強,絕對經不起人激的。
「怕什麼?」
心裡有了主意,人跟著篤定起來,申姬甚至還能先喝口茶,再慢條斯理的說:「怕沒被選上,會大大的丟臉。」
「選不上?」靜波露出一臉的不馴,雙眸也顯出不服輸的光彩。「只怕是我看不上眼。」
「如果你看不上眼,我就跟你父王說,讓他找個理由,回絕了這門親事。」
「母后當真?」靜波瞪大了眼睛問。
申姬笑了。「雖然世人都只說君無戲言,但咱們跟在君王身邊久了,我想多少也可魚目混珠一下,有樣學樣吧!但是有一句醜話,母后可必須先說在前頭。」
「母后請說。」
「你不准為了賭氣或好勝,自毀終身大事。」
「母后是說滿意就滿意,討厭就討厭,我一定要說出真心話,不能口是心非,明明中意魏侯,嘴上卻是強說不?」
「我的女兒果然聰明。」
「拜託,母后,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
「為什麼?」
「因為我絕對看不上那種年齡足以當上我叔伯的男人!」靜波傲然表示。
「唉呀呀!這不是拐著彎在罵你父王老嗎?」
「母后!」靜波趕緊辯解。「我才沒有,那魏侯哪裡能與父王比,我只不過想讓你看清楚,我和他在年齡上的懸殊而已。」
「懸殊?你太誇張了吧!」申姬知道她已入網,遂好整以暇的逗起她來。「他不過快屆而立之年而已。」
「三十歲?!」靜波頗感驚訝。
「應該說即將三十,所以你們相差不過十二歲上下,剛剛好。」
「都快一輪,還說我們相差不多。」靜波不以為然的低聲念道。
「女兒呀!你在嘀咕什麼?」
「沒什麼啦!」
「要是你真不想跟齊國第一美女相爭,怕被人說你終究比不上,那……」申姬故做考慮狀。「我這會兒也躊躇了,是不是乾脆勸你父王,別讓你--」
「母后,你剛剛說誰?」靜波難得打斷申姬的話頭搶著問。
「誰?」
「你剛剛才說過的,什麼齊國第一美女?」
「怎麼?你真的介意?我覺得你長得不差,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呀!」果然是天下父母心,剛剛為著激她,不得不拉出所謂的齊國第一美女來,現在看她精神恍惚,又馬上捨不得起來。
「她叫什麼名字?」靜波卻像完全沒聽到母親的反問,直追著問。
「什麼人呀?」申姬不明白。
「那位齊國第一美女。」
「聽說是齊君的寵臣杜坤籐的女兒,單名一個薇字。」
「杜薇?杜薇,杜薇……」
申姬終於發現女兒的神情下太對,恍惚中,似乎還有點……驚悸?
「靜波,你怎麼了?」申姬拉起她的手,這一碰得嚇了一跳,怎麼冷成這樣?「來人呀!快為公主備--」
母親慌張的呼聲總算讓靜波回過神來。「我沒事,母后,我沒事。」
「真的?」這女兒可是她跟魯君的瑰寶,絕對不能再有任何閃失。
「真的,母后,我真的沒事。」靜波的心湖其實依然波濤洶湧,但表面卻迅速恢復平靜,只因為不忍心讓申姬擔心,她不能再讓父母為她操心了。
而答應去「相親」,不也是讓他們安心的做法之一嗎?
「母后,我答應你與父王,好好的去跟魏侯見這一次面。」
「真的嗎?」申姬幾乎是喜出望外的說:「你真的願意?真的肯?」
「嗯。」她點點頭。「我真的願意。」
申姬得到了她的首肯,不禁大大鬆了口氣。
*****
但在魏境,負責說服魏侯的大將軍卻一點兒也不輕鬆。
「不,我不肯、不願意,你說幾百、幾千遍都一樣,總之,我不想成親。」
「侯爺,你也知道這事不能再拖了。」
「樊勇。」魏文龍突然喝道。
「臣在。」他把腰打到最低。
「不必來這一套。」他擺擺手,顯然煩躁不已。
「微臣不懂。」樊勇把姿態擺得更低。
「若你也不懂,那還有誰懂?」文龍的聲音突然低下去。
樊勇聽了大為不忍。「要是侯爺真的這樣想,那就應該明白臣等的不忍之心。」
「逼我娶妻,你稱為不忍之心?」他嘲弄道。
樊勇被說得一怔,卻也暗下決心,決定今天就算得冒著被砍頭之險,也要把話說清楚,把所有的事情都談開。
「侯爺,你打算再為上官姑娘守多久的喪?難道你真要為她守節至死?」
「大膽!」
樊勇馬上曲膝跪倒。
久久,文龍才說:「起來吧!」畢竟是跟著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屬下,不,在他心底,早把樊勇當成自己唯一的兄弟,只是人前仍得保持君臣之禮而已。
「不,侯爺不答應此事,樊勇就不起來。」
他冷笑一聲,「好,好得很,竟威脅起我來了。」
「樊勇不敢。」
「不敢?」他指著樊勇問:「那你現在這樣長跪不起,又算什麼?」
「我想侯爺或許會憐我夫妻兩人一片忠誠之心,答應此事。」
聽他提起彩蓮,文龍不禁長歎一聲,再說一次,「起來吧!」
「侯爺--」
「莫非要我求你?」
「微臣不敢。」樊勇低頭道。
「口口聲聲說不敢,最會脅迫我的人卻是你,」他搖頭苦笑,「高處不勝寒,坐這位子,無味呀!真不曉得兩年前那一場混戰,是為了什麼?」
樊勇知道這話題他插不上嘴,只能繼續跪在那裡陪著。
「起來呀!」樊勇的個性幾乎與他一樣固執,他還會不清楚嗎?「起來商量。」
有得商量,便有轉機,樊勇自然迅速起身。「謝侯爺。」
他盯住樊勇看了半晌,然後說:「謝我?我看這話應該倒過來說,該由我謝你才是。」
「你就別再折煞小的了。」
「小的」,這是多少年前的稱呼了?應該是十幾年前,當樊勇發現平日與他稱兄道弟,什麼苦都一起吃的「小龍」,竟然是蟄伏在君卿封地,伺機奪位的「大人物」時,曾執意用來自稱的字眼。
不想再繼續沉湎於往事當中,文龍拍拍他的肩膀道:「連我都得聽你的,你有多小?」
「侯爺!」
「行了,行了,」他揮揮手說:「這寢宮只有你我兩人,還這麼客套做什麼?剛剛你提到彩蓮姑娘,她一切都好?」
「謝侯爺關切,彩蓮很好。」提到愛妻,樊勇的心情大好。「孩子們也好。」
「對了,我卻忘了你們有一對雙生兒,叫什麼名字來著?記得還是我取的名兒,你瞧瞧我這記性。」文龍不禁搖了搖頭。
「一個叫樊龍,一個叫樊虎。」
經樊勇這麼一提,文龍想了起來,「是叫這兩個名字沒錯,龍虎兄弟,將來好幫著你我打天下。」
「我有彩蓮,有龍、虎二兒,就算天冷,也不覺得家裡寒,但你呢?侯爺。」樊勇看著他。
「我也有侍妾。」
「但你從來不叫她們陪宿。」文龍別開臉的說道。
「好!」他突然提高聲量說:「好一個忠臣樊勇,連我床笫之事都管起來了。」
「在這件事上,我是你的兄弟,不是臣子。」
「你說什麼?」
「我說我當你是自己的大哥。」
「放肆!」文龍不得不佯怒喝道。
「侯爺絕不是真心怪我。」樊勇定定的直視著他。
「哦?你憑什麼這樣有把握?」
「因為你將名字中的一個字賜給了我的孩子,若不當我是自己人,又怎 會這麼做?』
文龍盯住他看了半晌,終究無法真正責怪他,只好重重歎了口氣。
「侯爺,就聽我們這一回吧!」樊勇見他有軟化的趨勢,趕緊把握住機會說。
「我記得,」文龍看著窗外的飛雪道:「采萱對你們夫妻不差。」
「豈止不差,上官姑娘從來就不曾將我們夫妻當成外人,始終以禮相待,跟侯爺你一樣是最好的主子。」
「若是如此,你們怎麼忍心叫我--」
「她也會做同樣的事。」樊勇搶著說。
「誰?」
「上官姑娘。」
「采萱?」因為是在昔日的君境私自成親,所以曾娶采萱為妻的那段往事,就沒有太多人知道,知道的人中也少有人稱她為夫人。
「對,我相信她絕對不希望看到你這樣。」
「你漏了一句。」
「什麼?」樊勇不明白。
「你真正想說的是,如果她地下有知,絕對不希望看到我如此,對不對?」
樊勇無從應起,只好保持沉默。
文龍歎了口氣說:「我是個笨蛋。」
「侯爺!」
「難道不是嗎?有時想想,我不但笨、蠢,而且還是個混蛋!」
「侯爺。」這一聲已經轉為懇求。
「樊勇,她才跟我生活了兩個多月,雖然是自秋末到冬初,看似跨越兩季,其實連三個月都不到,太短了;不但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她的生命也太短,才幾歲?二十而已。」
「我相信上官姑娘不會後悔,更沒有遺憾。」樊勇也只能如此安慰他。
「但我後悔,我遺憾,她原本可以安安穩穩過一生,不必把寶貴的生命賠在我身上。」
「侯爺明知我們身處亂世,生命從來就不安穩。」
「但至少可以不用死得那麼慘!」
樊勇原本還想再說或死得更慘,但看看文龍的臉色,知道最好噤聲。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你知道我最想告訴她的是什麼嗎?」
今夜難得他如此多言,樊勇心想,就讓他說吧!也許他把心裡頭的鬱悶都說出來之後,就肯成親了。
「我想,我略知一、二。」
「哦?」
「如果上官姑娘還在,我想侯爺你最想做的,應該是為她辦一場風光的婚禮,與她好好成一次親。」
「那……當然也是。」
但除了那之外,文龍更想跟采萱說,他愛她!他真的好愛、好愛她,為什麼偏要到她死了以後,自己才發現這件事呢?
太殘忍了。
當時他一連十日在外為戰事奔波,沒得好吃、沒得好睡,君境情勢原本不複雜,但由君焉父子統治十二年下來,一下子要回復舊觀,實在不容易,加上十二年的光陰阻隔,連要百姓相信只有一半君家血統的他是真心真意愛護他們的,都有困難,更不必說那些野心勃勃,也想趁此爭權奪利的貴族了。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最先犧牲的,竟是采萱。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呀!即便事隔兩年,依然刻骨銘心,那時,他想都沒想到十天前還一臉笑靨送他出門的采萱,再見時,居然已成面目全非的死屍,連五官都看不清楚,一片血肉模糊。
「誰?究竟是誰下這樣的毒手,」文龍記得當他接到通知趕過去時,問彩蓮的第一句話,便是:「到底是誰?」
但彩蓮只是哭,自責不已,說不該沒有幫他照顧好采萱,竟讓她給賊人擄去。
「多久以前的事?」文龍又問,感覺自己手腳冰冷。
「七天前的夜裡。」
七天,竟然已整整過了七天,在這七天當中,采萱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折磨,他是連想像都覺得難受呀!
也就是在這痛徹心肺的一刻,文龍才知道自己對采萱的愛有多深,而這份愛,她是永遠都不會知道的了。
原來打從她失蹤開始,彩蓮便拚命想要通知文龍,但大軍行蹤不定,實在不好找,等終於通知到他時,另一批人也同時找到了采萱的屍體。
這樣的結果,委實令人斷腸。
「你確定這是她?」樊勇雖也悲傷,畢竟還能維持一絲的清醒問彩蓮。
「她的衣服還是我親手挑選的,怎麼會錯?她總是這樣,不肯動她表姊的一衣一裙,儘管我跟她說沒關係,說他們都敢拋下她不管了,為什麼她不能穿杜家千金的衣服?就連嫁衣,也是采萱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呀!但她就是不肯,到現在……還穿著這身寒傖的衣服……」彩蓮說不下去了,只能啜泣著。
反觀最應該流淚的文龍,卻一滴淚都沒掉,只吩咐樊勇道:「用上好的木材燒了她,我要帶她回家去。」
此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再提及她一字,為了這個,彩蓮還曾向樊勇抱怨,「將軍真是無情!」
直到後來兩名兄長因爭奪魏侯之位而起鬩牆,甚至雙雙敗亡,等好不容易平定君境,又得趕回來接任魏侯之位的文龍遲遲不肯成親之後,彩蓮總算才又諒解了他,最近甚至為他的終身大事操起心來。
像今夜這樁,彩蓮就說,如果他說服不了文龍,她要親自來講。
想到這一點,樊勇不得不亮出最後一招。「侯爺,你不是一直想幫上官姑娘報仇嗎?」
這句話果然說得文龍渾身一震。「你有消息?」
「至少有間接的消息。」
「說來聽聽。」
「想辦法讓兇手自己招供,不是更好。」樊勇的表情突然轉為冷肅,活脫脫就像是戰場上令人聞之色變的戰將神情。
「什麼意思?」
「這次侯爺選親,各國王公貴族,無不想憑借美女,與你攀上關係。」
「包括誰?」文龍問他,「難道包括兇手在內?」
對於這個問題,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只說:「包括上宮姑娘的表親在內。」
「你是說?」
「是的,包括齊國大夫杜坤籐的女兒,杜薇在內。」
文龍聽了一怔,接著眼神便轉為深邃,再問道:「選親訂在何時?」
樊勇大喜過望,連忙應說:「下個月。」
「在哪裡選?」
「懷萱園。」
「一切便交給你去安排。」
「是。」
送走樊勇,文龍望著幽暗的夜空,暗暗起誓,采萱,我絕對會為你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