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去年春節的開工儀式一樣,照舊的獅舞慶賀,兆意來年。
叢小河在人群中尋找秦玄的身影,眾多女孩如花叢,秦玄像只多情的蝶,與花相戲。隔著遙遙的距離,她的視線接上他的雙瞳。他也在看她嗎?還是看她週遭飛揚的花片?苦笑一聲,她避開他的注視,在冷濕的風中看一片片煙火紙絮飄落,心緒亦是如斯浮蕩。
秦玄的眼神隨著她的迴避而瞬間黯然。他伸出手,接住飄落眼前的碎紙末兒,紅紅的,有新年的喜慶氣息。可他的心卻在低谷,有酸也有澀。
叢小河──沈霓──竟是母女。如果告訴她,他冷淡她只因為她是沈霓的女兒,結果會如何呢?將紙末輕輕彈開,目光再次投向叢小河,原來她連背影都那麼酷似沈霓,孤然而傲氣。他到現在才發覺。
開工的第一天,事情並不多。公司擴產範圍已經定下來了,今年的年度預算並不難做。她在去年的報表上適當地增加某些費用的支出,開會用的資料就這樣準備好了,這時身邊的個人專機響了。
「喂?」淡漠的口吻。按經驗,會打這個號碼的都是熟人而非客戶,那麼她也無須假裝熱忱。
「是我。」
「哦。」她知道是任淮安。這種略微沙啞的嗓音提醒她昨晚與他共擁的一個熱吻。
「我要見你。」
「昨天不是見過了嗎?」
「中午一起用餐?」
「我的午餐時間只有半小時。」
秦玄走來,朝她打了個手勢,「總經理叫你到一號會議室。」
「晚飯呢?」任淮安不厭其煩地問。
「加班。」心不在焉地應道,電話在不知不覺中掛斷了。她看著秦玄,心緒起起伏伏。
秦玄立於旁邊,戲謔般地彎起一抹淺笑,「男朋友的電話?」
「不、不是。」有點心虛,她不敢看他的眼,「我要開會了。」說完便向會議室走去。
「昨天找不到你。」秦玄的聲音響在背後。
「呃?」她立直身子,感覺背部汗毛豎立,「有事?」
秦玄哼了一聲,拂開劉海,語氣平淡地陳述:「沒有。只是聽說你跟一個男的約會。」
她轉身看著他,「誰說的?」
「他送你回來?」
「你──怎麼知道?」彷彿偷情的婦人被抓了把柄,冷汗如毛毛蟲蠕動於脊背。
「精彩、纏綿、感人的經典情愛鏡頭總不能錯過吧?」
叢小河張開嘴,忘了呼吸,「我不懂你什麼意思。」
「我自己懂就可以了。」秦玄作勢離開,又調過頭來,揚起半邊嘴角,邪邪地笑著,然後邊走邊說:「哦,對了,昨晚我和高若妍在那家意大利餐廳吃飯,感覺不錯哦!你也是這麼覺得的吧?」
老天!
她退倒幾步靠在一面牆上,心中彷彿打翻了五味瓶。
???
「叢小姐,真的不接?」
「不接。」頭也不抬一下,叢小河把會議記錄初稿扔進廢紙簍。
「已經是第五個了耶。」總機小姐不耐煩地道。每天接進來的電話多如雨水,同一個人在短短的半個上午打了五個電話來煩她,那真是欠罵。
「就說我忙。」撥著電話,她向總機小姐示意她真的是正在忙碌著。
總機小姐瞪了她一眼,對著無繩電話吹了口粗氣,大聲叫道:「叢小河小姐說她非常非常非常的忙!請你不要再打這個號碼,OK?!」
叢小河啞然失笑,感激地對她做了個「V」手勢。
她知道這樣還是逃不過的,如果他繼續撥打的話,她的辦公電話在下班時間會自動接到她的手機上。而下班後,她總不能像現在這樣將手機關掉,上司隨時都會傳呼。
熬過了下午的幾個小時,怕任淮安像上次直接到住處找她,晚上她乾脆去公司的職員圖書室看書。
秦玄也在。他站著翻閱日文雜誌,上身一件皮質黑色大衣,配襯黑色牛仔褲,顯得放蕩不羈。
然而這卻正是吸引叢小河的所在。她攏攏衣服以平靜自己,盡量表現得淡然,心狂跳著。她沒想到他會在這裡,拿起《奇形怪狀之人物》中文譯本,一言不發地坐到一旁。
村上春樹,是跟秦玄學習日語時他推薦的作家。只是秦玄不知道,因為他,她連閱讀書籍的類型都隨著他的喜好而改變。
秦玄抬頭看了她一眼便迅速調離視線。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圖書室靜得只有翻書聲,空氣冷且令人窒息。叢小河站起來準備離開,她受不了這種無形的壓抑。而壓抑,是來自於秦玄。
走出門口,她急急地奔下樓梯──
「小河。」秦玄叫住她,手裡拿本書。
「嗯?」叢小河回頭,看見秦玄踏著階梯一級一級步下來,眼睛定定地鎖在她身上。這使她很不安,同時又感覺莫名地驚喜。
「出去走走?」他問。
「哦。」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眼神,因為只有那個任淮安才會這樣。任淮安說他愛她,那麼秦玄的眼神,代表什麼?
她跟在他背後,折下樓梯,走到街口,突來的冷風使她深呼一口冷氣。
秦玄一直走,腳步極快。叢小河跟不上他,兩人的距離遙遙相隔。知道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他了,她站在原地不動,等他回頭。
可是秦玄沒有。路燈下,他的步伐急速。
叢小河不明白他什麼意思,靜靜地等著,卻沒有辦法生氣。入夜的風很大,秦玄的背影已經消失了。背著路燈,只有不遠處的兩盞仿似汽車前燈的光點若隱若現地照亮她的固執。
她的固執是對秦玄的堅持,這種固執與堅持自從遇上他後一直都不曾改變,只是秦玄,他知道嗎?她不禁為自己悲歎。
「你的確與眾不同。」如鬼魅般,秦玄突然出現在她身後。他其實只是站在暗處看她,並沒有走多遠,他想知道,獨自一人置於黑街上,她會如何反應。他以為她會驚惶、大聲叫喊或罵聲不止。誰知她竟只是沉默不語。
達民告訴他,叢小河倔強得讓沈霓無可奈何,她對自己認定的人和事很固執。達民說:「她們的母女關係已經夠僵了,沈霓不斷盡力地改善都無濟於事。」達民又說:「好不容易,叢小河才願意主動打電話回家,秦玄你不要插進去攪和。」
不要插進去攪和。秦玄苦笑,如果叢小河知道他和達民的關係會如何呢?
叢小河轉過身看著不知由哪個方向繞道而來的秦玄,風翻飛起他過肩的頭髮,一根一根飄蕩,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的心卻為此悸動。秦玄,他就是這樣切入她的心的。
「回去吧。」秦玄脫下皮衣,為她披上,「你的樣子好像很冷。」
叢小河微微怔忡,他莫名奇妙的關愛讓她的心掀起如浪潮的狂喜。這一刻,她希望是永恆。
秦玄輕擁著她的肩,慢慢地踱步。回去的路,叢小河真希望一輩子都走不完,就這樣依著秦玄,以為自己不再出演獨角戲。
在宿舍樓下,她把大衣還給他。秦玄接過後,突然將她的雙手包裹握在掌間,淡淡地說:「你的手指好小,好蒼白。」
叢小河驚訝地抬頭,對上一雙眼神迷離的眸子。秦玄的雙眼膠住她的唇,緩緩地低下頭去……
「秦、秦玄……」天!她的心漏跳了半拍!
「明天見。」秦玄用日語輕輕說道,嘴唇終是止於她的眉額間。
「明天見。」叢小河訥訥地跟著他發音。
秦玄看住她,欲言又止,把她的手狠狠地緊握了一下,轉身離開。
叢小河站在原地,揉著被他握得有點發痛的手,有點不明所以。秦玄,她從來都未能看懂他。而今晚,就當是個美麗而短暫的約會吧,屬於她和秦玄的。
這樣想著,她很幸福地笑起來。
???
回到房間,叢小河卷弄著身上披肩的流蘇,躺在床上聆聽快樂的圓舞曲,心亦放歌。她真喜歡這條紫色披肩,它混合了秦玄的外衣的氣息,有秦玄的味道。
「叢小姐,樓下有人找。」傳達室人員按響她房間的電鈴。
「先生還是小姐?」
「一位先生。」
「你認識嗎?」對於來訪者她向來問得仔細,她不喜歡別人沒有預知的打擾。
「好像見過。」
「我五分鐘下來。」也許是秦玄,她想。
以最快的速度換上衣服,在鏡前確定自己已是最佳的狀態了,她跑下樓梯,步履輕盈、紫衣翩翩。說實在的,有時候她也疑心自己是否是一個紫衣翩飛的仙子,行走如飄。
「是不是秦玄?」看不見人,叢小河興奮地問管理員。
管理員指了指大門,「他說在外頭等你。」
叢小河順著他的指向看過去──一輛汽車和一個人。
車門邊的人斜斜地倚成一尊塑像,風衣翻飛,傲然狂野。
不是秦玄。是任淮安。
難以置信地,更有深深的失落襲上心頭。叢小河緩緩走過去,走到離任淮安大約五步之距,停下來,與他對望,看見他執煙的右手微微顫動了那麼一兩下。
「看到我讓你很失望?」任淮安徐徐地道,不太清晰的吐字,卻是平緩而有力。
叢小河動也不動,保持緘默。要如何告訴他,她渴望的人不是他?
任淮安輕輕捏弄著煙頭,將火星一點點捏弄到其完全熄滅,然後舉高捏熄煙火的那兩根指頭吹氣,緩緩地移步,緩緩地移近她,很慢很慢,彷彿每一步都是一次艱難的跋涉,超過一米八的身形被燈光映照出一片巨大的暗影。
「任淮安?」叢小河看向罩壓過自己的暗影,「任淮安──」她的聲音有點顫抖,打了個寒顫,接著是一個噴嚏。
「你著涼了,先前那個男孩沒有給你足夠的溫暖嗎?」一如平常的溫柔,他攬過她雙肩,眼睛卻噴射著火花,像要把她焚燒。
「你跟蹤我?」叢小河跳起來,吃驚地責問,想起那始終顯得似有似無的燈。
「跟蹤?」任淮安譏諷冷哼,「你以為我會那麼不成熟?」
「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話?叢小河,昨晚你對那個吻還很投入,今天卻不接我的電話,並且披著另一名男子的衣服肩並肩散步!你這個讓人瘋狂的女子!」說著便狠狠吻住她。他要懲罰她,她害他一整天擔驚受怕,一整天猜心疑心。怕她又將他排拒心門外,猜她的心思如何輾轉。他被她折磨得就快失常了。
事實上,他從遇到她起,就沒有正常過。
正常的任淮安應該是日坐金山夜擁美女;正常的任淮安應該是以挑剔的目光挑選女伴的;正常的任淮安不會迷戀於一個不見得有多麼靚麗多麼動人的女子;正常的任淮安也絕不會為這樣的小女子失魂落魄,一整天撥打她的電話,一整夜跟在她身後。
而事實證明,他失常了。他瘋狂地掠奪她的唇舌。
叢小河掙扎不止,激烈地閃躲著,可她從來未曾躲得了他。
「不准動!你這個讓人發瘋的女人!」任淮安一手固定她的腦袋,一手箍緊她的腰身。
叢小河放棄掙扎,像沒有任何份量的影子,貼附在他懷裡,與他的身體交貼。他的唇帶著懲罰與渴望,洶湧而激昂,將她吞沒。
彷彿有一個世紀之久,她幾乎以為自己會缺氧而死時,任淮安鬆開手,改為擁抱的姿勢,讓她靠著他的胸膛呼吸。
她吸取著空氣,氣息漸漸緩和,慢慢隔離他的懷抱,然後,舉起手,向他的臉揚去,「任淮安,如果你從此在我眼前消失,我是多麼的感激。」
啪!空氣中如預期地蕩過清脆的響聲。
任淮安的表情──從激昂幻成驚愕,再變做憤怒。一個巴掌,這就是他失常失心又失魂的結果。他該狂笑千百次呢,還是長長歎一聲?
叢小河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後退,冷眼看著他,轉身,飛奔而去。
???
五天了,任淮安沒有出現,無論他的人或是他的聲音。
五天了,秦玄似乎特別忙,寫字樓裡見到她欠欠身低頭便走,下班碰到也沒說半句話。他們恢復了過年之前的冷淡,那一夜相擁彷彿是幻影。
元宵節緊追著春節而來。仍彌留著春節氣氛的元宵之夜螯山燈桿、火樹銀花。可對於叢小河而言,日子,只能用平淡來形容。
平淡。全都已經平淡。
春暖花開的季節裡,她如潛伏於水的一尾魚,除了呼吸還是呼吸。令她著迷的秦玄仍舊在身邊扮蝶戀花,讓她困惑的任淮安已經無聲無息,好像他從未出現過一般。
簡單的生活,心事不知向誰訴說,翻閱報刊雜誌,到處是傷情的文章,令人惆悵的千字愛情,一則則,短暫得令人心酸,如煙火,片刻絢爛後歸於永恆的平淡──像秦玄偶爾用於她的熱情,還是像任淮安來勢洶洶的熱吻?
她知道自己的心並不平靜,長夜時睡夢裡會驚醒,四周白的牆使胸口窒悶、疼痛,雙眸穿不過緊鎖的茶色玻璃窗,反射回來的往往是睡意惺忪的面容。於是她莫名地哭,猶如散戲後可憐的小丑。
四月,很快就過去了,一季的小雨滌盡四月芳菲。
五月的日子,猶如低飛過窗口的風,泣血成記憶裡那一抹紅。
簡單的心在六月裡分外沉寂,掀翻回憶,聞著往事的氣味,是那種決裂的蒼涼,猶如一個人站於荒野。
感覺茫然。在這個事事講究立竿見影的社會,她這樣不可饒恕地花大量的時間來冥想是不是太奢侈了?
當灰黑漸漸轉成淡淡的亮色,天又亮了。叢小河習慣性地走近窗前,拉開簾子,微露的晨曦中,在公寓大門口停放著一輛熟悉的卻近三個月沒有出現的所謂的高級房車!
心跳得急烈,她彷彿聽到自己的驚呼,但是很快地,電話鈴代替了欲呼的叫聲。
「喂?」
「我知道你在看我。」任淮安壓抑的聲音顯得沙啞,送進耳朵卻叫她有想哭的衝動。
三個月,他竟然很聽話地從她身邊消失了三個月!
「要我下去嗎?」話語離開口腔,她才覺出後悔。
像被什麼嗆著,他彷彿倒吸了一口氣,「你會嗎?」
「不會。」
「我知道。」歎息經過話筒,響於耳邊如海風的低音部分。
意識到什麼似的,叢小河放下電話,梳理了一番踱下樓。
遠遠地,漆黑的車色映出朝陽的光輝。她走過去,車上的男人湮沒於一片煙霧裡,略微優郁的眸子出神地望著一個方向:她站立的方向。
默默地,任淮安推開另一扇門。
叢小河坐上去。
車子立即超速衝了出去,沉默的是車中人。
「我第一次逃班。」許久,她給空氣灌入一線音息。
任淮安沒有搭話,機器人般,腦袋好像只裝上了「開車」這一道程序。
可是車子越開越不對勁,周圍的事物陌生得令人心悸。機器人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有表情的變化。當車開過一條小溪,進入一片樹叢時,天色驀地暗下來,在枝葉的糾纏中,只有葉與葉交接處漏下點點陽光讓人不去懷疑是否日已近西。
叢小河疑惑地看著任淮安。嫌長的鬍鬚讓她忍不住想觸摸,可是他如刀削的側臉一派冷然。
「下車。」機器人發出命令。
「什、什麼?」她嚇了一跳。
「下車。」
「那你呢?」她握著把手。討厭!穿著像紳士行為卻一點也不,難道他不給她開車門了?
任淮安坐著紋絲不動,「我叫你下車。」叫人不敢違抗的話語。
叢小河推門下去,才站穩,車子便如箭般飛出樹林。疑問和憤怒以及恐懼,哽在喉嚨裡。她遇上了什麼鬼?大清早被丟在荒郊野外?
「任淮安!」她大叫,天真地以為他正在調車返回。
可時間一分一秒如蝸牛移步,心頭的恐懼卻似潮漲般逼升,她很想哭,但傷痛其實更多於恐慌。
不知過了多久,一輛黑色油亮的車子緩慢地行駛,如體態優美的豹子,停在她跟前。不等她問話,任淮安將她拉入車內,「我不會讓你翹班很久。」
這算什麼意思?神情怪異舉止異常的他遠比她想像的複雜。
「感覺還好嗎?」任淮安淡然地問。
「你──」居然會問這樣的問題?!
他看她一眼又移開視線,「遇上你,我的生活,每一天過著的感覺就像一個人等在荒蕪的曠野,從初始的點滴希望到失望,然後是絕望。我想,能讓人瘋狂的,就是這漫無邊際的等待吧?你現在體會到的只是一點點而已。」他淡淡陳述,忽略她含淚的眼,以免自己會忍不住摟抱她。他總是捨不得她難過,哪怕一丁點兒。如果是他造成她的因擾讓她傷心流淚──他需要再確定一次,如果真的是,那麼這次後,他會離開。
離開中國,回荷蘭去。再也不回來了,再也不要看見她了。這個女人,只消一眼,便能讓他身心皆不由主。愛情概念裡所謂的不可理喻,原來指的是這一種。
「我不懂。」叢小河雙手交貼於胸前,心神未定。來不及坐穩,突然一陣加速,然後是急-車,她向前猛然傾去,又往後倒──
「不懂?」任淮安攫住她,狂亂而野蠻的熱吻如浪潮。他一邊啃咬著,一邊說:「三個月零八天。很抱歉,我沒有如你所願不來找你,因為我做不到。回荷蘭處理一些事務後,我就來了。我坐在車上看你的窗子,從晚上的九點到次日兩點,你的作息時間是怎樣安排的?叢小河,你就不懂得怎樣愛惜自己嗎?我從沒有見你在兩點前關燈,整整一百天!」
一百天。有多少次,他想衝上樓去,把她的燈扔掉,把她擁在懷中狠狠地吻個夠。如果她是他的多好,他要把她調養得健康而充滿生氣,就像他初見時那樣的神采飛揚,而不是現在的蒼白消瘦。
他瘋了。叢小河睜大眼睛,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失眠的時候,樓下還有一雙眼睛在關注,「我還是沒有辦法愛上你。」雖然他痛苦的樣子讓人不忍心,可她不能欺騙自己,不能鋸心兩半分給兩個男人。
「我知道。」任淮安笑得苦澀,語氣中滲透著嘲弄,他應該早就知道的,只是不願意相信,「我知道。抱歉──我送你回去吧。」放開她,他發動引擎。
一如來時的路,回去途中,車的時速依然令人驚心動魄。
車停了,叢小河走下車,回頭看了任淮安一眼。
任淮安靜靜地沉默於車內,眉頭深鎖,任由她一步步走出自己的範圍。叢小河,從來就不在他的範圍內。他現在才願意相信。
驕陽當空,一天已經過了二分之一,餘下的二分之一,之於彼此,都將更加難熬。
???
叢小河神情恍惚地走進辦公室,一股莫名的氣息倏地竄入嗅覺,來不及細細感應,高若妍從人事部疾步走來拉住她。
「小河,秦玄辭職,你知道嗎?」
「呃?」她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任淮安把她弄得神經兮兮,在郊外受的驚恐與惶惑還停於腦中,尚未消除。
「剛剛我去人事部,他在辦離職手續。」
怎麼可能?她是總經理助理,職員的上任或離職的相關文件都要經過她,有什麼理由秦玄辭職她會不知道?
高若妍難過極了,惋惜道:「這麼優秀的男人,怎麼就不能多留一些時日呢?如果他走了,寫字樓連個養眼的帥哥都沒有。」
「現在,他人呢?」痛與失落,排山倒海般湧上心頭,她卻不能表現得太明顯,假裝冷靜地高高掛起,彷彿事不關己。
「好像在整理東西。」
「我去看看。」聲音有點抖動,叢小河提步衝到總經辦。
秦玄正在他的辦公桌前收拾文件。
「為什麼走?」她盡量保持平靜,其實心潮起伏不止。秦玄,請你給個理由,充足點的,請你!
秦玄沒有看她,習慣性地揚起一抹壞壞的笑,「為什麼?沒有為什麼。」
「秦玄……」叢小河低叫。他就這樣走掉嗎?那麼曾經熱烈回視的眼神算什麼呢?曾送給她的情人節丁香花束算什麼?曾有的相擁散步又算什麼?一時間她覺得自己可憐極了,「秦玄……」他怎麼可以、怎麼能夠就這樣走掉呢?
「跟你共事一年多,蠻愉快的,我都有點捨不得走呢,不過總部另外有安排,我只好從命了。」秦玄埋首不去看她的表情。他千帆過盡,在女人堆裡十分吃香,怎麼會看不懂她眼中的情意呢?她是個氣質佳人,站在光鮮亮麗的如雲美女中,外貌或許不甚起眼,但她有種獨特氣韻,一下子就能攝取觀注的目光。她沒有遺傳到沈霓的絕色,卻將沈霓的冷凝孤傲發揮得淋漓盡致。
年輕的達民被風華漸逝的沈霓深深吸引,那麼他秦玄又怎能不欣賞正當豆蔻年華的叢小河?
「那你──」她目不轉睛地凝視他。俊郎的外形、高大的體格、迷人的聲線、邪氣的笑容、壞壞的眼睛,這就是讓她著迷的秦玄呀。她要把他烙在心底,要把他深深烙在心底。
「我搭下午的班機,這些文件我都清理好了,現在交到你手上,等下一任的日文翻譯來了後,你轉給他就行了。」秦玄將厚厚的宗卷移至她面前,抬手撥弄了下她前額的頭髮,狀似漫不經心地說:「有時候你很俏皮可愛,有時候又覺得你孤傲冷漠,難以親近。」
「是、是嗎?」原來他是這樣看她的,她在他的眼裡居然是這樣的一個人。
她初始冷淡他,為了讓他知道,知道她是特別的,而非平庸的艷卉。可他都不明白嗎?他身邊已有太多的花朵,她卻非眾花中一株,只是旱漠的仙人球。而到後來,她是那麼祈盼和渴望與他接近、與他傾訴,他都沒看出來嗎?如果她的冷淡是造成彼此疏離的原因,那麼,若她卸下冷漠武裝,還來不來得及?
「我、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秦玄沒有回答,逕自說道:「記得我剛來的時候,你一整天笑瞇瞇的,後來就很少看你笑了。為什麼?」
為什麼?他就是原因了。只是她沒有說。
「很喜歡看你微笑的樣子。」這是實話。她笑的時候比不笑時可愛多了。
「呃?」
「司機在樓下等,」秦玄看了眼手錶,「我得走了。」
「秦玄──」
「再見。」秦玄說著便拎起皮包向電梯間走去,快到門口時又回頭看了眼叢小河。他是想和她展開一段戀情,即使不能長久也好──他不安定的心不能確定會放在哪個女人身上。
但如果這樣,可能就會應達民所說的──讓她們母女關係再惡化──這樣的話,連兄弟也不必做了──他和達民是親兄弟。他從父姓,達民從母姓,叢小河並不知道吧?世界真小,才兜了個小圈子,就碰上達民女人的女兒。
在不可更改的親情與狀態游移的愛情之間,他選擇了親情。在說與不說之間,他選擇了沉默。如果這些是秘密,就讓它永遠是秘密吧。他對她的情生意動還沒有達到非要她不可的地步,現在放手,好過以後兩情難卻的格局。
叢小河看著他的背影,有許多話哽在喉嚨說不出來,一種痛,直抵心頭,隨著血液漫流全身。冷,是除了痛感之外的感覺。
再見?秦玄──也許永遠也不會有再見的時候了,流光裡,人潮中,能遇上是多麼的難。即使遇上了,又能如何?也許都將擦肩而過。
絕望的情緒一點點蔓延過四肢。叢小河愣愣地站著,腦子裡低低地回放著一句歌詞──「絕望,莫非是愛你最後的答案?」從來都不知道流行歌也能唱出心境,而現在,是真的「有緣太短暫比無緣還慘」。
原來真的一直都是她的一廂情願。她一廂情願的愛,到此終結。
再見,秦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