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秋天是怎麼來的,太煩太亂的心忘了留意季節的更替。秋天就這樣來得沒有聲息。
叢小河走在乾澀的風裡,祈盼著一場秋雨。
是悵惆吧?或許她的憂鬱也結成了髮髻,稍稍散開就將她纏繞。
「多事之秋」──是誰說的?她的秋天除了一如平常地「賣笑」,周圍什麼事都沒有。
好沉寂的秋天!好沉寂的叢小河!
她發覺自己正以驚人的速度消瘦,沒有了痘痘的臉也不見得有多光潔,太過蒼白,遮掩在濃密的黑髮裡更顯得小而突兀。「人比黃花瘦」不過就如此吧,獨立於秋風,她像一首宋詞,婉約而幽怨。
哀怨誰?秦玄嗎?一夜之間,他突然對她說「工作忙,恐怕沒空指導你的日語了」;一夜之間,無論是工作時或是下班後,他對她客氣而疏離;一夜之間,他的身邊出現一個與他狀似親密的女人。
僅僅是一夜之間。
而那一夜,就是任淮安告訴她「紫色偶然」的那一夜。
黑夜後物是人非原來是這樣的。
難道一直都是她的一廂情願嗎?一廂情願地任心深陷?她不清楚啊。而秦玄,已然長成心底的一枚刺,每個輾轉難眠的夜裡都扎得她血流不止。
明知道他再也不可能與她爭吃一個魚頭,挑弄著一隻魚頭的時候,眼淚卻不可抑制地流。明知道他再也不可能教她一遍遍地練習生詞,她仍舊不可救藥地捕捉他的身影和話語,為的是祈願他流轉的眼神偶爾會定格在她身上。
但他沒有。
秋盡了。
入冬了。
在期待與絕望的邊緣遊走,叢小河想,她大概是瘋了。就這樣,過完了一九九八年。
元旦,秦玄請長假,飛回了長島。關於相約到日本旅遊的事,他也許是忘了。
她夜夜讀著日語,念一次Ku、Ki,歎一聲秦玄。
Na、Ni、Nu、Ne、No──秦玄!
秦玄!秦玄!呼喚在即將到來的新年裡,她以為她會在日以繼夜的思念中死去。
???
好冷。
凜冽的風如兩面刀片,雙雙削過耳簾,刻骨銘心地痛。叢小河覺得自己的心,就是這樣被冷得壞死掉的。
換了件呢子大衣,紫灰的,從頭裹到腳,叢小河習慣性地在脖子上繫條紫色圍巾。
紫色──能給人什麼想像?走在人來車往的繁華路段,她突然想起任淮安,拚命地想,祈望他突然走近跟前。如果沒有那一個電話,也許他們會一直交往吧?好好的,他為什麼要說出那一番話?男人與女人之間難道非得沾上一個「情」字嗎?
華燈初上,一對情侶在不遠處的花店買花,男孩將一大束的玫瑰輕放在女孩懷裡,女孩立即綻開一朵媲美玫瑰的笑花,然後兩人相擁而去。
看得她心一陣疼痛。
透過落地玻璃窗看來來往往的行人原來會讓人更寂寞。
情人節。昨天高若妍問她情人節怎麼過?怎麼過呢?在長街上著人?還是去商場裡游晃?
她選擇在咖啡屋裡看人、獨品咖啡的焦香,或者將臉移近杯口,倒影為鏡,孤芳自賞。這是她的情人節。
沒有情人的情人節。
空氣裡流動著幽怨清淒的樂曲,秦玄的笑臉從心房穿過,她的淚很快便來了,雙手握緊杯子,肩膀不停地抖動。記憶中,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傷心過,就算在雙親離異時也沒有。
不知道誰說過女人一旦對某個男人動心,就會變得特別敏感和脆弱?看來是真的。
她對著黑不見底的一杯冷咖啡,哭給自己看。
也許以單戀出招就只能以單戀收招吧?
許久許久,她感覺到有人走近,打烊的老闆?她不以為自己已坐了整個晚上。
抬起頭,是一方潔白的手帕,再往上,是一雙深邃的眸子。閃動著淡淡優郁的眼睛,與其嘴角的笑一樣,有微微的澀苦。
「任淮──」她慌忙站起來,雙手胡亂抹去眼淚。
但是他的動作更快,已經用手帕拭去她兩腮的淚,星眸鎖住她手,欲言又止。
「你怎麼在這?」
「我在想,那麼喜歡紫色的女孩子不知道流出的淚是不是也是紫色的?想著想著,所以我就來了。」任淮安的雙眸鎖緊她。她瘦了好多!
叢小河淚眼盈盈,「我……」
「我知道一個地方,有好聽的音樂和美味食物,你沒吃晚飯不是嗎?」他的左手穿過她的長髮,眷戀似的糾纏著,像情人間的愛撫。
「你注意我多久了?」看著他青青的胡碴,她問。他的突然出現叫她愕然。
「是從你推開那扇玻璃門那刻算起呢,還是直接告訴你,我從昨晚回來後等到現在?」任淮安笑得落拓,問得溫存:「為什麼哭?」
她搖搖頭,不作解釋,「我餓了。」
他也不追問,「等我,我把車開過來。」
???
任淮安帶她去一家新開的意式餐館。
棒子芭菲、藍表口幼蛋面、新西蘭羊鞍扒、車厘生蠔……很棒的意菜,可惜叢小河的胃口不好,在任淮安的注視下,她匆匆結束晚餐。音樂很美,低低地在空氣中旋轉,好情味很濃,只是她怎麼聽都不是自己的心境,只好發呆。
任淮安看著她,有點無可奈何,聳聳肩,將她帶離。儘管有過無數的電話交流,但他,依舊無法深入她的世界。
而後來,他借助醉酒的一番剖白,更徹底地讓兩個人疏遠了。他在酒醒後無限自責,卻又找不出後悔的理由。
是的,後悔什麼呢?後悔喜歡上一個或許對自己毫無感覺的女子?不悔。如果悔,就不會千里迢迢飛來期待一個偶然了。他不敢企盼可以再像去年那樣遇上依舊孤身獨行的她,他想她的身邊應該會有位男士。但是沒有。
他遠遠地看著她,和她同樣地獨坐了將近一個晚上,凝視她的目光卻未曾稍離。只是她為誰惆悵為誰哭?當想到她流淚的對象不可能是他時,他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了。
從偶遇的那天起,她就是個讓他無法自主的女子。說不上緣由,也沒有道理。一如現在,他只能對她的淡漠聳聳肩。
叢小河窩身在車上,冷漠而木然,看燈光幻影從車窗一框一框掠過,看窗外風景變化。車窗外的世界五光十色,繽紛一片,然而她的心卻是荒蕪。街市擺賣的鮮花簇簇,兩兩成雙的情侶相擁於寒冷的冬季彼此取暖。
「不問我為什麼回來嗎?」溫和而不失堅定的嗓音是任淮安的註冊商標。
「不問。」她合上雙眼,顯得倦怠。
「不問我們現在去哪嗎?」
「不問。」
「可是我希望你問。」開著車,他空出一隻手握住她的,眼神專注。
叢小河輕輕地將手抽離,「你逾越了。」
「小河──」
「請叫我叢小姐,直呼叢小河也行。」她冷淡地打斷他,「送我回去好嗎?我累了。」
他有點黯然,「去年的那個電話對你而言一點意義都沒有嗎?」
她漠然地望著他,「哪個電話?我每天接的電話不下三十個,你要我去想去年某個電話的內容未免太高估了我的記憶力吧,任先生?」
「為什麼刻意疏遠我?」任淮安歎了口氣,調轉車子方向,加快車速,卻不放過她的表情的點滴變化。
偏偏,叢小河就是個缺乏豐富表情的人,「我們本來就很疏遠。」
「小河──」
「是叢小姐。」她糾正他。
「是,叢小姐。明天可以見你嗎?」
「不可以。」想也不想,她很快應道。
一路沉默。
除了任淮安偶爾問問沿途的路線,直到公司門口。他走下車,很紳士地拉開車門,看著她。叢小河也不好推托,把手伸給他,卻接到一束花──紫色勿忘我。
「為什麼送我花?」她很惑然。用勿忘我裝點艷花嬌卉並不鮮見,但單單弄成單束她還是第一次看到。
大片的紫綻放於眼前,令人頭昏目眩,然而又具有一種別樣的吸引力,獨特而新意。她一下子便喜愛上了,將臉埋於花叢。
「喜歡嗎?這種花和偶然小姐一樣都給我紫色想像。」任淮安極高興地看著她舒心的笑容。他很想告訴她,他就是看著這麼一種花色在荷蘭日以繼夜地念著她的。
紫色!偶然!叢小河一驚,瞬間轉為冷淡,「不喜歡。」
「噢。」真失望。
「我要進去了,謝謝你的晚餐,還有謝謝你送我回來。」她冷冷地調開話題,轉身就走──
「小河!」任淮安猛然拉住她,雙手一帶,她幾乎「撞」入他懷裡。
「任淮安──」叢小河這才發現他今天穿了件玄墨色的風衣,長及膝蓋,扣子散開,在寒風中一張一合,宛若蝙蝠的雙翼,稍稍收攏便把她吸了進去。她在他懷裡,像可憐的獵物。
任淮安抱住她,話音澀然,「小河,不要躲避我。」
「你?什麼意思?」她掙扎著。
「你懂得,不要這樣,我不相信你忘了那個電話。」
她掙扎了一下,又一下,可是他抱得更緊,緊壓著花束,「你讓我有壓力了,我們才見過三次面而已。」
「可是你對我的意義卻不止於三次面的意義。」任淮安低語,將下巴擱在她的發間,是真的不止三次面的意義,他將她記得太清楚了,「自從去年情人節遇見你後,在荷蘭洽工時我想的全是你。一年了,小河,我是在去年情人節遇見你的。你或許不記得,可我記得。」
「任淮安──」叢小河不敢看他,這樣的情形超出她的想像,更超出她能控制的範圍。
「你以為我們兩次相遇在同一個地方是偶然嗎?你會以為真有那麼巧合嗎?」他熱切地說,「看著我,小河。」
「好像是有點巧合。」她鼓足勇氣抬起頭,凝視他。
「好像?!怎麼會是好像?小河,我一直在打聽你。」
「啊?」這個她就真的是不知道了。
「記得『點點痕』的店主嗎?她叫蘇荻,是我朋友。她告訴我,你常常在她隔壁的咖啡屋坐一整個下午,最愛喝的是『黑蝶戀花』。」任淮安留心她的反應,手指撫過她的腮邊,「對不對?」
簡直難以置信。叢小河睜大眼睛,她知道那個白衣翩翩的女子,但──「你該不會無聊到連同我的工作狀況和生活起居都要關注吧?」被刺探的感覺一點都不好,她的心一寸寸接近冰點。
「在這裡,我只認識蘇荻。」也許意識到她的疏離,他突然擁緊她,「我絕對沒有刺探你的意思,從來沒有,你要信我。我這麼做,是因為我喜歡你。」
「你──」
「別告訴我已經沒有機會。」生怕她說出冷情的話語,任淮安匆匆地在她額間印下一吻,「晚安。」
折回車上,他搖下玻璃,望著她,眼裡蕩漾柔情,然後發動引掣,緩緩消失於夜色裡。
紫色的花束握在手中,叢小河呆望著車子離開的方向,五味雜陳。
一九九九年二月十四日,情人節。她的情人節,以勿忘我開始還是以勿忘我作結?
???
叢小河沒想到,她的情人節,原來還有一枝丁香的馨芳。
花店的服務生在接近零時給她送來了丁香,僅僅一枝。沒有署名,只有短短的一行字:蟲子,節日愉悅。
蟲子、蟲子,會是秦玄嗎?是他嗎?只有他才會這樣叫她。叢小河奔到電話機旁,撥打秦玄的手機。
可話筒傳來的音訊是:機主已關機。
秦玄秦玄秦玄,是你嗎是你嗎是你嗎?漫天漫地的失落襲上心頭,她疲憊地倒在床上,卻無法入睡。
???
情人節的第二天,是除夕。
叢小河繼續撥打秦玄的電話,她很想問他,關於那一枝丁香,究竟是什麼意思。
但秦玄的手機設了呼叫轉移,話筒裡是一個女孩子的詢問,想必是他的家人吧。她突然間沒有勇氣,轉告了一聲新年的問候,便匆匆掛機,沒留姓名。
給父親打了個電話,簡短聊了幾句。這些年間,她和父親保持著不冷不熱的關係,不像是父女,而更似偶爾互問安好的朋友。
親情冷淡到這個分上,也不知應該怪誰。她想到「她」。「她」已經很久不曾出現了,無論聲音或人影。
是夜了,屋外,一片燈火世界,五光十色的綵燈渲染出歡慶的氣氛,一盞盞閃爍的小燈亮著幾個大字:節日快樂。
快樂嗎?她問著自己,忽然有股回去見「她」的衝動。罷了,給「她」打個電話好了。
「小河!是你?!」話筒裡傳來既驚訝又有些哽咽的聲音。
叢小河的心沒來由地抽緊,然後是淚滑落臉龐,用手將淚抹去,她頓了頓才道:「我好像打錯電話了。」
「小河──」壓抑的哭聲把她的名字顫動成幾個音節。
心煩意亂地,叢小河掛斷了電話線。撥開一扇玻璃窗,刺骨的冷風直直灌進來,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電話鈴響,她撲上去,抓起話筒低叫了聲:「媽──」
「小河,我是任淮安。方便出來嗎?」
「哦──」微微的失望閃過,她望了眼壁鐘,「可是,已經很晚了。」
「我在你樓下。」
「啊?」
「我等你。」
她握住話筒,遲疑了片刻,透過玻璃窗看見樓下門口處停著一輛車。在燈光的交映中,任淮安斜斜地倚著車門。這算什麼呢?她有點氣惱,打算不理會他。
許久,電話又響了,「小河,我會一直等。」
摔開電話,她奔出去,一口氣跑下七樓,衝到他面前,劈頭叫道:「任淮安,你為什麼陰魂不散?」
可是下一秒,她便被他抱得緊緊的。
任淮安又穿了長長的風衣,灰黑色的,像蝙蝠俠,「小河。」他抵著她的額角,用胡碴輕輕地刺觸她。
她躲開微癢觸感,掙脫他,但力度顯得妥協,「任淮安,請你不要再打擾我了。我們是不可能的。」
「對你,我不會放手。」他重新將她納入懷裡,「你穿得好單薄。」
滾燙的話語吹在她的額上、發上,引得她一陣輕顫。「我忘了帶大衣。」真的好冷,叢小河發著抖,「好像也只是穿了拖鞋。」
「這麼急著要見我?」任淮安心情不錯,自個兒笑起來。她能夠出來,他已經很高興了。
「你──」
「你的窗子對著馬路嗎?」
「為什麼這麼問?」她充滿疑色。
「如果是,剛才我看到的站在窗口的人是不是你?」如果是她,是否說明她對他其實並非無動於衷的?他並不太確定自己的判斷,但他有時間和耐心去證明。
「到車上去?」
「我要回──啊──」他將她抱離地面,嘴唇貼近她的耳邊,「車上聊,嗯?」說著把她放於座位,帶上了車門,然後自己從另一邊車門進來,不甚寬闊的空間一時間變得愈加窄小。
不自在地,叢小河轉頭看車外。他扳直她的腰身,問:「昨晚睡得好嗎?」
「你冒犯我了。」她掙扎著,「你的行為能否君子一點?」
「我還不夠君子嗎?」任淮安笑,笑意是些許的壞。他不清楚君子的行為應該怎樣,若是依照西方的標準,他覺得自己很紳士。
叢小河看著他嘴角的笑痕,有那麼一-,她以為是秦玄。但秦玄的笑充滿陽光氣息,而他的,是老成。
成熟男人偶爾散發的邪氣或許有致命的殺傷力,可惜於她造不成影響。
任淮安將她的雙手掬在嘴邊吹氣,如情人間的親密愛撫。
「你自以為的君子之舉令人噁心。」
「至少你不反抗。」笑得徹頭徹尾的壞。
「因為我已無力反抗。」
「哦,我還以為你喜歡。」心裡有些許的失望,笑容也自嘴角隱去。任淮安將CD送入播放器,問她:「來點音樂如何?」
他相信音樂的魅力,輕柔的音符可以讓身心平復。初時相遇,是「驚雷」讓彼此相識,後來的電話交流,都是音樂在架接橋樑。他承認他利用音樂迷惑她,可他何曾又不是在被她所迷惑?
迷惑,是他追求的方式,他不知道自己用對了沒有。生活在歐洲多年,他以前的女友只能算是床伴,不必去追,她們都會粘上來。他是個正常的男人,是有過一夕貪歡。所謂的各取所需,大多都是限於彼此生理上的。
可這裡不是性開放的國度。他想要的,是一個可以相愛的人,而不是夜渡女郎。叢小河。他是借助音樂來親近她,但,有用嗎?
很快地,《除夕之夜》在小小的空間裡瀰漫開來。
「我第一次在中國過春節。」他捧起她的臉,雙眸閃著星子一樣的光芒,「但是我沒想到會和我心儀的女子共度除夕。」
「任──」這樣的他真令人害怕。叢小河也沒想到,她的除夕之夜是這樣過的,被一個男人困於車上,拴在身邊。
現在的情形她並不喜歡,但卻如他所言,至少她不反抗,她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也許是音樂使她脆弱,在一個節日氣氛過分充足、而心卻仍然寂寞的夜晚,她渴望一個人來讓她靠著。
「叫我淮安。」他命令道,灼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臉上停在她的唇間。
太危險了!叢小河一陣顫慄。
「我可以吻你嗎?我是指──」任淮安用食指點點她的下唇,輕柔撫弄,「這裡。」說著俯下頭。
「我、我要回去了!」她急忙低頭,躲開他駭人的碰觸。
他的唇瓣稍稍掠過她的左臉。一抹挫敗的神色閃了一下,然後在眼裡消失。
「我喜歡你。」他低語。
「你這樣子讓我很反感。
「小河?」
「你對感情的表達一向都是這麼直率嗎?你從來都不顧及對方的感受嗎?」叢小河氣極,「我不是你在街頭遇到的路人甲,只要你喜歡就OK;還有,請不要將你的那一套歐式作風用在我身上,這會使我對你越來越討厭。」她伸手去推車門,但,上了鎖。
「你,討厭我?」任淮安的表情像弔唁。
「是。」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車箱裡一片的沉默,連無所不在的音樂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停止了。叢小河使勁拉著車門,她受不了這種讓人窒息的空氣,「讓我回去。」
他的手很快地包覆著她,許久才放開。他下車替她拉開車門。多麼難以打動的女人,連音樂都不幫他。
重新感受到真實的冷空氣,她竟有種隔絕塵世百年之感,重重地噓了口氣,「再見,哦不,永遠不見。」
「我要見你,今天。晚上我來接你。」他反手將她帶回懷中,話語堅定。
「我不會再這樣出來的。」
「可是我會。」他答道。飛散在空氣中的話語,隨風蕩漾,彷彿幾個世紀都散不去。
???
她不敢站到窗前。
三天了,那個陰魂不散的老男人每天晚上開車在固定地點等,偉岸的身軀撐起一襲灰黑的長衣蕭蕭然於夜風中,獨成風景。
滿路燈光灑落在黑色的車上,車中人可否有她不曾懂得的寂寞?她搖搖頭。別再想了,只是個陌生人而已,天亮了,他自然會離去。
她用音樂來麻木神經,狂烈的搖滾節奏充斥整個空間,以為這樣自己就能控制住跑下樓去的衝動,不料卻使心更加煩躁不安。她改聽胡梅爾,迂迴低怨的樂曲,無邊無際地在耳邊旋轉,又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買胡梅爾的情景。
夜已深,他還在嗎?
問自己一句,就減少了一分堅持。為什麼對她深情的男人不是她心儀的男子?移近窗口,她撥開幾片窗簾,一瀉而下的夜色裡,除了黑還是黑,只有大門口的一盞路燈孤然閃爍。
任淮安所謂的愛只維持了三個夜晚,原來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也不過是三個夜晚的等待。謊言是男人的專利,感動是女人的專長。說不出是遺憾還是解脫,叢小河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霎時病懨懨的。胡梅爾的小號變成遠古邊塞的羌笛,配合著她的虛弱,低低吹唱成楊柳風,吹唱成敲門聲。
真是怪,敲門聲,居然是敲門聲。
是誰在敲門?
她猶豫地拉開一條細小的門縫,冷風灌進房子,有個高大的身影驀地罩下來,幾乎將她裹起,然後是異常刺耳又異常熟悉的洋腔中文:「是我。」
「你、你怎麼進來的?」本能地把緊門,她的驚訝仿若見到外星人。這家公司的宿舍管理是出了名的嚴格,出入門要備齊要求的證件,而對進入職員宿舍尤其是女職員宿舍的男士更是苛刻,何況是深夜時分?
「打動。我等了三個通宵打動了門衛,而你,卻那麼冷血。」任淮安滿臉倦容,叢生的鬍鬚被室內的小燈映得清晰可見,「你連呼吸的氣息都是冰的,小河,我現在才知道。」他湊近她低低地說著,嘴唇幾乎碰觸她的鼻尖,「冷美人。」
「你──」叢小河使勁地推開他,將門關上──
可是任淮安更快,頂住門板,一副吊而郎當的模樣,不同以往溫文,「不請我進去嗎,小河?」
「任淮安……」她猶豫地慢慢鬆手。
「一定要叫得這麼陌生嗎?我們的相識認真地算起來應該也有一年了。」他一個反掌,擁著她移到房內,「告訴我,你要我等多久?」
「我……」
他抬起她的下巴,佈滿血絲的眼睛鎖定她,俯身喃喃地低語:「小河,我可以等,無論多久。」火熱的唇罩住她的眸子,他的唇燙過她的耳際,沿著脈搏貼印在脖子上……
「任淮安。」聲音有點顫抖,這種情形令她害怕。房內的胡梅爾奏至最高潮,瘋狂的小號壓抑在小小的音箱裡。她的心跳大抵也如此吧?急速卻無規則。
「跳舞。」他抬起埋在她頸項的頭,雙眸炯炯有神,隨著音樂的節奏踩起舞步。
被動地,她將臉貼靠於他的心窩裡,聽著他一聲聲沉穩的心跳。任淮安像是釋然地緊緊摟住她,沉默不語。
就這樣擁著舞動,時間在腳底,腳底的音樂卻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