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西斜,霓光照映上妤盼粉紅的頰邊,她看起來恬靜而健康。
坐在樹枝上,遙望著歸巢倦鳥,她嘴邊帶著笑意,及肩長髮被風吹起,兩條腿輕輕搖晃,悠然愜意,這裡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所有所有世界,和她的安全。
兩句短暫的喇叭聲響起,笑容在她臉上擴大,她知道「他」回來了。果然,兩分鐘不到,他走到樹下,一抬眼,看見樹上的小精靈。
「看完風景了嗎?要不要下來?」說著,他張開雙臂迎接。
她沒考慮,甚至連猶豫都不曾有過,她憑籍的是對他的信任,她執著相信,他不會教她受傷。張開手,她從樹上飛身躍下。
他接住她了。
心理醫生說,這代表妤盼願意相信他。對她來講這是個好現象,因為當外界帶給她的安全越多,她就越不害怕回到這個世界。
「中午有沒有乖乖睡覺?」撫開她的長髮,她額際的傷痕只剩下淡淡的粉紅色,想像不出,那裡曾有過駭人傷口。
自從那件事情之後八個多月了,他陪她進進出出整型醫院許多趟,一點一點把她身上那些可怖痕跡消除。
他但願,她心理的傷能和身體的傷一樣恢復迅速。
趴在他懷中點點頭,算是給過答覆。
她不說話,經常是用點頭、搖頭和他溝通,偶爾,沒人弄懂她的意思,她就會直掉淚,哭得好不傷心。
生場病,她的性格一百八十度大逆轉,從不掉淚的她變得易感,獨立的她成了依賴,強悍不屈的她變得嬌弱無助,她成功地變成大部分男人心目中的標準女性,乖巧、聽話、柔順……可,這不是他要的,他要那個眼底透露著不服輸訊息的自信女孩。
上官阜不確定她到底認不認得自己,說認得,她沒叫喊過他的名字,就是旁人喚他的名字,她也不會抬頭張望;但說她不認得,她又總是黏他,白天她抱著他的照片吃飯睡覺,晚上非要有他的懷抱才能安眠,她對他和旁人確實不同;如果說,她對這個世界陌生,那麼他就是她在這個陌生世界裡惟一的熟悉。
「你的手很冰,以後到庭院裡要加件外套。」
她又點頭,抬起臉,一臉燦然。
他順勢在她額問、鼻子落下一連串細碎的吻,她跟起腳尖,主動把唇貼上他的。
他調皮地縮身躲開她的芳唇,她迫,他再躲,她再追,他又躲,一路迫迫躲躲,笑聲漾滿庭園。
「告訴我,今天有沒有想我?」一個甜蜜的擁吻之後,他點點她的唇間問。
她又點頭,環住他的腰不肯放。
他喜歡讓她這樣賴著、靠著,喜歡她就在他懷中,不用擔心她會離去。
突然,她想起什麼似地,拉起他的手,走到她的小花圃裡,指著一串小小微弱的紫色花序給他看。
「這是什麼?雜草?」怯憐憐的一小株,好像營養不良的小草,他的記憶裡沒有它。
她搖頭,笑彎腰。拉住他的手,去碰觸那個小小的花穗。
「不是雜草;是什麼?玫瑰、茉莉、紫羅蘭?薔薇、茶花……」
她搖頭再搖頭,搖得頭都快發昏。
「野薑花、天仁菊、金盞花、葵花……」
「薰衣草。」小小的、輕輕的三個字送出。
他停下動作,緩緩回身,瞪住她的眼裡滿是不可書信,她說話了?
「剛剛,你告訴我,那是薰衣草。」
她點頭,牽住他的手又要去碰觸那株小草。
「我剛剛沒聽清楚,可不可以再說一次?」他央求。
她笑了,搖頭。
「噢……你知道我在騙你是不是?你太聰明了,我騙不過你。下次,你再種新植物時,再告訴我,那叫什麼好不好?」
她點頭,再度偎進他懷中,躺進她的幸福窩。
* * *
「你乖乖睡,讓阿巧陪你,等會議一開完,我就馬上回家。好不好?」
電話那頭一片沉靜。
「好,現在閉起眼睛,我開始講故事囉。從前從前有一個小男生,他的名字叫巴布耶羅,他很笨很笨,有一天……」
為她講床邊故事的習慣,是從什麼時候養成?他記不得了。
但他對謝媽媽看見妤盼時,痛哭流涕、悔不當初那幕,卻忘不了。謝媽媽說,她會對妤盼嚴厲要求,是害怕女兒和她一樣走錯路,無法回頭。
那個下午,她對他說了很多陳年往事,其中讓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回,謝媽媽發現妤盼坐在他們房門口,耳朵貼著門板。她問她做什麼?妤盼回答:「我想聽聽床邊故事是什麼樣子。」
小時候,她的弟弟和父母親一起睡,妤盼獨自睡在另一個房間,弟弟常告訴她,床邊故事是全世界最好聽的故事,她也好想聽聽。
於是她要求,得到的答案是冷冷一眼,從此她再沒提過這回事。那個晚上她貼著門板想偷聽,誰知剛和爸爸吵過架的母親,一回手就是巴掌,她罵:「你沒那個命,弟弟有個疼他的爸爸,你爸爸只是個人渣。」
那天,他特意繞進書局買下一堆童話故事書。從那個夜晚起,他在每個寂靜夜裡,希她一遍遍念起童話故事,念得久了,故事刻進腦海裡,她的睡容也映人心版,抹滅不去。
「結果法官就破口大罵:『天空怎麼會下葡萄乾雨!是誰把這個傻子帶來公堂上,來人啊!把他們全給我轟出去。』從此以後,巴布耶羅和媽媽就靠著撿來的那甕金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童話故事總是以幸福快樂作結尾,不知道他和妤盼的幸福快樂,會在什麼時候來臨?
「好囉,故事聽完了要乖乖入睡,我保證,等你醒來,你就會看見我。晚安!」
切斷電話,看看腕表,喝一口濃郁咖啡,他走進會議室,進入一場商業戰爭。
冗長的會議,絲毫沒讓與會人士瞌睡頻頻,相反地,他們各個精神奕奕,因為打贏這一場,他們的公司將會進入另一個新紀元。
門敲兩聲,一群聚精會神的人不約而同回首。
秘書小姐走向前打開門,站在門外的是妤盼和阿巧。
一見來人,上官阜迅速起身走到她們面前。
撫摸她的臉,拭去淚痕。「怎麼不睡覺?」
「先生,很對不起,小姐堅持要在院子裡等你回來,可是雨下得好大,勸她進屋也不聽,她在外面一直哭一直喊,力氣大得驚人,怎麼拉也拉不進來,我只好答應她,她進屋換好衣服就帶她來找你。」
「沒關係,你先回去。」拉起妤盼,他問:「發生什麼事情?」
她搖頭,再搖、再搖,搖出一串串斷線珍珠。
「乖,不哭了,抬頭看看,我就在這裡。」
她依言抬頭。是他!臉笑了,淚還是滴滴答答落個不停。
「你怕下雨是不是?」
撲進他懷中,仍然搖頭。兩隻臂膀緊緊圈住他,全身抖的好厲害。
他慌了,緊緊回擁她。「告訴我,是不是怕打雷?」
她還是搖頭。
「妤盼,你不告訴我,我猜不到你想什麼,我猜不到就會很緊張、很擔心,試試看,把你害怕的告訴我好不好,這樣我才知道要怎麼保護你。」
吞下哽咽,她抬起頭,深吸氣。
她拉起他的手,碰觸她剛做過整型手術的大腿。「魔鬼拿刀,在這裡玩遊戲。」話說完,又是一串晶瑩滑下。
「他在你腿上玩井字遊戲?」事隔好久,再想起仍舊教他心酸,抱緊她,感覺她在他懷中點頭。輕喟,心在發疼。
「那一天,也是風雨交加、雷聲大作的惡劣天氣?」再問,心痛。
她又點頭,但啜泣漸歇。
「不要怕,我已經把惡魔關起來了,他再沒本事傷害你,懂不懂?」
她點頭,貼著他的身體,汲取他的體溫。
「來,陪我一起開會,開完會我們一起回家。」他放開妤盼,要人到他辦公室拿來外套。
走回位置,他將妤盼安置在自己腿上,蓋起西裝外套。「對不起,我們可以繼續了。」
他的懷抱舒舒暖暖,貼近他,聽取陣陣心跳。他的聲音低沉醇厚,一聲聲催她入夢,窗外的風風雨雨再干擾不了她。
* * *
翻開相簿,妤盼看著照片上的美麗新娘,珍珠白的禮服襯出她的玲瓏身段。
看看照片、再看看鏡中自己,一些模糊片段在腦中跳躍,想抓住卻抓不牢,連試過幾次,試得她滿心燠惱。
「怎麼了?臉臭臭的,好醜。」他自身後圈住她。
搖頭,嘟嘴,手指在照片上一次次劃過他的臉。
「又不說話,我怎猜得出你想什麼?糟糕,我又要開始擔心、害怕睡不著了。」
看著他,她眉頭皺成一線。
「說說看,說不定我能幫你解決煩惱。」他鼓吹她說話。
垂頭,半晌,再抬眼。「我忘記你。」
她終於有慾望記起他了,他欣喜若狂。「記不記得我很重要嗎?我一直在你身邊,沒有離開過。」
「我要記住你。」她固執。
她又開始固執了,倏地抱起她,連連轉過三圈。他的妤盼一點一滴回來了,終有一天,她又會是那個初相識時的驕傲女子。
「好,我來講講以前我們之間的事情,也許你就會記住我了。」
他拉她到床邊坐著。她點頭,爬上他膝間,那裡是她最舒適的座位。
「你是一個很棒的主播,我是你的上司,我對你一見鍾情……」
她仔細聆聽,他的聲音像槌子,一聲聲敲出她封存的記憶。
「有一次,我們租了『電子情書』回家看,影片結尾,女主角發現男主角居然就是那個和她通E—MAIL的男生時,她感動地投入男主角懷中。你說要是相同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你才不會投入男人懷裡,你會痛痛快快把他罵一頓,然後老死不相往來。你說最痛恨男人欺騙女人……」
是啊!潛意識裡,她恨欺她母親和遺棄她的騙子父親。那時,他就該知道欺騙會造成分離結果,為什麼他還要瞞住凱薩琳的事?而她,果真是落實了「老死不相往來」,二話不說,決定終生。
她拉扯上官阜的袖子,要他繼續往下講。
「這有一次,我們去吃飯,席間碰上一個和我分手很久的女孩,她處處用話挑釁你,我不伸援手看你和她單打獨鬥,你話峰尖銳讓她無從招架,到後來,她委屈地往我懷裡一躺,抽抽答答哭了起來。
你冷冷的問她識不識字,她被你問得工頭霧水。接著你說:『看清楚,你躺的那塊土地上已經標明所有權,法院註冊過了,要休息作客?都行!但要先繳納租賃費用。不然,請借過,我要滋養我的土地』。
說著,一杯冰水往我胸前澆來。我問你搞什麼?你居然臉不紅氣不喘的回我:『那裡——弄髒了!』」
妤盼笑倒在他懷中。
「知道自己有多凶了吧!有你,我哪還敢招惹其他女人。可是……我還是招惹了。
小時候;我是一個天之驕子,但是不管我表現的多好,總會有人認為我最好運氣,就因為我是上官伍的兒子。
長大後,我不願繼續待在父親的羽翼下,我離開美國回到台灣,創出一番事業,並和父親約定誰先拿下歐洲市場,誰就接手對方的事業。
為這個賭約,我和羅尼家訂婚約、談條件,我以為你會體貼我、會答應不管我是否結婚都留在我身邊。哪裡知道,一切都不在我的估算內,你結婚、你落人彭敏為手中、你受苦受難……對不起,我救你太遲,願意原諒我嗎?」
「她呢?」妤盼問。
「哪個她?凱薩琳嗎?」他捧住她的臉,審視她有沒有受委屈。
她點頭。
「我對她太壞,她說不要跟我結婚,要跟我另一個工作夥伴共尋幸福,他們決定在下個月結婚,到時,我們一起去喝喜酒好不好?」
她點頭,攀住他的頸項,貼著他的臉,宣誓般說:「我要記得你。」
「好,以後我每天都說一些我們的故事,也許,再過不久你就會記得我了。」
還是老話——只要她快樂,他不介意等待。
* * *
元日清晨,天青氣朗。
他們在床上雙雙清醒,側過身,他在她頸間照下一吻。
「睡醒了?昨晚睡得好不好?」他依慣例問上一聲,也依慣例張手等待她撲進自己懷中。
「我醒了……這一覺睡得又沉又久……」她歎息,側臉望他。
「妤盼……」他狐疑起身,從高處俯看她的表情。
「我醒了,是真真正正清醒。」再說一次,他沒聽錯。
「你……」她從殼中安然走出?盯住她的臉,他再三審視。
「我回來了,這個世界還歡迎我嗎?」輕輕笑開,片片斷斷在她腦中飛快閃過。
「歡迎,歡迎你,全世界都歡迎你!」俯身,他狠狠地將她緊抱入懷。
一年了,他等過整整一年,她總算回到他身邊,這一年來,他不敢計算日子、不敢期盼,生怕期待太高、失望太大。但……她回來了!真的回到他身邊來。
「對不起,我後悔了。」反手圈著他的脖子,她輕吟。
「什麼?我沒聽清楚。」挺起身,他面對她。
「我想告訴你,我後悔了,後悔結婚、後悔離開你、後悔讓驕傲主宰我的人生,我後悔了……」
「我也後悔,後悔過度自傲,以為我想留住誰便能留住誰;後悔太驕傲,後悔我不肯在眾目睽睽下終止你的婚禮。妤盼,從此,我們都不要再讓驕傲牽制我們的愛情好嗎?」
「不了,已經錯過一次,再連連犯下同樣的錯,我的『驕傲』不會原諒我。」
「哈,你還敢驕傲。」抱起她、翻過身,上官阜讓她在上面好好看自己。
「你老了。這些日子辛苦你。」順順他額前亂髮,她在裡面看見一根銀絲。
「不辛苦,我有你。」
「我是個麻煩女人,對不對?」
「再麻煩,你都是我的,我甘之如飴。」
「你以前說過類似的話,你說,只要是你喜歡的,就算再面目可憎,你都會甘之如飴。由此推論,我是你喜歡的,不管我怎麼變,你都不會改變心意?」
「說得好,這一年,你的變化夠大,我卻不移不變,所以,你應該可以放心把自己交給我,對不?」
「我沒什麼不放心的。」
「這句話代表……你答應嫁給我?」
「有何不可,對上官夫人的位置,我早有逐鹿野心。」她引用他之前的話。
「謝謝你的野心,謝謝你願意把野心用在我身上。」
「阜……知不知道彭敏為為什麼這樣對我?」遲疑之後,她還是說出口。
「那是個痛苦記憶,不要再去回想。」他阻下她的話題。
「別擔心我,我痊癒了,不再害怕面對。」她知道他在為自己害怕。
「你想說嗎?」
「是的,我想說。」
「好,你慢慢說,我聽。」如果太痛苦,就停止。
「他愛你,對他而言,我是情敵。」
「你有沒有弄錯,他愛我!」他怪聲問,讓一個男人愛,太噁心。
「沒弄錯,他是個同性戀,那幾天,他帶過幾個不同男人回去,他們……他們的聲音很大,那時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很慶幸,他們對女人不感興趣。」
「怎麼會是這樣?我居然把一個仰慕者送進監獄。」他想把氣氛弄得輕鬆。
淡淡一笑,她續道:「他不只一次告訴我他的計劃,他說你是他的偶像,他要先取代我成為午間主播,然後一步步往上爬,以他的能力,早晚能代替樊克仰成為你的左右手。
他認定你和樊克仰有『固定關係』,他說,你欣賞他、看好他;他說,你不喜歡女人,我想,他愛慘你了……」
聽過這裡,他長聲歎息。「是我的錯,第一次我到公司見過你,要求和你交往之後,也見了他。」
「我知道啊,當時他就等在門外,還問我,你對我說了什麼。難不成是那時你告訴他……愛他?」不會吧!愛上雙性戀?她的命……好苦。
「我沒這個傾向,你別誣賴我。不過那時,我聽說你們感情交好,我很生氣,於是,我小小挑撥了一下,希望你們會因此反目,哪裡知道他居然會錯意。天!我該負全責。」
「挑撥?我不懂!」
「我告訴他,我欣賞他的主持風格,看好他的未來,我說我希望他努力,好在將來取代你……」看著她凶光目露,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上官阜,你真是奸詐,你居然……」
「對不起、對不起,我認錯!都是我害你的,往後我會千百倍補償你……你生氣了?妤盼,無奸不成商嘛,況且,當時,我實在沒有立場吃飛醋,只好用小人步數,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敢了。看在我辛苦一整年的份上,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你說有我在,你不辛苦。」她拿他的話反駁。
「我不辛苦,但是……我『心』苦啊!看你受苦,我不好過,我自怨自責,怪自己為什麼不早點去救你,讓你受這麼多罪。我不知道……」
「補償啊!」她截下他的話。
「什麼?你說……」
「補償我啊!」她笑的詭譎,幾個挑弄,她褪去他的睡衣。
他恍然大悟,笑悄悄浮上,室溫節節攀升。愛情呵……在春暖花開的季節復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