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後,思穎十二歲,溱-十七歲了。
小書桌上,躺著的還是粉紅色日記簿,不過書頁的封面換成一個蕩鞦韆女孩,沒有鎖匙,小女孩的心情不需經重重關卡,便能得知。
小女孩念國小六年級,現在,她正趴在書桌上寫日記,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寥寥幾句,寫下一天心情。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
好想吃薯條、喝可樂、炸雞和漢堡,每次從麥當勞經過,我的口水就會直流,香噴噴的炸雞咬一口,湯汁流出來,天吶!為什麼會有人發明這種好吃東西來勾引別人的胃?
要吃、要吃……我要吃啦!等我從舞台上退休下來,我每天都要去吃麥當勞慰勞自己。
像發誓般,她在日記下方畫了一大份麥克雞塊餐。
「小溱,我肚子餓。」
老外婆從門外走進來,拉著思穎的手臂往外走。外婆更糊塗了,她常常搞不清楚溱訪和思穎。
「我是小穎,不是姊姊啦!」
闔上日記,她把外婆拉到床邊,拿起梳子,把她銀白頭髮梳得整整齊齊。
「小穎……小穎去跳舞了,不是有個比賽嗎?」
「比賽完了啦!我拿到第一名,姊姊帶我們出去麵攤慶祝,你忘了嗎?」
外婆的健忘已經很嚴重了,醫生束手無策,他們說那是阿滋海默症——一種無藥可醫的病症。
思穎俐落地把頭髮在腦後盤出一個髻,坐在床沿,把硬鞋套在腳上。
「小溱,我餓了。」
「你又弄錯,我是小穎啦!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肚子餓,姊姊在廚房煮飯,我們去外面等,好不好?」
沒有回應思穎的問題,外婆又說了:「天亮了,小穎要練舞。」
她的話提醒思穎,回頭,小鬧鐘上顯示五點半。
「糟糕,我快來不及了。」
蹬蹬蹬,她飛快跑到前面房間,開始暖身,要是讓姊姊知道她偷懶,又會被念上一頓。
以前的客廳、餐廳和媽媽房間,姊姊請人打通,二十幾坪的空間全成了她的練舞場,家裡的電視、餐桌不見了,換上CD唱機和整面落地鏡子,吃飯時,全家坐在地面上,報紙鋪開,圍出一個小圈圈。
思穎知道姊姊在她身上投資下所有心思,所以她從不敢懈怠,在大多數小孩還在夢鄉時,她就早早起床練舞。
放學後,她又急急趕到舞蹈社,練足四個小時才能回家,一天中,她至少要跳足五個半小時,才能休息。
放下G小調協奏曲「夏季」。
第一樂章,烈日下慵懶的人們輕聲說笑,站定第四位置,雙手緩緩高舉,慢慢旋轉的身子,像即將被烈日蒸融。
第二樂章中,牧童讓雷電擾醒,揉揉惺忪雙眼,緊接著越來越大的風雨催快了牧童的腳步,傾盆大雨不斷狂襲,農作物將被摧毀……
思穎的動作加快加劇,跳躍再跳躍,她是狂怒的暴風,不斷摧折田野……
做好早飯的溱-,將和了蛋泥和菜肉的稀飯端給外婆後,雙手橫胸,看著舞動中的妹妹。
汗水在思穎額間滲出,滴在她肩上、胸前。
這年齡,很多女孩子都開始發育了,思穎還是小小的一個,她擔心過,卻也想著,這樣的身材,才能在舞蹈界發光發熱。
旋身、抬腿,思穎的動作慢慢緩下,她像饜足的颶風,滿意地看著受她破壞的大地。
總在不經意間,溱-自思穎身上看見媽媽的影子,一舉手、一投足,那份自信、那份耀眼光芒……越長大,她越像媽媽……看見思穎這樣,媽媽也會覺得安慰吧!
「姊,我跳的怎樣?」
停下舞步,她巴結地黏到姊姊身邊,像乞求讚美的哈巴狗。
「你在第一樂章中,慵懶的感覺沒有表達出來,跳躍動作沒有盡情伸展。」
面對思穎,她很少正面讚許,她總是嚴厲地告訴她,這個做得不好、那邊做得不夠,她應該這樣做、那樣做。
許多時候,這些話會讓思穎覺得自己很糟糕,但更多的時候,思穎提醒自己,姊姊的嚴格全是為她好。
思穎要求自己牢記,要不是姊姊從國中畢業就念夜間護校,白天賺錢供全家生活,她不可能無憂無慮,把心思全用在跳舞上面;要不是姊姊時時督促,她不可能年年得獎。
姊姊的衣櫃裡只有護士服和學校制服,她不出門、不花錢,她把家中所有資源都用到她身上,為了這些,她必須比任何人都更認真。
「我懂了,我會改進。」點點頭,思穎送給姊姊一個大大的燦爛笑容。
「把巴洛克玫瑰練兩次,再去洗澡吃飯,準備上學。」溱-習慣對妹妹下命令。
「好。」
思穎聽話地按下Play鍵,巴洛克玫瑰的音樂傳出,仰頭、抬手,腳站定第一位置,掌心兩次內側旋轉,向上,盛開在春陽下的燦爛玫瑰甦醒,抬腿、兩個蹬躍,輕輕巧巧的露珠在玫瑰花瓣上跳躍。
旋轉、再旋轉,春風親吻上含苞玫瑰,催促著它展露嬌顏。她盡情舞動身體,在音樂聲中、在早起的朝陽裡……
☆
仍是一本淺藍色日記本,用鎖扣上,除了她,沒人能窺知她心中秘密。
嚴格來講,它並不能算日記,應該說它是一封封沒有地址的信,雖然寄不到對方手中,溱-仍日復一日,不間斷地對著收信人寫出心聲。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
親愛的媽媽:
再過七天,小穎就要去參加國中舞蹈班甄試,老師說小穎考上的機率很大,希望到時候她別緊張得怯場。
昨天小穎回來,告訴我,她想去補習英文,說班上有些同學都開始補了,只有她還沒開始準備國中課程銜接。
我實在不想讓其他課業影響她練舞時間,卻又想到,將來要是她順利進入皇家芭蕾舞圈,英文對她是很重要的工具。所以眼前,我先找幾本參考書,要求她每天背幾個單宇,要補習的話,等她考上舞蹈班後再講。
媽媽,小穎常追著我說:「姊,我知道你最愛我了,對不對?」
我多想大聲對她豌:「不對,我恨你,要不是你和你父親,我不會失去媽媽!」
可是她的笑臉總讓我狠不下心說重話。我不愛她,真的不愛,可是你卻用這種方式把我們綁在一起。
當我答應你,盡全力讓她成為芭蕾舞星的同時,我便把真實情緒埋進心底深處,偏偏小穎的追問,常引起我的憤恨,我真希望有一天能當著她的面,把我的想法說出口。
不談這個,七月份我準備考大學,夜間部沒有跳級制度,否則我可以更早念完大學護理系。畢業後我的薪水會好得多,到時,我就有足夠的錢送外婆到療養院,免得她每天被我們關在家裡面,讓人不忍心。
對了!陳院長升我當病房護士,從今天起,我要在病房裡面服務。陳院長對我很好,他常向我提起你,說起當年他對你的崇拜之情,常說到不勝欷噓,他感歎歲月流逝,感歎時光催人老,可是五十歲的他看起來還很精神,一點都不見老態,要是外婆也像他那樣子,不知道有多好。
闔上日記,落下鎖,臉上的微笑一併收入日記本中,她的溫柔、她的真心真情只獨獨留給愛她、寵她的媽媽。
「小穎,你不上課了嗎?」敲敲浴室門,溱-冷冷對著門扇說話。
「姊,我馬上好。」小穎在裡頭快手快腳地穿上衣服。
溱-轉頭,床鋪上,小穎睡的那方是一貫的凌亂,她睡覺從不安分。
俯身收拾一團紛亂,溱-沒有抱怨、沒有不耐煩,她是個最盡心的姊姊兼媽媽,對於小穎,她不需要她幫自己分擔家事,只要求她把分分秒秒全數擺在舞蹈上面。
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長髮,連著一室蒸氣,思穎走出浴室時,活像仙境下來的小天使。
溱-插好吹風機,熱熱的風浪吹向思穎的頭髮。溱-的動作很溫柔,卻沒有一副溫柔表情相搭襯。
「姊,你對我真好。」
鏡中,思穎笑的甜甜的。
思穎兩道濃墨的眉毛,讓溱訪聯想到傅易安,恨意竄上,溱-吞下唇齒間的苦澀,告訴自己,她不是對小穎好,她只是不想小穎感冒,影響到舞蹈班甄試。
她加快手上的動作,吹乾頭髮、梳齊、套上發圈,她面無表情地把書包交到小穎手中。
「晚上我會和鄭老師聯絡,別讓我聽到你在課堂中分神。」她嚴苛的口氣中有濃濃的威脅,這是她對小穎的說話模式。
鄭老師是思穎的舞蹈老師,思穎能有傑出表現,她居功至偉。
「放心啦!鄭老師對我很滿意。」
踮起腳尖,無視溱-的威脅,思穎圈住姊姊的脖子,在她頰邊香一個。
溱-來不及反應,她已遠遠逃出房門。
「姊,拜拜,晚上見。」
撫上頰邊濕潤,溱-怔愣。思穎突如其來的親暱動作總是讓她反應不及。
對思穎,她只是責任、義務,她心中不存半分惜愛,甚至於,她恨她,雖然她對自己一心一意依賴、雖然她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包袱,但她不愛她,一點點都不愛。
對!她不愛、不愛!
對小穎好,純粹是為了要她代替媽媽站到舞台,要讓世人知道,穆意涵後繼有人!
沒錯,就是這樣,她沒對她特別好,她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盡責、盡本分。
溱訪走出房門,順手把杯盤洗淨,壓下電鍋,裡面有外婆的午餐。
「外婆,我要去上班,要記得,壁鐘響了,才可以去電鍋拿飯吃,知不知道?」
溱-湊向前,把外婆的白髮再度攏齊,然後彎身替她整理床上的棉被。
外婆沒回答,坐在搖椅裡,眼睛望著窗外藍天,幾隻鴿子飛過天際。
「外婆,晚上小穎回來,會陪你出去散步,你要乖乖在家,不能亂跑!」
其實,就算外婆想亂跑也不可能,溱-在門外面加裝扣鎖,必須從外面才能打得開。
「小溱,我肚子餓。」她老重複同樣一句話。
「你剛剛才吃過飯,不餓了。」搖頭,她看向外婆。
「我不餓了?」外婆反問。
「對,你不餓了,要等鐘響,才能到電鍋拿飯吃。」
這些話,她天天重複,就如同她的生活,每天做同樣的事、用同樣的努力,目標只有一個——將思穎推上舞台。
溱-用遙控打開電視,讓方盒子裡的人物陪外婆度過寂寥一天。
「小溱,小穎去跳舞了?」外婆問。
偶爾,她也會像現在一樣清醒,只不過次數不多,不會讓人心懷期望。
「對,小穎去上學、跳舞,下課後她會回來陪你。」
下一句,外婆又開始重複每天的對話——
「我想洗澡。」
「我下班回來幫你洗,現在,我必須去上班。」像和機械對話般,幾乎不用大腦,她的話自動輸出。
「小溱要去上班?」
「對,我要去上班,你要乖乖在家裡面看電視,不能亂跑。」她走到櫃子邊檢查開水還夠不夠。
「小溱,我肚子餓。」
相同的話出現,小溱沒有不耐煩,長時間的訓練,讓她比任何女人都來得有耐心。
「外婆,你剛剛吃飽,不餓了。我要去上班,外婆,再見。」
拿起小背包,推起腳踏車,她走出家門,新的一天開始,她的工作是——努力。
☆
真討厭,明知道她要趕舞蹈課,數學老師還故意把她留下來補考,要是被姊知道,又有一頓好訓了。
「你不曉得只剩下七天嗎?在這七天的努力才有意義,過了這七天,就算你再拚命,也沒辦法進舞蹈班。你知不知道,整個台北市有多少學舞蹈的女孩子想進這個班級,她們全都是你的競爭對手,只要你少努力一分,她們就會遠遠超越你。」
奮力踩著腳踏車,思穎口中唸唸有詞,念的全是姊乎時嘮叨她的話,這些話她老早聽到耳朵長繭。
用盡全力在巷道間衝刺,思穎偷瞄一眼腕表……完了,她遲到了,希望鄭老師別打電話去問姊姊,她怎沒去上課,否則她會慘死。
氣喘吁吁,汗水和她一樣努力,一顆顆從額頭滑向她的眉頭,濃濃的眉毛擋不住滾滾而來汗水,鹹鹹汗珠滾入眼睛,刺痛的感覺傳入神經。
幸好練舞的人對疼痛免疫,假設說牙痛是一級疼痛、生產是二級疼痛,那麼,跳舞所要忍受的就叫作五級疼痛。
拉筋是小事,維持在一種詭異的動作不動時才叫真痛,更別提那些摔啊、跌啊、拉筋受傷等等,所以眼中刺痛?小Case啦!
紅燈停、綠燈行,思穎在紅綠燈前煞住車,從包包裡面掏出發網,嘴巴咬幾根黑髮夾,她迅速扎出馬尾,翻翻轉轉,轉出一個小包包,髮夾固定,乾淨俐落的模樣出現。
綠燈亮!OK!沖、沖、衝!
她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衝到舞蹈社門口,三百公尺、兩百公尺,轉個彎,騎完最後一百公尺就到羅。
然,事情不像她想的這麼簡單,在一個完美弧度的轉彎後,她的愛車吻上別人的愛車。
坐倒在地,思穎忘記反應,大腦命令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眼角往地心方向傾滑,半開的雙唇發不出聲音,只有細細喘息從喉間逸出。
「你還好嗎?」司機下了車,焦慮地對著她問。
思穎沒回話,眼淚一顆顆往下滾,姊姊的話在她腦中轉轉繞繞,轉的她心慌意亂。
怎麼辦?她會被姊姊罵死、她的前途完了、她的未來完了……車子想談戀愛,卻害慘她的未來。
「情況很糟?」傅毅爵跟在司機後面下車,眼看跪坐在地上的思穎,微蹙起眉心。
「小妹妹,你先不要哭,告訴我,你哪裡受傷?」司機急出一頭汗水,看看身後的經理,他們還要趕一場應酬呢!
突地,思穎清脆響亮的嗓音響起,一串話從她口裡流洩出來——
「你害死我了啦!我下個星期要去甄試明德舞蹈班,你把我撞受傷,我就不能跳出好成績;要是我沒進入舞蹈班,就別想進入高中舞蹈班,更別想進入英國皇家芭蕾舞團;錯失今年的機會,明年再考的話,我就比別人老一歲。
「你曉不曉得舞蹈家的生命有限,我要是沒有好好把握時間,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一個慘字。我死定了,鄭老師說身為一個舞者,要好好保護自己的身體、不能受傷,等一下去上課,她看見我受傷,一定會把我罵臭頭。我姊姊賺錢那麼辛苦,每一分錢都花的戰戰兢兢,你害我多花一年的錢、一年的時間,我……嗚……死定了啦!」
她的長篇大論讓毅爵冷冷的眉目添上幾抹人氣,寒冽的眼光轉為緩和。好玩的小女生,要不是她年紀太小,他會對她產生興趣。
「沒那麼嚴重,剛才我們的車子只是輕輕撞一下而已,我賠你錢好不好?」司機慌了手腳,明明是個小孩子,他竟然招架不住。
「都是你的錯啦,大車本來就應該讓小車,有錢人應該讓窮人家,你們老師沒教過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不能只管你們家的小孩子,撞了別人家的小孩子,就說沒事啊!」
她振振有辭,把自己車速過快的罪過全往對方身上推,誰教他開的是大車子。
窮人家?他也是窮人家一員啊!失業半年,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作,上班第三天就發生這種情形,他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出口說賠償,他還得跟身後的老闆商量,預借薪水呢!
司機苦著一張臉,不曉得該怎麼辦。
「你拿什麼賠我的人生和前途?你把我毀滅了、把我媽媽的希望毀滅了、把我姊姊毀滅了、也把我外婆毀滅了,嗚……」
最後會不會連地球也讓這個意外給毀滅?毅爵莞爾,幾個腳步走到思穎身旁,蹲下身體,他審視這個有趣的小女生。
她有一雙大眼睛,濃濃的粗眉遮掩了她的秀氣,但是她的鼻子俏挺挺的、菱形唇辦紅艷艷的,她很美,將來就算當不成舞者,只要她一站上舞台,也會是個燦爛的新星,
「你想念明德舞蹈班?」
「對啊……」在「啊」字之後,思穎閉不上嘴巴了。
喔……哪有男生可以長這麼帥?他好好看,比她最喜歡的偶像還帥千倍……她頻頻開闔的嘴巴神經麻痺,心漏跳兩百多拍,初戀的滋味撞進心裡面。
毋庸懷疑的,她愛上他了,雖然他有點老,雖然他好像可以當她叔叔,可是……她真的愛上他了。
「為什麼不說話?」毅爵問。
熱熱的岩漿噴出,環繞在毅爵身邊的不再是冷冽的北極圈,而是熱帶雨林,這種轉變,讓剛剛認識他三天的新司機傻眼。
「對、對啊!」思穎回過神,忙投給他一個大大的春陽笑容。
「明德舞蹈班很難考,我、我不太有把握……姊說,要是考不上,我的前途會黯淡無光。」
她結結巴巴的把剛才那番精采控訴,推給不知情的溱-,是姊說考不上會前途無光,不是她小心眼,被撞一下下就唉唉叫個沒停。
明德?他記得伯父在裡面當董事。
撥出電話,等了一下,電話接通,他對著電話那頭說話——
「伯父,我是毅爵。」
思穎聽不見對方說話聲,只能觀察他的表情。
「伯父,我記得你是明德國中的董事之一,我想安插一個小女生進入明德舞蹈班上課,你能幫忙嗎?」
沒多久,他把話筒交給思穎。
「告訴對方,你叫什麼名字,還有你家的電話、住址。」
思穎依言說完,把話筒交還給毅爵。
「謝謝伯父,一切麻煩你了。」
收起手機,他從皮夾裡抽出自己的名片,遞給思穎。「如果明德國中沒寄錄取通知單給你,你再打電話給我。」
就這樣?還沒考試,她已經是舞蹈班的一員?思穎腦筋有些轉不過來。
她憨傻的模樣逗趣了他,毅爵又從皮夾裡面抽出五千塊給她,再看一眼被撞得歪七扭八的腳踏車。
「車子壞掉,不要了。」
「不要了?」她搖搖頭、又點點頭,看看手中的千元大鈔,總算聽懂他的意思。
「這個錢要給我買新車?」
「對!」
回答的同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他拿起來接聽,說了幾句後掛上電話,他對司機說:「不去飯店了,我們到濟平醫院。」
話說完,他坐上汽車,揚長而去。
目光送走對方,思穎低頭看手中名片——傅毅爵、傅毅爵,名字真好聽,和他的人一樣好。
戀愛,呵呵,她確定自己戀愛羅!雖然小六談戀愛有點早,但是她可以先暗戀啊!等她長得夠大,再打這個電話,把傅毅爵找出來,好好談個轟轟烈烈的戀愛。
她緩緩往前走,然後雀躍的心情讓她越走越快,小小的跳躍之後接上大大的跳躍,旋轉旋轉,她一路轉進舞團裡面。
咦?不痛嘛!她好像沒怎麼受傷,動動手、動動腳,她的前途好像還在,笑了,今天是她的幸運日,她在今天撞上她的白馬王子。
☆
病房的第一日是繁忙又富挑戰性的,除了固定病患之外,溱-還接了一個從急診室送上來的心臟病患。
病患的年齡很小,只比思穎大一歲,卻同樣念國小六年級,她在上體育課時昏倒,由校方送進醫院來。
小病患從眼睛睜開的剎那開始,就不讓溱-離開她的視線,她任性得讓人受不了,但溱-耐心慣了,對於她的任性,輕輕鬆鬆解套。
聽說她的父親是大有來頭的人物,所以醫院破例讓溱-成為她的專屬護士。
半個小時後,她的第一個親人,被稱作「品幀哥哥」的男人出現,溱-才鬆了口氣,抽出空去做些事情。
「她的情況怎樣?」品幀一進房就對著溱訪問。
「關於這個問題,林醫師會回答你,二十分鐘後,X光片洗出來,就知道結果。」她不慍不火地回答。
「品幀哥哥,我沒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心臟病人只要不發作,平時看起來會和正常人一模一樣,不過最近又慈發病的頻率……唉……操心。
「確定沒事?」他走到病床邊,手貼在她的額頭上。
他的動作讓溱訪想笑,床頭的體溫計比他的手心不準確?溱-跟在他身後走近病床,把溫度計插入她嘴巴裡面,一手搭住她的脈搏測量。
「大哥要來看我嗎?」
她是全家人的心肝寶貝,每次她一出事,全家人會從四面八方奔進醫院,陪在她身邊,只不過,這次爸媽到英國勘查市場,不曉得會不會趕回來。
「我通知他了。」
「別告訴我,你也通知了爸媽?」
「還沒有,我先過來看情形再說。」品幀愛憐地拍拍她的頭。看樣子,他們非得把她送出國開刀不可。
「我沒事的,不相信你問護士姊姊。」她拖溱-下水。
她的心跳不太平穩,應該做心電圖,溱-在病歷表上做好紀錄。
「護士姊姊,你快告訴品幀哥哥,說我沒事。」
「你要多休息,才會沒事。乖!閉上眼睛。」
憑心說,她喜歡又慈,雖然又慈有些驕縱,是個被寵慣溺慣的溫室女孩,但她心地善良,誰見了都會喜歡。
「不要,我一睡著,你就會偷偷溜走。」她任性地拉住溱-的手,不准她離開。
「我馬上要下班了。」
「不准、不行、不可以,我就是要你陪我。」
一連串的「不」字,讓品幀對溱-起了探究之心,是什麼樣的人會讓又慈那麼喜愛?
品幀必須承認她很美,她的眼睛不是很大,但眼波流轉中自有一股風情;她的身材太纖細,彷彿風一吹就要飄開;讓他特別注意的是她眼底的堅毅,他猜,她不是個容易妥協的女孩子。
還有一點,她似乎太過年輕,好像是個沒什麼經驗的護士,這樣的女孩子成為特別護士,會不會誇張?
「我要下班了,明天一早就會來照顧你。」她用對付外婆的那招對她——一而再、再而三重複自己的意思。
「不要,品幀哥哥,你叫護士姊姊不要走嘛!」賴不定溱-,她轉而賴向品幀。
「如果不是太為難的話,請你留下。」品幀開口替又慈請求。
「對不起,我沒辦法留下來。」
他的看法正確,她的確是個固執的女孩。
「真的沒辦法嗎?」品幀再問。
「沒辦法。」她很堅持。
說完話,她打開病房門,準備將病歷送到護理站,門打開,她撞進了一個匆匆而來的男人胸懷。
抬頭,他好高,高到她必須仰望才能看清楚他的五宮。退後一步,他對她沒反應,冷冷的眸子對上她的,她還給他一個倨傲神色。
「不需要說對不起嗎?」她的倨傲,挑戰了池。
對不起?他用什麼標準來判定誰該道歉?
溱-淡淡一笑,開口:「對不起,我不應該開門。」她的道歉充滿挑釁意味。
「這就是身為護士的禮貌?」他冷冷回頂。
「你覺得我禮貌不足的話,可以到服務中心投訴。」閃過他,談話結束。
「大哥,你快幫我留住護士姊姊,我不想別的護士照顧我,我只要她。」毅爵進門,又慈看見救星,她的經驗告訴她,不管要求合不合理,大哥都會為她辦到。
又慈的話甫說完,溱-的手臂被強行拉住。
回眼,她嘲諷:
「這就是身為病患家屬對醫護人員的禮貌?」
「你聽見了,我妹妹希望你留下。」他的話一向是命令,不是討論。
「我聽見了,不過我妹妹希望我回家。」誰沒有妹妹,就准他寵妹妹,不准別人照顧自己的妹妹?
不屑從溱-眼角流露出,所有人全看見了,包括以他為天神的妹妹,毅爵的眸光轉而冷冽,凝肅的表情僵住了週遭空氣。
好!不準備台階讓他下,她就準備陪著他,一起摔進地獄吧!
品幀幾乎要為她的傲慢歡呼。從來,沒有人敢對毅爵說NO,她很勇敢,勇敢到值得大家鼓掌喝采。
「一個晚上十萬塊。」這是他忍耐的底限。
「你的耳朵還是好的嗎?我說過,我有妹妹要照顧。」她樂於將他的底限一壓再壓。
「晚上不留下,明天就別想再來上班。」祭出恐嚇,他不相信自己不贏。
他的話刺到她的痛處。她才十七歲,雖然幾次跳級讓她能在今年由護校畢業,但走出濟平,沒有別家醫院會聘用她這個童工,能留在這裡工作,靠的是陳院長的幫忙。
吸氣,吐氣,她選擇不和他對峙,轉而到病床前,對又慈說:
「我很樂意留下來陪你,但晚上我要到學校上課,今天是期中考,缺課會很麻煩,何況,我有老外婆和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妹妹,我必須回家做飯給她們吃,不能讓她們餓肚子,你能體諒我嗎?」
又慈聽見她話中的誠懇,鄭重思考,作下重大決定——
「護士姊姊,你回家吧,我們明天見。」
「你好乖,明天我幫你帶禮物來。」她摸摸又慈的頭髮。她喜歡她,真的。
「好,再見。」她像斷腕壯士,悲愴寫在臉上。
溱-站起身,走到毅爵身邊,傲然地說:「看來令妹比你更懂得體諒,多活了那麼幾年,你學到什麼?霸道無理嗎?」
她眼底的那抹桀驚勾起毅爵的記憶,多年前,那個跪在墳前的女孩也有著相同眼神。
下意識望向她的名牌——穆溱-,不,不是她,她叫貝貝,她的名字裡該有個貝字。
「你以為我會放過你?」
「我相信台灣有法治。」
「你太單純,社會上有更多東西比法治好用。」
「拿那些招數對付一個小護士,會不會太大費周章?」
輕嗤一聲,溱-逕自往外走。從十一歲那年開始,她就曉得不能害怕,曉得就是恐懼也要裝出不在意,才能嚇阻對方的攻擊。
「你可不是一般的小護士。」
對著她的後背,他浮起一抹笑意。沒錯,對他而言,她特殊得讓人……心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