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滋味 第四章
    亞豐的凌虐計畫不成功,因為她有一項利器——哭。

    每次,弄出她的眼淚,他常在第一秒鐘的後悔之後,第二秒便欣賞起她的哭容,沾露的蜜桃總能引起他的食慾,雖然不是太餓,他還是擷取一口芬芳汁液。

    這種事情週而復始,次數多到大哥以為亞豐有了對象,多到老三對——戲稱二嫂,多到小題開始覬覦——豐厚的嫁妝,也多到讓——習慣起他的擁抱、他的吻,自認為自己和他是一體的。

    只有亞豐拚命否認,套句陳舊的形容詞——想喝牛奶,養一頭牛已經叫作過分,他怎可能再娶乳牛為妻,對她說我愛你?

    何況,他討厭她的理由還在,她仍然什麼事都不會做,仍是空有美貌卻滿肚子草包的蠢女人,所以——愛上她?不可能!

    「電腦有什麼好看,為什麼你天天都盯著它看?」——

    太笨,所以不懂,正常人都知道電腦不美,但當幾個按鍵能替你帶來大筆財富時,電腦就會比妮可基熳還性感。

    亞豐懶得理她,十指繼續在鍵盤上敲敲打打,這個併購案很重要,他要在今夜把案子擬好,在明天的視訊會議上提出計畫。

    「你餓不餓?我去做點心給你吃。」

    人家說賢妻良母都會照顧好老公的胃,對於這些,她要好好學習。

    亞豐仍舊不理——,眼睛連轉都沒轉向她。

    「你不好意思說餓嗎?沒關係的,我不會嫌麻煩。」對於他的意願,她習慣自作主張。

    她很喜歡他,真的真的很喜歡,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完完整整把話說完,不像在家裡,每每一開口,她的話就會讓笑聲阻斷。

    偷偷地,在心中送出一記飛吻,她轉身離開他的辦公室。

    亞豐沒回話,但私下預估不到十秒鐘,耳邊就會傳來一句「唉呀」;三十秒內她會拐著腳,一跛一跛地回到辦公室,嘟著嘴碎碎念,念農莊裡的地不夠平整,應該到處都鋪上柏油才不會讓人摔倒,再不就嫌他們不把馬關進柵欄,害她被嚇破十顆膽。

    在農莊內,該做的蠢事她全做齊了。

    可是這回他估計錯誤,十秒鐘後,沒聽見——的大叫聲,嗯……有點不太習慣;三十秒後,她沒跳著回辦公室,他開始覺得不對勁;十分鐘後,他堅持著不去找她,假設她平平安安進了廚房,開始料理「點心」。

    在這之前,請容他先哀悼她可憐的十根手指頭和自己的胃。

    假設過她的平安,亞豐把注意力放在企畫案上,沒了一個笨蛋在旁邊吵吵鬧鬧,他的工作效率以等比速率成長。

    時間分秒過去,等到他把工作做完之後,他才發現距離——去準備點心的時間已經超過兩個小時。

    她在煮鮑魚粥還是燕窩羹,需要用到兩個小時?搖搖頭,他猜測她煮到……睡著了?不會吧!廚房會不會被她燒掉?還是她的手被割得血流如注?

    霍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長腿一跨,他急著出門去找闖禍精,門拉開,——正好站在門外。

    「你為什麼在這裡不進去?」屏住氣,他努力要求自己冷靜。

    「我沒有手可以開門。」她很無辜,端了兩手的愛心,他沒看見?

    「你可以叫我。」

    這麼簡單的事都沒想到,可見得她比他估計中的更笨。

    「我怕吵到你工作。」

    什麼鬼理由,他哪天工作,她不是在旁邊「盡情打擾」?

    「你可以把托盤放在地上,開門進來。」

    「對啊!你好聰明哦,我想好久才想到這個好辦法。」

    她的崇拜看在他眼裡,他想一頭去撞牆。這種反射動作需要想好久才想得到?他應該帶她去檢查細胞數,說不定會檢查出她是個單細胞動物。

    返身,他逕自走回辦公室,將近深夜兩點,伸個懶腰,今天的折磨到此為止,他要去睡了,不過在睡之前,他要先確定農莊的安全。

    「廚房瓦斯你有沒有關好?」

    「瓦斯?我不會關啊!」

    這個人問得好理所當然,每個人都會開關瓦斯嗎?不是吧!她媽媽常說:「乖,——,不要到廚房,瓦斯很危險。」那麼危險得東西為什麼要她去開關?

    「什麼?」不會關瓦斯的人做點心?他皺起兩道濃眉。

    「什麼什麼?你的問題好奇怪。」她把托盤擺在桌面上。

    「吃點心吧!」她把準備老半天的點心端到他面前。

    亞豐掃一眼碟子,上面擺了各式各樣的餅乾,托盤裡還有兩瓶可樂,這些就是她準備的點心,難怪她可以不開關瓦斯。

    「你弄這些弄了兩個小時?」他懷疑。

    「對啊!我擺老半天,你看我排得漂不漂亮?」她指指碟子裡面的小餅乾。

    不都要吃進肚子裡,擺得漂不漂亮有差嗎?瞪她一眼,不說了,她的白癡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亞豐轉身回房。

    「你不吃嗎?我準備好久耶。」她及時拉住他的手,這是她當賢妻良母的入門,他應該捧場。

    準備多久他會不知道?無奈地搖頭,這是她工作能力的極限,他哪還能對她更要求。

    「你什麼時候離開?」

    老調重彈,他期待她有幾分自知之明,瞭解自己根本不適合飛雲的生態環境。

    「離開?哦!你要去睡覺時,我跟你一起離開。」她怕鬼、怕魔神仔,才不要一個人留在這邊。

    聽見她的回答,亞豐下意識想吼叫,只不過他今天太累,累得沒力氣把她抓起來,狠狠搖上幾搖,將她的智商喊回幾個百分點。

    垂肩,他告訴自己對殘障人士要有起碼的同情。

    「你要回房了嗎?是不是我的餅乾弄得太漂亮,你捨不得吃?」——問。

    不說話、不回應,他怕自己失手錯殺她,引起弱勢團體反彈——

    匆匆關上電燈,跟到他身邊,握住他的大手。

    沒將她甩開,純粹是同情心氾濫,不希望她摔了跤,明天又去找幼幼要撒隆巴斯,傳到老三耳裡,讓他用曖昧的調調在自己耳邊說:「二哥,好歹人家是嬌嬌女,就算激情過度,也不要太粗魯。」

    「其實沒關係的,如果你喜歡,以後我每天都幫你排一盤漂漂亮亮的餅乾,你不用客氣。」

    「閉嘴。」他回頭低聲吼她。

    閉嘴?哦,她乖乖照辦,否則他又要說——飛雲不用愛講話的員工。

    跟在他身後,她願意就這樣,跟著他,一路走下去……

    手用力緊握,頭抬高四十五度仰角看向亞豐,淡淡的月光照映出他出色的五官,他真是個帥到不行的男人。

    走回員工宿舍有一段路,他習慣送她回去,再自己回房。

    「你很累了嗎?」她問。

    他沒回答,不過她會開口並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是個安靜不下來的女人,很少使用大腦,大部分時間只用四肢或嘴巴思考,如果她能保持三分鐘安靜,那麼不用猜,她肯定睡著了。

    「我跟你說我家的事好不好?」

    他不置可否。

    他不說話時,她通常認為他默許,如果他真的有意見的話,他就會大吼、叫她閉嘴。

    「我們家是土財主兼暴發戶,古時候我爸爸開計程車,媽媽做加工,後來爺爺留下來的土地增值,爸爸賣了一些、租了一些,我就變成暴發戶的女兒。

    「是不是很難聽?暴發戶的女兒?同學常這樣取笑我,還說我是男人眼中的大肥肉,人人都想娶我,好減少三十年奮鬥。」

    唉……富家女的悲哀,你永遠不曉得,男人是對你的人或是對你的錢戚興趣。

    「其實我很清楚,我們家富不過三代,最慢到下一代,我們就可能到馬路旁邊要飯,所以為了錢追我,是一件不明智的事情。」

    不管是不是為錢,追求她都是一件蠢事情,但亞豐很想知道,她為什麼要跑到路邊要飯。

    「為什麼?」他問。

    她不敢相信地看他。好意外,他非但沒打斷她說話,居然還對她提出問題,可見得他把話全聽進去耳裡。

    「我有三個哥哥、三個嫂嫂,都是老師,從幼稚園教到大學、研究所每一種都有。

    「我還有兩個小侄女心心、唸唸,她們兩個都很聰明,我大哥常說她們比我更獨立。

    「我們家很幸福美滿,要不是發生那件不幸的事情,我是不會離家出走的。」

    停下腳步,她歎口氣,如果失去他,她要到哪裡再找一個肯聽她講話的好男人。

    頭靠在他粗粗的臂膀上,她的臉很哀怨。

    不幸的事?難道她家裡真的發生困難,逼得她不得不離家出走,賺錢養活自己?

    「說。」

    他的指令很簡單,她接收到了。

    「我剛說過,我們家富不過三代,是因為我們家有敗家子、敗家女、敗家媳婦和敗家爸媽,我們沒有人會生財,只會散財。

    「眼看經濟衰退,我們家的土地越來越不值錢,全家人決定把我嫁給一個很會理財的男人,我不喜歡他,所以逃家了。」

    乍聽她要結婚,他的心跳快了兩拍,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只是微微的不舒服。是抽痛嗎?不盡然,只是……不爽……

    站定,她的手在他的掌握中,她的行動隨他支配。

    他不走,她也隨之停下,看他、望他、想他,——發現自己連站在他身邊都會思念他。

    「為什麼不喜歡他?」亞豐問。

    「因為我喜歡你啊!我已經喜歡你了,怎麼還可以喜歡別人?」

    亞豐最痛恨花癡女,月光下的她,表現出十足十的花癡表情,講出十足十的花癡話,他應該扭頭離開,可是怪異地,他竟然沒有。

    盯著她,他居然想從她的表情中猜測出她有幾分真心?

    其實根本不必猜疑,她是腦漿容量少於一公合的笨蛋,心事會以百分百傳真的方式表現在臉蛋上,所以,她說喜歡他,便是喜歡他、她眼神說了愛,便是愛,不會有半分虛偽。

    儘管如此,他還是想跟她討論討論因果問題。

    「別忘了,你是先逃家,再碰上我。」

    「對哦!可是我喜歡你已經很久很久。」她的頭腦回復以前的不清楚。

    「強辯。」他表明了不耐。

    「我不是強辯,從古時候,我就很喜歡很喜歡阿諾史瓦辛格,他的胸膛好寬哦,被他抱起來一定很舒服;他的背好厚,背起人來一定很愉快,還有還有還有,他的肩膀頂天立地,好像再難的事都困擾不了他,我愛死他了,真的,我沒強辯,也沒說謊。」

    他吐口長氣,更加不耐煩。這個時候她扯阿諾史瓦辛格幹什麼?下一秒,她會不會跟他討論魔鬼終結者的劇情?

    「說重點。」

    「重點就是……是……」

    是什麼呢?她已經把全部都告訴他了呀!為什麼連他這種聰明男人也聽不懂她說話?偏過頭,她眼底有絲絲傷心。

    「說話!」

    他的命令很簡單,可是她的執行很困難。

    「哦,說話。」

    她還在想他上一個指令——重點?她的重點是愛他,她已經重複很多次了,他怎麼聽不懂?他是故意聽不懂,還是根本不想愛她?

    她的表情很醜,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憐樣。要嘛就哭一哭,她的哭相起碼賞心悅目;不嘛就笑一笑,她的酒窩甜得可以裝下兩潭濃酒,偏偏她卡在兩者之間,只會讓人覺得心酸心碎,這種臉簡直丑斃了。

    「說話。」他再度逼她。

    「說什麼?說我喜歡你嗎?說你是我的阿諾史瓦辛格嗎?還是說我喜歡你的懷抱、喜歡你的吻、喜歡你的背,更喜歡你頂天立地的肩膀?我真的不知道你喜歡聽哪一句。」

    她碎碎念了一大堆,不過他總算聽懂了,原來,在她心目中,他是她的偶像、她的阿諾史瓦辛格。

    不管是哪一句,他都聽得很舒服,這種舒暢把剛聽見她要嫁人的不舒服感驅散開來。

    亞豐緩緩走到小徑上,那裡不是回宿舍的路,但——無異議,跟著他的腳步往前。

    他靠著一棵樹幹,坐下,她也挨在他身旁坐下,手仍緊緊握住他的,一點兒都不想放。

    他始終沉默——

    不曉得他在想些什麼,反正一定是想那種很難很難,難到她弄不懂的東西。

    她的安靜不曾超過三分鐘,在兩分五十九秒時,她又自顧自說起話。

    「我不喜歡傅恆,他那麼白,看起來不像男人;他不愛講話,連笑容都是冰的,我很怕冷,怎麼能夠嫁給他?就算他會變錢出來也一樣。可是爸媽說,我要是不嫁給他,心心、唸唸就要到馬路旁邊去當流浪兒……」

    傅恆?亞豐聽過他,他是個很有名的理財顧問,有顆點石成金的頭腦,難怪她父母親會替她挑中這個女婿,以她買泡麵拿一千塊不必找錢的習慣,不嫁給這種人,全台灣還有幾個人養得起她?

    歎口長長的氣,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昨天早上,我打電話回家,媽媽說傅家已經開始在籌備婚禮,叫我玩到這個月底就回去。

    「他們為什麼弄不懂,我是離家出走,不是環島旅行,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嫁給他。」

    聽著她的話,亞豐的心情一團混亂。

    她回家嫁人,他丟掉一個麻煩包袱,豈不兩全其美?可是,他居然不希望這樣,是不是很詭譎?

    「你可不可以教我玩股票?如果我自己會變錢,我爸媽也許就不會逼我嫁給傅恆。」

    教她股票?以她的笨頭腦,學三輩子也學不會。亞豐冷嗤一聲。

    「不行嗎?我知道這種秘訣是不外傳的,我曾經向傅恆求救,請他教教我,他也和你一樣,哼了一聲就沒下文,不過,我能理解,如果每個人都學會這種秘訣,人人都賺錢,他就沒得賺了。」

    秘訣?她把操作股票當成巫術,唸唸咒語就能財源滾滾?

    她靠上他的肩膀,一秒、兩秒、五秒、八秒,他居然沒把她推開?這下子,她更安心地在他的肩上築巢定居。

    天上的星星很多,月亮很美,在處處光害的台北,很少看見這樣一片漂亮夜空。

    「我喜歡這裡,不喜歡台北,你以後不要趕我回去好不好?」

    「你總要回去嫁人。」淡淡地,他舉證出事實。

    「不,我一定會有辦法,不用嫁給白斬雞。」她下定決心,不嫁,打死都不嫁!

    「你想到辦法了嗎?」

    「有,不過要請你幫忙。」

    「怎麼幫?」

    「你比他更早把我娶進門,這樣他就沒有人可以娶了,你說這是不是個最棒的好方法?」

    她的好方法居然是要他作出重大犧牲?

    「你肯嗎?」——懷了希望問。

    「不肯。」他的拒絕直接。

    「我就知道,算了,我另外想辦法。」講完這句,她不再說話。

    分享著他的體溫,她喝下半打醇酒,那是他的味道、他的氣息,有陽光的氣味,乾淨清新。

    頭昏昏、腦鈍鈍,那是酒精中毒的前兆。

    她安靜了,他的心反而不安寧,她的話一次次在他腦中迴響——

    她說喜歡他、愛他:她說她愛賴這裡,別將她趕回台北;她說她被逼著嫁人,不想嫁給白斬雞……這些亂七八糟的訊息將他的心捆得失去自由。

    喜歡她嗎?不!只是不討厭,對他來講,不討厭已是不容易,因為她是他最厭倦的花癡典型。

    要將她留下嗎?不!他應該將她趕走,讓她對自己不存想法。要她依照家人的希望,嫁給一個能提供安全生活的男人,雖然這樣做會讓他心底隱隱不爽,但他的理智說,這才是正確的做法。

    而最適合他的女人是辛雅雯,雅雯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他們之間不單單是好朋友關係,他們還在去年就決定了兩個人的婚事。

    雅雯能幹聰明、獨立自主,不須他下指令,就能把事情做到完美無缺,不像——這種女人,連一句話都能說得顛三倒四,不清不楚。

    沒錯,就是這樣子,他側頭想對——說出自己的想法,卻發現她睡著了,亞豐苦笑,明天讓小題看見,又有話題可講。

    輕輕將她打橫抱起,在回員工宿舍的道路上,一道頎長黑影疊上一個纖瘦影子,緩緩前進。

    早上的會議從九點開到下午三點,併購案的工作已開始進行,順利的話,下個星期就能看到初步目標。

    關上電腦,亞豐伸伸懶腰,端起桌面的馬克杯,發覺茶水已經喝完,卻沒有貼身女傭添上新茶。

    對了!為避免——在旁邊煩他,他一早就支她到馬房那邊幫忙,只不過,她居然乖到沒來鬧他吃午餐,倒在他意料之外。

    收收桌面的東西,他決定到馬房找人。

    走出辦公室,騎上腳踏車。農莊有點大,他不想在來來回回中浪費太多時間。

    馬房裡只有兩、三個訓練師,在幫馬整理蹄子。

    「——有沒有過來?」亞豐問。

    「有,不過她把這裡弄得一團糟,我請她到花圃那邊幫忙。」訓練師阿德說。

    「弄得一團糟?」看來,她搗亂的功力絲毫未見減退。

    「叫她倒飼料,她弄得滿地都是;要她去拿草料,半天不見人,原來她整個人摔進牧草堆,還要人將她拉出來。她在這裡只能幫倒忙,亞豐先生,下次你要支開她,能不能幫幫忙,不要把她往馬房送。」

    說到——,訓練師的怨言多到不行。

    「我知道了。」

    跨上鐵馬,亞豐朝花圃方向前進。花圃末到,就碰見管花圃的園丁馬先生。「馬先生,——呢?」

    「亞豐先生啊,——去廚房幫忙。」

    縮縮脖子,一想到——兩個字,馬先生就頭皮發麻。

    廚房?不會吧!上次她差點兒引發瓦斯爆炸,危及數十條人命……

    「阿德說他讓——到你這裡幫忙。」

    「我知道啊!可是幾塊好好的花圃讓她—澆水,就澆成沼澤地,再抓兩隻招潮蟹過來,我們就可以開一個潮間帶生態教育區,說不定再幾天,還會自動長出水筆仔!亞豐先生,你能不能請——走路,她實在不適合留在咱們農莊裡工作。」

    他苦著臉看看手上被——當雜草,「除」下來的小花苗。

    這件事他會不知道?要不是小題搜刮了人家全身上下的名牌,非要護航——不可;要不是——的眼淚讓人容易妥協,早在她進入農莊的第一天晚上,他就將她轟回台北,哪有機會讓她在這裡鬧得天下大亂。

    「我知道了。」

    亞豐重複相同一句老話,問題是,就算他知道,也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案,除了把她帶在身邊之外。

    廚房?他說廚房是吧!希望那裡沒事,不會讓整個農莊兩百多個員工餓肚子,無奈地騎上腳踏車,他朝廚房方向繼續前進。

    廚房裡安安靜靜、整整齊齊的,看來沒有重大事故,他走出廚房,在前方幾公尺處,碰上小書。

    「小書,——有沒有過來廚房?」

    「有,不過林媽媽不讓她進廚房。」小書回話。

    幹得好,下個月別忘了替林媽媽加獎勵金。

    「你知不知道她去哪裡?」

    「她在客服部幫忙換床單,下午會有一批客人進來,沒有記錯的話,三個小時前我碰見她,她在C區207室整理。」小書溫溫柔柔地說。

    「我知道了,謝謝。」轉身,他要繼續他的「千里尋白癡記」。

    「亞豐先生。」

    小書和農莊裡的員工一樣,對著他們四個兄妹喊先生、小姐,儘管她和冠耘有著特殊關係,不過她牢牢記住他的話——別自以為爬上他的床,她就有任何不同。

    她是認命的,所以她從不敢對未來存有幻想。

    「什麼事?」他停下腳步,回身。

    「——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她盡量選擇一個較簡單的話題作開頭。

    「我沒說她不好。」亞豐回答。

    「她的家世很好,很善良、很體貼,她也許不太會工作,不過……像她那樣的女孩子,本來就是養尊處優的,你應該多擔待她一點。」

    「擔待?她是來這裡應徵女工,不是來應徵大小姐,你認為我應該怎樣多擔待她?我擔待了她,是不是一併要擔待起農莊上上下下幾百個員工?」亞豐的回答不具感情。

    「——不一樣啊!」

    「我看不出她有什麼地方不一樣?」

    「她喜歡你,是真心的。」

    「她要你來對我說這些?」

    「不!我們很少交談,但我知道她用盡心思想接近你,她愛慕你,沒有半分虛情假意。」小書說——

    常在晚飯前,偷偷摸進餐廳,交給小題一張填了數字的支票,要小題邀請她到餐廳共進晚餐,小題總是親親支票,滿口說沒問題。

    小書並不曉得上面的數字是多少,但每每看見——受邀時,臉上出現的滿足表情,誰都能猜得出她有多喜歡亞豐先生。

    「她喜歡我,我就必須喜歡她?」亞豐反問。

    這幾天,大哥和老三、小題的訕笑他收到了,大家似乎都認定他喜歡。為什麼?就為了他把她留在身邊,以防她製造意外?就為了他想時時盯住她,讓她覺得受不了而主動離開?笑話!現在居然連一向沉默的小書也來插一腳,要他鄉擔待?

    「你不喜歡她嗎?那麼是我猜錯了,我以為你對她和別的女人不同。」小書輕聲道。

    不同?他哪裡不同?他對她大吼大叫,從沒客氣過,他討厭她的花癡一如從前,他待她的唯一不同是,他從不會有那麼強烈的慾望,要一個女人從自己身邊離開。

    他的心反駁得不由初衷。

    「就算你不喜歡她,至少看在她對你的感情份上,別太為難她吧!」歎口氣,她能為——做的只有這樣了。

    「感情?」

    亞豐冷哼一聲,不作回應,自顧自地踩腳踏車離去。

    「他們都是不在乎女人感情的吧!」看著他的背影,小書喃喃自語。

    悵然滿盈胸臆,酸意浮上眼簾,當一個女人的感情不被看重時,該如何自處?

    是不是該走?遠遠離開,假裝這一段從不存在?

    她有本事假裝愛情不曾存在?當她的愛情已在心中生根發芽,成了生命最重要的依恃時;當她愛情的重量已經遠遠超過生命,她怎能假裝、如何假裝,才能騙過自己?

    緩緩轉身,她迎上姜家老大冠耘的眼神。

    「冠耘先生,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小書低眉,在他眼前,她從不敢直視他。

    「你和亞豐聊天,聊得挺愉快嘛,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他傷她,下手從未輕過。

    「不是,亞豐先生在問我——的下落。」

    他沒回應,定住眼光看她。

    「我、我下去工作。」

    「有空到我房裡,幫我把房間的衣服收一收,送到A301。」

    「你要住到飯店?」小書不懂。

    「我的房間要裝潢,我要和蘇小姐結婚了,下星期,她會和家人先到農莊小住一星期,你讓林媽媽先把菜單擬好,放到我桌上。」

    他的話像冷凝劑,短短三秒凍結了她全身血液。

    他要結婚了!她怎麼辦?傻了、呆了,她癡癡看著他,心死情末亡,痛,陣陣。

    緊咬牙關,她不能哭,因為他說過,他痛恨她哭,她哭起來像極了死去的母親,所以——她不能哭。

    「你能在晚上之前收好嗎?」他問她。

    「是的,冠耘先生,我會。」小書控制自己,不准存有想哭念頭。

    「我結婚後,你可以選擇要不要留在農莊。」

    她合作點頭。「是的,冠耘先生,我知道。」

    「沒事了,你下去工作。」

    「是的,冠耘先生,我下去工作。」她機械性地回答。

    是的,她下去了,她要下去哪裡?下地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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