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默半瞇著眼,努力地想睜開眼皮。
「將軍大人——紫姑娘醒了!」一句驚呼把紫默還在空中悠悠蕩蕩的知覺拉回體內。
「紫默,你醒了嗎?」騏雋焦慮的聲音傳入她的耳膜。
那是他嗎?他在為她擔心嗎,作夢真好,生活裡不能成真的心願都能在夢境中一一實現。在夢中,她聽到他焦慮的聲音,感受到他殷殷的關切,她寧願從此不再醒來,在夢幻裡維持這份假相。
「不要放棄努力!睜開眼睛看看我。」他粗暴地搖晃著她薄弱的嬌驅。
會不會睜開眼幻境就消失了?會不會睜開眼她又會回到那間暗無天日的磨房,一步一步地繞著石磨轉圈?不要!
與其如此她寧可多賴一下床,讓夢維持得久一點點,頂多,頂多……多挨常嬤嬤兩板了。
「你醒了卻不肯張開眼是嗎?好!你不睜眼我馬上走!」他語帶威脅。
「走?」他將從她的夢裡退場嗎?不要、不要……她猛地睜開眼睛,對上他焦急的雙眼。
「緊默!」他放縱自己把她摟在胸前。
原來——那不是夢!可——既然不是夢,為什麼她一覺醒來全變了天?她躺的床是那麼柔軟舒適,抱住她的胸膛是那麼溫暖寬闊,屋外傳來的梔子花香是那麼甜蜜誘人,天!她真的糊徐了。
她推開他堅實的胸膛,定定的看著他的臉。「我是胡紫默?」
「對!」
「你是福騏雋?」
「對!」他開始懷疑她的腦子被打壞了,這該死的常嬤嬤!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們有深仇大恨不是嗎?」她吶吶問。
「我想通了!上一代的仇恨不該算在下一代的身上。」
他輕描淡寫的帶過,抑止自己過度激烈的表現。
「因此你肯原諒我了?」
「你做錯事了嗎,為什麼要乞求原諒?」見著紫默蒼白的病容,他心疼地把她放回榻上。
他要是肯早一點想通該有多好,那麼他們就不用繞上一大段路互恨著彼此,他就不會放火燒房子,她還會是個冰清玉潔的女子,不會是現在的殘花敗柳。阿璧也不會被賣到尋著閣……天!她想起阿璧,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他出現,想親口問他這件事的。
他用手指梳平她如雲的秀髮,愛憐地把它們攏齊擺在她身側。「你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一下?」
避過他的問題,她急問:「阿璧呢?你有沒有贖回她?」
「你要阿璧服侍?」他沒做正面回答。
「不!我問她人在哪裡?是尋春閣還是將軍府?」她抓住他的手急問。
「好!我要人把她喚來。」
「你的意思是說……」謝天謝地,他真的幫她救出阿璧了。
「我保證阿璧會很快出現在你面前。」他狡黠地回答。
「謝謝你!」她感激地說。
「不要謝我,如果你真想謝我,就快把身子養好,讓我看到一個健健康康的你好嗎?我不要你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裡,我要你會笑、會快樂,像我第一次在古玩店看到的你一樣,自信、聰敏有智慧。」
她讓他充滿感情的聲音震撼住了,他是那麼毫不保留地在她面前闡述他的心情,這樣的福騏雋怎能不讓人動心。
可是——她是敗家女、背負著克父的罪名,這樣的她能擁有他給的幸福嗎?
「告訴我——你還有哪裡痛?」
「沒有,我一點都不痛!」
「說謊!你全身都是青青紫紫的,怎麼可能不痛?」他蹙起眉,嚴厲的表情又重返臉龐。
「我沒有說謊,可能是醫生給的藥很好用,我真的一點都不痛。」她不愛看他這號表情。
「好!既然你那麼欣賞王太醫,就把他開的苦口良藥全吞下去。」他從丫鬟手中接過剛熬好的藥汁,吹涼了放在她唇下。
光聞到那股味道,紫默就想作嘔。皺起眉頭抑制想吐的慾望,她仰頭一鼓作氣把墨黑的藥汁全送入腹中。
「很苦嗎?」他體貼地問。
她點點頭,不敢發出聲音,怕張口那碗「良藥」會從原路跑出來。
「我想一定很苦,你的臉都皺成一團了,有沒有辦法讓你不苦呢?」忽地,他抓下她摀住嘴的蔥指,俯下頭,用他的唇替代她的手。
他在她弧形優美的唇瓣上,灑下一串串細細碎碎的密吻,溫溫熱熱的氣息自他的口中傳入她的心中,她的瞼不再蒼白,一抹紅暈在他的啄吻中悄悄攀上她的臉龐。他用舌頭輕叩她的貝齒,但願她為他開啟。
「將軍你……」
「噓——現在這種時候沒有人會說話,如果有事想告訴我,請用你的身體訴說。」他輕輕地制止她的反抗。
「可……」
他落實自己所說的話,不再回應她,也不給她任何講話的機會,他的舌頭悄然地竊據她的口中,引誘著她的丁香與他共舞。
她的身體因他的動作而灼熱……節節上升的體溫讓她忘了羞澀,她的藕臂環上他的項背,在他的懷中恣意享受他的纏綿。
他喘息著,淬然停止他的動作,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他想起她的傷,傾力地抑制自己脫韁而出的情慾。
紫默被吻得氣喘吁葉的,害羞的小臉漲出一片潮紅,面對他的注視,她更是羞得不知該如何擺弄自己的手腳。
「我有沒有弄痛你?」他的憐惜教她萬分感動。
紫默搖搖頭,不作聲響,小心翼翼地不讓眼底的淚液滑下。
「真的嗎?不然怎麼不說半句話?」他用食指勾抬她的下巴。
她被迫迎視他,一對大眼透露出心動的眷戀。
「紫默……」
「嗯……」
「你嘴巴裡的苦我嘗到了,真的很苫。」
她不好意思地埋入他懷中,赧色緊霸著她的臉不肯退位。
「所以我們算是共過苦了,以後你肯不肯跟我同甘?」
她訝然瞠目,這話是出自他口中嗎?難道所有的苦難將成為過去?她真的能參與他的生活成為他的一部份?他在心中是怎樣幫她定位的?這一大堆疑慮都是她所不敢確定的。
「我可以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我在幻想?」
「摸摸我、碰碰我,活生生的我坐在你面前,你可以看看我是不是實實在在?」他引導她的手來碰觸自己。
但是真的可以嗎?上一代的仇他可以不算在她身上,但他親手放的那把火卻時時燃燒著她的罪惡感。她能不顧一切投入他的情愛中嗎?
當她柔軟的手碰觸到他的那一剎那,他體內的騷動又隱隱掀起,他的額頭靠向她的,習武的粗糙大掌撫上她細緻的瞼蛋……
屋外一個賊頭賊腦的身子在那裡正尋不出空隙往裡邊走時;突見兩人親暱的姿態,驚得一顆心噗通噗通地狂跳不止,一個踉蹌卻撞上門框,額際撞出一個紅腫的大包包來。
福騏雋歎口氣無奈地放開紫默,對著門外喊:「雙雙,進來!」
雙雙跺腳嘟嚷著,不甘不顧地走入房內。「大哥。」
「有事嗎?」
「我只是想來看看……」
「看看紫默有沒有被你整死了?」
「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壞?」
她是驕縱了一點點、無理取鬧了一點點、蠻橫了一點點……雖然有這樣多的一點點,可——她還是很善良的呀!
她哪裡會壞到想取人性命?那全是常嬤嬤性情歹毒,不關她的事啊!
「你不壞怎會把紫默交給常嬤嬤,你不知道她一向心胸狹窄嗎?」雖然,他清楚雙雙會對紫默仇視他難辭其咎,但他仍想利用這次機會訓訓任性的妹妹。
「我沒有要把她交給常嬤嬤,我只是……告訴倩倩,她、她是你的新歡。」她聲如蚊蚋,頭低得幾乎快垂到胸口。
「這不是更嚴重?」難怪倩倩老把紫默當成假想敵,三不五時在他耳邊叨念她的不是。這一回他要好好處罰倩倩,不能任由她的小心眼再去傷害別人了。
倩倩是誰?他的夫人嗎?如果她是就怨不得常嬤嬤了,她不過是護主心切有什麼錯?自古以來都是這樣子,男人的薄倖總要女人去承擔。他說他要和她同甘共苦,那麼那付曾經和他同甘共苦的夫人怎麼辦?是不是一旦人老色衰就不再值得疼惜?
驀地,紫默想起琴姑,她逐漸理解為什麼娘會那麼敵視她,為什麼爹爹對她的疼愛,落到娘眼裡就成了另一番解釋,娘只是渴求爹爹對她多疼愛一分啊!
「我哪裡知道常嬤嬤會那麼狠,所以我剛剛去罵過倩倩了啊!」
「罵了別人你的責任就能免了嗎?你該不該有所表示?」騏雋盯著這個從不肯認錯的妹妹。
「我我……」她勉強抬起頭面對紫默。「我跟你道歉,可——你別誤會,我沒有喜歡你喔,找只是聽奶娘的話,準備做一個寬大為懷的好女人,我不計較你爹的事了,所以你也不可以計較我要倩倩整你的事。」
奶娘說寬大的女人才會讓男人喜歡,若她真的變成這樣的人。是不是應綸哥哥就會、就會……就會有一點、一點點喜歡上她?為了他,她願意努力的改變自己。
「為什麼要跟我道歉?我受傷又不是你的錯。」褪去咄咄逼人的跋扈模樣後,紫默發覺這個美麗嬌憨的小姑娘會讓人忍不住喜歡上她。
「你的想法跟我一樣耶!都是常嬤嬤的錯,你叫我哥打她十大板子,你就可以消消氣了。」她天真爛漫地提議。
用打人來消氣?這些官家小姐的作風真的很難讓人接受。
「不用了!我早就不生氣了。」
語畢,雙雙與騏雋兩人不敢置信地相互對望,她才剛從鬼門關繞一大圈回來,怎能輕易就饒了那個壞嬤嬤?
「你那麼容易原諒她,說不定往後她會更猖狂,不把你放在眼裡。」奶娘說的沒錯——男人都愛寬大的女孩,她那麼有包容之心,難怪大哥會為她著迷。
「我把她痛打一頓,她只會對我更加生氣,沒道理會喜歡我。」
「你希望每個人都喜歡你嗎?」
「當然!我希望每個人都喜歡我就像喜歡你一樣,就算做不到也希望不要有人恨我。」她輕易地收服了雙雙單純的心。
「你喜歡我?即使我害過你?」
「你又不是故意的,何況你也沒害到我啊!你看,我不是好端端地在這裡?」紫默是打從心裡喜愛這個小女孩,她願意和她建立手足之誼。
「對不起——這次是我真心講的,跟剛才口是心非不一樣。紫默,我告訴你,常嬤嬤這次太過分了,一定要哥好好處罰她一頓!她太、太、太可惡啦!」
「可惡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我們看在她可憐的分上,饒了她好不好?」她握住雙雙的手,誠摯地要求。
她的話讓騏雋大大折服了,她的心胸、她的氣度相較起他這個高高在上的大將軍要好上千百倍。
「哥——紫默那麼好,你打算納她為妾嗎?」一陣感動讓雙雙話不經大腦就脫口而出。
「不!她是我的待寢。」
「侍寢?那紫默不就隨時會被你送出府了?」雙雙抗議,侍寢是完完全全沒有任何地位的呀!她那麼好,比倩倩好上千萬倍,為什麼大哥不給她一個安定的名分?
「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不用多加討論。」福騏雋不想再多說。
「反正你已經有一個妾了,再多一個也沒關係。」雙雙嘟嚷著討價還價。
「連我的事也想干涉?看來你是該受點教訓才能學乖。」他的聲音低沉陰冷,瞼色難看,有著山雨欲來的低壓氣勢。
「可是……」她嘟嘴不依。
「雙雙小姐,這件事我早就知道,真的不用再說了,我很滿意當個侍寢。」紫默出言緩和兩人間的劍拔弩張。
「紫默大病初癒需要多休息,我們出去吧!」福騏雋堵住雙雙即將出口的不滿,一把拉住她將她往外帶。
他們走了,留下紫默對著淒清的空氣。
她仰頭長歎,原來他們之間不再是仇家的關係,而是債務關係。他花錢買她、救下阿璧,她用身體回饋於他,合情合理啊!她不明自日已為什麼要悵然若失?
難道她私心裡還想要與他天長地久?別假了!就算他不計較家仇,他與她的身份不配、地位不配,這是干真萬確的事實呀!
人不能太貪心,這一病讓他放棄恨她、拋棄憎厭,他已經紆尊降貴的對她親切、對她好,她怎能再貪求更多呢?該學會滿足呵!
「小姐!我終才見到你了!」阿璧跪在紫默面前,垂下激動的淚滴。
「這段日子你好嗎?」撥開瀏海仔細看著阿璧,紫默自覺愧疚於她。
「我很好,我在古月齋……哦!不!是瀚舞軒裡當差,裡面的阿伯、大叔、小哥都待我很好。」
「古月齋改名字了?」
「嗯!現在叫翰舞軒,生意可好呢!柳伯好會做生意。哦!柳伯是翰舞軒的新掌櫃。」阿璧解釋。
「之前……之前在尋春閣那段日子,苦了你了,我很抱歉沒能早一點救出你。」
「小姐你在說什麼?我沒待過尋春閣呀!我連它的大門都沒過去過。」
「怎麼可能?」
「小姐,你是不是病糊塗了。那天你受重傷還懇求大人救我的事,忘記了嗎?翰舞軒裡的每個人都不厭其煩的一再向我描述當時的情況,人家那好感動喔!」
「當時,福將軍就救下你了?」他——畢竟沒有那麼狠心,這個認知讓她心喜。
「是啊!我才剛剛被架到尋春閣大門口,巴良就出現了,左一拳六一拳,把兩個粗粗壯壯的保鏢打得鼻青臉腫,真是過癮極了。」
「真的!那太好了!」懸宕多時的心這才全然放下。
「我好幾次求巴良帶我進將軍府看你。可是他都不肯,小姐你怎會受傷的?」
「別管我的傷。我先問你我娘她還好嗎?」
「夫人——她已經瘋了。」她囁嚅地說。可是——那是她罪有應得。
「怎會這樣?」她聞言愕然。
「小姐,我告訴你我們家裡那把火是夫人內神通外鬼放的。在那之前,她串通另外一個男人把庫房裡的金銀財寶全搬空了。」
「火是娘放的?」不是他、真的不是他,她又錯怪他一次了。
「可是……當時她沒錢埋葬爹爹,才會賣掉我們。」
「那是她在作戲,想要杜絕左鄰右舍的閒言閒語,她早想除掉你這眼中釘、肉中刺了。」
「真是如此,她應該過得快樂而愜意,怎會發瘋?」
「黑吃黑呀!那男的拿了錢居然翻臉不認帳,她氣得發瘋拿起菜刀去砍人家,最後,被官府派兵抓進大牢裡去。這呀!就叫惡有惡報,惡人自有惡人魔!」阿璧講到這裡不禁眉飛色舞,高興極了。
「這些事你從哪兒聽來的?」
「是以前後房沈大娘她兒子阿擺告訴我的,他說那男的是打外地來的,叫什麼王八爺,他住在沈大娘家隔壁,夫人去鬧事時阿擺正好在場。對了,他們在爭吵時有說他是老爺的舊識。」
「你見過那個王八爺嗎?」
「去探沈大娘時見過兩次,獐頭鼠目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
「以前在古月齋裡你曾見過他嗎?有沒有印象?」
「沒有!我敢肯定老爺去世前,我沒見過這個人。」
「官府沒拿他去問話嗎?」
「問啦!他一問三不知,還說夫人瘋了,瘋子的話不足採信。」
唉!世事無常,娘算計了一輩子,一定沒算出自己會晚景淒涼,眼下應該想想辦法把她救出來才是。
「小姐,你在這裡過得並不好,是不是?」阿璧垂下眉,撇低嘴角。
「誰告訴你的?」
「是巴良啦!他偷偷告訴我的,你不能讓將軍知道哦!」
阿璧維護起他。
「你們已經要好到能『偷偷』說話了?」
「小姐——不來了,人家是關心你才去央求他的,你……」阿璧的頰邊飛起一抹紅霞。
「阿璧,幸福並非唾手可得,如果他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就別輕易錯過懂嗎?」
「我知道。」她害羞地垂下頭,小女兒姿態畢露。
「那我就放心了,除了娘,你是我在世上僅有的親人了。」
「小姐,你也是阿璧的親人!對了,那個老欺負你的壞嬤嬤在哪裡,看我不好好修理她一頓才怪。」
「有阿璧幫我撐腰,往後誰還敢欺負我。」
「說的也是!小姐我很厲害的,巴良教我好幾招武功,等你身體好了,我再傳授給你,免得老被人欺……」
風在屋外吹,雨在空中飄。屋裡的女人像不畏風雨的傲梅,歷經寒露後依然活得盎然,依然挺立著接受春風雨露的滋潤。她們享受著久別重逢的喜悅,話不歇口地談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