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滋味 第三章
    牧場總管吳先生說,三個男老闆明天起要回台北兩個禮拜。

    做什麼?他沒交代,只是要求大家不可因此鬆散。

    小書這才知道,他的家在台北。只聽過南部人汲汲營營想往台北發展,成為台北人;像他們這樣,從台灣頭跑到台灣尾工作的人,倒真的不多。

    他的父母親是做什麼的?公務員家庭嗎?小書沒為這些事煩過心,她認真工作、認真過日子,她的生活不精采,但留在他身邊,就不至於灰暗空白,反正她配不上他,是她老早就知道的真實,多曉得幾分,無法改變現況。

    只不過……兩個禮拜,那時候肚子裡的小寶寶就將近五個月了,她是不是該在他離開之前告訴他?

    這件事情在她心底反覆,做菜的時候想、整理辦公室時想,她時時刻刻掛記著他的反應。

    他會生氣嗎?會大怒嗎?或是冷冷一句——咎由自取,將問題交回她手中,小書不知道,心中輾轉反側。

    終於,完成一天之中最後一件工作,小書回到房裡,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換上一襲潔白衣裳,她走到他房門口,敲敲門。

    打開門,看見小書,淡淡的微笑掀起,帶著些許諷刺與自得,他成功控制她的身心,成功變成她生活中的唯一重心。

    冠耘神定氣閒地欣賞起她眼中的寥落。

    「我今天不需要,你回去吧!」

    他是殘酷的,小題沒說錯,他對她的過分是入神共憤。

    「我們……可以談談嗎?」

    「我們之間有事可以談?」勾起嘲弄,他總有本事,讓她在他面前自卑自慚。

    「不會耽誤你太久,十分鐘就好。」

    他沒回答,轉身進屋,小書跟隨他的腳步。

    屋裡,他正在整理行李,小書自然而然接手他的工作,將床上的衣物折疊裝箱。

    「你打算把十分鐘用來整理行李?」冠耘雙手橫胸,望住她的舉動。

    「你問過我,如果我跟你,我要要求什麼東西?」

    「沒錯。」

    「現在,我還可以要求嗎?」她小心翼翼,低垂的眉頭,始終不敢看池。

    「你想要什麼?」

    她變聰明了?是小題教會她別做虧本生意,還是她認為自己的線已經長到足以讓他這條大魚上勾?

    「我想要一個小孩子。」

    聰明!可是她以為他有那麼笨,笨到把支配權交到她手上?

    「不行!」他一口拒絕。

    「為什麼?」

    「我給過你十分鐘,而這十分鐘已經是過去式。」

    「如果我已經懷孕呢?」

    「拿掉!」他說得絕然。

    拿掉?他連考慮都沒有……深吸氣,小書終於抬頭對他,慘淡淒然。

    「你真的很殘忍。」她幽幽說。

    她說他殘忍?她應該去問問自己的母親殘不殘忍!「你懷孕了?」

    她看他,很久很久,久到她以為自己成了僵立化石。

    「回答我。」

    有沒有重要嗎?不重要了,他已經回答她「拿掉」不是?垂首,心灰氣喪,沉重的疲倦感侵襲。

    「沒有。」搖頭否認,小書歎口輕到不能再輕的氣,俐落地整理好他的東西,起身,鞠躬。「冠耘先生,我先下去了。」

    轉身欲離,他的聲音留下她。「為什麼想要一個孩子?」

    「只是……一時興起……」她否認掉之前的幻想,逼自己回到現實面。

    「這段時間,你沒有避孕?」

    她怎曉得什麼叫作避孕?就如同他所言——她缺乏一個母親教導。

    小書不語,淡淡的悲傷,濃濃的愁緒,熏染她的心。

    「我不會要你的孩子。」

    「我知道。」

    他說不要啊!是斬釘截鐵的不要,毫無商量餘地,她怎會蠢得認為他會給她一個家?或者,偶爾來看看她?

    「想替我生小孩的女人多的是,我絕對不會選擇你。」

    「我知道。」她默默接受他的「絕對」。她的反應激不起爭執火花。

    「這次我回台北,就是要確定訂婚對象。」

    確定訂婚對像?這是什麼語法,為什麼她聽不懂?訂婚對像不該是由愛情產生?為什麼需要確定?又以什麼來確定?

    這些年,他身邊沒有別的女人啊!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怎地發生在他身上便失去真確性?

    「我不懂你的意思。」

    「要我詳加解釋?好,我今天有空,從頭至尾講給你聽。我家的家族企業是世新集團,全台灣排名前三大集團之一,你聽過世新嗎?」

    小書搖搖頭,那是一個她全然陌生的世界。

    「我選擇到南部發展,除了興趣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我想擺脫家裡為我鋪好的路,我要憑自己的能力建立另一個王國,一個比世新更大、更輝煌的經濟王國。我的願望不僅只經營一家專業牧場、一個度假農莊,我還要在世界各地,擁有自己的度假農莊。」

    說起未來,他眼中的熱情如昔,光燦的熱、溫柔的表情,那是一個男子的驕傲與自信。彷彿間,小書回到過去,蹲在衣櫃裡,從縫隙間偷看他的表情。

    「你會成功的。」

    小書的聲音提醒了冠耘,眼前他的工作是傷害她。

    「通常企業之間,會以聯姻作為加強雙方關係的方式,當我要南下發展時,我答應父母親,婚姻對像由他們指定。」

    想起文沛鈴,冠耘冷笑,曾經,他還為她與家裡大鬧一場,怎料得到竟是不值得。

    聽到這裡,小書懂了,這就是他要回台北「確定訂婚對像」的原因,她有強烈無力感,可在他面前,腰必須挺得直直,咎由自取的苦,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現。

    「最近他們鎖定幾個企業家族的千金,要我和亞豐、季揚回去相親,作最後決定。」

    看著小書的無條件承受,突然間,他發覺自己無法安然自若地欣賞她的痛苦,心微微挑動,報復的快感消失。

    「是不是……確定了對象,我們之間……就宣告結束?」小書困難問出。

    「不用,我不會這麼快就結婚,也許再過三四年,要確定兩家的合作關係融洽,才會有下一步動作。」

    換句話說,要是合作關係不融洽……她還有幾分機會?就算機會不存,她也有幾年時間?

    「懂了。」小書點頭。

    「懂了最好,你不會是我的結婚對象,更別想替我生下孩子,因為我不會給你機會。」

    「是。」

    「還有疑問嗎?」

    「沒有。」

    「很好,你下去吧!」

    「是。」

    走出他的房門,月光灑上她的身體,半圓月亮斜掛天際,拉出她孤伶身影,長長的影子落地,任人踐踏欺凌……

    姜家三兄弟回台北當天,小書失蹤了,整整十二日,沒人找得到她。

    小題雖感到離別愁緒,卻為她終於懂得愛護自己而歡欣。牧場裡不乏像小題這種心情的人,但有更多人拿小書的事當話題,無聊八卦紛紛出籠。

    事實上,小書並非無故失蹤,她請了一天假,離開屏東,跑到沒人認得她的高雄做流產手術。

    原以為手術只要四十五分鐘,哪裡曉得,流掉四個多月的胎兒是危險手術,她大量出血,差點死在手術台上,手術後癒合情況不是太好,她整整住院住了十幾天。

    十幾天中,她發燒、她作惡夢,一次一次在生死邊緣徘徊,每個惡夢裡都有他的聲音,清清楚楚說著——我不要你的孩子。

    他不要她的孩子,一如不要她,但她仍奢望地期待他的心情轉變,期待愛情產生,真是無可救藥了!矛盾的她、矛盾的情結,若真有前世今生,那麼,她的前世肯定負他太深。

    封鎖知覺,小書從出租車下來,顫顫巍巍,走過一遭生死,她仍看不透愛情,就如小題所言,她笨死了。

    暈眩得厲害,她仍一步步向前走,每定一步,她都累得想躺平,醫生說,別仗著自己年輕,回家後要好好休養身體。

    這裡是她的家嗎?

    曾經,她以為有他的地方就是家;曾經,她緊跟在他的身後,走入牧場,那刻,她告訴自己,她有家了,她不再是無依孤兒,哪裡曉得,他想給的不是家,是恨!

    「小書,你怎麼又回來?」

    小題從老遠的地方飛奔過來,拉起她就是一陣搖晃。

    「我……」她好暈,暈得說不出話。

    「我以為你下定決心離開大哥,你怎……唉……」

    虛弱微笑,她理解小題的心情,是恨鐵不成鋼吧!

    「你是不是沒錢、沒地方可去?沒關係,住的地方我幫你想辦法,錢我給你。」

    嗜錢如命的小題居然要給她錢?她的愛情不被看好到這等程度?微笑帶上苦澀。

    「不對!你生病了,對不對?」小書異常蒼白的臉色,引得小題注意。

    「只是感冒。」勉強支撐自己,既然回到這裡,她必須放手過去十幾天的惡夢。

    「嚴重嗎?」小題關心。

    「還好。」

    「告訴你壞消息,大哥打電話回來說,他今天晚上就要回牧場了。」

    「他回來不是壞消息。」小題真認定她不該和冠耘碰在一起?

    「他、他要帶未婚妻回來,我大哥真是個大白癡,居然同意娶震驛企業的蘇大小姐。你不知道那個女人我見過幾次,超刻薄、超小心眼的,她同誰都處不好,站到哪裡都像只囂張孔雀,大哥真是頭殼壞去了,等你見到她,你就曉得她有多顧人怨。」批評未來大嫂,小題不遺餘力。

    沒太多訝異,他上台北相親,有未婚妻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帶她回來更毋庸懷疑,未來,說不定蘇小姐會住下,慢慢適應牧場環境,畢竟嫁雞隨雞。她接受,她無異議,可憐的心,痛由它去吧!

    「我本來還很開心,高興你早一步走掉,讓大哥看看,女人不是好欺侮的,可是……你為什麼要回來?再回來你有苦頭吃了!」小題滔滔不絕。

    「不會吧!」

    「什麼不會,吳伯伯說,大哥本來計畫後天才和二哥、三哥一起回來,可是他在電話裡一聽見你失蹤的消息,暴跳如雷,氣得要馬上回來,看到你,他可有話罵的了,要不要……我先帶你到朋友家避難,至少躲到蘇孔雀回台北再說。」

    「要來的躲不掉。」

    沒關係,最辛苦的十二天,她都安然度過了,有什麼事比死一回更嚴重?

    「你……我實在說不動你,固執,你和我大哥一樣。」瞪她一眼,小題氣呼呼走掉。

    又把小題氣走了!她實在很糟糕,明明是關心她,她卻不領受好意,像她這種人,真活該是……咎由自取……想起他的評語,心倏地下墜。

    深吸氣,她每個步伐都走得艱辛,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房間,房間裡幾十張她畫的嬰兒圖片衝著她微笑,每張笑臉都可愛得讓她落淚。

    孩子……她終是選擇離棄孩子,留在他身邊。

    都說了不非分,她還是私存希望:希望他的婚姻不順利,是不是歹毒?沒辦法,愛情讓她面目可憎,讓她氣走所有關心她的人。

    將藥擱在桌上,那是她成為兇手的證據,別過頭,她不看不聽,愛情不願意成為過去,那麼對於苦難,她只能甘之如飴。

    十菜二湯,牧場裡為歡迎未來的老闆娘,特地辦宴席請貴客,忍住一波波暈眩,小書在燥熱的爐火前辛勤。腦中一片空白,唯一的知覺是——她必須站著、必須撐下去。

    「小書,冠耘先生回來了,吳總管在向他報告這十幾天牧場裡發生的大大小小事情,你失蹤的事……」林媽媽說得焦心。

    身體靠在廚櫃邊,小書投給林媽媽一個安心笑容。

    「沒關係,我不會有事的。」

    盛上最後一道菜,小書為自己倒杯熱開水。明明是熱得嚇人的七月天,她卻全身冒冷汗,似乎身體裡的骨頭即將撐不起自己,她想找張椅子坐,眼睛四處搜尋,卻找不到。

    吳總管進廚房,對林媽媽說:「快上菜,先生小姐們都入座了。」

    阿璧、小玉應聲端起菜餚,吳總管看看小書,走到她身邊。

    「小書,你端盤菜到桌上,讓冠耘先生看看你,也好交代一下。」

    「我……」她能說自己腳軟頭暈嗎?

    「去一趟就好,冠耘先生對你失蹤的事很生氣,我以為你不回來了,才說出去,哪裡曉得……唉,小書,你就露個面吧!」

    「是,吳伯伯。」端起清蒸魚,她跟在吳伯伯身後,走向主屋餐廳。

    未踩入門,小書聽見陌生的女音,正在高談闊論。

    「我不曉得這裡這麼簡陋,早知道,我就帶一隊工程師南下施工,保證不到一個星期,房子煥然一新。」

    後來小書才知道,蘇小姐家裡是做營造的,蓋房子、裝潢房子、賣房子,家業很有些根底。

    「謝啦!我們有自己的工程師,你沒看我們的飯店,不是我誇口,在整個墾丁找不出幾家有我們這種設備的。」小題和蘇真嬋槓上。

    「也是啦,我剛剛走一圈,是五星級飯店設施,不過你們的主屋舊了點,和員工宿舍差不多,哪有主人和下人住同等級的房屋。」

    下人二字刺入耳,卻清楚提醒了小書,自己和對方相別甚遙的地位。

    小書安靜上菜,想趁著蘇小姐高談闊論之際迅速離開,但冠耘不遂她的意,放下筷子,淡淡問她:

    「玩夠了,想回來了?」

    冷冷七個字從冠耘口中射出,小題和蘇小姐同時住口,望向小書。

    「是我要小書去台南幫我辦事情,大哥,你不可以怪她。」小題挺身護在她身前。

    「我在和小書說話。」瞪眼小題,他不准妹妹插口。「說,你去哪裡?」

    「我去高雄。」她不習慣對他撒謊。

    「你不錯嘛,我前腳走,你後腳跟著離開,我還以為你不會使用特權。」

    特權?她哪裡來的特權?小書想哭,卻沒力氣哭。

    「既然走了,為什麼還回來?這裡有值得你戀棧的東西?」冠耘冷冷地說。

    「對不起。」她垂頭,不想多作解釋。

    「我不認為你對不起什麼人、什麼事,只不過,你的行徑帶給其它員工不良示範。」他盡量說得公事化。

    「我知道。」

    她以為她說了「我知道」,就能抵銷他的憤怒?天真!

    「我想,飛雲牧場用不起你這種大牌員工,你明天去會計室結算薪水離開。」話說完,他立刻後悔。他真要她走?她走了他不會失落?冠耘沉眉。

    他要她走?小書心沉深淵,為什麼?因為他的未婚妻讓他很滿意,他不再需要自己?要不要回答一句「是的,冠耘先生」?小書混沌的腦海裡,缺乏答案。

    一向不把女人放在眼裡的姜冠耘居然對下人注意?蘇真嬋望住小題上下打量,小書耀眼的美麗,勾起她的危機意識,她和冠耘之間……不尋常?

    「你叫小書,很漂亮耶,一定有不少男人為你瘋狂吧!」蘇真嬋說。

    小書沒聽見她的聲音,胸中反覆的是他的話。他要她走、要她走呀!纏綿病榻那段畫面回到眼前,苦澀在唇齒間流轉……

    徹心的疼、碎心的痛,汩汩鮮血自她身體剝離,每一秒鐘,她都以為自己將隨母親而去。

    醫生的雙眉深鎖,一再說:「你應該早點來的,年紀輕輕……」

    背過所有人,淚濕枕畔,想起寶寶的小小生命,小書任罪惡感嚙心。

    他的冷漠無情、他的溫柔眼神反覆徘徊在夢境。

    又痛了,她的身體讓痛緊緊控制,從頭到腳底,每條神經都在向她呼痛,冷汗自她蒼白額間刷下,手在無人看見的空間顫慄,瀕死的感覺再度回來,她將為自己的殘忍下地獄。

    「你叫作小書是吧,有沒有念過書?鄉下人恐怕不注重教育吧!你爸爸做什麼的?你媽媽做什麼……」

    燈在轉、地在搖,小書的身子跟著搖搖晃晃,黑暗來臨,屬於死亡的氣息入侵……終於,她暈過去,免除了一場可以預見的羞辱。

    小書暈倒時,在蘇真嬋的背間撞一下,撞掉她手中的湯碗,淋出滿身狼狽。

    「你這個沒家教的野女人,你竟敢……」

    她的話沒說完,冠耘大步落到她身後,一把抱起小書離去。

    蘇真嬋的錯愕落進小題眼裡,她笑咪咪地往對方痛處踩去。「『大嫂』,我大哥抱著『野女人』離開了。」

    呵呵,爽!

    她在發燒,全身燙得驚人,冠耘在她房間桌上看見婦產科的藥袋,聯想到他離開前,她來找他談話時的古怪神情。

    下意識,他覺得不對,抓起藥袋抱著小書,一路驅車往高雄市區駛去,沒想到,剛入門,護士才瞧小書一眼,就連聲嘮叨:「我就說她不能出院嘛,她硬要出院,現在不是又送回來了!」

    很快地,一群護士圍上來,找醫生的、插管的、送急診的,她們七手八腳將兩人分開。

    好不容易,冠耘抓到一個護士,向她請教來龍去脈。

    「你不是她的家人嗎?」護士問。

    「不,我是她的老闆。」這句話,他答得心虛。

    「她今天回去上班?」

    「對。」

    「不要命了!為什麼這麼逞強?」

    「可以告訴我,怎麼回事嗎?」

    「十幾天前她來院裡,請求院長幫她把孩子拿掉,問題是胎兒已經四個多月,誰敢貿然動手術?

    她跪在地上請我們院長救她,說她走投無路,找了一整天,沒有醫院願意替她動手術。可是,她沒有親人陪同,弄不好就是一場醫療糾紛。

    後來,她說願意簽下切結書,萬一手術失敗,她願意自行承擔後果,進手術房前,她還把存款簿跟印章交給Miss林,說她沒有親人了,萬一發生不幸,請大家幫忙辦理她的後事。」

    她居然說她沒有親人?那麼他這個「養父」算什麼?可是……能怪她嗎?他不也告訴護士小姐,他只是她的「老闆」?

    「後來呢?」

    「如同院長預期,手術並不順利,姜小書大量失血,差點死在手術台上,幸而她年輕,還是撐了過來,住院十幾天,天天落淚,問她是不是痛?她搖頭。

    「昨天,她求院長讓她出院,好像是誰要回來了,她必須趕緊回去歸位,我們覺得奇怪,她不是沒家人嗎?

    「今天一大早,她急著趕回家,院長叮嚀她許多注意事項,不過顯然她沒聽進去,否則她不會去上班,不會再被送回來這裡。」

    歎氣,為命運多舛的小女生。

    冠耘不再接問,然後,他記起稍早吳總管告訴他,他說小書很認真,比以前更賣力工作,說她準備了一桌豐富佳餚為他洗塵。然而,他卻刻意讓小書被蘇真嬋羞辱。

    從醫院落地窗向外望去,視線在車水馬龍間游移,冠耘想著兩人的關係,想著他的恨意。第一次,他認真考慮自己的行為是否正確。

    從四年前在衣櫃中看見瘦伶伶的小書開始,她讓他驚艷、讓他訝異,一股認養她的衝動在心底成形。

    四年來,她長大、她愈加美麗,她的存在讓冠耘矛盾困惑,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恨她?

    然後她跟了他……他被更多的矛盾包圍,於是他待她苛刻,對她要求更多,他甚至縱容自己享受她的失意。

    他不允許自己對她心疼、不允許自己動心……可是,她為他的一句話,差點兒死在手術台上,卻又表現得若無其事,回到工作崗位,她……

    急診室的門打開,打斷了他的翻騰思潮。

    小書被推出來,蒼白的臉龐映在蒼白的枕上,似乎隨時,她將消失。

    他跟隨醫護人員走入病房,遙遙看著一群陌生人為她盡心,不走近。

    是心虛嗎?不,是他厘不清自己的心,他不曉得,心間那一陣一陣微微的抽痛是什麼?不曉得,那道在胸口緩緩流洩的灼熱是什麼?

    醫生離開、護士走了,偌大的空間中只剩下他們兩個。

    小書睡得極不安穩,她喃喃自語,時而低吟,時而拔尖,冠耘走到她身邊,傾身,欲聽清楚她在說些什麼,他認真,湊得很近。

    「知道……不要孩子……對不起……媽媽對不起……小書壞……小書該救你……寶寶對不起……留我……不要走……愛你……」

    她的對不起敲在他心口,痛的感覺更鮮明,一顆不在預計範圍內的淚水悄悄落下,沿著她的臉龐墜落。

    不!這是錯的,他不該為她心憐,她的存在是為了償還,還清她母親對他的欺騙。至於她的可憐……那是她笨、她蠢,她的頭腦不清楚,不關他的事。

    倔傲地拭去頰邊的突發狀況,狠狠的,他提醒自己,是她們對不起他,他對她有恩無過。

    轉身,他走出病房,毅然決然。

    小書的臉色依然蒼白,喃喃自語亦然,她的人生仍在灰暗地界徘徊,愛情注定她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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