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抬頭,望著天空落下的片片雪花,一片片落在她髮梢肩胛,來自副熱帶地區從沒見過雪景的育箴伸手,接過雪花,看它們在掌心融化。
她記得有次蘇媽媽心血來潮,要在家裡辦聖誕舞會。
她幫忙佈置會場,一個下午,連同傭人三四人,他們裝飾了聖誕樹、他們在窗上噴白雪,厚厚的雪在窗欞眾出一季冬天,她們笑逐顏開,說說鬧鬧,未到聖誕,氣氛已經被她們炒熱。
博承從外面回來,一進屋就喊冷,蘇媽媽給他倒來熱奶茶,他一面喝一面瞧她,瞧得育箴心裡發毛,以為他又要生氣了。
沒想到他只是搶過她手裡的噴罐,接手她的人造雪,後來她什麼事都沒做,就跟在他身後,看他把雪噴上玻璃窗,不斷發出讚歎。
縮縮身子,她冷得厲害,和冷有關的記憶很多,她總是挑有他的部分回想,奇怪,約莫是她功力衰退,明明用了過量的工作來逼迫自己,卻還是壓制不下對他的思念。
想他,一天比一天更甚。
肚子變大了,她的行動有些緩慢,上次產檢,醫生讓她聽寶寶的胎心音,意外的,居然聽見兩個不同的頻率。照了超音波,發現他們居然是雙胞胎,他們的心跳很快,醫生說他們是兩條健康的小生命。
幸運的是,後來的幾次切片,育箴確定了喉間的圓球是良性瘤,她大可拖著,拖到孩子生下來,再動手術將它切除,這是壞消息群中的好消息。
撫撫腹中的小生命,她告訴自己勇敢是必備東西,一個單親媽媽、兩個小貝比,他們要面對的辛苦比平常家庭多上幾倍。苦笑,無所謂,只要他幸福,一切值得。
在美國的這段日子,她知道所有關於博承和蓉蓉的事情,是小弟說的,爸爸媽媽瞭解她的心,盡量避免去提到博承,不管她裝得再若無其事都一樣。
而蘇爸爸蘇媽媽則不斷寄東西給她,吃的穿的、保養皮膚、健康食品,他們一定以為她到蠻荒地區工作。
從小弟口中,她知道他們在大陸舉辦婚禮,卻沒在台灣辦理戶口登記。知道蓉蓉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壞,醫生每天都要到家裡,為她做支持性醫療。她還知道,博承為了她,把工作帶回家裡,除非必要,否則不出去。
他在他們的書房裡工作?不曉得他在做事時,蓉蓉有沒有在旁邊陪他,夜深了,有沒有為他下一碗麵,慰勞他可憐的腸胃?
他捨不得蓉蓉幫他做家事吧!博承說過,蓉蓉是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總是跟在他身後等他為她支起天空,她和她不同,她是野草,蓉蓉是家花,野草家花的待遇不同,他待她和蓉蓉也不同。
小弟問她:「姊,愛他為什麼不讓他知道?」她回答:「因為他心裡沒有我。」
小弟問她:「你怎麼確定他不愛你?」她說:「愛情是種主觀認定,而他認定的女性名字叫作周蓉蓉。」
是的,她有自知之明,從出生那刻,他們的母親想替他們結下指腹情時,他就極力反對,如果他能愛她,早愛上了,不會等到一紙合約結束,他突然發覺自己對她有愛。認命認分,是身為野草最該做的事情。
更冷了,縮縮手,她抬起凍僵的腿走回自己的小公寓,雪飄得更急,眉問、發尾淨是白雪。
突然,她站定,那是……幻覺?她沒帶火柴,當不成賣火柴的小女生,可是她競看見自己的夢,就在眼前。
搖頭,她伸手撥開睫毛上面的霜雪,想睜大眼睛看清楚。她的夢境更清晰了,她看見他朝自己走來、看見他大大的笑容,和長長的手臂。
「我昨天晚上睡得不錯。」她說。
「這樣很好。」點點頭,一個少笑的男人在她夢境中頻頻微笑。
「中午我在辦公室還偷偷打瞌睡。」自從懷孕,她的嗜睡情況沒有好過。
「然後呢?」他問,向前走兩步,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的體溫。
「然後現在六點半,我不認為自己又睡著了。」低頭看看腕表,她想,等她抬頭,他會消失不見,可是,並沒有,她抬頭,他還在。
「然後?」
「我既然沒睡著,就不應該看見你。」
「你常常看見我,在夢中?」博承問,笑容更加擴大,他徹底破壞自己的形象。
「不行嗎?這樣犯法?」
「應該吧!侵犯肖像權。」手迎向前,他抱住她,真真實實的懷抱,不是夢境、不是幻覺,他在她身邊,不是肖像不侵權。
「你的解釋不對,我是律師,這種事你應該請教我。」在他懷裡,她的感覺實實虛虛,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說不清想法,唯一念頭是——想待在他身邊,永遠。
「好吧,請教顏大律師,如果離婚證書沒有送到戶政事務所登記、沒有見證人,只有簡單兩個夫妻口頭說說,那麼這個婚姻還有沒有法律效力?」他在她頭頂上方說話,擁住她,多月的思念成疾,她是最好的藥劑,藥到病除,健康恢復。
「當然有,口頭說說是沒有任何效力的。」育箴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不經大腦,純粹反射,她忙著感受他的心跳、他的溫暖,彷彿這個懷抱,她睽違了幾十載。
「如果婚禮連證書都沒有,也沒辦理登記,那麼婚禮算不算數?」
只要有公開儀式、兩個以上的證人,婚姻就算合法。」還是職業性回答,思考暫時停擺。
「那麼很糟糕,我犯了重婚罪,請問你願不願意出面,替我辯護?」親吻她的額頭,這時,他才發覺,愛她,好重要,難怪小弟要批評他是笨蛋,花了十幾年、繞過地球大半圈,他才找出這個重點,他的一千塊,花得好划算。
她總算聽懂一小部分,抬眼,她焦慮問他:「你犯法了?誰要告你?別擔心,給我資料,我會盡全力幫你。」
她焦慮的表情暖了他的心,在零下十度的寒夜裡,她沒注意自己已經凍成冰棒,只一心替他憂慮,說她不再愛他?謊話!說她認清以前的動作是蠢,謊話!她根本從頭到尾都愛他,沒有跑過票。
「笨育箴。」再次圈緊她,他的心溫暖超過三十度,融化了無情天地。
有很多話,他想對她說,說他終於理解愛、說他愛她一如她愛他,說幸福是兩個人的事,沒有她,他抓不住身邊幸福……
可是,這些話不是現在的工作,現在的工作是吻她、親她,把她帶到溫暖的燈火下,最好有一個燃著熊熊烈火的暖爐,旁邊再來一棵聖誕樹,然後他會在聖誕樹下,告訴她一個故事,一個聖誕公公駕著雪橇,為他帶來愛情的故事。
身為男人,行動力要夠,想到應該立刻去做,所以,他親她、吻她,冷清清的街道、黯淡的燈光,因他們的濃烈愛情而濃烈。「告訴我,有沒有想我?」
低頭,他在她胸前別上一朵鑲了鑽石的玫瑰,這個禮物比鑽鏈適合她,她在他的飲料中放入愛情,他在她心問貼上愛情,公平。
「想……不、不想,你來,蓉蓉怎麼辦?」
「蓉蓉交代,要我比她更幸福。」
他答了一句文不對題的話,任她想破腦袋都理解不來。
抱起她,不顧她的訝異,他堅持先替她找到一份溫暖。
「你變胖了,原來你沒想過我。」
「才不是,是你兩個小孩的重量……」話出口,她才想到蓉蓉,想到他們之間……已經是過去,懊惱在她臉上成形。
「你懷孕了?這麼重要的事你居然瞞我!?你真的真的很欠扁!」把她塞進車內,他加足馬力往前。
車內,收音機播放著聖誕歌曲,耶穌誕生,在寒冷的冬夜還是有好事情會發生。
這個聖誕夜隔了三年,大大的房子、大大的暖爐,大大的聖誕樹上有大大的閃亮星星。
這個房子裡什麼東西都大,就是樹下的兩個雙胞胎小小的,兩個男生,在舅舅的腿間鑽來鑽去,咯咯笑不停。
禮物堆滿樹下,四個老人家在沙發裡說笑,小孫子一個動作都能引發一場笑意,壁爐前,育箴拿著蓉蓉的照片,靠在博承懷裡,笑容可掬。
「
蓉蓉,我答應你的事情做到了,我很幸福,也給了育箴幸福。」
「我很懷念最後那段日子。」育箴說。
那段日子……是啊!值得懷念,他們帶著蓉蓉上山下海,一點都不拿她當病人看待。博承上班的日子,一個孕婦駕起車,把癌症末期的女孩帶進各個休閒農場,摘水果、抓土雞,好像兩個停不下來的過動兒。
蓉蓉拖過了醫生給的期限,她的臉上重新紅潤,閒暇的時候寫起心情札記,那段日子,他們幾乎以為奇跡來臨,他們由上蒼手裡搶回蓉蓉的生命。
不過,在兩個小子出生後一個多月,蓉蓉過世了,她走得很安詳,她的父母親來到台灣,看著女兒的心情札記,感激兩家人為女兒做的事情,聽說,這本札記在大陸印製成書上市,不過短短幾個月,竟成暢銷書籍。
故事在這裡,走進尾聲,但博承和育箴的愛情並未因為故事結束而停止,他們的愛有蓉蓉見證,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