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結婚了!恐怖吧?不過請七天假期,她就替自己找到好男人嫁出去。
接下來的半個月,她厚著臉皮再向公司遞假條,老闆的反應是瞪她一眼,然後放她去享受蜜月。
享受蜜月?算了吧,她忙得天昏地暗,買傢俱、搬新家、安頓四位爸爸媽媽、帶他們認識新環境……忙得好像真有結婚這回事。
不過,育箴忙,博承更忙,除開婚事、家事,他還有新公司要忙,所以直到她銷假回事務所上班為止,育箴同他見面的次數寥寥可數,其它時間裡,是他一天一封E-mail,通知她該做什麼事情。
與其說她是他的妻子,不如說她是他的秘書更為貼切。
博承的設想周到,房子是三層樓的,每層樓一百坪左右,都有客廳、書房、餐廳、廚房,和三四間臥房,且各有獨立的樓梯通向戶外。
一樓是博承的父母、管家、復健師和司機同住。
育箴的爸爸辦理提早退休,他和妻子、兒子住二樓,房間太多,小弟一個人不客氣地占掉三間房,一個睡覺、一個讀書,另外一間闢作工作室。好笑吧!他連工作都沒有,居然先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三樓是育箴和博承的天地,從搬進去那天起,她最喜歡的傢俱是牆上那幅巨型婚紗照,照片裡,他擁住她,她笑得開心。
她想自己是怪物,明明知道一切全是作假,還演得那麼幸福,也許潛意識裡,她在期待著假戲真做。
下班,育箴回到家裡,不意外地,博承沒回家,他忙的程度不是正常人能想像的。
「很公平,他賺的錢比人家多,付出的心力當然要等比級數增加。」她自號口自語。
放下包包,育箴匆匆忙忙搭電梯到一樓、二樓,向兩家的爸爸媽媽打過招呼,聊聊家常,吃過飯後再回到自己家中。
又是空屋!她對自己阿Q一笑,獨居的日子長了,她從未感覺過孤獨,反而是結了婚,竟在自己家裡感覺寂寞。
「一定是房子太大的關係。」她打開CD,讓房子裡增加一點聲音,驅趕空虛。
「懂了吧!當有錢人,住豪宅也是不容易的事。」
回房間,卸下妝,把頭髮往上扎,抱住衣服朝浴室走,她不停對自己說話--
「蘇媽媽說,住在這裡不錯,空氣好,也不覺得吵鬧,晚上睡覺很舒服,偏頭痛的毛病好多了。蘇爸爸說,很快的他就用不著復健師了,每天光在花園裡來回走一圈,運動量就足夠。」
打開蓮蓬頭,刷地,水沖上她的肩膀,在泡泡間,她還是喃喃自語--
「爸爸媽媽愛上外面的花園,計劃在上面種花種菜,推廣生機飲食,不曉得蘇媽媽蘇爸爸能不能接受他們的推廣。小弟提議好幾次,想帶同學回家開Party,讓大家瞭解,有個富豪姊夫是件多麼幸福的事。」
幸福……幸福嗎?
他落實合約上面所有條款,他不干擾她,她不妨礙他,他們各過各的生活,他們只是室友,偏偏她想對這個假婚姻要求更多。是她錯嗎?
「清醒清醒,在這裡,你的獲利比付出多,有什麼好抱怨?想想你父母小弟,憑你的能力,給不了他們這樣的生活環境。」
微笑,她逼自己快樂、逼自己不理會寂寞。
出浴室,換上寬鬆的居家服,她走進廚房燒開水,為他熬上一鍋冬瓜麥茶。她發現,即使他們沒見上面,他依舊在上班前,帶走她為他準備的冰茶水。
「顏育箴,別把注意力擺在博承身上,想想自己的工作。你該怎麼幫吳小姐爭取孩子的監護權?首先,從兩人的工作比較起,吳小姐從事幼教工作,教育是她的專業領域,她最瞭解這年齡孩子的需求,而吳小姐前夫的工作是掛名經理,經常在外面跑,就是晚上也不例外,也許在經濟上,他的收入比吳小姐多,但養大一個孩子,錢並不是唯一必備條件……」
突然,開門關門聲響起,那是……
背著音源,悄悄地,她笑得開心,低頭,關上爐火。
轉身,她漾開燦爛笑靨。
他回來了,婚後第一次碰面,她要不要對他說「哈囉,好久不見」?
走出客廳,走到他身邊,迎著他的臉,她討好巴結--
「你回來了。」
「嗯。」
他沒看她,今天他的心情惡劣,Dink打電話來,說蓉蓉的病情更嚴重了,藥物控制不了轉移的癌細胞。
「要不要吃飯?我可以……」她的關懷未開始,即被阻止。
他倏地回頭,不耐的濃眉皺起,她認得,那是矮黑人表情。
「你不用擔心我有沒有吃飯,記住,我們只是室友關係。」
笑容悄悄退位,下一秒鐘,她以為自己又要說對不起,和小時候一樣,但是,他沒給她機會,砰的一聲,房門關起,他把自己鎖入房內。
迅速轉身,育箴小跑步回房間,食指放進嘴裡啃啃啃,啃掉一層指甲屑。
衝到鏡子前面,她看住鏡中眼眶翻紅的自己,呼吸、呼吸再呼吸。
「無所謂的,本來就是你不對,是你忘記你們之間的關係叫室友,忘記你們的同居成立,是因為一張契約,是你笨了,不是他的錯。」
拿起面紙擤掉鼻涕,她鼓勵自己,沒事,待會兒將雨過天青。
拿起公文包,她找出裡面的數據,跳跳躍躍的是文字,鼓鼓噪噪的是心情,她沒辦法定心。
人越老臉皮越薄,要是在以前,她肯定貼上前去,一百句對不起,一千句對不起,總要說到他臉上的烏雲散盡,說到他的矮黑人表情恢復王子俊容。
走到化妝台,拿出她的合約書,一條一條、一款一款,她念出裡面的內容,提醒自己別忘記,他們之間沒有她想像中親密。
念過一次又一次,她念出平靜心情。
輕輕吁氣,她安慰自己,沒關係,說不定時光轉移,他們會漸入佳境;說不定他是短暫心情惡化症,過了明天,他們將相處融洽,一如月前,在台南故鄉的下午,在榕樹下、冰店裡愉快聊天。
客廳電話鈴響,育箴走出去接,電話那頭是個女人。
「喂,你好,請問找誰?」
「我是周蓉蓉,請問蘇博承先生在嗎?」
周蓉蓉?!冷不防的三個字揪起她的心,她被逮個正著。
緊咬下唇,她以為他和周蓉蓉已經成為「故事」,看來身為律師,她的推理能力有待加強。
「請稍等。」
撫撫沉痛胸口,壓抑,育箴走到博承門前,敲叩兩下。
「你的電話。」
她連喊他的名字都不敢,深怕話筒傳進她的聲音,害對方誤會他們之間,打亂他和周蓉蓉的關係。夠懦夫了吧?
博承面無表情,走出房門,略過她,直奔電話。
「喂,我是蘇博承。」
一聽到她的聲音,明顯地,他兩道濃濃的眉毛下彎,彎出兩道優雅弧形。他不生氣了?
原來,周蓉蓉是他的消氣筒,難怪,一個不認為婚姻具有意義的男人,願意走入婚姻,她一定是個特殊到不行的女生!
育箴低頭,走進房間。
「你要學會照顧自己,再這樣下去,就算用綁的,我都要綁你到台灣。」他對電話那頭說。
來不及關上門扇,他的話鑽入她耳朵,是責備,但每句都帶著濃濃關懷。
「最好是這樣,我不希望兩頭擔心。」
兩頭擔心?一頭是台灣的事業;另一頭……他的心掛在周蓉蓉身上?
育箴選擇當縮頭龜,迅速關上房門,再也不聽他對周蓉蓉的關心。
把文件攤擺在床上,一張張雜亂無章。無章序的不只是公文,還有她的心情,紛亂……
她的工作因心情滯礙,她的耳朵不肯專注,自動拉直,竊聽門外聲音。那是國際電話啊!他們一聊聊了將近兩個小時,誰說分手男女不能成為好朋友?他們不就是最好的見證?
或者,他們從未真正分手……念頭閃過,育箴心驚。
那麼,她原本不定的婚姻不就更加岌岌可危?她假戲真做的夢想不就必須暫停?
不要想!不要再去想和自己無關的事情,弄清楚,你們只是室友,所以,請專心工作,OK?
用力緊閉眼睛,再睜開,她逼自己進入工作情緒。
「對於監護權的爭取……」
門被敲開,好不容易定下的心,又移了位。
育箴走到門前,拉出笑容,打開門。
「我可以進來嗎?」博承問。
他的心情好多了,因為剛剛那通兩個小時的國際電話?
育箴酸了酸心,澀澀的苦味卡在喉間,吞嚥不下。
「請進。」她大方,讓出一條道路。
博承進門,看到滿床、滿地的文件,他回頭笑問:「你在工作還是在戰爭?」
「我的工作和戰爭性質差不多。」跪在地上,她把一張張檔案數據歸位,
「最近接了什麼案子?」
「一個監護權爭取案、兩個離婚官司、兩個遺產官司,和兩個公司互控產權侵犯,後面這個是大案子。」
「聽得出來你很忙。」
「的確。」她不否認。
「你這裡太小,我在書房加擺一張桌子,以後工作你可以到那裡去。」
「謝謝。」
「需要計算機嗎?」
「我有NOTEBOOK。」
「嗯,很好。」他看看東又看看西,眼睛四下搜尋。
「有話想告訴我?」
「今天……很抱歉,下午我接到一通電話,它讓我的心情糟糕。」
「而剛剛那通電話解救了你?」育箴反問。
「對,剛剛那是……」
不想再聽一次周蓉蓉的魅力,她截下他的話--
「其實你不用向我報告是誰打電話給你,因為……我們不過是室友。」
看看育箴,他認定她在生氣,才會拿他的話來圍堵自己。
「律師是不肯吃虧的人類?」
「我退讓一步,對手會進攻一尺,情況很像中日甲午戰爭,中國的軟弱割捨掉台灣,我的軟弱會讓委託者倒霉。所以律師想吃酸、吃辣、吃甜,隨便,但千萬不能吃虧。」她用長篇大論掩飾複雜情緒。
「這次是甲午戰爭,下次呢?尼布楚條約?北京條約?」
「你的書念得比我想像中好,我還以為有我這個槍手,你從不讀書。」
「那是你的自以為是,相信我,我絕不在你的想像當中。」
對啊!她總是自以為是,以為即使坎坎坷坷,他們的姻緣線會走到最後;以為儘管他無愛,但她有心,就算愛情發展遲緩,總有一天,它會長得茂盛郁菁。
她笑笑,沉默。
「怎麼樣?新生活適應得如何?」
「現在才來問『新娘』適應如何,會不會有點慢?」
「我承認我忙壞了,不過幾星期下來,新聘的員工慢慢上手,情況好了不少。」
「我知道你忙,放心,我不會在這上面同你計較。」
「爸媽說,你每天都回來陪他們吃晚飯。」博承說。
對這點,他心存感激,本想把父母接到台北照顧,沒想到,照顧父母親的工作竟全由育箴替他代勞。
「嗯,蘇爸蘇媽認為住這裡什麼都好,就是寂寞了點,不像老家,左右鄰居常來閒聊,不過,我爸媽找到新樂趣,看看再過些時候,你爸爸媽媽會不會加入他們的新嗜好。」
她找些話錯開話題,從來從來,她都不想要他的感激,不過……她想要的東西,他不願給也給不起。
「什麼新樂趣?」
「種植有機蔬菜,我媽在陽台上面養一大堆豆苗、小麥草,晚上我才剛被逼著喝下一肚子綠色液體。」
「好喝嗎?」
「有點味道,不過加了蜂蜜,冰冰甜甜的,勉強可以接受。」
「下次我去找他們要一杯。」
「奉勸你千萬不要,他們會食髓知味,要是他們逼你喝精力湯,千萬別帶回來求我幫忙。」
「精力湯很難喝?」
「三種生菜、三種水果、三種芽菜和八種穀類打出來,一碗濃濃稠稠的液體,你覺得呢?」
「我不吃苜蓿芽,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像頭牛。」
「所以囉,誇獎千萬別隨意出口,雖然只是善意謊言。」
「我媽媽說,上個星期天你帶她們去搭捷運,她們來來回回坐了好幾趟,覺得很有趣,這幾天逛街都故意不坐老丁的車子出去。」
「蘇媽媽說學會坐捷運,她就敢一個人跟你到美國去,到時要充當導遊,帶我爸爸媽媽去看自由女神像。」
「我媽媽是傳統女性,平時很少出門,一出門容易緊張,這幾年我和父親常年在國外,她還是守著家門,不願意同我們出國,有時候被我們逼急了,勉強出去,也常擔心得睡不好覺。」
「我媽媽和蘇媽媽很不一樣,她喜歡新奇,什麼東西都想嘗試,有時買到爛東西,回來也高興老半天,說自己學到寶貴經驗,知道什麼東西千萬不能買。
像前年,她要到意大利,所有人都勸她不要在夏天去,四十幾度高溫會讓人中暑,她不管,看到便宜的旅遊促銷活動非去不可,吵了好幾天,我爸爸終於妥協。」
「我記得那次,當我母親向我們提出,要單獨跟團到意大利玩,我們以為她開竅了,後來才知道她是跟你母親去。」
「爸爸給媽媽的零用錢不多,在西班牙廣場前的名牌街裡,她看到什麼東西都想買,她懂不了幾句英文,居然還敢開口向店員殺價。」
「我媽媽則是看到外國人,不敢說半句話,想買的東西擺在眼前,不敢碰,幸好是顏媽媽在,讓她帶不少戰利品回來。」
「對啊!那次經驗讓我媽媽炫耀了好幾年。」
「我媽媽更開心,直說以後出國都要找顏媽媽同去,有人帶頭領她往前衝,那種感覺很棒。」
「所以,我常說她們是最佳搭檔。」育箴下結論。
「很難想像,兩個性格回異的女人,居然能當好朋友。」
「是互補吧!我媽媽欣賞你母親的善良細心,你母親欣賞我媽媽的勇敢大膽,她們可以結伴闖天涯。」
「顏爸爸退休後的生活還習慣嗎?」
「沒有學生可以管,他只好管你爸爸,他幫他排課堂做復健,昨天我又聽他說要去買毛筆,教你爸爸畫國畫。」
「難怪,我爸說等他成為畫家後,要我出錢幫他辦畫展,」
「比我爸好,我爸逼我出錢,買他一幅爛畫。」
「你居然敢批評顏大師的作品?知不知道,顏大師是我爸最新的崇拜偶像。」
「我爸把圖畫壞了,不好意思送人,只好逼我把它買下來,你說,那是不是張爛畫?」
「看他們生活得開開心心,身為子女,也跟著快樂。」
「嗯,明天晚上我幫蘇爸爸掛好號,要帶他去看診,回到家裡可能很晚了,先告訴你一聲。」
「應該是我陪他去,可是明天……」
「你忙嘛!而且我正好順道逼我爸媽去做全身健康檢查,一舉兩得。」
「你的工作呢?」
「不妨疑,我會把工作安排好,別忘記律師是一種實際又看重金錢的人類。」她盜用他的話。
「其實我來,主要是想告訴你一句話。」
「原來我們說了一大篇都只是次要?說吧,什麼話?」
「我想告訴你,我很高興自己的決定,和你結婚是正確的事情。」
「意思是你想續約?」
「我們的合約又沒打日期。」
「意思是我沒有調薪空間?」
玩笑話出,兩人同時笑開懷。
笑停,他鄭重對她說:「育箴,謝謝你對我父母親所做的一切。」
「不客氣。」
她為他做過無數事情,幫他煮涼水、準備毛巾、寫功課、背黑鍋……多到不勝計數,只有這件,他真心真意向她道謝。
搖搖頭,她不想要他的謝謝,她想要的是奇跡,一個讓他愛上自己的奇跡,讓她的單戀不是永遠,讓她的暗戀有重見光明的一天,雖然,她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伸出手,她給他一個Give me five。他握住她的手,細細小小的掌心裡,淨是柔軟,他微笑,她展顏,今天晚上他們相處愉快,就像台南的下午,有榕樹和芒果冰的那天。
深談那夜後,他們又一個星期沒見到面,這對夫妻天天在小別新婚,慢慢地,育箴習慣一個人在大房子裡自言自語,習慣面對空虛。
今晚,和兩對爸爸媽媽聊過家常後,育箴早早回到三樓,她的工作很多,怕是要加班到天亮。
抱著從事務所帶回來的檔案數據,走進書房,書房裡有博承替她新添的辦公桌椅,讓她工作起來增添幾分舒適。
扭開電燈,她專心工作。
雖說,偶爾不小心,博承的影像會偷偷鑽進腦間,但她總能很快地將它收拾妥當,進行下一步進度。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偌大的空間裡,除了育箴的打字聲和牆上古董時鐘的鐘擺聲,再沒其它聲響。
慢慢地,月亮爬上中天,星子西沉,聲響變得模糊,人們進入夢鄉。
記不記得楊喚的夏夜?在這裡沒有潺潺溪水歌唱著經過彎彎小橋,只有夜風吹過樹梢,帶來幾分涼意。
當!電梯停在三樓,博承打開家門,客廳裡一盞小燈,是育箴每晚都會為他留下的溫馨。
回房洗過澡,他的工作還沒結束,拎起公文包,他走向書房。
書房的燈是亮的!伸手,他打開厚重門扇,育箴趴在桌上睡著了,計算機跳到保護程序,一排英文字母在畫面中,搖搖擺擺。
不自禁微笑,博承看著育箴的睡顏,粉粉的腮邊,壓出淡淡紅色,她是個千面女郎,有時自信風發、有時溫柔靦腆、有時熱情活潑,只有在睡覺時,沒有半分刻意,童稚時期的嬌憨羞怯盡現。
好幾次,他想問她,小時候為什麼對他那麼好?難道兩家媽媽指腹為婚的蠢舉動,真的影響過她?
好幾次,他想問她,煮冬瓜麥茶時,她到底加了什麼特別配料,為什麼硬是比廚子做的,多了幾分醇香?
父母親很滿意這個「媳婦」,說有了育箴,簡直像是多生一個女兒,既貼心又懂事。她記得爸爸媽媽最喜歡的話題、記得下班特地繞道幫他們帶回來愛吃的東西,爸迷上Bon jovi,只提一次,第二天,她帶回他的專輯。
這樣的女兒都不容易找了,何況是媳婦。難怪媽媽老是驕傲,誇耀自己有識人之明,早早替他訂下這門親事。
彎身,他替她儲存檔案、關機,抱起她,準備將她送回房裡。
睡眠受了干擾,她模模糊糊說了聲:「小弟別鬧,我會暈船。」
她會暈船?!這倒是他頭一次聽到,不過,他知道她的事情有限,比鄰而居十幾年,對她所有記憶只有一點點--她很好欺負,而且不會生氣。
跨開大步,他決定減短她「暈船」時間,迅速將她送回香閨。
他的動作加大,育箴被震醒。
半開眼、合眼,她以為作夢,夢見自己在白馬王子身上,搖搖晃晃,博承圈著自己翩翩起舞,有點陶然、有點薄醉,是酒精嗎?她忘記自己喝過酒……
再睜眼,由下往上,近距離欣賞他,他有個堅毅下巴,就像他堅毅的個性。
這個夢真實得令人陶醉,縮縮身體,她朝他靠近。
暖暖的體溫,帶著男人氣息,這個體溫……未免太真實。
偷偷地,往上看一眼,捏捏自己臉頰,會痛……
天!是真的!眼睛瞠大,嘴巴微張,她全然清醒,這下子,她不再需要暈車藥,她得到廟裡拜拜收驚。
「你……你回來了?」
她略略結巴,對驚嚇過度的人,這種情形常見。
「理論上是。」他笑答。
「可不可以放我下來?」
「你暈船?」
他笑笑,放下她,育箴扶扶床沿,坐下。
「誰告訴你,我會暈船?」
瞬間清醒,她收拾本性,掛起律師面具,律師的首要條件是什麼?沒錯!伶牙俐齒第一。
「你說的。」
「我有嗎?」
「你忘記了?沒多久前說的。」他答得詭異。
「我……」
「你已經踩上平地,確定不會墜機,可以安心睡覺。」
「睡覺……哦……」甫清醒的腦袋正式運轉,她想起工作、想起她打了-半的檔案……「不行睡覺,我還沒弄完,現在幾點?」
她跳起身,差點撞上他,他雙手扶住她的腰,以防她摔倒。
「嗯,對不起。」退後一步,育箴拉開安全距離。
「沒關係,現在一點二十七分,你打算熬夜工作?」
「對,明天要開庭,我希望多做分準備。」
「什麼樣的案子?」
「小孩子的監護權爭取。我的當事人是一名幼兒園教師,三個月前和丈夫離婚,當時,條件說好,她有探視權,每星期六日可以將小朋友帶在身邊,但是她的公公婆婆和小姑覺得,她訴請離婚的行為,讓他們在街坊鄰居面前很丟臉,於是灌輸孩子一些很糟糕的觀念。」
「什麼觀念?」
「比如他媽媽是壞女人,為了外面的野男人不要家庭等等,而且刻意在星期五將小孩子帶出門旅行,讓她連續幾個星期找不到小孩,所以,她決定挺身爭取小孩的監護權。」
「你的勝算有幾成?」
「幼兒園教師的薪水不多,男方雖然只是個掛名經理,但家裡有不少祖先留下來的田產,光是出租田地的收入,就夠豐富,再加上他有不少人脈,我想他會有很多『朋友』跳出來幫忙他。
所以,我打算從男方的暴力傾向出手,另外,小孩子的姑姑有過吸毒和妨害家庭前科,我想向法官證明,這樣的家庭不適合養育小孩。」
「假設你的委託人把孩子帶在身邊,她有足夠的經濟養育小孩嗎?」
「我希望明天的官司是雙贏局面,我給男方探視權,並要求他負擔部分教養費用,不管夫妻感情再壞,孩子有權利和父母親在一塊。」
「聽起來,你的工作不容易。」
「當然,你以為錢好賺?這是小案子,要是和大老闆打官司,才叫累人,對方光用錢砸你,都能把你砸出滿頭包。」
「那麼辛苦,辭職別做了。」
「不工作,誰養我?要知道身為單身貴族的重要條件,是經濟獨立。」
「別忘記我們是夫妻,我不介意養你。」
「我不會認真的,這話是你心血來潮的一時心情,我要是聽進去,放手得來不易的工作,哪天你把我棄養了,我怎麼辦?」
「我在你面前,似乎不太有信用,要不要再補簽一紙合約,維護你更多權益?」
他們之間,只能是契約關係?育箴眼神黯了黯,低頭,歎息。
「我傷了你的自尊心?如果是的話,我道歉。」他朝相反方向做聯想。
「蘇先生,我辛辛苦苦唸書念了十七年,最終目的不是擺在你家裡當花瓶。」展顏,她為他的道歉,驅逐晦澀心情。
「我說錯話,對不起。」
「別說了,餓不餓?我煮點東西當消夜。」她走到門前,回身,她問他。
「好,我今天也要熬夜,先吃飽再工作,我來泡咖啡。」他走到她身邊,拉起育箴的手,和她同往廚房。
手心酥麻,心口微嗆,育箴假裝不在意,也假裝這個動作自然正當。
「我以為當老闆的,只要把工作往下層交代就行了。」
「我是苦命老闆,你去問問我的員工,我有沒有比他們更拚命。」
「當老闆拚命是應該的,要知道,大部分的利潤都落到你們的口袋裡,可不是我們這些苦哈哈的勞工階級。」
「聽起來,你很嫉妒老闆?」
「當然,沒有員工的拚命,你們哪裡來的牛皮沙發可坐?」
你一來、我一往,到最後,他還是忘記問她,為什麼小時候對自己那麼好?忘記問她,她的冬瓜麥茶到底加入什麼獨家配料?
然後,他們搶食了四十顆手工水餃、喝掉幾杯不搭調的三合一咖啡,他們一起進入書房工作、一起迎接黎明太陽。
他們的工作屬性不同,卻有了同袍情誼。
這個晚上對其他人而言並不特別,但這個晚上對他們而言,卻特別地將他們二十幾年來沒什麼進展的感情,大大地,向前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