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苦之暗戀 第二章
    博承是晚啼公雞,非到二十歲才瞭解朝聞道夕死可以的痛快感,於是開始認真向上。

    大三那年,他向父親貸了一筆款項,籌備計算機公司,他們上市的軟件很快地席捲美國和歐洲大陸。

    研究所畢業那年,他公司的計算機軟件已佔了世界市場的百分之八強,年利潤破二十億,美國人崇拜英雄,蘇博承這個亞洲商人的傳奇在美國廣為流傳。

    再說說育箴,她乖乖的由台大法律系畢業、乖乖進入研究所、乖乖考上執照,也乖乖進人事務所,成了一名年輕律師。

    育箴的成就讓家中長輩驕傲,連不愛唸書的顏家小弟也受感染,在第二年重考時,考進姊姊的學校,成為育箴學弟。

    兩個優秀的顏家子女,讓顏家爸爸在學校裡走路都有風。

    春假,育箴請幾天假和弟弟回家,才四月初,南台灣熱得讓人想往水裡泡,所以,小弟一回家就不見人影,只能從他黃昏回來時曬紅的皮膚猜到,他一整天都在海邊受太陽肆虐。

    育箴畢竟是女生,她成天留在家中陪媽媽,往往一杯冰涼通透的冷飲,一本厚重原裝書籍,便花掉她一整個下午,她盡量不讓身體挪動,教熱浪不至於在她身上造成影響。

    啜飲一口冬瓜麥茶,這是她最擅長的飲料,她調的比例完美,不甜不膩、香甜爽口。

    曾經……曾經有一個矮黑人的後裔,只要拿到這樣一杯飲品,就心滿意足,兩道濃墨的黑眉敞開,散去額間-點無奈。

    她迷戀蘇博承。

    這種迷戀在科學昌明的現代找不到原因,有人說愛情的發生始於費洛蒙的吸引,問題是,她喜歡他,比荷爾蒙分泌期早上十幾年。

    還喜歡他嗎?

    當然,對他的喜歡,她從沒間斷過,不過,二十七歲的熟女,已聰明得學會隱藏迷戀情緒,二十七歲的熟女心情,再不是隔著一片清透玻璃,任何人都能輕易窺見。

    微微一笑,她從窗戶往下望。

    以前,博承總是從下面拋上來一顆小石子,她衝下樓,他要求她做一件事,大部分是做功課、做美勞,少部分是要她同他一起出去玩,毋庸懷疑,那個少部分絕對是蘇媽媽對他提出的「無理要求」。

    蘇媽媽對育箴很好,就是博承在美國交女朋友,也不對她隱瞞。

    她老是拉著育箴的手,信誓旦旦說:「育箴,你放心,我一定會破壞他們,叫博承娶你,我只承認你是我的媳婦。」

    可惜,蘇媽媽的信誓旦旦,在博承自美國傳回訂婚消息時破功,她和育箴母親一路坐火車北上,在育箴的公寓裡,抱頭痛哭半個多小時,一次次對她說抱歉,抱歉耽誤她多年青春。

    蘇媽媽的哭聲讓育箴室友坐立難安,最後不得不抱起書本,跑到同學家裡借宿。

    那夜,育箴用最認真的神情對蘇媽媽說:「我明白博承從沒喜歡過我,感情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小時候不懂事,現在我們都長大了,瞭解追求各自的幸福沒什麼不對。」

    她的話替博承解套,從此,他在美國是否再交新女朋友,他是否和未婚妻走入禮堂……所有有關他的事,再也傳不進她耳朵裡。

    「育箴。」媽媽輕敲她房門,將她從回憶間拉回。

    「來了。」

    視線從窗外收回,放下她的冬瓜麥茶,走向房門,打開門,育箴微笑問母親:

    「媽,有事?」

    「我蒸了芋頭稞,你幫我送一些給蘇媽媽。」

    「好。」

    說著,她隨母親一起下樓。

    「育箴,你在台北沒交到男朋友嗎?」

    「嗯,我的工作比較忙……」

    她開始找借口,最近母親催她交男朋友的情況越來越急,甚至三不五時找人替她作媒,這讓她很頭痛。

    「忙是忙,但終身大事也很重要啊!要知道,時間過得飛快,一下子你就過了三十歲,到時想找到好對像會更困難,不是我在說,台灣男人紛紛外銷到大陸,弄到後來,我們台灣的女性同胞都嫁不出去……」顏媽媽嘮叨不止。

    又來了!自從蘇博承決定和大陸小姐訂婚,媽媽便對對岸同胞深惡痛絕,一下子家裡所有東西全漆上綠色,成了泛綠聯盟一員。

    翻翻眼,她無奈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會仔細看看身邊有沒有好對象,一有可以嫁的男人出現,馬上拉起他擠上婚姻列車。」

    「媽知道你身邊的都是些老男人,不過,你可以去參加什麼未婚聯誼會之類的活動,聽說現在的年輕人很流行這套。」

    「是,遵命。」

    「不要敷衍我,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不是工作事業,而是婚姻家庭,就算當女總裁又怎樣,回到家裡還不是要放下身段,相夫教子。」

    「照你這麼說,女人為什麼要結婚?白天工作、晚上照顧家庭,賺錢已經夠辛苦,還要替自己找一大堆工作來為難自己,豈不是太白癡?」她笑笑回頂母親,並不真心。

    「結了婚,有事情可以多個人商量。」

    「我的人緣不錯,好朋友有幾個,可以在我有困難時提供意見。」

    走進廚房,媽媽的芋頭稞擺在桌面,剛蒸好,香噴噴的味道讓人垂涎。

    「不一樣啊!朋友來來去去,丈夫是你的,永遠都跑不掉。」

    「誰說永遠跑不掉?知不知道每個月你女兒要幫多少對離婚夫妻爭取權益?」

    拿起盤子,她到冰箱門取來兩瓶冬瓜麥茶。雖然他不在……但送茶到蘇家是她改不掉的壞毛病。

    「都是你的話,反正我說破嘴皮子,你就是不想結婚。」

    「好好好,我保證回台北馬上參加聯誼。」端起盤子,育箴歎氣,要求自己忍耐,反正再要聽到這些話,又是幾個月後回家的事。

    「要說話算話。」

    「我知道。」她加快腳步離開家門。

    一走出庭院,她鬆口氣,甩甩頭,把頭髮甩到背後。

    走近蘇家花園,博承常騎的腳踏車仍停在院前,擦洗得晶亮,那是蘇媽媽對兒子的愛心。

    她記得那些年,博承不在家的時候,她曾過來這邊,拿起刷子,陪蘇媽媽清洗腳踏車,洗著洗著,耳朵裡一邊聽取蘇媽媽說起博承的生活點滴,一邊幻想自己坐上腳踏車橫樑,由他載著,風裡、雨裡,他們並騎。

    年輕真的很好,不用多思多慮,任由不可能的想像在心底-酵,至於現在……幻想可以,但有時空限制,只能在深夜、在沒人看見的地方。

    叮咚一聲後,蘇家的傭人來開門。

    這些年蘇家的經濟狀況不錯,他們早有本錢搬到更好的社區居住,不過念著這裡的老朋友,和住慣的熟悉環境,蘇爸爸蘇媽媽堅持不搬家。

    「請問,你找誰?」

    不認識她?是新請的傭人吧!

    蘇爸爸身體不好,去年輕微中風,便很少往大陸去,他本想把大陸廠交給兒子,只可惜博承不願意接手,只好把公司交給弟弟的小孩,慶幸的是新一代人才輩出,把大陸廠經營得有聲有色。

    有了老公長時間陪伴,難怪蘇媽媽老說,她這個董娘當得真幸福。

    「我叫顏育箴,是你們的鄰居,請問蘇媽媽在嗎?」

    「哦,是顏太太的千金,太太在,請進來。」

    傭人讓身,把育箴請進院子。

    育箴朝她點頭,走向客廳。這裡是她常來的地方,不管蘇博承在國內或在國外。

    「你哦,年紀越來越大了,也不趕快結婚讓你爸媽抱孫子,想想自己是獨生子,延續蘇家香火的重責大任都繫在你身上。」

    蘇媽媽念一句、歎一口氣,演得和歌仔戲裡的苦旦有得比。

    「不是爸爸不開通,你和周蓉蓉都是獨生子女,除非她肯跟你來台灣,否則你們的婚事,別談了吧!」

    育箴腳步遲疑。博承回來了?或……只是電話閒聊家常?駐足,小小猶豫,傭人在她身邊,推開廳門等她進屋。

    「謝謝。」點頭,不用猜了,答案就在面前。

    蘇博承回來了!八年當中,他回國過幾次,他們卻連一次都沒見到面,也許是他的大陸女友讓她心裡有疙瘩,也許是害怕尷尬,總之,她沒出現在他眼前,一次都沒有。

    育箴進門,他朝她望一眼。

    解釋不來那眼代表的意思,偷偷的,她輕吁口氣,歲月帶動成長軌跡,隱藏自己的情緒,足她最成功的學習。

    「你是顏育箴?」

    他問她,態度和多年前的矮黑人一樣不客氣。

    揚眉,挺直腰背,她自信地朝他微笑,像對……對待客戶一樣。

    「蘇博承你好,我是顏育箴。」她態度大方,甩除從前的忸怩不安。

    「你很不一樣了。」

    說著,博承抽走她手上的冬瓜麥茶,打開瓶蓋,就口喝下。

    熟悉的甜美味道入喉,暢快。在異鄉的土地上,幾度懷念,這個味道裡有他的童年。

    「我該一直一樣嗎?」

    不讓焦慮出籠,儘管頭髮沒紮在腦後,她提醒自己,她是專業律師,面對任何狀況,都該冷靜沉穩。

    聳聳肩,他沒回答。

    掠過他,她在心底告訴自己,他不再是你生活的重心,對他視而不見,你可以辦到。

    然後,她辦到了,從他身邊走去,流連的眼光收斂。

    不過,她不看博承並不代表博承沒看她,他認真地觀察著她,她更漂亮了,比當校花時更添幾分魅力。

    她臉上沒有化妝品,卻仍襯出她的青春美麗,中國女人不易顯老,在國外,金髮美女到了二十六、七,不是毛孔粗大到讓人心驚,就是魚尾紋多到能夾死蒼蠅,而她,皮膚好到讓人吃驚,二十七歲的老女人不靠化妝品,出門還能不嚇到路人,算是厲害等級。

    而且,她散發自信,不再是撞上他的視線,就臉紅成煮熟蝦米的青澀女性。

    有趣,時間果然能改變人,不管是外表或心境。

    再喝一口冬瓜麥茶,再次熟悉,他喜歡這個味道,一直一直,他試圖尋找類似飲品。

    在熱戀時期,周蓉蓉親手找來材料,為他烹煮一下午,可是,沒有成功,她烹調不出這種特殊味道。

    「蘇爸爸、蘇媽媽好,媽媽做了芋頭稞,要我帶一些過來給你們嘗嘗。」

    育箴把東西放下,本想轉身離開,但蘇爸爸的問話,讓她不得不停下來回答。

    「你回來了,什麼時候到的,你爸怎麼沒叫老丁去接人?」蘇爸爸問。

    老丁是蘇家司機,在蘇家工作多年,他最重要的工作是載兩個中年婦女,四處逛街。

    「我和小弟是昨天下午一起回來的,爸媽以為我們後天才到,但我的假安排在這幾天,再過去就開始忙了。」

    育箴恭敬回答,對長輩的態度,她十年如一日。

    「這次回來,打算住幾天?」

    「住到下星期二吧!弟會再慢兩天才走,如果蘇爸要找他下棋,要快點哦!」

    「你真瞭解蘇爸。工作很忙嗎?」

    「還好。」

    餘光閃過,發覺他在看她,育箴的心提得老高,她用微笑來掩飾起伏的胸膛。

    「不要光顧著工作,你爸媽常擔心你的婚姻大事。」蘇媽媽拉起她的手說。

    她的問話讓育箴雙頰泛紅,似乎女人一旦過了二十五歲,感情還無動靜,所有人便理所當然地關心。

    「我想先把事業穩定再說。」

    「什麼事業穩定?事業是男人的事情,我們女人啊!最重要的工作是釣到金龜婿,就像我和你媽媽一樣啊!嫁個好老公,一輩子除了子女,啥事都不用擔心。」

    勾勾丈夫的手,她笑瞇一雙鳳眼。

    育箴想,她沒本事說服蘇媽媽和家裡的太上皇后,她們這輩子最好的東西不是丈夫而是運氣。

    想想多少人覓得良婿,以為終身有依,哪想得到,事過境遷,良人變心,爭奪家產時,翻臉變色,直將對方當成仇敵。

    「現代女性多半要自立自強,社會對女生的要求不比男生少。」

    比如她,加班加得不比男人少,開庭敗訴一樣要讓老闆海削,身為女人,她有吃苦認知。

    話甫說完,育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她在「他」面前從不多嘴,這下子形象……算了,他又不在意她,何必去操形象的心。

    吐氣,她要求自己表現自然。

    帥!她不再是成天抱著言情小說的夢幻女生,她是時代女性的代言人。

    「誰說!蘇媽媽會看相,一看就曉得你是旺夫益子相,誰娶你做妻子,誰就交到好運道。」

    她有意無意看兒子一眼!是兒子笨,放手跑掉這個好女生。

    「希望。」育箴回話。

    可以走了吧?她瞧了眼門外,方自家中逃掉同樣話題,哪裡曉得這裡竟然還有另一個陷阱,不曉得等她過三十歲還沒消息,是不是任何一個擦身而過的人,都要問問:「你為什麼不結婚?」

    「對了,我們博承要回台灣長住,你媽媽有沒有告訴過你?」蘇媽媽見她不耐,換了話題。

    「沒有。」

    他回台灣長住?意思是他們碰到的機會將增加?意思是她回台南就會見到他?心猛嗆幾下,她有強烈窒息感。

    當天天盼望的夢想成真,育箴竟然手足無措!咬唇,偏頭,她接觸到他似笑非笑表情。

    他在想什麼?想他又能欺她欺得理所當然?育箴把視線移回,假裝那一眼她沒瞧見。

    「他在美國歐洲的公司已穩定下來,可以放給下面的人管理了,因此他打算回台灣建立新點,進軍大陸。」蘇爸爸解釋。

    以他的條件需要在台灣建立斬點,再進軍中國大陸?

    不會吧!他的名氣響遍歐美,真有心西進,海峽對岸會拍手大喊歡迎,何況,他要當大陸同胞的半子了不是?

    他大概是顧念家中長輩身體,父母親年紀漸大的事實擺在眼前,他是獨子,對父母親有比一般人來得更重的責任感。

    育箴點頭,不予置評。

    「他已經找到辦公大樓,正在徵募員工,育箴,你有沒有興趣換工作?」蘇媽媽對湊對這回事還沒死心。

    「我現在的工作很不錯。」她推掉蘇媽好意。

    「博承說等公司上軌道,要帶我們兩個老人住陽明山高級別墅,你看,博承是不是很孝順?」

    她微笑,不發一語,心卻翻天覆地。他也要進台北盆地?所以他們碰上的機率不是幾個月一次,而是隨時隨地?

    屆時,她的戲還能演得順暢流利?她的自信還能在他面前表露無遺?不……這是要費多大力氣才能做到的事情。

    顏育箴,樂觀點,台北說大不大,卻也有幾百萬人口,兩人要碰上的機率不會多於百萬分之一。

    「別聽你蘇媽媽說的,到時你媽媽不住台北,誰有本事逼她搬家。」蘇爸爸揶揄妻子。

    「誰說不搬,到時我邀育箴爸媽一起住台北不就成了?!」

    「不,我堅持老話,博承不結婚我們就不搬,我倒要看看是兒子拗還是我們兩個老人固執。」

    蘇家兩夫妻越談越有勁,完全忘記身邊還有兩個尷尬的年輕男女。

    他盯她,盯得仔仔細細,幾乎把她當成重大商品研究:而她,被看得耳背發熱,卻不敢回頭證實他的眼光。

    一個念頭在他腦中成形,淺笑,他將突破僵局。

    育箴想,她不能不回家了,再扯下去沒完沒了。

    「蘇爸、蘇媽,我先回去了。」

    「不留下來吃飯?」

    「不了。」

    她哪裡敢,留下來?該怎麼和他交談,談他的大陸未婚妻嗎?算了!正面交鋒比逃跑困難。

    「好吧!這兩天有空,常過來陪陪蘇媽媽。」

    「嗯,蘇爸、蘇媽再見。」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卻要表現出自然大方,但在她不正眼看博承、不對他道再見時,焦慮露餡。

    育箴走得相當快,至家門口時,她深吸氣、深吐氣,用調節呼吸安定心情。

    明天好了,就訂明天的火車票回台北,讓台北的人口拉開他們見面的機率。

    育箴的算盤沒打響,早上的車票訂不到車位,只能訂到晚上七點的火車票,整個晚上,她的心揪亂成團,嚴重程度比她首次開庭,面對強暴犯時加倍恐慌。

    她夜裡沒睡好,閉上眼睛,就看見博承把整個暑假的功課交到她手上,冷冷說:「要是你害我明天交不出去,我就扁你。」

    可惡是不?要她幫忙寫沒問題,至少多給她幾天時間,可他偏不,往往弄到開學前一天,才把簿子交給她,非逼她帶兩隻熊貓眼去迎接新學期。

    後來,年紀越大,人越懂得變通,她學會一放暑假就把他的作業收到自己的書包裡。可這一來,由被動轉為主動,國高中幾年,學校裡傳得多嚴重,說她為了追求蘇博承,拋下身段,什麼事情都搶著替他做。

    謠言傳著傳著,傳進老師耳朵裡,為避嫌,她學起博承字跡……

    為了他,她做的事情還少了?背黑鍋,被女同學排斥、被男同學訕笑……她所有的笨,緣自於她無聊的單戀。

    記不記得她在機場哭成豬頭那次?記不記得她為他差點被海浪捲走那次?記不記得她被他的籃球砸出腦震盪那次……

    別算了!真要認真計數,她的愚昧比她接的案件還要多。

    「記取教訓、記取教訓、記取教訓……」

    她喃喃自語,雙手忙著收拾行李。假期結束,等她投入忙碌的工作環境,她會把他的存在徹底忘記。

    叩!一顆小石頭敲上她的玻璃窗。

    心震,手上的內衣滑落。沒事、沒事,是無聊頑童的遊戲,聽說街頭搬進來一個小霸王,四處騷擾鄰居,沒錯,肯定是他。

    把白色內衣撿起來,才要收起,石子敲窗的聲音又響,她直覺走近窗口,打開窗戶,居然是他……

    他在笑,笑什麼?育箴低頭,看見握在手上的內衣,厚,拜託!把手背過後面,這叫亡羊補牢,該看的早就全讓人家看去了。

    博承沒有說話,按老規矩,勾勾手,她該乖乖自動下來。

    所以,他勾手,她……她跑出房門……

    不對,她慌什麼勁兒?

    折回床邊,把內衣放進包包,再舉步,育箴驀地想起,她幹嘛那麼聽話?以前聽話是為著愛戀他,現在還聽話未免對不起自己。

    唱反調的雙腿帶她坐下,再拿起一條內褲,折兩折……

    他會不會一直在下面等?她起身,悄悄跺到窗邊,好死不死,他又往上抬頭,這回,他看見她拿一條白色內褲……唉,又是一次亡羊補牢……

    算了,和暗戀無關,純為禮貌,客人上門,奉茶接待是身為鄰居的基礎禮貌。

    快步走出家門,她在門口見到他。

    看她空空的兩隻手,他理所當然地說:「你這麼慢,我以為是在準備冰毛巾和冬瓜麥茶。」

    她的訊息也接收得理所當然,沒思考分析,育箴跑回廚房拿來冬瓜麥茶和媽媽為小弟準備的冰毛巾。

    當她把東西遞到他面前,才驀地想起,她幹嘛那麼配合?想縮手,卻又覺得不合宜。

    說不上來為什麼,育箴的「聽話」居然讓他滿意,怪吧?沒關係,反正怪事年年有,不差這一天。

    舊習慣、老動作,博承把毛巾折成長條,圍在脖子上面,說不出口的沁心涼爽,喝口涼水……彷彿多年來尋尋覓覓的,正是這份滿足。

    對一個年收入近二十億的男人來說,追求的居然只是一小杯冬瓜麥茶?這種「滿足」說出去會笑掉人家大牙。

    「走走。」

    命令下,他領身往前,育箴再度乖乖跟在他後面。

    「聽說你這幾年過得很不錯?」他先說話。

    「談不上不錯,只是照著長輩的希望往前走。」

    「你做任何事情都依照長輩的希望?」

    「我不太有自己的意見。」她承認自己缺乏主見。

    「包括我們父母親的指腹為婚?」

    她頓了頓,這件事她的意見比較多,不過他既然搬出台階,還不乖乖順著住下走,未免笨得太過分。

    聳聳肩,算是給他一個正面答覆。

    她的答案傷人,可是,正常而言,他應該覺得如釋重負,畢竟他生命中的前十八年,腦袋裡的重要念頭只有一個--把顏育箴趕離自己身邊。

    奇怪的是,這會兒他居然覺得傷人?怪怪怪,有空去查查黃歷,查他是否今年犯太歲。

    「聽說這些年你一直沒交過男朋友,為什麼?」他將新搜集的信息拿來質問她,沒考慮過禮貌問題。

    「沒碰上『可以』的男人。」

    歎氣,他是她可以的男人,但可以的男人不想要她,不可以的男人她不想要,陰錯陽差,蹉跎的不只是青春,還有她停止不了的暗戀情結。

    「你的條件很苛?請問什麼叫作『可以』的男人?」更怪,他居然對她心中「可以」的標準產生興趣。

    「我處理過不少離婚案件,很多男人或許體貼、或許多金、或許幽默有才能,我相信那些條件都是促使他們走入婚姻的主要條件,但為什麼在若干年之後,這些條件不能為他們留住婚姻?」

    說起專業部分,她的自信滿滿,在這方面,她是個不錯的人才。

    「問題出在女人。」

    「律師處理事情若是都像你這麼主觀偏見的話,世界上就沒有正義公理了。」她始終相信司法是人間最後一道正義。

    「律師的工作是為正義?你太高估這個行業了!」他認識太多為了錢,不惜出賣良知的專業律師。

    「蘇先生,我已經在這個行業裡面。」

    「難不成你接案件,只選真理這一邊?」

    「至少我覺得它是真理。」

    他們說太多話了,多到她的心臟開始感覺負荷不了。相處十幾年,他們沒有過深談經驗,今天,在她出生後的二十七年三個月零六天,紀錄打破。

    「那麼,你會是個窮律師。」

    「所以,我買不起陽明山高級別墅,讓我父母親遷住。」她反刺他一刀。

    「你在酸我?」

    「嫉妒是人類正常的情緒之一。」

    育箴對他一笑。她的勇氣可佳,也許是紀錄已破,她就像選手拿到奧運金牌般,變得驕傲、無所忌憚。

    「我們離題了,說說,為什麼優越條件沒辦法替男人們留住婚姻?」他竟然不介意她的大膽,追問起她的答案。

    「當你的其它缺點掩蓋過優點的時候,對不起,優點變成不起眼的東西,然多數時候,優點會為婚姻帶來危機。」

    「你的話太深奧。」

    「我再解釋清楚些,比方你的優點是有錢,將來錢可能是促使你離婚的重大原因。」

    「怎麼可能?!錢是最能留住人心的物品。」

    「假設你的錢讓有心的第三者介入你的婚姻呢?假設你的妻子覺得你對錢的分配不均呢?總有一天,錢會成為你的缺點。再說說男人的外表吧!今天的英朗帥氣,成為明天風流外遇的條件;今天的愛情-酵點,帶來明天的心碎。再過幾年,對簿公堂時,女人出口『臉皮不能當飯吃』,是很自然的反應。」

    「我發覺律師是好辯人種。」

    「人們總是難以習慣真理,我原諒你。」她對他大膽。

    「下次你會告訴我,我結不了婚的最大原因,是我的條件好過多數男人。」他挑眉望她。

    「你不是普通驕傲。」

    育箴盯住他的眼睛。有趣,這是她第-次正視他的眼睛--在他看她的同時。

    「如果驕傲是種重大過失,我願意鞠躬向社會大眾道歉。」

    他對她幽默?!他們之間的紀錄不斷不斷改寫,不曉得這種情況用糟糕來形容是否貼切。

    「道歉是政府要做的事,不是爾等小民的工作。」育箴回他。

    「會不會你看太多婚姻失敗的例子,對婚姻失去信心?」

    「也許,不過我始終不理解,當婚姻的存在弊端比正面意義大時,為什麼有無數青年男女情願前仆後繼?」

    「說的好。」

    「你替我鼓掌?不會吧!你是一條腿跨進墳墓的男人。」

    「我還不到八十歲。」

    「我指的是婚姻墳墓,過幾年,你和你的大陸新娘結婚,你們將改變習慣,不再過情人節。」

    「誰規定夫妻不能過情人節?」

    「相信我,你們寧可過掃墓節。」

    「婚姻悲觀者!」他批判。

    她笑笑不答。她的樂觀隨著她的暗戀,一點一點深埋。

    「我想,我離過掃墓節的日子還很久,因為我和蓉蓉解除婚約了。」

    他竟然對她說了?!這件事沒人知道,除了他和蓉蓉,現在多了一個第三者。

    他解除婚約?育箴做不來正確反應,安慰他?告訴他,婚姻失敗率多過成功率?

    她只是傻傻站在他身邊,傻傻看他。

    這天天氣晴朗,育箴卻在他的眼中看見烏雲,她沒問為什麼,只是悄悄地取消了晚上的火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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