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雍熙三年秋。
夜晚,繁星滿天,秋意瑟瑟。
上官府裡西邊荒涼的小院子內,坐著一個小女孩,她雙手捧著臉仰望星空,滴溜溜的大眼透露出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成熟慧黠。
李妍妍……不,她已「重新做人」,現在應該叫她的新名字——上官羽夢。
「上官羽夢」這個名字是她自己起的,本來她那個悲傷過度、了無生趣的娘上官徐氏,給她起名叫「上官無夢」。
天啊,她已經夠不幸跑到這個見鬼的年代來投胎,作啥還像嫌她不夠倒霉似的,要給她起一個聽來就很可悲的爛名字?幸福不是要靠自己去創造的嗎?
所以,私底下,她給自己改了名字,反正上官徐氏也不關心她叫什麼。
她投胎的第一年,比她想像的還要糟得多。
她整天只能躺在床上,喝著這輩子、下輩子都不想再喝的乳汁,聽著上官徐氏整日的嘮叨和哭聲,根本就不能靜下來好好思考,就連她是到了啥年代都搞不清楚。成天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嘛!
第二年,日子就過得好多了,可以出了屋子在院裡逛逛。
她終於知道她到了宋代,並開始從旁人那裡學習文言古語,和家中的每個人打招呼,努力適應古代的生活。
然而,儘管她積極地想融入這個家庭,卻發現她仍被排斥在外。
在這個重男輕女的家庭裡,女孩是不受重視的。
在這裡,她是孤獨無援的,沒有人關心她、在乎她,包括她那個從沒有盡過半點作娘責任的上官徐氏。
徐氏還是個少女時,迫於無奈賣身給了上官宣,生了孩子以後,上官徐氏整日混混沌沌,時而清醒、時而瘋狂,怎麼可能教養孩子?
半年前,上官徐氏終於瘋病發作,撞樹而亡,結束了悲慘的一生。
自從上官徐氏死了以後,上官羽夢的生活就更艱難了。
雖說她是上官府的小姐,但下人們都是看主子的臉色行事,誰得勢、誰不得勢,心中十分清楚。因此,縱使她居住的小院裡雜草叢生,也不曾見人打掃;而她吃的飯菜更是上官宣和美妾們的殘羹冷炙。
如今,她已經七歲了。由於營養不良,她長得瘦瘦小小的,並不好看,只有那一雙明亮有神的大眼睛,為她增添了幾分顏色。
為了能離開這裡,上官羽夢節省下到手的每一個銅板。上官宣唯一盡到為父責任的地方,就是每月都會發給她微薄的零花,雖然它少得可憐。
驀地,她聽到草叢間傳來一聲低低的呻吟,不由得毛骨悚然。
大著膽子,她緩緩向草叢中走去,雜草地鋪滿了層層落葉,一名黑衣少年正躺在其中,口中發出微弱的呻吟。
看到有人出現,黑衣少年警覺地想站起身,無奈力不從心,又跌回到草地上,還撞痛了傷口,然而他卻緊咬牙關,一聲不吭。
上官羽夢好奇地打量著那名黑衣少年。
他長得一副酷酷的樣子,高高的個子,初看他的容貌只是中上,但是五官相當深刻,下顎緊繃顯得非常堅毅不屈,線條分明的雙唇充滿了冷峻的魅力,十分耐看,而且以二十一世紀的眼光來看,他的身材還很棒哩!
她忘了該有的危機意識,呆呆地瞅著黑衣少年,雖然她現在只有七歲,但心智已到了懂得欣賞帥哥的年紀!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
想起他是個身份不明的危險人物!她小心謹慎地走到他面前,蹲下,雙眼瞪大地看了他好一會兒。
他警覺地看著她,保持緘默,但她可以感覺出他身體的僵硬,而且——
他受傷了!
深紅的血沾染在黑衣上,在夜幕的保護下並不容易發現。直到走到他面前,上官羽夢才驚愕地看到他衣襟上的斑斑點點。
不知……他的傷口深不深?
她伸出小手,在黑衣少年錯愕的目光中,大膽地扯開他胸前的衣衫,露出了肩胛骨處一條長且深的刀傷。
月光下,她清楚地看到傷口已開始化膿,不禁倒吸一口氣。
他的傷勢非常嚴重,如果不趕快救治,恐怕會因為病菌感染而有生命危險。想到這裡,她的小臉難得嚴肅地板了起來,絞盡腦汁回憶著在二十一世紀學習的緊急處理傷口的方法。
雖然他和她非親非故,但她就是強烈地希望能救活他!
「啊……」黑衣少年移動身體,以躲開她的「魔掌」,卻不慎扯到傷口,發出呻吟。
「別動!」上官羽夢連忙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他繼續傷害自己。
他冷冷地盯著她,泛白的嘴唇緊緊抿著。
面對他充滿敵意的目光,她歎了口氣。古有英雄敘美,可最她要想「美人」救「帥哥」,還要先問問那個「帥哥」同意不同意呢!
「大哥哥,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嗎?」七歲的小孩是這樣說話的吧?
黑衣少年警惕地瞅著她,嘴唇抿得更緊。
「大哥哥,我是好人。」她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眨呀眨的,露出招牌的「人畜無害」笑容,活脫脫是一個單純可愛的小女孩。
黑衣少年仍是面無表情。
「大哥哥,這裡蚊子很多,我扶你進屋養傷,好不好?」她不灰心,露出更加燦爛的笑容繼續問道。
黑衣少年依舊沉默。
「大哥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如果你現在不盡快得到治療,很快就會死翹翹了……」她對症下「猛」藥,不信他還能無動於衷。
聞言,黑衣少年果然臉色驟變。
有希望了!上官羽夢再接再厲:「大哥哥,我們先進屋,我再為你包紮傷口,好嗎?」
咬著下唇,黑衣少年低啞地道:「扶我起來。」
雖然只有幾個字,但上官羽夢的小臉一下子亮了起來,忙伸出小手,把他的胳臂放在自己肩上。
天啊,他真是好重呀!她小臉微皺,努力地支撐著超出七歲女孩可以負荷的重量。
黑衣少年咬緊牙關,臉色蒼白得嚇人,他用盡全身的力量保持平衡,讓自己站起來,好不容易,一步一步地,來到了她的小草房,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一般,他昏倒在床上。
上官羽夢費力地把他在床上安置好,再次察看他的傷口,思索著處理膿血的方法。
需要酒精消毒,她心忖道。可是哪裡有酒精呢?大眼滴溜溜地轉了兩轉,她想起前兩天在廚房看到的那一缸子烈酒。這會兒廚房應該沒人了吧?
一炷香後,上官羽夢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碗烈酒回到了房中,把他的傷口消毒了一遍,再用乾淨的布條包紮好,最後把床上唯一的一條短小棉被蓋到他身上,自己縮在床沿,淺淺入睡。
他在哪兒?他的身體好熱……
玄子寒昏昏沉沉的,眼皮似有千斤重。朦朧中,隱約覺得有一雙忙碌的小手在他胸膛上擦拭著,為他帶來一絲清涼,感覺舒服多了。
是誰?誰的手?
「誰?」他用盡力氣大喊。然而原本他以話很大的聲音,聽起來其實只比蚊子叫大了一點點,含糊不清。
「大哥哥,你想要什麼?」甜美、關切的話語傳入他的耳朵,奇異地撫平了他的焦慮不安。
「誰,誰……」他持續地發出模糊不清的單音,他想知道她是誰。
「大哥哥,你想喝水嗎?」顯然她把「誰」錯聽成「水」了。
他想搖頭,卻沒有力氣。
濕潤的布巾輕輕放在他乾裂的嘴唇上,滋潤了乾澀的雙唇。之後,換成一個軟綿綿的東西貼過來,細細的水流從那東西流入他如火燒的喉嚨,他買婪地吮吸著它,軟軟的、很美妙的觸感。
可是很快,它便離開了他的雙唇,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到一張滿汗水的小臉。
小臉的主人對他甜甜一笑,柔聲道:「大哥哥,再睡一會兒吧。」
是她,那個堅持救他的小女孩!
他放下心來,又沉沉入睡。
呼,他終於睡了!上官羽夢捧著羞得通紅的臉蛋,舒了口氣。
她半夜醒來,發現他由於傷口發炎而全身高燒,連忙用冷水為他擦拭身體。
瞅著他性感的胸膛,她的心兒止不住地怦怦亂跳,滿臉通紅。尤其後來,他醒了想喝水,雖然她是出於絕對光明正大的理由,而他也不帶一絲情慾,可唇對唇的方式卻是如此蠱惑人心……
她摸著滾燙的面頰,不禁懷疑是不是她也發燒了?
那是她這輩子和上輩子的初吻吧?就這樣輕易的達出去了,而他第二天醒來,大概不會記得發生了什麼吧?儘管如此,她心中卻沒有半分後悔。
為什麼會這樣呢?
上官羽夢呆呆地望著玄子寒,尋找答案。
寂靜的深夜裡,回答她的唯有灑滿窗前的月光。
「大哥哥,趁熱把這碗麵湯喝了吧!」上官羽夢小心翼翼地捧著大瓷碗走進木屋,坐在床前,笑咪咪地瞅著玄子寒。
這碗熱麵湯是她費了許多口舌,才用七個銅板從廚房的伯伯那裡換來的,裡面還有一個荷包蛋呢!
玄子寒點點頭,欲伸手接過瓷碗,卻扯痛了傷口,鮮血從布條裡滲了出來,他微微皺眉。
「大哥哥,你別動,我餵你。」她把瓷碗放在一邊,扶他羋坐起身,再將麵條送入他的口中。
玄子寒目不轉睛地瞧著面前素不相識的救命恩人。
她好小,小小的臉龐、細細的胳臂,寬大的衣衫使她看起來愈發瘦弱,就是這麼一個小人兒,不畏他的冷漠,不辭辛勞,把他從閻王那裡救了回來。
曾經,他所救的人夥同土匪殺了他父母,從那時起,他只想追隨父母一同共赴黃泉。是她,使他明白自己還有未了的責任,還要堅強地活下去……
「大哥哥……」上官羽夢羞澀地喃喃。她的臉上有什麼嗎?為什麼他要盯著她瞧呢?
他讓她感到緊張了。玄子寒試著擺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希望緩和她的緊張。天知道,他有多久沒笑,都忘了嘴角上揚的感覺了。
他的笑容好溫柔、好俊美。上官羽夢心跳加速地看著他的笑容,快樂得想唱歌。
她曾以為他冷冷的模樣很酷、很帥,如今才知道他的笑容更俊、更美。
他的表情有些僵硬,顯示他很少微笑,他應該是信任她了,才會對她露出少見的笑容吧?唉,他的笑容這麼好看,實在應該常常笑才對。
想到這裡,她的唇邊綻出一縷甜甜的笑意。
看著她甜美的笑靨,他的心也跟著輕鬆起來。
過了半晌,她才回過神來。「大哥哥,快把荷包蛋吃了,補補身子,你的傷口才能早日痊癒。」
玄子寒搖搖頭,輕聲道:「不,你吃吧。」
從木屋的擺設和她的穿著看來,他知道她的生活很苦,她還是個孩子,比他更需要營養。
他的話,讓她好感動。「大哥哥,我已經吃過了,你別擔心我了。」其實她只吃了半碗菜粥。
他仍拒絕。「不,你……」
她異常堅決地打斷他的話語:「如果大哥哥不吃,我就把它倒掉!」
聽出她話中的認真,他妥協了,無奈地點點頭。
上官羽夢愉悅地看著他吃下荷包蛋,眼睛笑瞇成了一條線。
「大哥哥,我叫上官羽夢,大哥哥叫我夢兒就好,大哥哥叫什麼名字?」她想起彼此都還沒有自我介紹呢。
「玄子寒。」
「那我就叫你玄哥哥了。」
玄子寒微笑著點頭。
「夢兒今年七歲了,玄哥哥多大了?」她好奇地問道。
「十七。」他不是有意要回答得如此簡潔,實在是因為他平日少言寡語,一時也不知如何和人聊天談話。
還好上官羽夢並不在意。
「玄哥哥在床上躺著,是不是很無聊?玄哥哥會下棋嗎?不如我們來下棋好嗎?」她熱切地提議。玄子寒輕輕點頭,「有棋盤嗎?」
「有,在這裡。」上官羽夢眉開眼笑,從木屋的角落裡抱出黑白棋盒和棋盤,放在床前。
他有些訝異,沒想到以她生活的窮苦,竟會有一副不錯的黑白棋。他並不知道,這副黑白棋是上官宣初納上官徐氏為妾時,話討上官徐氏歡心而購置的。
上官羽夢「投胎」到上官府後,整日無所事事,只好自己和自己下棋。而徐氏死後,羽夢悄悄把黑白棋和文房四寶藏起,才沒被貪心的僕人搜刮走。
上官羽夢看出他的疑問,淡淡苦笑,解釋道:「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娘未懷我時,有些得寵的日子,它就是那時爹送給娘的。」
「你是……」
她低下頭,繼續道:「我爹是這府裡的主人,我娘是爹的第七個小妾,我是府裡不受寵愛的小姐,在娘離開後,我便被趕到這間木屋,地位比丫環高不了多少。」
玄子寒懂了,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這時候任何的安慰都會讓她更難受吧?
「我們下棋,好嗎?」他柔聲轉移了話題。
上官羽夢抬起頭,正對上他溫柔的眸子,裡面寫滿關心,幸福的感覺頓時從她心中升起。她點點頭,一切盡在丕言中。
在寧靜的小木屋,一人臥在床上,一人坐在凳上,中間放著棋盤,兩人專心下棋。上官羽夢久未和人下棋,生疏不少;相較之下,玄子寒棋法沉穩,技藝精湛。幾盤下來,結果可想而知。
轉眼間已到了晚上——
「哇,怎麼會這樣!怎麼又會這樣!」上官羽夢偏著頭,咬著被「吃」下去的棋子,氣得哇哇大叫道。
她在二十一世紀可是下圍棋的高手,怎麼可以在一千多年前的「老祖宗」面前,創下連輸五局的「輝煌」戰績?如果留名宋史,日後傳到二十一世紀,她就沒臉見人了。
「比起其他的孩童,夢兒的棋法已經很不錯了。」玄子寒輕聲哄道。
他已不像之前那幾個夜晚那般冷漠,不再吝嗇笑容與溫柔,雖然話仍然不多,但對她的寵愛是顯而易見的。
「這盤不算,再來一盤!」她耍賴地把棋盤弄亂,要求重新再來。呃,很丟臉的,這已經是她第五次這麼做了。
他好脾氣地不與她計較,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包容地道:「好,不算。不過今天不行了,天色不早了,恐怕天黑後就看不清棋盤了。」
「是哦。」上官羽夢失望地道,眼睛骨碌碌一轉,又道:「那我明日再陪玄哥哥下棋,好不好?」
咦,到底是誰陪誰下棋呀?
「好,夢兒明日再陪我下。」他摸摸她的頭,很溫柔地同意了。
「玄哥哥,你真是好好哦!」上官羽夢甜甜笑道,伸出小手捧住他的臉,忘情地湊上前,大大地、響響地、重重地在他的臉上印下一吻。
玄子寒一下子愣住了,心裡湧起難以抑制的激動之情,重新感受到那種擁有親人的溫暖。
上官羽夢這才發現自己禁不住「美色」誘惑而做了什麼,小臉不由自主地紅了。還好她現在是小孩子,不至於被他當作色女看,要不她真的不要見人了!
「玄哥哥,我去拿晚飯了。」她說完,一溜煙就跑掉了。
床上,玄子寒的嘴邊揚起一抹弧度,輕撫著被她親過的地方,這些天來首次不再因為失去家人而感到孤寂。
「謝謝你!」他以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輕道,短短的三個字中包含著許多複雜的情感。
不僅感謝她救了他的性命,更感激她為他悲慘的生命帶來一絲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