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體面的沈家大門前,平明稍稍遲疑一下,終於鼓起勇氣按下電鈴。
昨晚一夜無眠,阿修那番超有道理的醉話一直在他腦中迴盪,所以等天一亮,他就迫不及待地來找沈芳伊,想弄清楚她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意。
傭人領著他進到客廳,對於他的突然造訪,沈芳伊十分意外,並高興地請他在沙發上坐下。正在吃早餐的沈氏夫妻和沈芬郁,全都好奇地躲在餐廳和客廳之間的拉門邊偷看。
「不好意思,這麼早就來打擾,因為我……有點事想問你。」秋天的早晨氣溫不高,平明卻是滿頭大汗,熱得滿臉通紅。
「什麼事?」彷彿感染到他的緊張,沈芳伊也跟著忐忑起來。
「那個……一起旅行的時候……在不知不覺中,我對你……所以那天晚上我才會對你……」他用力地吞了吞口水,說話艱難卻又很努力的樣子。「我……沒小辰俊,脾氣沒他好、學歷沒他高、家境也沒他優,不過……我是真的……喜歡你,不知道你對我……到底是……怎麼想的?」
不敢問出口的問題由他的口中問出,她驚喜地愣住了,一時忘了回答,心情激動澎湃地合手掩在訝然大開的小嘴上。
沈芬郁低聲驚呼一聲。哇塞!原來這傢伙就是和妹妹一起旅行的男人,一大早上門來示愛,這下事情有趣了,
「那天晚上是哪天晚上?你究竟對我女兒怎樣了?!」聽見曖昧的話,沈冠中氣急敗壞地推開拉門,衝出來抓住陌生男人大聲質問。
「爸——」沈芳伊從感動中回過神來,急忙拉開生氣的父親,一回頭發現媽媽和姐姐也全都出來看熱鬧,頓時尷尬得不得了。
「伯父……伯母……」光要問清沈芳伊的心意就有夠困難的了,還要面對她的家人,平明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還有我,我是小芳的姐姐,請多指教。」沈芬郁興匆匆地說:「你還沒回答我爸的問題,那天晚上你對我妹做了些什麼?別吊人胃口了,快點說來聽聽。」
「姐,你夠了吧,不要再火上加油了!」沈芳伊跳到姐姐面前警告。只要一有機會,姐就忙著拆她的台,特別是爸媽在場,好像非要爸媽訓訓她,姐才開心,平常就算了,但是像這麼重要的事姐還這樣落井下石,她真的要翻臉了。
「那也得先有火,我才能加油呀!」
「現在沒空理你。」她狠狠地瞪了姐姐一眼,拉起平明的手就要上樓,「走,到我房裡。」
「不行——」岳華緊張地拆開兩人的手,斬釘截鐵地說:「我才不管之前怎麼樣,我告訴你,我們和徐家已經合過八字,訂婚的日子也看好了,你別想攪局,想都別想!」
這話有如青天霹靂正正地打在平明頭上,他臉色慘白地呆立現場。
難道真的太遲了?!
沈芳伊聞言差點昏倒,連她也不知道這些事。
岳華轉身拉住小女兒,苦口婆心地勸地道:「結婚前誰都會感到害怕、感到迷惘,這個叫婚前症候群,很正常的,一下子就過去了,你千萬不要一時昏了頭,毀了這麼好的婚事呀!」
「媽、爸,你們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這麼急?」沈芳伊愈說愈火,又急又氣地揮舞雙手。
「當然是為了你呀!你想想看,你辛辛苦苦暗戀小辰一年,因為他留給你的一封情書,不惜拋棄女孩家的矜持,追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為的不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嗎?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一定的事,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岳華竭力勸告小女兒絕對不要前功盡棄。
「就是說呀,你眼光好,挑到這麼完美的女婿,我們不但樂見其成,徐家也中意你,既然如此,婚事當然是愈快愈好。」沈冠中也忙著穩住軍心。
又來了!沈芳伊被堵得火大了。
突然,沈芬郁抱著肚子哈哈大笑,所有的人都一臉不快地回頭看她。
「我在神話的大地,小亞細亞的星空下等你。如果你來,我將會是你的……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會吃這一套。」沈芬郁用舞台劇那種誇張的口吻,說出信中的內容。
「姐,你怎麼會知道?!」沈芳伊臉色倏-慘白。除了死黨明君,她沒讓人看過那封情書,姐姐為什麼能倒背如流?
「我當然知道,因為那封什麼鬼情書是我寫的,送到小辰的公寓,拜託管理員轉交,然後再叫你去拿。」沈芬郁一派輕鬆地說著,好像這不過是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 「為什麼?!」她驚羞交集地大叫。
「不為什麼,只是想讓你出出糗,丟丟臉,誰叫爸媽老是那麼偏心,什麼事都是你對我錯,我只是想讓爸媽看看,其實你也不會比我好到哪裡去。」
「姐,你自己一天到晚惹麻煩,關我什麼事?你怎麼可以故意整我?」怒氣衝上腦門,一雙粉拳緊握到微微發抖,沈芳伊難得氣到想要動手打人。
「是你自己發花癡,一副陶醉到不行地說:『好想去喔,真的好想去找小辰哥喔!」我不過是給你一個理由上路罷了,最後決定追去的人是你,可不是我,怎麼可以全怪我呢?嘻嘻,真是不好意思,一段自以為浪漫感人的愛情,其實不過是一場誤會罷了。』 姐姐嘲弄的態度讓她無法忍受,更拉不下臉承認被耍,她驕傲地揚起下巴,逞強地頂回去,「就算情書是假的,但我和小辰哥的愛是真的,你沒看見我們交往得有多順利嗎?我看真正誤會的人是你!」
「是嗎?那你為什麼不想結婚?」沈芬郁不以為然地反問。
「誰說我不想結婚?我只是不想這麼快,想多享受一下戀愛的樂趣。」沈芳伊死鴨子嘴硬。
「那那個傢伙怎麼辦?」沈芬郁正想提醒妹妹還有一個人等著她的答案,怎知一轉身,赫然發現那個傢伙早不見了。「人呢?」 站在門邊的傭人適時的小聲回答,「剛剛先生、太太、小姐們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那個先生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天吶,她在做什麼?!總是為了逞一時之快,說一些不該說的話,不但沒有半點好處,反而讓情況變得更糟。
她根本就是在自掘墳墓,這下真的沒臉再見他了。驚覺鑄成大錯,沈芳伊整個人沒了力氣,重重地跌坐在沙發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看妹妹失魂落魄的樣子,沈芬郁突然有些過意不去,好像有點玩過火了,她收起開玩笑的態度,好心地提醒妹妹,「喂,現在追的話,也許還來得及。」
「小芬,夠了,不要再鬧了!」沈冠中氣得斥責愛鬧的大女兒,不許她慫恿小女兒亂來。
夫妻倆隨後坐下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著,要小女兒不要為了一個什麼都比不上徐之辰的傢伙亂了方寸。
誰說他比不上小辰哥?!他比小辰哥還要重視她、關心她、包容她,但是她卻這樣回報他,她真是個愛逞強的大笨蛋!
喇叭聲不斷地響著,終於驚醒前面那個綠燈亮了還不走的笨駕駛。
平明手忙腳亂地開動車子,繼續往前開了一段路,終於放棄地把車停到路邊,垂頭喪氣地趴在方向盤上。
眼睜睜看著沈家四口當著他的面吵了起來,他根本就插不上嘴,只能在旁邊等著,可是他愈聽愈不對、愈聽心愈酸,滿腔的熱情一寸一寸地被澆冷,到後來實在聽不下去了,只能像一隻戰敗的小狗夾著尾巴逃走,真是丟臉!
自始至終她的眼裡只有小辰,明知如此他還是喜歡她,對她而言,也許旅途上的一連串意外真的只是意外,但對他而言卻是難以忘懷的心動記憶。
唉,本待將心托明月,誰料明月照溝渠,他終也忍不住地長歎一聲。
守住你的承諾太傻,只怪自己被愛迷惑,說過的話已不重要,可是我從不曾忘掉。守住你的承諾太傻,只怪自己被愛迷惑,醉過的心哪裡去找?對著滿滿空虛回憶,怎麼逃……
收音機中男歌手痛徹心扉的歌聲一字一句地敲進平明的心坎裡,洗杯子的手停了下來,站在流理台前發呆。 方修月假裝沒有看見,接過平心送過來的單子,默然煮起咖啡,而平心擔心地看著弟弟,才想過去安慰他幾句,卻被方修月拉住了。
「他那種死硬個性,愈是安慰,他愈是逞強說沒事,讓他靜一靜。」
此時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家帶著一位外國友人進咖啡館,平心朗聲高喊歡迎光臨,連忙過去帶位。
老人家笑呵呵地指指在櫃檯後面忙的學生,平明見了,忙不迭地脫下圍裙,過去請教授和客人坐下,平心隨後送上飲料。
「還記得這位從匈牙利來的葛洛夫教授嗎?在園遊會上打過照面。」
「當然記得。」聽說學校和匈牙利那邊的大學正進行一項合作計畫,葛洛夫教授就是為了這件事專程來台。
「工作找得怎樣?」周伯年關心地問。
「還沒找到理想的工作,所以暫時在家裡幫忙。」平明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了教授的話。
「那正好,有沒有興趣去匈牙利?」
想都沒想過的平明被問得愣住了,在櫃檯邊的方修月和平心也吃了一驚。
在寵物愛心園遊會上,葛洛夫對於這個熱心開朗的年輕人印象深刻,周伯年趁機推薦這個以優異成績畢業的得意門生,葛洛夫於是當場試他,而無論是學理或實習,平明都回答得頭頭是道,更難得的是他全程用流暢的英文回答,這樣的人才正是交流合作最理想的人選,所以今天特地找上門來。
「這個機會很難得,可以一邊進行研究,一邊在大學裡上課,月薪雖然不高,但完成研究可以獲得碩士同等學歷,之後,不管是要往學術研究方面發展,還是想開業行醫,都有很大的幫助。」
「好,我接受。」經過教授的一番解說與思量,平明一口便答應了。
「太好了,申請書我也帶來了,填完之後送到學校給我,有任何疑問歡迎隨時打電話給我。」周伯年高興地遞上一包牛皮紙袋。
繼續閒聊幾句,兩位教授開開心心地離開了,而他們前腳一走,方修月和平心後腳就堵到他面前。 「阿明,雖然我叫你有好機會就去,但是我不要你因為感情失意而逃到那麼遠的匈牙利去。」方修月雙手忿然擦在腰間。這傢伙竟然連商量都沒有就一口答應,更傷腦筋的是,向來只要他答應了,他就會盡力做到。
「姐知道感情的事沒辦法說放就放,但是你也用不著這樣自暴自棄,匈牙利比土耳其還要遙遠,而且這一去沒個兩年,三年恐怕沒辦法完成研究吧!阿明,姐捨不得你。」說著說著,平心的眼眶一熱,眼淚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看到姐姐的眼淚,平明也鼻頭一酸,但他用力吸口氣,穩住就要衝上來的心酸感。
「也許我是在逃避,但我沒有自暴自棄。我沒有辦法看她和小辰卿卿我我,也沒有辦法假裝很有風度的樣子祝福他們,所以我只好暫時躲開。與其像個傻瓜自怨自艾地過日子,還不如把心思放到工作上來得有意義,這個工作很好,來得正是時候,所以我才接受。」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她心疼地拉著弟弟的手。
「姐,你放心,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平明安撫著姐姐,又拍拍一旁兄弟的肩頭,有些愧疚地說:「不好意思,家裡還要繼續拜託你。」
方修月老實不客氣地給他一拳,「家裡有我頂著,還輪不到你操煩,你擔心你自己就好了,大笨蛋——」
「好痛!我已經很傷心了,你還打我、罵我,你有沒有同胞愛呀你?」
「我就是要打打看,看能不能打醒你這個死心眼的超級大傻瓜。」
「ㄟ,還罵?!」
人家說時間是最好的藥,他相信,等他回來的時候,他就能心平氣和地面對朋友,以及已經是朋友妻子的她了。
今天是黃道吉日,宜納采、納婿,一早沈家就賀客滿門。
「恭喜,沈董,你可真是快,准,狠,上次才聽說大女兒和王家相親,沒想到小女兒更快,馬上就要和徐家訂婚了。」
「恭喜,聽說準新郎帥得很,和你們家的小芳可說是金童玉女,真是令人羨慕喔!」
親朋好友紛紛道賀,沈冠中高興得闔不攏嘴。
自從那個突然冒出來告白的傻大個出現後,小女兒整個人便像失了魂,他們夫妻倆一下子分析利害得失、一下子動之以情,費盡唇舌總算哄得小女兒乖乖接受安排,今天就要訂婚了,總算如他們所願了。
「小芬,你要去哪兒?」瞥見大女兒要上樓,沈冠中警覺地叫住她。
「我去看一看小芳。」被叫住的沈芬郁,今天很給面子地打扮成千金小姐的模樣,俐落的絲絨洋裝,外加亮眼的水晶長鏈。
「沒看到客人這麼多,還不幫忙招呼。」絕對不能讓這個破壞王接近小女兒,免得節外生枝,所以聰明的他叫來了小女兒的死黨葉明君,由她和小女兒作伴。
「不怕我幫倒忙?」沈芬郁一臉納悶地看著忙著趕她的父親。
最近爸媽變得好奇怪,把妹妹看得好緊,出門一定有媽跟著,隨便來通電話就問個不停,連她想和妹妹打打屁都不行,老是找些五四三的理由支開她,剛開始還沒發覺,等次數一多她就不免生疑了。
「今天是你妹妹的大好日子,你最好給我收斂一點。」比起完成重要的訂婚典禮,大女兒和親戚朋友吵吵架算不了什麼。
沈冠中於是帶著大女兒招呼賓客,傭人忙送茶、送點心,客廳裡高朋滿座,熱鬧滾滾。
樓上,沈芳伊的房間——
「這邊頭髮鬆了,我幫你夾好。」瞥見小女兒高盤在頭頂的頭髮有些松落,岳華忙拿起小髮夾幫她夾好。 「媽,你別再弄了。」沈芳伊不耐煩地推開那雙忙碌的手,媽媽過度緊張的態度讓她的心情更加煩躁。
補妝中的葉明君停下手,滿是擔心地斜看死黨一眼,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一絲新嫁娘該有的喜氣,反而是滿滿的煩躁與不安。
「好好好,那媽幫你挑衣服好了。」岳華眉開眼笑地從男方送來的幾件昂貴衣物中細細挑選,最後選定一件鵝黃底滾桃紅金邊的改良式旗袍。
「媽,時間還這麼早,你不要一直催嘛。」沈芳伊連看都沒看一眼,隨手把衣服丟到旁邊。
怕衣服弄皺,岳華忙不迭地掛好衣服,好聲好氣地哄著心浮氣躁的小女兒。
「早點準備好,免得等一下手忙腳亂。」
葉明君放下粉盒,笑咪咪地把她送到房門邊,機靈地說:「伯母,樓下的客人一定很多,大家都等著跟你這個親家母說恭喜,你快去吧,小芳這邊有我陪著,你放心好了。」
岳華著實也覺得累了,點點頭接受了她的好意。
總算送走了長輩,她關上房門,走回梳妝台邊,用指節輕敲鏡子。
「這位小姐,麻煩你照照鏡子,你那張臉臭得跟什麼似地,說要去參加某人的葬禮還比較像,哪像是要訂婚的準新娘。」
沈芳伊抬眼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沒有喜氣、沒有元氣,有的只是生氣,她抓起粉撲丟了過去。
「你確定你真的要訂婚?」
「我不知道……你知道的,我爸媽不許我喊停,更不許我說不,他們說這全都是為了我好,他們說我年紀小不會想,他們說等結了婚,這些跟出疹子一樣的奇怪想法就會好了,他們說……哎呀,別問我,我不知道啦!」
葉明君受不了地跳起來,抓著她的肩膀,像要把她搖醒似地用力搖晃。「小芳,你那聰明的腦袋跑到哪裡去了?什麼叫做『他們說」?!真是夠了,要結婚的是你,是好是壞都得是你自己的決定、都得是你心甘情願才行。」
「明君,我一點都不聰明,我很笨、超笨!」
看她難過得都快哭出來了,葉明君也不好再說什麼重話,輕歎一聲,心疼地摟摟她。 「平大夫的事也不能全怪你,有你那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姐姐插花,再加上你爸媽這種態度,會有這樣的結果一點都不奇怪,怪只怪Wrong time 、Wrong place?」
「明君,你真好,你乾脆和我一起嫁過去好了。」還是這個死黨最懂她,必要的時候就不客氣地開罵,需要的時候總是不吝嗇給她最貼心的安慰。沈芳伊激動地抱住好友。
「想把我當成陪嫁的丫頭?你想得美!」
「咦?你的胸花呢?」
「真是的,可能掉在樓下了,我出去找一下,馬上回來。」
好友一走,房間裡就剩下她一個人了,週遭的氣溫突然往下掉了好幾度,變得寂寞、清冷。沈芳伊拉開抽屜,拿起和平明在國外拍的照片,看著看著,眼眶下自覺浮出發熱的霧氣。如果現在重新給他分數的話,她一定給他A+、A+……他那不善表達的溫柔與情意,她完全懂了,只是……太遲了。
手機鈴聲倏地響起,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在一堆雜物中翻找手機。
這個時候會是誰打來?
會不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