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慧安給張靜的信是這麼寫的:
「今年的六月六日,我依約來看你,在家等我吧。」簡短的兩句話。
可是張靜並沒有接到這封信。粉藍色的信箋帶著惹人懷疑的信號,落入張因因手中。她先將信放在燈下透視了內容,立即判定了那是一封情書。
她起了私心,拒絕將它交給張靜,反正信件遺失在當地是很常有的事。
不過從張因因接到這封信的第一天起,她就失眠了。整個夜裡,亮晶晶的眼睛始終盯著屋簷瞧,而且還長吁短歎。
「姊姊,你不睡覺,淨歎什麼氣?」張柔柔忍不住問。
「跟你講你也不懂。」
「是跟張大哥有關嗎?」
「你怎麼知道?」
「以前你是沒有心事的,也不會睡不著,哪像現在,脾氣變得好難捉摸。」
「真的這樣嗎?」
「嗯。」張柔柔說,「有心事你就說給我聽吧,放在心裡會悶出病來,你沒看古代小說裡有很多佳人是得相思病死的嗎?」
「好吧,我問你,一個人為了愛情——做了一件不該做的小小的壞事,會不會下地獄?」
張因因含糊其辭的問。
「如果是小小的壞事應該沒關係吧。」張柔柔天真的回答,「反正愛情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一點小小的瑕疵應該遮掩不了它的光芒吧。」
「那我就放心了。」
她很心安理得的將那封信收藏起來。因而龔慧安來到上海,想要循址給張靜一個驚喜時,她反而給自己帶來一個驚嚇。
「要不要給他撥個電話?」龔媽媽一直不太放心女兒到她認為不太文明的地方去。
「不要了,媽,你別擔心,你若這樣掛念,馬上又會從女強人跌回一個嘮裡嘮叨的媽媽。」
「我不怕做個嘮叨媽媽,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真的不叫他去接你?」
「不。」
「我到底還是老了,不懂你們年輕人流行surprise的那一套,凡事安排得穩穩當當不是很好嗎?」
可是龔慧安堅持如此。龔媽媽無論如何也拗下過她。「好吧,不過,萬一你有什麼問題,記得找家國際飯店,到裡頭去給媽打個電話。」
「知道了。」
她一個人拎著簡單的行李轉機到虹橋機場,攔了一部出租汽車。
上海比她想像中熱鬧許多。車子走了不久即夾在一列車陣中,時定時停。到張靜住的地方,已經費了一個小時。
「就這裡了。」司機指了指一棟嶄新公寓,用又欣羨又嫉妒的眼神告訴她,「只有外國人才住這種房子。」
他住七樓。一進電梯,她發現十分狹窄的電梯裡還有個衣著時髦、濃妝滿面的電梯小姐。
「幾樓?」
「七樓。」
「你到幾號?」面對這個陌生的女客,電梯小姐很想追根究底。
「十九號。」
「哦,是張先生家呀。你是他什麼人?」
她對這種不禮貌的詢問毫不以為然。「你對每個進電梯的人都必須調查得這麼詳細嗎?」
「也不盡然。」電梯小姐閉了嘴,但仍理直氣壯,「我們只是有責任照顧這裡的住戶安全。」
龔慧安按了門鈴。開門的人並沒有給她一個想像中的、緊緊的擁抱。那是個年輕的陌生女子,一個準備再為她偉大的愛情做點小小的壞事的陌生女子。
「請問找誰?」
美麗的上海女子眨著天真的眼睛打量來客。
「張靜住這裡嗎?」
「哦……是的,你是誰?」
「我是……他的朋友,台灣來的……」龔慧安說話的語氣已因猜忌與懷疑變得虛弱。「你是……」
「我是他的愛人。」頰上有兩團天然紅暈的年輕女孩停頓了一下之後,以很堅定的語氣回答。
她怎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呢?張靜答應要等她的,他信誓旦旦。雖然是一年以前的事了,但「只」是一年前的事呀,他怎麼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改變了一切?而且,是在她危難之際背信寡義?
他是不是故意不見他?
可是一切事實又似乎擺在她眼前,不會錯,這個女孩自稱是他的愛人——也許就是他新婚的妻子,為什麼他不肯告訴她,害她白白跑到上海來會?
「進來坐嗎?」
「不了,我還有事。」
「留下您的名字吧,回來我好告訴張靜。」
她遲疑的掏出了一張便條紙,顫顫危危的寫下「來訪末遇 龔慧安留」,遞給張因因。
張因因表情驟變,似乎想對她說些什麼,但嘴型僵在原處,一句話也說下出來,眼睜睜看著她步下階梯。
張靜一如往常下班回來。「也許,該打個電話了。」六月六日,似乎有個約定在等他。他不知道龔慧安己回到台灣,更不知道她來到上海,他不知道她如約來找他。
男人總是粗心。在當天他只想到該打個電話,也許龔慧安的母親會告訴他龔慧安的消息。
「慧安沒有到上海去找你嗎?」那一頭傳來的是她母親震驚的聲音。
「她到了上海?」
「應該今天中午就到了呀,我送她上飛機,不會錯?
「她住哪個酒店?」
「不,她沒有先訂飯店,她說要去找你……」
「我知道了。」
他知道,一定有什麼事已經悄悄的發生。稍後,他聽到房子陰暗的角落傳來嚶嚶的哭泣聲。沿著那個聲音走過去,有一個人正瑟縮在牆角哭得很傷心。
張靜擰開了燈。
「你怎麼還在這裡?」
哭紅了眼睛的人是張因因,她已經在這個牆角蜷伏一下午了,她想了很多很多。到了黃昏時候,她已肯定自己是萬惡不赦的了。
「我……我……」張因因哽咽著,未語淚先流。
「有話慢慢說,站起來吧。」
她聽到他以焦急的語氣在找剛剛來的女人,知道這件事瞞不了太久。張因因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縐巴巴的紙條,遞給張靜。
「她來找過我?現在她去哪裡了呢?」
張因因使勁搖頭。
「你對她說了什麼?」
張靜已從這個小女孩驚恐畏縮的神情上意識到情況不妙。他情急之下扳住她的肩搖她,「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為什麼不留她下來呢?」
張因因更是哭得涕淚縱橫了。
「你回去吧。」他冷冷的下了命令。
到哪裡去找她呢?他坐下來,打遍所有國際級酒店的電話,確定她根本沒搬進酒店裡。然後,他想到了機場。穿上外套,匆匆從抽屜裡拿出去年到上海前即買好的禮物,他三步當兩步跑的衝出房子。
是的,以龔慧安的個性,她一定會趕到機場,企圖搭最近的班機離開,希望還來得及。
「師傅,到虹橋機場,越快越好!」他出門攔了一部出租汽車,氣急敗壞的吩咐。
「趕飛機?」司機對他笑笑。這一塊土地上的人們最大的問題——或者是全中國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喜歡追根究底,他們幾乎都難以明白自己是否觸犯隱私權。
從他的住處到虹橋,再快也要半個鐘頭。每一分鐘都像一把刀,一片一片刖下他的肉,想將他凌遲處死。但就在這等待的時光中,他也明白他對她的愛:儘管多年來聚少離多,儘管相見時有爭執也有怨懟,他的心仍為她劇烈的跳動,只能為她跳得那麼鮮活急迫。
忽然他聽到了一陣天外來的響聲。
「那是什麼?」他馬上聯想到不祥的事情,「那是什麼?」
「打雷呀,同志。」司機慢條斯理的說:「您沒聽到打雷嗎?」
「只是打雷?」
「不,不久一定還有一陣暴雨。我今早聽過氣象報告,說是會變天的。」
傾盆大雨在此刻嘩啦嘩啦降下來,迅速打濕了這個城市,天幕就在一瞬眼間黯淡了。雨聲如擊鼓,打在鐵皮車頂上。
「下這種雨,路恐怕更堵得凶。」司機說。
他把錦盒緊緊握在手裡。希望來得及,希望來得及。他真希望,她真能與他心有靈犀,知道他在喚她。
不要她走,他要永永遠遠把她留下來。不再容許任何理由把她帶走。
在蒼茫的幕色中跳下出租汽車。廣播正一再重述飛機因暴雨取消航程的消息。魚貫般的旅客走出候機室到了機場大廳,人人帶著憂容詛咒這該死的天氣。
他在人群中反方向穿梭。「喂,飛機不飛了,你別往裡頭走啊。」有人揪住他,是個穿制服的年輕人。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她削瘦的身影,孤獨的走了出來。張靜費力掙開,「我找人!」,然後奔向他日思夜夢的女子。
「是我!」
龔慧安愣愣的站著,看他狂奔過來,將自己緊緊緊緊的擁抱,在眾目睽睽之下。
她想掙脫。她當然還記得他的房子裡有個自稱他愛人的女子。
「我不知道你剛剛聽到了什麼話,可是我敢以性命保證,那一定是誤會,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被他的手臂圈住,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怎能不相信他?一剎那間龔慧安也軟化了,千里迢迢來找他,不是要來相信他的嗎?
「一切誤會,稍後再解釋,」他從口袋裡掏出他的錦盒,笨拙的從那個小巧的錦盒中取出那只準備了一年的戒指,強硬的套在她的中指上,「請你相信我的心,這些年來老天爺也許做錯了很多事,我也做錯了不少事,但我愛你,從來沒有變過。」
在他的懷裡非常非常的溫暖。她聽到他的話後已不打算再堅持什麼或計較什麼。這一刻便是最真實的,不是嗎?
她依偎他依偎了很久,直到她發現週遭至少有一千隻眼睛盯著他們看。
有個孩子且以尖聲大叫問他的母親:「他們在拍戲嗎?」
龔慧安紅著臉,與張靜相視而笑,下一步他們要共同面對的,是如何泰然自若的「殺」出重圍……
無論如何,她也明白一件事:她不願意再離開他了。他們的愛情已經足夠強大、可以抵擋一切誤會,挫折甚至天災地難。
她不願意離開他。她的指尖顫抖的套上戒指。
眾人靜肅,因為她以舌正在他的唇間,索求一個最燙熱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