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信給她。後來,寫信給她變成他在小島上最主要的工作。
他看著滿眼黃辣辣的天人菊和藍澈澈的海給她寫信。因為日子太無聊,他不能只寫一些「軍中趣聞」把信打發掉這樣會招來她的恥笑,他開始在信中寫故事。
把每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都翻寫一遍。譬如「國王的新衣」、譬如「白雪公王」、譬如「傑克與豌豆」其實是他自得其樂。
她也在信中修正他的故事內容。
每一封信都是洋溢著甜蜜的,縱使不提任何一個愛字,只說想念。
遙遙隔天涯,不會有爭吵。信是一種偉大的東西,它能夠傳達的情緒有限,而且根本下會傳達有來有往的憤怒,因而通信的愛人可以保持清明的頭腦。
在這樣的等待中,未來的每一天都是很有希望的。張靜有時候覺得,他是為了等她而在生活枯躁的小島上興致勃勃的活著。
這樣心情他沒有傳達給她知道。有點伯她「恃寵而驕」。
她那麼驕傲與自信,再彷徨時都不肯示弱或求救。
「我搭UA二四一回到台北」收到這封信時,是他退伍的前一天。
張靜把身上所有的錢全掏出來下由分說的把全班弟兄請到澎湖最貴的那家海產店大吃一頓。
「跟你在一起這麼久,頭一次看見你這麼開心」他的袍澤阿駱說。「要退伍了,想想我們這些兄弟還留在這裡,你應該表現得傷心點才對」
他一句話沒說,拚命喝花彫酒。
「乾杯!」
不斷的杯觥交錯,他醉得一蹋糊塗。被兩名弟兄抬回營區,一邊說醉話:
「喂,你們知道嗎?她再過十四天就回來了。」
「誰?」他們好奇的問。
「她呀,她呀。」
「她是誰呀?」她們笑他的醉相,「女朋友?那個常從美國寄信給你的女朋友?」
其實大家都注意到張靜十分勤於翻信箱。
「嘿嘿嘿」
張靜只是-笑。
「她叫什麼名字?是你從前的同學嗎?」
「她」他想不出她的名字來。彷彿她的名字是不重要的。重要的不是她的名字。
十四天。他一天比一天心急。
終於等到了。
比牛郎織女等待還久,兩年多,近乎八百個日子。
他幾乎不敢認她。她走出海關,那麼優雅嫻靜,一點俏皮淘氣的感覺也沒有
了。她戴著一頂黑色的窄邊帽子,穿鑲黑邊的白色洋裝和白色豐高跟鞋,看來瘦了些,也長大很多。
但那是她,那是她,不會錯。
如果你到機場等過久別重逢的愛人,你將一生不會忘記那種感覺:彷彿人生只有在那一剎那才發光發熱,才真實呼吸真實存在。
「我愛你。」
他低聲呼喚。如果旁邊沒有那麼多雙眼睛和耳朵,他一定大聲吶喊。
她知不知道他為她失眠許許多多的夜晚?知不知道他輾轉反側的時候只想著有朝一日擁她入眠?知不知道他願意認所有的錯換一個吻或一夜纏綿。
當他站在她身前時,龔慧安足足愣了十秒鐘。
空氣將她凍結成冰。而她心中所有的熱情全部匯聚成火山脈中的熔熔岩漿。
不管眾人如何驚訝,不管在她身後推著行李的男人怎麼想,她以足以嚇死一窩老鼠的聲音尖叫,然後緊緊擁抱他,彷彿要將他撲倒。
她抱住他的那一刻,他的身體達到一種高潮—高潮,是的,他必須用這個名詞才能形容那一刻他排山倒海的快樂。
她又回復從前的龔慧安。她不是淑女,只是一個活跳跳的年輕女子。
「啊,我我」她在公眾之前吻他的耳朵,結結巴巴,上氣不接下氣。
他不管了。狠狠的、緊緊的抱住她,給她一個久別重逢的吻。一切不需要說,什麼話都不要說。
大約有一千人在機場等候親人,約三分之一的人看到這場表演。有人吹起揶揄的口哨來。
「真好。」她用迷濛的眼光說。她的眼中只看得見這個皮膚黝黑、留著雜亂的五分頭,看起來-氣呼呼的男人。
「你變好多,你—真的是張靜?」
「你也變好多。」
她身後那個穿著淡灰色夏布西裝的男人——陶安然鐵青著一張臉,恨不得把推車的鐵手把握彎。
但陶安然沒有發怒。他不敢發怒。是她父親栽培他念博士學位的,她的父親供給他一切要他代為照顧這個驕縱的女兒,不可讓她受委屈。
兩年來,她那麼多次出軌,故意或無意的,陶安然都忍耐過去了。他不能不忍耐,因為她還沒有歸屬於他。
他是個成熟的男人,他知道,她終於會回來,她再野再狂,也只是像一隻心性不定的鴿子;她會疲倦,會需要安全感,她會回來。在寂寞的夜晚,她會需要有個男人陪她吃晚飯,給她一個吻,讓她好好睡覺。
在紐約,他是她的替代父親。
「別讓司機在外頭等。」他以平靜的話語來表示些微的抗議。
陶安然也很有禮貌的讓張靜和龔慧安坐在後座。
他們兩人在後座以一種甜蜜的微笑相望。
車入市區時,龔慧安叫住司機:「告訴我爸,我晚一點再回去。」
司機依令停下來。
他牽著她的手,直奔他的新住處。
大白天,擋不住的陽光嘩啦嘩啦落在他們身上。張靜不在乎,龔慧安也下在乎。
她根本忘了陶安然這個人。雖然在一年前,她心情最壞的時候,接受了他的戒指,允諾當他的未婚妻。
那時她覺得無意義的戀愛不值得一而再、再而三的談下去,乾脆把自己托給一個人管理。沒想到過幾天後張靜就寫信來。
總是陰錯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