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世堂」是杭州知名的藥鋪,鋪子裡賣的藥材包羅萬象,就連波斯、阿拉伯等外來的藥材也應有盡有,許多人還遠從外地來此抓藥。
荊士巖自小便對醫術和藥材很有興趣,如今接手了濟世堂,每日忙得不亦樂乎,除了賣藥外,偶爾他也會幫人診視病情或針灸。
每當荊士巖從鋪子回來,將自己關在書房內研究醫理和藥材,慕容雪總會親手燉碗燕窩給他送來。
「你已經忙了一天,別老一回來就將自己關起來研讀這些書,什麼四海類聚方、諸病源候論的,看了就教人犯頭疼。」慕容雪端著補品一進門,便開始嘮叨他,深怕他走火入魔。
荊士巖輕笑著放下手中那本食療本草,向她解釋道:「以前想拜師學藝,可惜窮得赤貧如洗,根本沒法子如願,如今好不容易有能力做一直想做的事,花再多心思在這上頭我都不嫌累。」
慕容雪將端來的燕窩擱下:「那我不打擾你了。」
正想離去時,卻被他輕聲喚住。
荊士巖來至她面前,望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近日覺得如何?害喜的情形嚴不嚴重?」
「我沒事,這點苦我還能受,你該擔心的不該是我,不是說你義父過兩天會到這兒小住幾日嗎?到時你恐怕得費一番唇舌向他解釋我的來歷,還有我腹中胎兒……」
「放心吧!為了掩人耳目,我已想到了好法子。」荊士巖從袖中拿出一隻精緻的銀製唐草紋輪花形盒,由內取出一顆褐色小藥丸:「這是遲春丸,服下後能讓胎兒延遲兩至三個月出世。如此一來,所有的人便會誤以為這孩於是我的骨肉。」
慕容雪接過後,心裡有著一股落寞:「為什麼孩子的爹不像你這般善良體貼?你對我和孩子實在太好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該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人,可離開尹府至今逾兩個月,她非但忘不了那個草菅人命的可恨男子,反而對他的思念與日俱增。她不明白自己愛上他哪一點,或許是他對她那股強烈的佔有慾、企圖心和那不容反抗的愛意吧!
她愈覺得恨他,心裡便愈不可自拔的愛他。
荊士巖每每見到她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時,總禁不住感到一股醋意,他明白得很,她滿腦子都還是尹千負的影子。
他將目光轉向她鬢邊烏亮的髮絲,掬起一小撮,忘情的吸吮他發上誘人的清香。
她早該明白他的心意。這些日子以來,為了做戲給外人看,他們除了沒有肌膚之親外言談舉止皆像極了一對夫妻。以前他自覺配不上她,只好將心中情意苦苦壓抑下,而今非昔比,他絕對有資格要求她下嫁,而他必定也會比尹千負對她更溫柔、更呵護。
慕容雪並非麻木不仁,她早從他的言語中感受出他對她的眷戀;但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她可以當他是親人、是朋友,就是無法與他再有什麼……
「這藥我會吃,燕窩你趁熱喝,我回房縫製孩子的衣裳去了。」她覺得彆扭,趕忙想逃開。
荊士巖知道她在裝傻,但不知上天安排他們重逢,為何偏又讓她心中住著另一名男子,這會是上天給他的機會,抑或是對她和尹千負間的一種考驗?
* * *
然而自後慕容雪逃離尹府後,尹千負沒有一日停止找尋她,甚至連官府的人也幫著找人。杭州城裡大街小巷幾乎全讓尹千負派出的人馬給搜遍了。這天,羅祥親自率領手下找上宋家。
管家一見來者眾多,不禁愕然的開口詢問:「敢問大爺有何貴幹?」
羅祥伸手接過手下遞來的一卷畫,將之攤開後,上面畫的是慕容雪教人驚艷的美貌。「有沒有見過這位姑娘?」
管家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凡事習慣深思熟慮,他一眼就認出此為慕容雪的畫像,卻支吾其詞,不答反問:「不知這位姑娘……」
「飛龍幫你知道吧!她是咱們少主的女人,前些日子逃了,至今毫無音訊,如果你見過她,最好快點把人交出來,以免招來殺身之禍。」羅祥查覺管家神色有異,直覺其中有鬼,不由分說,立刻下令搜查宋家的大宅子。
「各位大爺行行好,老頭子我也只是人家的奴才,萬一讓我家少爺知道你們進來東翻西找,一定會降罪於我的,你們要找的那位姑娘,實在不在這兒,我也沒見過。」管家一路嚷嚷著眼在後頭。
原本在房裡歇息的慕容雪聽見外頭一陣嘈雜,探出門外一看,竟是羅祥帶著手下搜進宋家來,此時荊士巖又上鋪子去了,沒個商量的對象,急中生智下,她一溜煙的躲進了一間用來堆放藥材的倉庫裡。
羅祥帶人找遍宋家每個角落,沒見著他們想找的人,心中有些悵然,正想走人時,發現這間藥倉,便興起進去搜查的念頭。
老管家到處見不到慕容雪,猜想她一定躲到這兒來,連忙想法子阻止他們入內。「這間不能搜,裡頭放的全是珍貴藥材,平日我家少爺是不讓進的,諸位就別為難老頭子我了。試問整個杭州城裡,誰敢得罪尹少爺,吃多了不成?若真有那姑娘的下落,在下一定據實奉告。」
找了慕容雪這麼久皆無所獲,羅祥也在猜想,她或許已經逃出城去,想在城內尋獲的機會並不大,眼見宋家上下皆無可疑人物,也不想再為難管家,只好收兵。
「你聽著,若讓我知道你知情不報,有你一頓苦頭吃。」羅祥嚴重發出警告。
管家唯唯諾諾的應允後,恭敬的將一班人請出家門。
待風平浪靜後,慕容雪才心有餘悸的從藥倉內出來,準備面對管家的質詢。
全城的人都知道尹府丟了名婢女,尹千負也正勞師動眾的尋找這名女子的下落,可宋家的老管家萬萬想不到,已懷有少爺骨肉的少夫人竟是尹千負急欲追捕的人。
「少夫人,你得好好解釋清楚,原來你竟和尹府有所牽扯,咱們宋家世代經商,從來不開罪任何人,這事兒若讓老爺知道,恐怕容不下你。」
慕容雪不想有所隱瞞,事情已到這般田地,再隱瞞只怕欲蓋彌彰。「老沈,我與尹府的恩怨一時怕是說不清了,只是……請你相信,我無意連累宋家。」
說到連累一事,她就擔心起婉秀,那丫頭無辜受她波及,不知會受到什麼責罰,她每日想到這個,就於心不安。
「慕姑娘,雖你未正式與少爺成親,但大伙也管你叫少夫人,把你當主子看待。我老沈雖是個下人,但自小跟著老爺,差不多在宋家度過了我的一生,我絕不允許別人做出對宋家不利的事來,縱使你是主子。」管家正聲嚴色,語氣像是警告。
「關於我的去留,就待你家老爺回來後再行定奪吧!」慕容雪無力爭辯,魂不附體的慢慢踱步回房。
真不知宋家怎會惹上這個棘手問題?管家只怪自己太過粗心大意,收留了一個不該留的大麻煩。
* * *
當晚,荊土巖踏進家門,老管家便纏著他,拚命說著今天尹府派人來此搜查的情形。
荊士巖只瞭解了大概,便顧不得一些小細節,一心只擔憂慕容雪受到驚嚇,趕忙撇下絮絮叨叨的管家,奔至房裡看看她可否安好。
「聽說尹千負的人搜到這兒來了。」
原本正對著爺爺牌位發呆的慕容雪,被他焦急的詢問聲喚回心魂,隨即轉身面對他。
「士巖,把我交出去吧,留我下來只會禍害大家。早知在劫難逃,我不該投靠你,更不該讓你當孩子的爹,如今就算你肯,你義父大概也不同意。」
荊士巖心疼她老自找苦吃。這件事怎能怪她?她一名弱女子不該擔負太多愁苦的。
「傻丫頭,就是有苦,我也絕不讓你獨自受。義父雖是個頑固之人,但並非冥頑不靈,只要他明白箇中原由,說不定會支持你,何況你有了『我的』骨肉,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不會輕易將你交出去的。」他輕聲細語的安慰她,伸手輕握住她的皓頸,拇指不停在其雪膚上來回摩挲。
從前在家鄉與他相處十幾年,她從不知道原來他的情感是放肆、具威脅性的,如今他搖身一變,成了別人口中的少爺,似乎已非昔日吳下阿蒙,她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眼眸,因那雙眸子裡堆滿了就快裝載不下的深情厚意,她無法回應,無法承受,所以害怕。
她想不露痕跡的避開,他卻不再讓她得逞,硬是扳過她的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吻上她……
荊士巖知道自己舉止失當,偏偏一顆心亂成一團,只想緊緊擁她人懷。許久,見她一動未動,才不捨的鬆手,掬起她的春蔥玉手,輕放在心口上。
「你還忘不了他,他有負於你,你卻把身心給了他。在我看來,他不配作孩子的爹,若他真心愛你,怎會連你有了身孕也渾然不知。」他的臉上寫滿了不甘心。
這時,慕容雪想起臨走前,她留給尹千負的那首怨詩和斷了的髮簪,當時走得果決、瀟灑,如今竟又優柔寡斷起來,這算什麼?
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
貞婦貴殉夫,捨生亦如此。
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她此刻的心真如古井底的水一般平靜,但沒想到竟是為了她決心與之一刀兩斷的男子。他是毒辣、是橫行霸道,但他也對她有恩,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溫柔面,不是嗎?
若她真恨他入骨,那眼下她為誰波瀾不起?為誰心如古井水?
「士巖,你在逼我,逼我理清心中混沌的一切,可我做不到,我沒出息,你責罵我好了。」
荊士巖眼見目前有了麻煩事尚未解決,不想與她爭執這個,索性暫且放過她。「咱們心情同樣惡劣,我說什麼你也未必聽得進去,何況我不是來找你鬧不愉快的,只想告訴你,不管發生何事,我都會在你身邊。」
慕容雪只怕自己今生該他什麼,再也無力償還,只願能有來世,再回到最初,她將燃盡一生,還他以最熾熱的濃情至愛。
* * *
宋家為了迎接宋老爺回來,下人們特地準備了一桌酒菜,更把宅院前後打掃得一塵不染,來興也把鋪子裡的帳目整理好,等著讓他過目。
「老沈,士巖對經商還是個新手,平日鋪子裡的事就夠他忙的,你可多費點心伺候著,關於藥材買賣之事,你也略知一二,必要時得幫著他些。」宋老爺才一回采,開口便是關心荊士巖的事。
大伙都看得出他很中意荊士巖這個義子,否則不會輕易對他推心置腹又關懷倍至。
老管家連連應允,要宋老爺放心。
荊士巖見宋老爺心情似乎很不錯,連忙要人去將慕容雪請出來,好為她引見一番。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慕容雪便入得廳堂,向宋老爺行了個禮:「慕容雪見過宋老爺。」
「這位是——」
「義父,雪兒是我的青梅竹馬,我到杭州想找的人就是她,如今雪兒有了我的骨肉,還望義父作主,讓我能盡快給她個各分。」荊士巖已不知他急著辦這事兒是為了她的聲譽,還是為了自己的私慾。
宋老爺徹頭徹尾將慕容雪打量一番,連連頷首讚道:「好個標緻的大美人兒,士巖,你真有眼光。」
他活到這把年紀,還沒見過像慕容雪這般風姿綽約、顧盼生姿的絕色佳人,真是替荊士巖的好福氣感到高興。
「承蒙宋老爺不棄……」
「唉!日後你過了門,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毋需太見外,你就跟著士巖喊我義父吧!」
慕容雪只一笑置之,因為她清楚得很,宋老爺對她的好感不會維持不久。
果然,管家一聽到宋老爺允了他們的婚事,立刻在他耳邊嘰嘰咕咕了好一會兒,只見他的臉色漸漸轉喜作嗔,直至雙眉糾結得再也展不開。
「豈有此理!」宋老爺憤而拍案斥道:「尹府為了一名婢女搞得滿城風雨,這事兒我一進城就聽說了,只是想不到尹府要的人竟在我宋家。雪兒,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慕容雪想解釋,但不知從何說起,於是求救似的望向荊士巖,請他代為開口。
「義父,尹千負那個人性情陰晴不定,當初將雪兒買進尹府為奴固然是好意,但不料之後竟翻臉無情,賜死了雪兒的爺爺,雪兒為了逃離他的魔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逞,你千萬別讓她再次羊入虎口。」荊士巖用盡法子想對宋老爺動之以情。
可宋老爺一向不願惹事,也不敢招惹尹千負那種難惹的角色,有些事可以用銀子擺平,有些還是少管為妙,畢竟他只是個生意人,沒權沒勢的,拿什麼和人鬥?
「不是義父怕事,但放眼杭州城,誰敢與尹幫主作對?萬一真惹火他,他有的是辦法給咱們安個罪名,然後讓官府來抄咱們的家,到時我畢生的心血豈不全付之一炬?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你快些將他要的人送回去吧!」
「義父,雪兒已是我的人了,尹千負若知道她懷了我的孩子,不知道如何對她,我的孩子也不知能否保住小命。」荊士巖明知宋老爺不輕易改變決定,仍然不放棄說服他,無論如何也要求他留下慕容雪。
宋老爺原本興高采烈的好心情全被此事破壞殆盡。所謂紅顏禍水,他斷不能留下慕容雪這個禍水,以免到時後悔莫及。
「別說了,我心意己決,你該不會為了一名女子讓咱們父子倆兒反目成仇吧!」
荊士巖還想反駁,慕容雪卻攢住他的衣袖,大失所望的搖搖頭:「宋老爺顧慮的也不無道理,天底下沒有人會將禍事往自個兒身上攬,你死心吧!」
她的確不能讓他們為了她而反目,宋老爺對荊士巖恩同再造,若不是他,荊士巖早餓死在來杭州的路上,對這樣一個大恩人,荊士巖是該珍惜這份恩情的。
「雪兒,你好不容易才逃出來,難道還想自投羅網嗎?太傻了,我不答應。」荊士巖就怕她與生俱來的那股傲氣害了她,如今宋老爺已擺明了不想留下她這個禍害,她有她的驕傲,屆時定會回尹府,乾脆任尹千負予取予求,或負氣離去,流落在外自生自滅。
「士巖,此事你最好盡快擺平,當初我收留你是好意,可別辜負我對你的期望。」宋老爺只黯然的說著,桌上菜餚動也不動便回房去了。
宋家所有下人皆對慕容雪投以責備的眼光,彷彿在指控她壞了宋老爺的好興致。
荊士巖想安慰她,她卻將他的溫柔拋諸腦後,在宋老爺離去後,跟著退下了。
* * *
這回宋老爺回來,約莫會住上個把月,昨兒他仔細看過鋪子裡的帳簿,沒什麼大問題,便很放心交給荊士巖全權處理,自己倒可逍遙一陣子。只是慕容雪的事一日不解決,他就得提心吊膽的過日子,深怕尹府的人又找上門來。想他一生循規蹈矩,何曾這般風聲鶴唳,彷彿自己作奸犯科了似的。
慕容雪當然感受到宋老爺故意擺給她看的壞臉色,加上管家整日在他耳邊加油添醋,將事情的嚴重性說得好像出了條人命般,攪得他心情忽上忽下。這也難怪,宋家人只是尋常百姓,惹不起官府或江湖中人。
平時荊士巖到鋪子去,慕容雪總會將自己關在房裡,盡量不與宋家人打照面。眼見自己的肚子愈來愈大,一顆心也越發不踏實,她身上背負著孩子的命運,以前的恩怨多想無益,她只煩著孩子該不該認祖歸宗的事。
此時剛打過三更,慕容雪仍了無睡意,獨自坐在瓶肩雲頭圓凳上,望著窗外寂寥的星空發愣。
原本在四更天才會進她房裡的荊士巖見她未熄燈,於是提早進來,想分擔她的愁緒。
他將她勸至床榻邊坐下:「當心著涼了,夜寒霜華重,你的身子單薄,得多注意點兒。」
唉!時光荏苒,記得與尹千負相遇時是在盛夏,那個荷花盛開的季節,而今天氣涼了,情義也跟著淡了
她虛弱一笑,頗不以為然。「你不該放太多心思在我身上,我只等孩子出世便要走的,你有大好前程,千萬別因為我而毀於一旦。」
花顏因春來而綻放,因春去而凋零,他可以為她生,為她死,如同蝶戀花,那股愛戀多麼強烈,密不可分?他是蝶,是為了戀她而存活於世哪!
「要走?到哪兒去?回尹府、濟南,抑或任何可以避開我的地方?」荊士巖按捺不住心中那股氣憤,不由得對她咆哮起來。
慕容雪無言以對,倒是一臉頹喪。從前她壓根沒想過他對她會存著如此強烈的愛意,如今他的心意,她明白了,心中卻容不下。
「為何無言?雪兒,我要你,一直就要你,難道你認為我至今仍配不上你,或是比不上他?」
「你扯遠了,此事與他無關。」說這話時,她覺得心虛。
「是嗎?那證明給我看。」
「別鬧了,我不想跟你爭吵。」
「我說過你不必委身於我,但如今我反悔了,只要你跟了我,我不會讓你和孩子受苦的。」荊士巖鼓足勇氣,將梗在心上已久的話說出,屏氣凝神的等著她答覆。
慕容雪背過身去,喟然道:「你明知我不會答應的。」
荊士巖苦笑頷首,他的確是知道她的,一直就知道,所以他才會覺得好辛苦,好力不從心。
他本想為她分擔愁緒,但不知此時誰才是發愁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