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餐廳裡,易海聆冰冷的表情足以凍結方圓百里內會移動的生物。
連服務生都只敢遠遠望著這個只叫杯水就坐了半個多小時的女人,怕一靠近就被她凌厲的眼光射得千瘡百孔。易海聆瞇著眼盯著腕表暗自計算時間,再一分鐘,只要再一分鐘他還沒到,她一定立刻走人。
她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別人遲到,七點二十九,再一分鐘葉毓桐就整整遲到半小時,這已經是她等待的極限了。就算是席濟民,遲到的話也一樣得不到好臉色。
那個葉毓桐最好聰明到別為他的遲到編任何借口。
五十七秒、五十八秒、五十九秒……
六十!砰!葉毓桐「氣勢磅礡」地「破門而入」,氣急敗壞地衝到她桌旁,剛好趕上最後一秒。
「對不起,我遲……」
「外面塞車嗎?」易海聆臉色泰然自若地打斷他。
「沒有,交通狀況還不錯……」
「你找不到停車位?還是加班開會老闆不放人?」這些都是席濟民常用的借口。
「也沒有啊,這家餐廳有停車場,我也沒有加班……」葉毓桐看她似乎不是很生氣,放鬆心情坐下了來,拿起桌上水杯一仰而盡。
那是我的杯子。易海聆臉色突然沉了下去,直直盯著他,「我最討厭別人遲到,你連個借口都沒有嗎?」
「咳咳……」她的話讓葉毓桐剛放下的心又緊繃起來,一口水吞吐不得,嗆在喉嚨裡。她真的生氣了,怎麼辦?葉毓桐從來沒遇過這種情形,一張老實的臉汗水直流,「我沒有借口……飛機停飛算不算?」
「飛機?你從哪裡來?」
「高雄,我等一下還要趕回去……」
所以他是專誠來赴她的約會?易海聆心裡好過了一點兒。看他哭喪著臉,居然一點兒氣也升不上來了,「算了,先點菜吧。」
在等菜的同時,氣氛總算緩和了些。葉毓桐戰戰兢兢地觀察她的舉動,怕自己哪裡又不小心惹火她,這是他第一次單獨和她約會,千萬不能搞砸了,一定要留給她一個好印象……
「毓桐!」易海聆詫異地望著他,他幹嘛坐立不安的樣子?和她吃飯有這麼痛苦嗎?
「啊!什……什麼事?」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叫,葉毓桐持杯的手一震,水差點就潑出來。為了不讓她發現他的無措,他只能推推眼鏡對她傻笑。
「你……」他楞頭楞腦的表現令易海聆禁不住掩嘴一笑,要再繼續對他生氣,好像她這頭母老虎在欺負弱小似的。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微笑著遞給他,「拿去,這是給你的。」
「這是什麼?」看著牛皮紙袋的尺寸和大小,葉毓桐大概能夠猜到裡頭是什麼,並沒有伸出手。
「這是我們公司給你的……算獎金吧。」易海聆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接,還以為他不好意思,「拿去吧,你為我們的新產品花了那麼多心力,這是你應得的。」
「我不能收。」葉毓桐正氣凜然地搖搖頭,一反剛才口呆舌鈍的樣子,「我幫你,本來就是義務的,你何必拿錢給我呢?」
「為什麼不?你為了製作菜單,幾乎有三個多月都沒辦法好好休假耶!」易海聆睜大眼瞪著他。他到底是老實過頭還是白癡過人?「我不管,你一定要收,否則好像我佔了你很大的便宜。」
三個月沒放假又怎麼樣,有你在就好了……葉毓桐把這句話嚥下肚子裡,「我真的不能收,因為……」因為什麼?他腦筋一轉,「因為我是公務員,不能兼差的。」
「你幹嘛那麼死腦筋?偷偷的收又不扣稅,有什麼關係嘛……」看著他難得擺出的嚴肅表情,易海聆無奈地讓步,「唉,本來還想把你的名字加在包裝上,被你這麼一說,根本就不可能了。」
「沒關係,有沒有薪資、有沒有署名,我並不介意。」被佔足便宜的葉毓桐反過來安慰她,「有幫上你的忙就行了。」
遇上這種超級好人,錢都送到眼前了還不要,她能怎麼辦?要是可以,她真想拿起桌上的牛排刀威脅他收下,這時服務生適時送上菜餚,易海聆沉默地用餐,兩人間陷入一種低調的靜謐。
葉毓桐愈吃愈覺得不對,愈吃愈心焦。她是不是不高興了?他又哪裡惹毛她了?「海聆,你……你在生氣嗎?不然,不然這一頓我請你好了,不要生氣……」
本來還沒事的,被他這麼一說,易海聆火氣陡然升起,顧不得這裡是高級餐廳,放下刀叉指著他的鼻子凶道:「葉毓桐!你簡直就是個爛好人!犧牲假日幫我的忙你可以不收錢;費盡心思寫出來的菜單你可以不掛名;每週末都坐著飛機來回奔波你也可以不吭聲;現在我請你吃飯,你居然可以幫我付錢!你不能為自己著想一點嗎?你知不知道我佔了你的便宜,心裡有多難受?你根本就是超級沒個性的爛好人、爛好人、爛好人……」
葉毓桐被她罵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向四周的客人投以歉然的目光,他只能盡力安撫她地怒氣,「別生氣,對,是我的錯,我是爛好人,我沒個性……」
驀然驚覺自己優雅的形象全被他給毀了,易海聆住了口,只是怒氣沖沖地瞪他,要不是她的手機剛好在這個時候開始震動,他八成會被她瞪出一個洞來。
「喂,我易海聆。」雖然在講電話,她犀利的目光還是不放過他,「濟民?你不是要來載我嗎?你到哪裡了?」
聽她放軟了語氣,葉毓桐心裡一點也不高興,甚至還有些泛酸。濟民?很耳熟的名字,應該是她的男朋友吧……
「什麼?」她微微抬高音量,「你又要開會?這次是和誰?昨天你不是才告訴我你們董事長和副董出國了嗎……好,隨便你要開什麼會,濟民,我只能容忍這最後一次,記得,再一次你就不必再找我了。」
葉毓桐膽戰心驚地看著她鐵青著臉掛斷電話,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安慰她。那個叫濟民的人失約了嗎?怎麼會有人忍心讓她這麼晚了一個人回家?
「我吃不下了。」難得失去胃口,易海聆瞄了他一眼,「我想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吧。」他可以先陪她搭計程車回家,再坐到機場……
「你不是還要去高雄?再晚就沒飛機了吧?」易海聆冷冷打斷他的想法。
啊?對啊,再晚就沒飛機了。可是,他真的放不下她一個人孤伶伶地回家,「沒關係,我還可以搭夜班火車,還有客運是二十四小時的……」
「葉毓桐!」只要她連名帶姓的叫他,大概接下來的話都好不到哪裡去,「你真的是個爛好人!沒個性!呆木頭……」
農業改良場,顧名思義就是一個改良農業的地方。大凡農業研究、育種繁殖、農業推廣、病蟲害防治……等等,台灣農業能夠進步至斯,農業改良場稱為背後的推手絕不為過。
「喂!你有沒有看到葉毓桐?」研究員甲叫住了路過的一名技工。
「剛剛好像看到他去果樹研究室了……沒有嗎?」技工看對方頻頻搖頭,也不敢確定葉毓桐是否真在那裡,「那我就不知道了。」
「唉,有他的客人呢!這一陣子老看他失魂落魄的,在場裡飄來飄去,這會兒又不知道飄去哪裡了……」話說到一半,研究員甲眼尖的瞟到一個幽靈似的人影飄進了研究室,「啊!好像在那裡,我去找他了。」
葉毓桐自從被易海聆罵了一頓之後,就一直保持著靈魂出竅的狀態。
按照她那天晚上在餐廳火冒三丈的樣子,她一定討厭他了。葉毓桐苦惱地推推眼鏡。他和女人相處的機會屈指可數,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情形。該打電話向她道歉嗎?可是那晚他只要說一句對不起,就被她罵一句,所以這應該行不通;不然說兩句好聽話哄哄她好了……唉,這可能比叫口拙的他去跳樓還難。
如果是一棵果樹,他還可以清楚地指出該在什麼時候種植、用什麼土壤、施什麼肥、怎麼套袋……可是遇到易海聆,他的腦子就完全當機,看來女人比一棵果樹還難搞。
葉毓桐深深吐出一口氣,又推了推眼鏡,轉頭看到高掛在牆上「扶農濟民」的匾額,他還抱著一絲希望的心徹底地墜入萬丈深淵。濟民……人家都有男朋友了,他算什麼呢?為她製作菜單的事情到那晚為止已告一段落,日後,他們兩人應該再也沒有交集了吧?
「葉毓桐?葉毓桐?葉,副──研,究,員!」研究員甲見他神遊太虛,乾脆到他耳邊大吼,「你最近是怎麼了?魂不守舍的,來找你的客人都走了啦!」
「有客人找我?誰?」葉毓桐有氣無力地回答。
「是個女的,她拿著一袋東西……」
「女的?」葉毓桐一聽到性別,驚喜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把抓住研究員甲的雙肩,「她在哪裡?」
「早就走了啦!」研究員甲對他的忽悲忽喜感到莫名其妙,「是一個清清秀秀的女孩子……」
清清秀秀……葉毓桐頹喪地放下手。不是易海聆嗎?只要看過她的人,絕對不會只用「清清秀秀」這麼簡單的話來形容她的美麗。
「喔,她說你在忙,她就先走了。」研究員甲將手中袋子遞給他,「這是她要給你的東西。」
迷惘地看著袋子一會兒,葉毓桐才伸手打開它。裡頭裝了一些醃菜、一些夏天的衣物,還有一些書。
即使研究員甲沒有說出那個清清秀秀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一看這些東西。葉毓桐也可以猜得出來!一定是他家鄉的老媽,托隔壁周伯那個在台北念大學的女兒周美如送來的。
周美如可以算是他從小看她長大的,現在也念到大學快畢業了。葉毓桐試著回想她的長相,浮現心頭的卻總是易海聆那張宜喜宜嗔的俏臉。
「完了!我快瘋了!」他煩躁的抓抓自己的頭髮。
「欸,葉毓桐,今天來找你的那個是你女朋友嗎?」研究員甲想探一點這個世紀初最後一個老實人的八卦。
女朋友?聽到這個詞兒,葉毓桐又想到了易海聆,頓時紅光滿面,吶吶說不出話。他怎麼可以厚臉皮地把她和他女朋友這個名號連在一起呢?
「喂!你還沒回答我,怎麼就走了呢?」研究員甲不敢相信他就這樣走了,不過,他臨走前臉上靦腆的表情可是說得很清楚。
果然是老實人,不說就是默認了。真是的,不好意思什麼嘛……
叮咚。
星期六,好不容易的一天假日,葉毓桐家的門鈴在早上就響了起來。然而,他並沒有像以前那樣興高采烈地去開門,因為他明白按鈴的不會再是她了。
已經快一個月沒見到她了吧?在這之前的幾個月間都還覺得電鈴聲響是仙樂飄飄,現在卻覺得是魔音穿腦。即使心裡再怎麼不願,還是站起身來走到門前。
一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他想都想不到的人。
「毓桐?」易海聆疑惑地看著他震驚的表情,她該不會又挑到他發病發到一半的時候來吧?
「是你!」此時的葉毓桐比獲得國科會的研究補助還高興,「你怎麼會來?」
「我拿東西來給你。」要是葉毓桐知道她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定會覺得自己這幾天的自怨自艾完全是在耍白癡。她走到客廳裡坐下,「我好渴喔。」
葉毓桐聞言,立刻奉上一瓶冰在冰箱內,「峰」食品公司生產的「小麥草汁」。他為這個產品又寫菜單又不收錢的,最後易海聆只好向公司爭取,他可以永久免費享用這項產品。
就他對易海聆的觀察,她似乎也挺愛喝這玩意兒,所以他總是冰了一些在冰箱裡,以備不時之需。
「這個給你,」易海聆灑脫他一口幹掉,另一手拿了一個信封給他。見他遲疑著不敢接過,便笑著調侃他:「放心吧,不是錢也不是支票,只是張請柬。」
「請柬?」葉毓桐迷糊地打開一看,「這是什麼宴會啊?」
「慶功宴嘍!我們的『小麥草汁』首波熱賣,你的菜單厥功甚偉,甚至還有很多消費者打電話到公司索取呢!」易海聆突然正視他,慎重地點頭,「所以,你一定要去,而且要攜伴參加!」
「我……」由於她鄭重邀請他參加這個與他格格不入的宴會,令葉毓桐不知從何拒絕起,「我從來沒參加過這種宴會……」
「安啦!」易海聆拍拍他的肩,「我也會去的!」
葉毓桐感到肩膀一陣酥麻,他凝視著她一碰即逝的纖纖玉手,怔怔地脫口問出:「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和誰去?我的男伴還沒決定呢。」易海聆揮揮手打斷他,臉色突然難看起來,「你知道嗎?席濟民也要參加同一個宴會,居然不是和我一起出席,簡直氣死我了。說什麼他被要求和董事長的女兒一同與會……我要是相信這種話,我二十幾年的米都白吃了。哼!他真以為我行情這麼差?找不到其他人陪我去?」
聽她的話就知道,她完全沒有把葉毓桐列入考慮。
「我想我還是不去……」席濟民……聽到這個名字,葉毓桐心裡一陣落寞襲來。果然,就算席濟民不在她身邊,他也代替不了吧?
沒有察覺葉毓桐的情緒變化,易海聆低頭沉思了一會兒,突然拿起手機撥號:「喂?保羅?我易海聆,我們公司下個月要舉辦一個慶功宴,你有沒有空……」
葉毓桐聽著電話內容,胸口像抵了支劍般難受。保羅?保羅又是誰?
「什麼?你在義大利?那沒事了。」易海聆不信邪地又撥了另一通電話:「喂?蕭恩?我易海聆,我們公司下個月……」
蕭恩?葉毓桐覺得胸口的劍深深地刺了進去,還在裡頭翻攪、翻攪。她的男伴俯拾即是,一下保羅一下蕭恩,下一通電話會不會又冒出什麼彼得、傑克之類的?
「啊?你回德國了……算了。」吁了一口氣,易海聆洩氣地掛斷電話,繃著臉不發一語。
講完了?那彼得呢?傑克呢?葉毓恫不知該怎麼形容現在的感覺,沮喪?鬱悶?還是對她找不到男伴感到一絲絲竊喜?
「你不必同情我。」易海聆誤解了他的表情,撇過頭橫了他一眼,這一眼……「咦?你不要動!」
「怎麼了?」被她這麼一說,葉毓桐整個人定住不敢動,只有眼球上下左右轉動張望,有蟑螂嗎?還是蚊子?
「其實我發現,你長得也不差嘛……」相當不懷好意的口氣,易海聆身體向前傾,媚笑著逼近他。
「你……想幹嘛?」由於被勒令不准動,葉毓桐拚命地縮下巴收小腹,腎上腺素急速分泌。
「怕什麼!我又不會對你怎樣。你雖然頭髮銼了點,眼鏡聳了點,可是……」無視他僵硬的表情和慌張的神色,易海聆伸手過去撩撩他額前的頭髮,另一手忽地摘下他的眼鏡,「嘿!這樣還不錯嘛!你幹嘛把自己的姿色藏起來?」
被她的手東撥西撩的,葉毓桐直覺血氣上衝,呼吸急促,話也說不好:「別別別別、別這樣!我會看不到。」
「你心裡應該還沒有陪你出席宴會的人選吧?是、不、是、啊?」第二個問句刻意加重了語氣,易海聆靠得更近了,美麗的臉蛋只離他不到三寸,眼底儘是滿滿的威脅。
「沒……沒有。」別再靠近了!葉毓桐在心裡吶喊,克制著不讓自己昏過去。
「那就是你了!」易海聆滿足地對著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而……「不過你現在這個樣子,可能要先經過徹頭徹尾的『裝潢』!」
葉毓桐根本顧不了她在說什麼,只能在心裡不停地祈禱:希望易海聆學過心肺復甦術,能在他因腦充血而昏倒之後保住他的小命。
百貨公司裡,葉毓桐苦笑著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整整一個月,他只要有空就是和易海聆在一起。雖然他可以催眠自己這是在約會,但她總是不停地在他身上作文章,又換髮型又改造型的,若非在某些部份他極力抗拒,可能他桀驚不馴的頭髮將被噴上厚厚的發膠,抑或被造型師修去他橫七豎八的濃眉。總之,所有的事都令一向樸實的他哭笑不得。
「穿這樣好像要去參加葬禮。」他無奈的摸摸身上全黑的西裝。
「我也這麼覺得。」易海聆亦是失笑地看著鏡子裡的他。怎麼這套西裝別人穿那麼好看,一套在他身上就變型了?
「而且我也不習慣旁分的頭髮。」以前都是不分的,葉毓桐陌生地盯著鏡子裡自己頭上那條一絲不苟的發線,用手壓下一撮亂翹的頭髮。
「嗯,我想……比起這套衣服,你的頭髮還算是成功的。」這算誇獎嗎?易海聆也不敢肯定。
看他們對西裝似乎不是很滿意,站在旁邊的專櫃小姐拼了命推銷,「不然再試試這套鐵灰色的好了,是今年秋季歐洲最新款,上個星期才空運來台。」她相準了這兩人一定會買,壓箱底的好貨都給挖出來。
已經是第五套了……葉毓桐和易海聆相視一眼,前者還是默默地拿著西裝去試穿了。
好不容易搞定了衣服,再來就是最重要、畫龍點睛的部份,易海聆某日又拉他來到眼鏡行──
「我這副眼鏡戴了快五年,已經很習慣了。」葉毓桐坐在眼鏡行裡,抵死不戴隱形眼鏡。開玩笑!打死他也不把那片薄薄透明的東西塞進眼睛裡。
「不然,至少換一支順眼的眼鏡。」易海聆無奈地做了讓步,她已經和他為這個話題僵持了快半小時。
「這副?」葉毓桐挑了一副黑框眼鏡戴上。
「看起來好像孫叔叔。」表情瞬間變得奇怪,易海聆差點當著他的面笑出來。
「那這副?」換了一副棕黃色圓框的眼鏡。
「好像鹹蛋超人……」
「唉,這副總行了吧?」
「噗!好像蜘蛛人,啊!對不起,我不該笑的。」易海聆用力憋笑,可是在葉毓桐蜘蛛人扮相的催化下,效果並不佳,於是她低頭讓柔順的波浪捲發垂下耳際,試圖擋住忍俊不住的笑臉。
「唉,」葉毓桐由她抖動的雙肩看出一切,又重歎了一口氣,「我還是戴回原來那副好了。」
「不行!」她驀地抬起頭,堅定地瞪著他要是讓他戴回原來那支眼鏡,之前所有的努力不就都破功了?「我來幫你選好了……啊!這一副怎麼樣?」
她手中拿的是一副金框細邊眼鏡,沒什麼華麗的裝飾,也不是什麼獨特的形狀,就像葉毓桐這個人一樣,平平實實、簡簡單單的。
葉毓桐不抱太大希望地將它戴上,有了上次換了五套西裝的經驗,就算再換一百副眼鏡也打擊不了他的信心了。
說實話,易海聆亦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隨便拿一副;在他戴上眼鏡後,她才慢條斯理地從桌面上近百副眼鏡裡收回目光,定睛一看──
「你……」任何言語都不能掩飾她這一刻的驚訝。只不過換了眼鏡,葉毓桐土味盡去,雖然臉上忠厚的氣質仍濃濃不散,但更讓人感覺到他的誠懇可靠,先前在西裝及髮型上受到的挫敗,似乎都因一副小小的眼鏡全面改觀。
「很難看嗎?」葉毓桐尷尬地想將它取下。
「不!很好看。」易海聆發自肺腑地說,阻止他取下眼鏡。「就這一副了!答應我,那套鐵灰色西裝你不滿意日後可以燒掉不要,你的頭髮要剃成龐克頭我也不管,唯獨這一副眼鏡,你能不能以後就這樣一直戴著?」
「啊?你……你喜歡就好。」說這句話的葉毓桐有些不自在,這大概是認識她到現在,最接近示愛的一句話了,雖然他並不瞭解她堅持的原因是什麼。
「峰」食品公司小麥草汁熱賣慶功宴會場,紳士名媛雲集,悅耳的音樂、可口的美食,加上周到的服務,在董事長與楊總象徵性的敲破一塊銷售目標的冰雕後,眾人間的社交互動便如火如荼、熱熱鬧鬧地展開。
「毓桐,等一下有人問什麼,我來回答,你只要附和就好了,知不知道?」易海聆站在會場一角,三令五申地發出警告。
「好……」葉毓桐著迷地望著身著銀黑色露肩小禮服的她,秀髮鬆鬆地挽在腦後,流露出一股慵懶迷人的風情。他從今晚第一眼看到她就被迷昏頭了,就算女神現在叫他當眾青蛙跳,他大概也會毫不遲疑地說好。
真的好嗎?易海聆看他又開始魂不守舍,秀眉微顰地思忖,他發作的時間又到了嗎?不過這時候也沒辦法,她用手肘重重地撞了下他的腰間,教他專心在會場上,否則出糗的不單單是他。
葉毓桐腹間一痛,什麼光怪陸離的想法全部一震而光。易海聆挽著他的手,在會場裡到處與人周旋,瞧她巧笑倩兮、妙語如珠的模樣,讓他不得不佩服她的交際手腕,可以在這個好像人人都戴著假面具的地方如魚得水。
「海聆!」一個衣著光鮮,高大英俊的男士淺笑朝他們走了過來,來人禮貌性地先向葉毓桐頷首,接著靠近易海聆耳邊,壓低聲音卻又故意用旁人聽得到的音量道:「你還在氣我今晚不陪你嗎?」
葉毓桐身軀一震!眼神黯淡下來,這個人,應該就是席濟民無疑。
「豈敢?」易海聆朝葉毓桐偎緊了些,冷冷一笑,「席總人紅事忙,我易海聆算什麼?有毓桐陪我就夠了。」
浴桶?席濟民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下這個被稱為浴桶的男人,長得沒有他帥,卻給人一種穩重的感覺;健康的黝黑皮膚,看得出來絕不是只上健身房練出來的。這個男人突出的氣質和全場其他人都不一樣,最刺眼的是葉毓桐緊緊與易海聆交纏的手腕,席濟民頭一次感受到這麼強大的威脅。
「海聆,不幫我介紹一下?」席濟民故意親熱地想摟易海聆的腰,將人搶過來,卻被她閃了過去。
「這位是葉毓桐,我們公司新聘請的榮譽顧問。」易海聆神色自若地胡扯。「峰」食品公司那麼大規模,外聘的顧問一定大有來頭,葉毓桐幫小麥草汁擬菜單……勉強稱得上「顧問」吧?
一直沒有開口的葉毓桐則聽得一頭霧水。榮譽顧問?他什麼時候成了她們公司的顧問了?
「原來是葉顧問,」席濟民眼裡閃過一絲嫉妒,這個人條件有他好嗎?「不曉得葉顧問在哪裡高就?負責哪一方面的咨詢?」
有人提問,葉毓桐直覺回答:「我從事農業……」
「農業生物科技,他在這類公司上班。」易海聆很自然地打斷他。農改場勉強算「這類公司」吧?而葉毓桐研究的東西,和農業生物科技應該也差不了多少。「他跟你一樣,是『留美』的。」
「農業生物科技,嗯,明星產業。」席濟民不甘不願地讚美兩句,表面上仍維持著風度,「葉顧問也待過美國嗎?真巧!」
「待過美國?算是有吧……」和美國農業團體技術交流。
「不曉得葉顧問做的農業生物科技研究是偏向哪個領域呢?」席濟民鍥而不捨,這個人職業、學歷都不輸他,他總有一個地方要贏過去。
葉毓桐像個有問必答的乖小孩,坦白地說:「其實很難界定,譬如說,果樹接技、栽培、套袋技術、土壤的改良,還有研究培育新品種作物……啊!」
易海聆看他愈講破綻愈多,伸手在他背後擰了一下,臉不紅氣不喘地接下去:「然後提煉出它的精華,做成化學原料,對吧?」
「啊?好像對……」化學肥料……
「葉顧問研究的東西真是高科技,我若非從事電信業,對生物科技一竅不通,一定要和你好好聊聊。」席濟民臉上已微微變色,他愈來愈有被比下去的感覺。
易海聆觀察著席濟民的神色,心裡暗自得意,又加油添醋地道:「毓桐工作很忙,平時還要幫別人上課呢!不過即使他這麼忙,還是抽得出空陪我,比某人好多了。」
席濟民哪聽不出易海聆在諷刺他?他朝葉毓桐硬逼出一個微笑,故意略過她話裡夾槍帶棍的部分,「葉顧問還有在兼課啊?」
「嗯……可以這麼說……」幫農產運銷班上課算不算?
徹底的慘敗!席濟民臉色灰黑到了極點。
「啊!楊總在叫我們呢。」易海聆眼光落在席濟民身後正好在揮手的楊總,心想今晚已經出了一口氣了,沒必要再和他糾纏下去。她說的或許有些誇張,但可都是事實,「毓桐,我們過去吧!席總,不好意思,失陪了。」
直到遠離席濟民十來步了,葉毓桐仍能清楚感受到背後那道灼灼的目光。此時他的心情,並非如易海聆那樣滿足,而是充塞著無邊的失落。原來……原來他今晚只是來當她的「道具」,一個向席濟民炫耀的「道具」,連男伴都稱不上。他本來以為,她興致勃勃地邀他來,還熱心地張羅他的造型,是出自一片好意,不想讓他在宴會上太過寒愴。沒想到,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滿足她小小的虛榮。
今晚見到席濟民,更令他自慚形穢,他的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簡直就是白馬王子的化身,自古只有王子配公主,哪有馬伕配公主的呢?
「你怎麼了?」易海聆不解他臉上突然滿佈陰霾的原因。
「沒……沒什麼。」要換了別的男人,早就氣得拂袖而去了吧?可是葉毓桐偏偏就是對她生不出氣來;他果然就像她說的,是個爛好人、沒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