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才一個星期,離領薪還有一段時間,然而靠著小費收入,董屏身上已經攢了一萬多元,加上之前帶來的三萬元,雖然不多,她還是全數寄回鄉下老家。
昨晚和阿母通電話,妹妹董海妹的暑期活動費用已經開始繳交了,阿母正愁著沒錢,幸好她及時趕上。阿母問她在台北做什麼工作,她將早編好的謊言告訴她,說是在一間公司當秘書,老闆人很好,而且還供食宿。阿母既欣慰又放心,殷殷交代著要她好好照顧身體之類的。
直到掛上電話,她才一個人躲著偷偷哭了好久。
即使已經有收入來源,兩人仍舊住在這間小套房。董屏為了省錢,沒有提起另行租屋的打算,於是兩人就得過且過。於庭凱遵守諾言的沒再碰過她,拿著一個睡袋在地板上打地鋪。
他並不是那種美色當前還能無動於衷的柳下惠,只是每回董屏下班回來總是喝的酩酊大醉,讓他不忍卒睹。
不知道基於什麼心態,他總是送她回來後就將她安置在床上,一個人又蜇了出去。有時在其他女人處過夜,有時找之前的兄弟賭個幾把,或者花天酒地一番。不管去哪裡都好,他就是不願見到她喝的醉醺醺的模樣,連睡眠中都抑不住的啜泣。
其實他應該高興她這麼快便能進入狀況的。從那天之後,清醒的她從沒再哭過一次。或許總是壓抑著,因此喝醉時的眼淚才這麼教人心碎。
兩人很少交談,於庭凱開著媽媽桑借他的二手車接送她上下班,那是僅有的交集。即使如此,二十分鐘的車程裡,兩人仍舊各懷心事,沉默相對。
董屏的眼光很少停在他身上,他卻已經習慣在上班時,緊緊盯著螢幕中她那柔弱的身影。
整個酒店裡都傳聞著於庭凱為了董屏和客人大打出手的事,經過公關和熟客的口耳相傳,幾乎沒有人敢再對她毛手毛腳。這大概也算是酒店裡的一種奇跡吧,但也大大減少了董屏被點抬的機會,自然收入不能和一般公關相比。
此時,於庭凱坐在辦公室裡,長長的腿跨在茶几上,一手點著煙,一手拿著啤酒,陰鷙的眼神緊緊盯著螢幕裡的董屏。
酒店裡的保鏢都不愛和他攀談,因為他總是陰陽怪氣的。只有阿虎偶爾會和他聊個幾句,但他總是愛理不理的模樣。
螢幕裡,董屏正和客人相擁在舞池裡跳著布魯斯。雖然透過黑白的螢幕,她的表情和動作已看不真切,但他就是明顯的感覺出她的僵硬和抗拒。
憑著好眼力,他看見那名客人正試探著將扶在她腰上的手滑落到翹挺的臀部。董屏面對著監視器的表情顯得緊張和厭惡,卻還是咬著牙承受客人的非禮。
他知道她想多賺一點小費,因為一個星期下來,她坐冷板凳的機會已經太多了。別人一個星期可以拿個幾萬、甚至幾十萬的小費,她卻是辛辛苦苦才從客人零星的賞賜裡存下一萬多元。
雖然來消費的酒客總是震懾她的美貌,但和性命相比,卻還是按捺著沒有「臨幸」她。來朝代酒店的客人以生意人居多,自然沒有人會挑戰於庭凱的憤怒。
於庭凱捏緊手中的啤酒罐,用力砸向垃圾桶。
阿虎拍拍他,笑著說:「來來,這裡缺一卡,我們來玩『大老二』,電視牆沒什麼好看的,有事自然有人會進來叫我們。」
於庭凱用力揮掉放在他肩上的手。
「別煩我!」
「你到底是怎麼了?」阿虎也沒有生氣,一屁股坐在他旁邊。「那個董屏到底是你什麼人?我看你挺在意她的一舉一動。」
「關你屁事!」
「我說如果真的愛人家,就教她不要做了,免得遲早被人『用』去。」阿虎真心的說著。「這個董屏和別的『小姐』不一樣,我看得出來她很純。像我那個馬子是玩玩的,我巴不得她進來賺錢讓我花。可是董屏不一樣耶,要是我有這種馬子,我寧願把她養在家裡,我賺錢讓她花……」
「你有完沒完?」於庭凱煩躁的打斷他的話。
阿虎聳聳肩,對他的無禮不以為意。
「別說我們做『兄弟』的沒義氣,我是好心把你當朋友才告訴你這些。好女人很少了,該把握的就要把握,不要溜走才『怨歎』。」
「你煩不煩啊?」於庭凱又開了一罐啤酒,仰頭灌了一口。「你沒聽過我阿凱是什麼人是不是?我專門推女人下海的,像她這種女人就是要賺這種錢,過一陣子我還要她去當『雞』——」頓了一頓,惡意的瞇起眼,口是心非的說:「改天記得去捧她的場。」
阿虎怔了怔,忽然眉開眼笑的說:「好啊好啊!我『哈』她很久了……」
話沒說完,於庭凱驀地一拳揮在他臉上。
所有的人站了起來,瞪著他道:「你搞什麼?在這裡亂打人,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了是不是?」
說著,幾個人摩拳擦掌,對他虎視耽耽。
「算了算了,」阿虎撫著被打歪的嘴角,欲哭無淚的說:「是我不好,明知道他……唉,明知道他……唉,算了算了。」
* * *
董屏努力的對著酒客的低級笑話做出適當的回應,看著其他公關笑的花枝亂顫,她也勉強跟著擠出笑容。
但她實在聽不懂「菊花」、「鮑魚」和身體扯上什麼關係,只是憑著酒客曖昧的淫笑,和公關似羞似暝的模樣,猜測那應該是某種低級的黃色笑話。
倩倩曾經教她,要避免酒客的毛手毛腳,其一就是不時點上一根煙,有意無意的將拿煙的手擱在腿上或在胸前晃著,那麼酒客的淫手伸來時,多少會畏懼被燙傷。雖然這種防範對於一些有心的酒客構不成威脅,但她還是戰戰兢兢的跟著做了。
嗆鼻的煙草味裊裊而上,將她美麗的大眼睛刺激出一片淚霧。想起於庭凱幾乎煙不離手,心裡多少也好奇香煙的味道。於是她學著其他公關優雅的姿勢,將煙放入櫻桃小嘴中。
「咳!咳!」辛辣的味道嗆的她劇咳不已。
「小心肝,不會抽煙哪?」一名酒客的蒲掌大手拍撫著她裸露的後背。「我心疼死嘍!」拍著拍著,變成曖昧的撫摸。
董屏全身起了噁心的戰慄,想避卻避不開。原來點燃的煙只防得了前面,卻顧不了後面。尤其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露背小禮服,無異成了狼手的最佳攻擊地。
酒客看得出她的恐懼,邪笑的掏出一疊千元鈔,在她眼前晃了晃,突然曖昧又惡意的塞進她低胸的領口。
這種舉動時常發生在別的酒客和公關身上,但董屏沒想到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時,感覺竟是那麼屈辱。
她全身發顫,眼裡聚集一片淚霧,抖著唇,只想要掏出那疊鈔票狠狠砸在這名酒客的臉上,告訴他:不要污辱我!
可是金錢的魅力還是掩蓋過羞辱心。自從決定在酒店上班後,她就告訴自己,從今以後在她身上再也找不到「自尊」兩個字。
粗糙的紙張在她柔嫩的胸口摩擦著,磨疼了肌膚,也磨疼了心。她嚥下就要冒出喉嚨的嗚噎,抬起一張笑臉,僵硬卻又堅強的媚聲道:「謝謝黃大哥。」
跨過這一關,以後金錢就會源源不絕的來到她眼前,董屏心裡清楚的知道。有了錢,家裡就什麼都不愁了。
酒客彷彿受到鼓勵似的,開心極了,更變本加厲的將一張充滿酒臭污穢的臉埋進她肩頸,拚命的嗅聞著。
董屏假意的抗拒,學著其他公關的嬌聲嬌氣,和酒客玩著欲拒還迎的遊戲。
一旁吊著心的倩倩總算吁了一口氣,跟著也嬉鬧起來。
* * *
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了,董屏愈來愈放的開,指名點台的人也愈來愈多,成為朝代公關前幾名抬數較高的紅牌。
倩倩也用心的教她避酒的絕招,雖然偶爾仍然免不了喝醉,但總是能撐到營業結束,不會在一半就讓於庭凱抬回去了。
倩倩待她也算不錯,只要自己被點抬,就會推薦酒客再點另一人,彼此互相幫助,增加點抬的機率,也同時護著董屏,讓她免去許多酒客的摧殘。畢竟她已是這行的老手,面對酒客有心的吃豆腐總是能全身而退。
於庭凱望著螢幕裡的她,揚著一張媚臉,和酒客嬉笑怒罵,不知怎地,一顆心顯得煩躁不已。
雖然她每被點一抬,他就可以多抽些傭,而近來口袋也確實飽滿了些,但奇怪的,他其實寧願不要這些錢。
反正這些錢也都花在牌桌上和煙花場所了,然而花著女人賺來的一買笑錢,他第一次這麼痛苦。
「再看下去,你眼睛都要『脫窗』了。」阿虎開啟一罐啤酒遞給他。「董屏最近表現不錯,紅伶姐稱讚得很。」
於庭凱接過啤酒,悶悶的喝起來。
「看不出來她挺有天分的,你眼光不錯。」阿虎逕自哈哈笑起來。
你難道看不出來她其實是裝出來的嗎?你難道看不出來她的害怕和委屈嗎?你難道看不出來她的眼淚往肚裡吞嗎?你難道看不出來她內心在淌血嗎?
這些話他多麼想告訴他,然而更想告訴自己。
以往的那些女人,在接觸煙花場所後,儘管有委屈、有不甘,但最後還是陷入紙醉金迷的世界裡,興高采烈地花著賺來的錢。只有她是不同的,即使裝作有多麼融入這個世界,但他知道她的內心仍是那麼純真無瑕。
她沒有花過半點賣笑的錢,包括身上的衣服和化板品還是紅伶提供的。每一分錢她都存下來,只為了家鄉的親人。她不是奢華虛榮的女人,他心裡很清楚。也因此他一直無法把她歸類成以往的女人,也無法心安理得的告訴自己,他推她入火坑,總有一天她會感激他。
其實他不要別人的感激,也從不在乎他人的想法、看法。但為什麼他開始恐懼她會怨恨他、看不起他?
一定是有哪裡不對勁了,他現在應該是沾沾自喜又有一個女人成為他的收入來源才是呀……
煩躁的丟掉手中的啤酒罐,他點起一根煙,用力的吸吐著。白茫茫的煙霧繚繞,就像他的心,好像迷失在濃濃的白霧裡,遲疑著、恍惚著。
忽然,紅伶施施然走了進來,坐在他身邊,跟著點起一根煙,淡淡地說:「董屏被客人買出場了,現在正在櫃始登記。」
「什麼?!」於庭凱霍地站起來。「你為什麼不阻止她?」
紅伶奇怪的看著他。
「我為什麼要阻止!她這是在替我賺錢呀。」
「你……」憤然丟掉手中的半截煙蒂,就要衝出去。
紅伶急忙扯住他。
「你這是幹什麼?別忘了你答應我不再惹事的。」
「她出去會發生什麼事你知不知道?我說過要保住她的清白!」於庭凱氣急敗壞的說。
「那名客人我熟,每次帶小姐出去只是吃吃宵夜,不會發生什麼事的。」紅伶道:「也就是這樣我才放心讓她出去,畢竟我也答應過她;進來告訴你只是要你不用接她下班了,自然有人送她回去。」
「不行!我信不過!我一定要去阻止!」於庭凱甩掉她的手,急匆匆的奔了出去。
* * *
大廳外,董屏挽著一名男子的手,正等著泊車小弟將車子開來。
男子很有風度的替她開啟車門,自己也跨入駕駛座。
於庭凱在這時奔了出來,不由分說扯出男子,對方還沒站穩,他就一拳朝他下顎揮去。
董屏連忙下車,護在男子身前,阻擋他又要揮落的拳頭。
「你幹什麼?」董屏又氣又急。
「你幹嘛跟他出去?你難道看不出來他不安好心嗎?」於庭凱氣急敗壞的扯開嗓門,指著她的鼻子問。
「你……我看不安好心的是你!」董屏扶起倒在地上的男子,替他擦拭嘴角的血跡。
男子撫著臉,一臉不明就裡。
「怎麼回事?他是誰?怎麼隨便打人?」
「他……他是瘋子!」董屏咬著唇。「不要理他,我們走。」
「你敢走試試看!」於庭凱推開男子,拉住她的手腕。「你就那麼賤,非要和男人搞你才高興?」
「你胡說什麼?!」董屏脹紅臉,急怒的要揮掉他的手,卻被他扯的更緊。「放開我!」
「你放開她,有話好說……」男子上前要扳開他的手英雄救美。
於庭凱抬起腳朝他肚子踢去,大喝:「你滾你的,再讓我看到你,我砍死你!」
男子痛得彎下身,悶哼。
「你怎麼……我錢已經花了,你……」
於庭凱又是一腳踹去。
「你再囉嗦我讓你想走也走不了!」
男子連忙住嘴,二話不說急急上車,油門一踩,急馳而去。
「這樣你滿意了吧?」董屏甩開他的手,眼眶泛淚,咬牙切齒道:「你的目的不就是要我在這裡賺錢?還是你嫌我在這裡賺的錢少,非要逼我到應召站去做妓女你才滿意?」
「隨你怎麼想,反正……反正我就是不讓你和這些色胚出場。」
紅伶急急忙忙跑出來,左右張望。
「陳董走了?」
董屏咬著唇,點點頭。
「被他趕走了。」
紅伶氣得跺腳,指著他怒罵:「你到底在搞什麼?你難道不知道得罪陳董對店裡影響有多大?他是我這裡最大的客戶呀……」
「錢錢錢!你們滿腦子想的就是錢!」於庭凱憤怒的揮倒一旁的盆栽,猛踢猛踹。
「你這是幹什麼?你帶董屏來為的不也是錢?我可沒虧待過你呀!」
於庭凱一怔,被她一句話堵的怒火攻心,彷彿痛恨自己似的,抬起一旁鋁制的長型煙筒,發洩的用力慣在地上。
「對!我為的也是錢!他媽的——」
煙筒被他踹的扁扁的,裡面的垃圾和白色小石子散了一地都是,他卻像是瘋了般,兩眼發紅,彷彿那個煙商是他仇人似的,用盡力氣的踢踹著。
紅伶被他失去理智的模樣嚇呆了,喃喃道:「於凱,你瘋了是不是?」
於庭凱狂笑著。
「我瘋了!我真他媽希望我瘋了!」他扯住董屏雙肩,用力搖晃著,大聲道:「你要和客人出場干我屁事?被強了也是你自己命不好,收了幾萬塊就把貞操賠進去算你活該!」
董屏被他搖出了眼淚,一串串的滴落在地面上。她總算弄懂了,淒厲的笑著。
「原來你不讓我和他出去是因為錢收的太少?最好把我的『貞操』當貨物一樣待價而沽,標高者得,好讓你大賺一筆才值得是不是!」
於庭凱紅著眼瞪著她半晌,才用力推開她。「你搞清楚就好!不要隨隨便便冒險,你可不只能夠賺這些錢!」
董屏咬著唇,恨極的瞪著他,整顆心糾結在一起。
「你這個垃圾……」
一句話刺得他千瘡百孔,於庭凱握緊雙拳,血紅的眼緊緊望著她。
紅伶以為他要打人了,膽戰心驚的碰碰他的手。
「你……」
「滾開!」於庭凱用力一揮。
紅伶嚇退兩步,張口結舌道:「阿……阿凱,你……」
一旁的保鏢圍上前,劍弩拔張的瞪著他。
紅伶揮揮手,遣退身旁的人。
「阿凱,還……還是你回去休息一陣子……我會幫你看好董屏……我看你繼續在這裡待下去,我的店真的別開了……」
於庭凱轉頭瞪了她好半晌,握緊的拳頭慢慢放鬆了。他慢慢的掏出煙點上,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輕佻的道:「也好,你幫我看緊她,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亂搞,我還要靠她大賺一筆。」
董屏恨極,撲上前劈頭劈臉的打在他身上,嘶聲道:「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於庭凱握住她的手,唇邊雖然帶著笑容,但眼神卻是陰鬱的。
「你喜歡我把你當什麼,那就是什麼。」
董屏一怔,張口朝他手腕咬去。
於庭凱沒動,任憑她發洩。
紅伶連忙上前分開兩人,對著於庭凱急急道:「好了好了,你走吧!」
於庭凱雙手插在褲袋裡,一搖一擺的離開了。
紅伶長長吁出一口氣,對著眾人拍拍手道:「沒事了,進去上班吧!」
待眾人離開後,她輕輕摟住董屏的肩,對著哭泣的她低低道:「別難過了,總有一天……你會瞭解他的。」
* * *
自從於庭凱離開朝代酒店後,接董屏下班的人換做阿虎。
每回下班後,董屏面對的總是一室空蕩蕩的冷清。這間小套房彷彿只有她一個人住,一天天過去了,她感覺不到於庭凱回來過的痕跡。
原本她打算撥出一部份的錢另外租屋而住,以免日日和他針鋒相對。但於庭凱彷彿消失似的,自那日後便再也沒有出現在她面前。
於是她繼續在小套房住下去了,畢竟台北市租屋的金額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抱著能省則省的心態,只好厚著臉皮鳩佔鵲巢。
或許始終沒有搬出去還有其它不明白的原因吧,但她從沒有仔細想過。
清晨五點多,董屏帶著疲累的身軀回家了。她掏出鑰匙開門,迎面而來的又是不變的黑暗和冷清。
她慢慢的脫下高跟鞋,在玄關的椅子上坐下來,輕輕的揉著紅腫的腳踝。
雖然上了一天的班已經很累了,但她卻沒有立刻進房躺在床上休息。每天每天,她都是坐在這個椅子上,發呆好一會。
大部分想著的是家鄉的母親和弟弟,還有住校的妹妹。
上班已經兩個多月了,她每半個月會寄錢回家,卻一直沒機會回去看看。
也許存著某些畏懼的因素吧,她實在很怕母親問起她工作的狀況。在電話中她就常常支支吾吾的,無法想像面對母親時,她還能不能若無其事的編織著謊言。
母親也頗能諒解她到新公司上班的不便,並沒有要求她回家看看。雖然時常想家想的心都痛了,她仍然一天拖過一天,獨自啃噬著寂寞的滋味。
有時想著想著,那個年輕叛逆的臉龐就會問進心裡。她無法體會出對他是恨是怨,但是她清楚的是,自從上台北後,家裡的情況真的改善多了。母親和弟弟時常在電話中問起阿凱的近況,她也只能支吾以對。她怎能告訴他們,那個他們以為的大恩人其實一開始就心懷不軌?
常常就在玄關坐到天色發白,她才拖著疲憊煩悶的心情,鬱鬱的進門。
她不知道的是,於庭凱從來沒有離開她身邊。
他每天晚上都在酒店對面,獨自一人在黑暗中抽著煙,沉沉的注視著黑夜裡閃著霓虹的酒店看板。
那個豪華絢麗的酒店大門,彷彿是個張著血盆大口的野獸,讓每個進去的人「脫胎換骨」,再也拼湊不成原貌。
董屏下班時,就站在門口,靜靜地等著阿虎將車子開來。
她年輕美麗的臉龐,已經在濃郁的彩板下變得模糊了。純真羞澀的瞳孔變得疲憊滄桑,樸實潔淨的膚質,也掩蓋上一層厚重的脂粉。
她身上穿的是暴露的旗袍、禮服,將那無瑕的胴體展露在每個色慾薰心的男人眼裡,再也不像當初那般遮遮掩掩。
有時她修長纖細的手指會夾上一根煙,假意的吞雲吐霧。雖然他看得出她從沒將那些毒素吸進胸膛裡,可是他明白她卻是藉著煙霧掩飾她的孤獨和辛酸。
有的待到打烊的客人會在門口和她拉拉扯扯,盼能邀她一同離去,她總是虛偽的笑著推拒。他看得出她的手腕變好了,能在拒絕客人的同時不得罪對方。
她變了,眼神不再是恐懼和羞澀,更找不到當初的純真和無辜。
她彷彿放棄掙扎了,就這麼自暴自棄;鄉下來的小女孩已經染上大都市的虛華和墮落……
可是為什麼她的眼神總是那麼飄忽猶疑,笑著的時候卻又讓他覺得隨時會哭?她那挺得直直的背脊彷彿隨時會倒下,堅強的同時總是不經意讓他看見脆弱……
他知道,只要誰在她那偽裝的表面輕輕一戳,她就會崩潰了。
直到她隨著阿虎離去,他才慢慢從後門踱到紅伶辦公室,面無表情的領走董屏一天下來抬費的佣金。
紅伶時常追問他的近況,他總是嘻皮笑臉的說著,不是賭就是嫖……
紅伶嬌媚的臉上帶著懷疑,卻仍然笑嗔著,說他是個沒天良的害蟲,拿著女人賺的賣笑錢,毫不愧疚、理所當然的吃喝嫖賭……
當他離開酒店,又會慢慢一個人走在霓虹燈漸滅的長街,朝小套房前進。
直到天色亮白,熾熱的朝陽曬得他發疼時,才終於緩緩的來到緊閉門扉的小套房。
他緩緩掏出鑰匙開啟大門,輕輕的進到房裡,之後拉開桌子的抽屜,將所有的錢整整齊齊的放在裡面。
然後他會坐在床沿,靜靜地望著沉睡中的她。
卸板之後的她一如初上台北時的清純,然而在微蹙的眉頭裡,他仍然看見太多的無奈。
縱然經過仔仔細細的梳洗,他還是在她沐浴過後充滿幽香的身體上嗅到淡淡的煙酒味。那像是一種烙印,在踏入風塵界的第一天就洗也洗不去了。
……如果不是在她身上嗅到那麼多無奈和辛酸,他或許不會有那麼多的愧疚和不捨。儘管她在人前總是裝作彷彿融入煙花界,但該死的他就是能夠透視她的靈魂。
如果她像其他的女人,能夠更正融入這種奢華糜爛的生活,他便可以毫不在意的出現在她眼前,恥笑著她當初的排斥。
但是她沒有,她的恐懼一如當初,沒有一絲一毫的減少。
她仍是那個單純無辜的清純女孩,而她的單純和無辜,彷彿在諷刺著他的殘忍和無情。
於是他只能像只鴕鳥,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地等待她的轉變。
他想看著她成為一個真正充滿風塵味的煙花女子,又怕看見她不再是當初躲在他懷中嚶嚶哭泣的鄉下女孩。
所有的等待變成一種矛盾的情結,他甚至已經不清楚他等待的是什麼。
所以他躲,躲著啃噬自己的矛盾和自責。
而即使出現在她面前,近得可以碰觸到熟睡中的她時,他仍然畏懼的不敢以自己骯髒的手指褻瀆她。
其實他有多麼想將她摟在懷中……
就算她哭著罵他、打他都無所謂。
但是他沒有,他不敢碰她。
於是,他終於還是靜靜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