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妮桌上的電話鈴不停地叫著,她從整堆的報表中抬起頭來。從阿根廷回羅馬之後,蕾妮一直忙於公司的新計劃。對那家報紙的收購已經到了最後評估和報價階段,所以她每天幾乎有12個鍾頭都呆在辦公室裡工作。每天回到家也只能陪兒子說一會話,然後立刻倒在床上大睡。
其實是她想逃,去阿根廷的時候,她走得如此匆忙,甚至連招呼都沒打。只是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之後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而那一次出軌之後,她再也沒有勇氣去面對馬西莫了。
口口聲聲地不原諒馬西莫的緋聞,那麼她自己的出軌呢?那又算什麼呢?
“喂……”她用懶散的語調接起電話。雖然在意大利8年了,但是她始終還是改不了法國人那種庸懶貴氣的腔調,在意大利人看來,她的意大利文說得很不道地。
“我和她已經離婚了。”對方的聲音對於她來說是那麼熟悉,而他說的話也是在她夢裡出現過一千次一萬次的話。
“離婚?”她握電話的手卻有點無力了,聲音也開始顫抖。當她想要的結果真的出現到自己面前的時候,她感受到的卻是害怕。
是的,害怕,害怕自己經營的事業和家庭就這麼轟然倒下。
“蕾妮,我們需要談談。”在電話這頭的雷納多也有點不知所措。雖然他們倆在阿根廷有過一次出軌,雖然他已經在那份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但是,但是這並不表明他就要跟蕾妮在一起。雷納多想仔細地看看那個孩子,那個和他長著同樣眼睛的孩子。
“我們需要談談,好好地談談,最好能和馬西莫一起。”蕾妮第一次感覺到雷納多表現如此的冷靜,以前那個總是需要她,總是粘著她的男人不見了,更多的是理智地提出解決問題。是的,人人都在改變:馬西莫在變,變得越來越值得她依靠;雷納多在變,變得越來越堅強;她自己也在變,變得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了。
如果,如果在幾個月前,雷納多告訴她:“蕾妮,我離婚了。”她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帶著瑞納多跟他走,什麼道義,什麼責任,什麼協議,她可以通通都不要了,只求,只求在這一生與他相守。但是,從那次的爆料事件之後,雖然有過馬西莫的緋聞,但是她的心卻全部拴在了馬西莫的身上。是的,否則她不會一看見那女人幸福的傻笑後會有如此的心痛。
談談,談談,她該不知道用什麼樣的心態來面對他的。也許是掙扎,也許是對過去對回憶的緬懷。掙扎,對自己的不確定,掙扎,她的心裡突然閃過馬西莫的影子。
“等到我把最近的事情忙完。”她的眼角瞥到報表上那些讓她焦頭爛額的數據,慌張地掛上電話。
在這個時候,她不想見雷納多,在她對自己的感情和心裡沒有找到方法交代的時候,她無法面對雷納多和馬西莫。
一個是她曾經愛得刻骨銘心,一個是為她暗自神傷的男人。她誰都不願意放手,現在,惟有把自己埋進那成堆的工作中,才能獲得內心片刻的寧靜。
她高薪聘請了資深會計注冊師,准備著手收購環球集團。收購環球在外人看來絕對是“螞蟻啃大象”的游戲。
環球股份光固定資產就有兩個多億,如果算上股票市值,總資產超過十億元,而蕾妮的TTI雖然依靠著巴黎方面的雄厚實力,收購計劃卻是完全瞞著父親暗中進行。瑪爾戈通過調查,發現上次的緋聞事件,是RTS公司計劃的前奏,他們也在准備收購環球,以求得在南意大利的絕對控制權。
TTI只有取得環球51%的股份,才能成為最大股東,然而收購價值接近六億,根據TTI目前的實力,有些困難。蕾妮沉思著,拿起電話:“瑪爾戈,你准備一下,我們只要首付到賬,合同就立即生效,TTI就成了環球股份名義上的掌舵人。”
“可是……我們沒有能力付清余款……”瑪爾戈焦急地阻止道。
“我會有辦法的。”蕾妮堅決說道。
按照蕾妮的計劃,搶在RTS之前成為環球的最大股東後,先將環球旗下酒店剝離出來,以實際價值的11倍賣給TTI,然後成立了一家新的實業公司。這家公司承接TTI年的利潤,由環球完全控股,這樣環球的股票價格會一直在飛漲,等到年報一出,每股淨資產至少增加40%,有利潤就可以轉配和增發新股,這樣自己手裡就會有資金,再用這筆錢付第二期、第三期收購款,成了名符其實的環球董事長。
“你這樣實在是太冒險了,環球這樣的集團怎麼可能如此大規模地拋售股票,你有沒有考慮清楚,如果TTI沒有辦法籌集支付余款的資金,很可能就要被拖跨,甚至是倒閉,你幾年的心血也就什麼都沒有了。”馬西莫了解了她的計劃之後,不贊成地說。
“不可能,我已經做好了一切准備。”蕾妮相信自己有能力,況且她還有馬西莫隨時幫助她。走到馬西莫的身邊,她輕輕地握住他的手,“馬西莫,只要你幫助我,只要你幫助我。我一定會成功的。”
那只大手溫暖地包裹住她的小手,“我只是不想讓你受傷害,蕾妮,你還太不成熟,對於商場上的規則也太不清楚。真的,相信我,如果你收購環球絕對是一個錯誤。
你以為《羅馬每周星聞報》和那些小報為什麼如此關注我們倆?這全是卡弗裡亞內蒂家族搞的鬼,他們就是要激起你的怒氣,而不思考清楚就去收購環球。”
蕾妮聽到這句話,眉頭輕輕地一蹙:馬西莫的話很有道理,環球方面的動向的確很可疑。為什麼在爆料事件兩個星期之後,他們又報道了馬西莫的緋聞?在她開始著手收購平面傳媒的時候,他們開始大肆拋售股票,然後是卡弗裡亞內蒂家族明裡暗裡的挑釁、想到這裡,蕾妮不禁怒火中燒。
“卡爾-卡弗裡亞內蒂,看我們鹿死誰手吧!”蕾妮的眼睛裡噴射出憤怒的火花。
感受到她的怒氣,馬西莫緊緊地抱住她,“蕾妮,別沖動。環球之所以要幫卡弗裡亞內蒂家族打垮你,是因為他們兩個家族馬上就要宣布聯姻,如果你現在貿然行事,後果不堪設想。答應我,冷靜,不要去收購環球了。”
“馬西莫,你置疑我的實力?你覺得我無法和卡弗裡亞內蒂家族家族斗?”她仰起臉看著馬西莫。
馬西莫一陣沉默,的確,蕾妮這樣一個小女孩沒有足夠的閱歷和社會經驗,怎麼去打敗那些老奸巨猾的狐狸?他不忍心撒謊誤導她,讓她自我膨脹下去。
看著他的反應,蕾妮不可置信地後退了幾步離開他的懷抱。不,不,不,她不要相信,這不是真的。馬西莫居然不相信她,不相信她有足夠的實力。馬西莫不相信自己,那麼還有誰能相信自己?
原本就要貼近的心,因為他的話而疏遠了。
但是這個夏天,卻成了蕾妮的夢魘,她的事業和前途都遭受了重創。
在一系列重大違規事件的頻頻曝光中,在管理層對監管和清理股市的力度不斷加強中,股市迎來了近幾年最波瀾壯闊的一次大幅下挫,勢不可擋,一瀉到底。股指在短短時間內下跌近三分之一,相當一批個股的跌幅都達到了50%以上。由於從牛到熊的局勢在忽然間扭轉,下跌的速度又太快,這次股災的犧牲者並不只是一般散戶,大部分的莊家、機構、基金以及參與炒股的上市公司都沒有幸免,傾巢之下,安有完卵?在這個夏天,絕大多數的機構和散戶一起體會到什麼叫驚魂一刻,什麼叫切膚之痛。
任憑蕾妮如何堅強、冷靜,如何盡量在這一突發事件中做到處變不驚,還是有些堅持不住了,她覺得精神狀態已達到了可承受的壓力極限,她終於向馬西莫求助:“馬西莫,我受不了,你告訴我怎麼辦,你告訴我。”
馬西莫盡量冷靜地回答:“你太沖動了。完全不考慮TTI的其他公司能否生產並維持這種巨大貸款所需要的現金流轉,現在出現資產負債。你可以求助你父親,巴黎方面完全有能力。”
“你可以幫我,父親不是沒有能力抹平這件事,可是我不想去找他。”
“蕾妮,你不要固執。你惟有求助你父親才能得到銀行貸款。我提醒過你,你要有智慧,有能力,能夠洞悉未來的走向,這樣你完全可以在合理利用你的某些資源的規則之內創造出更為持續的財富。這是一個能力和智慧只要有適當的機會和運氣便不會被永遠埋沒的時代,你是聰明人,為什麼就沒想過去嘗試一下另一種形式的成功?”
“TTI是我這些年來全部的心血,我不能功虧一簣。”蕾妮仍不死心,“我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
“蕾妮,斷了你的妄想,不要再做徒勞。我已經通知了你父親,他不久會來羅馬。”馬西莫的語氣沒有商量的余地。
“在沒有征得我的意見之前,結局就已被你們確定,我算什麼?馬西莫,對你來說,你可曾考慮過我的感受?”蕾妮激動地說。
“你應該感到幸運。”馬西莫不理會她的怒氣,“如果你只是普通人,你的人生恐怕就到此為止了。多少曾躊躇滿志的所謂業界精英的前途就此打住,人生從幻想跌進地獄,你還有什麼不滿的?”
“我想若我死了,會有誰為我傷心、流淚?馬西莫,你知道當你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了幾十年,卻在一場災難降臨時忽然發現你不是任何人的牽掛的感覺是什麼嗎,是萬念俱灰!”蕾妮努力抑制住自己,眼淚還是奪眶而出。
馬西莫扭轉她的頭,他專注地看著她,鄭重地說:“你錯了,你是很多人的牽掛,你一直以為你的父親不愛你,這麼多年來,也許只是他不懂得表達,但這次,他都表達出來了,他為你夜夜難眠。籌集數目龐大的資金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難道還不了解你父親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為了你嗎?”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還有我,我在你身邊,從來就不曾離開過啊。”
蕾妮哽咽了,“我以為你已經對我失望。”
“不,不會。”馬西莫的目光充滿柔情。
蕾妮黯然,當發生事情時,才發現真正站在自己身邊的是父親,是馬西莫。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他們從容應對,用強硬的姿態替自己應付災難。她被一種愧疚擊倒,對馬西莫的漠視、冷落,自己對一段感情的背叛竟讓馬西莫來承擔痛苦,自己不是不冷酷的。即使自己不愛馬西莫,但這麼多年的共同生活,她早已把馬西莫當成了自己的親人。也許潛意識裡自己把不得不放棄雷納多的不甘與憤怒全發在馬西莫身上了,在三個人的感情糾葛中,馬西莫其實是最無辜的。
這一次,卡爾-卡弗裡亞內蒂沒料到蕾妮會向巴黎方面求助。他所認識的蕾妮應該是一個寧願自己餓死也不會伸手向她父親乞求饒恕的人。他以為TTI方面因為無法支付這一大筆款項而破產,退出拉齊奧、翁不裡亞和托斯卡納的傳媒舞台。甚至還會影響到羅西尼家族的走勢,順帶拖垮羅西尼家族的羅馬電視台。
但是一切都沒有按照他設想的方向走下去,就在TTI陷入危機之時,巴黎方面果斷出手,對邢給予經濟上的強力支持,而還有一家新成立的公司,在股市上大肆收購TTI的股票,使得TTI的股票並沒有向卡爾設想的那樣一瀉千裡。經過幾天的時間,TTI的股票開始慢慢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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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蕾妮終於找到了機會打一場翻身仗,成功地將環球在意大利的攝影棚、平面傳媒和電視台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父親,我們成功了!”她回到辦公室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巴黎方面打電話。沒有人要求她這樣做,但是她有個直覺,她非這麼做不可。
“那就好,那就好。”電話那頭的聲音有點蒼老和疲憊。
蕾妮有一肚子的話想對父親說,但是一到嘴邊,卻不知道應該如何說出口了。
“您最近好嗎?”遲疑了一下,她問道。
“不錯。”老杜邦歎了一口氣,“蕾妮,經過了這麼多事,你還是確定你無法和馬西莫共同生活在一起嗎?”
“別擔心我,我和他很好。”蕾妮揚了揚眉毛。雖然馬西莫沒說,但是她直覺這次的TTI暗中被人收購是馬西莫策劃的。他什麼都沒對她說,只是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後,為她遮蔽起一面蔭護。人並非草木,這麼多年,她經常被他的一些小動作所感動著。
聽到女兒的話,老杜邦一時辨不出是真的還是假的,這麼多年來,女兒一直用這樣的口氣偽裝自己的情緒,“他是一個好男人,蕾妮,別因為一時固執而毀了自己一輩子的幸福。”當年,他在帕多瓦第一次看到蕾妮母親的時候,遠遠的,樹林中拉著小提琴的女子,一身白裙,仿佛誤落凡塵的東方仙子。但得知她就是家族為他選定的妻子時,他便把那一身敵意全數加在了她的身上。
蕾妮不說話了,她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是不是幸福的。
丈夫,孩子,事業,她什麼都不缺,而且心口上那個曾經破碎的傷痕好像在慢慢地愈合。在很多時候,她和雷納多之間的那些過往需要借助從前的照片才能回憶起來。
痛,是真的不痛了,只是還有些許的遺憾。
與他愛過,永不後悔,悔的只是明明知道不應該再糾纏,卻還在阿根廷與他相見。
輕輕的叩門聲響起,蕾妮匆匆地掛斷電話。她預感來人一定是馬西莫,只有他才有那般溫柔的手和包容她一切壞毛病的心。
果然,馬西莫如同以往般帶著溫暖的笑容站在辦公室的門口。
“馬西莫!”蕾妮把自己丟進他的懷抱,“我們贏了,我們贏了。”就泣不成聲。
他緊緊地抱住蕾妮,“以後再不要這樣了好嗎?你看看你,又瘦了。”輕輕撫摩著妻子那削尖的下巴,他一陣心疼。
輕輕地將吻印在他的唇上,蕾妮小聲地問:“馬西莫,我說過我有點愛上你了嗎?”
馬西莫搖搖頭,“但是現在說一點也不晚。”
“有位雷納多-波蒂切裡先生來找你。”電話突然進來了,負責接待的秘書有點支支吾吾,她也在報紙上看到過董事長和這位波蒂切裡先生的緋聞。
蕾妮的心裡一慌張,正要拒絕,卻聽見馬西莫對著電話說:“讓他上來吧。”他握住蕾妮的手,輕輕地吻她,“任何事情我都會陪你度過的。”
她的心一陣暖。也許,也許,不,她確定,馬西莫的確是那個能跟她共度一生的人。
雷納多看上去頹廢極了,幾天沒有刮過的胡子上冒出點點的黑色,眼睛也是空洞的黑色。他比在阿根廷的時候憔悴了許多,仿佛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動力。
“有什麼話,你盡管說吧!”馬西莫冷靜,或者應該說有點冷峻。
雷納多抬眼看了看蕾妮,小聲地說:“莫菲,莫菲她不見了,我再也找不到她了。”他的妻子,是那個表面很冷但卻內心火熱的女人。她的層層掩飾只是不想受傷,她和蕾妮是完全不同的女人。蕾妮柔弱的外表下面有顆堅強的心,經歷了打擊之後,她可以再爬起來,像野草般堅強。她能為自己的將來全盤打算。但是莫菲不可能,她的堅強只是用來掩飾自己的敏感和脆弱。
他愛上莫菲了。驚異於這樣的認識,內心突然痛苦地一顫,那麼這麼多年的堅持和冷漠算什麼呢?在莫菲離開後,他竟然發現他愛上她了。
“那與我們有什麼關系?難道說你是為了來和我的妻子重歸於好?”馬西莫盯著他的眼睛,把“我的妻子”這幾個字說得特別重。
蕾妮心虛地把馬西莫的手握住。那只手和平常一樣,溫暖,不失力量,和她習慣的一樣。
“不,我要去找她。我愛她。在臨走前,我只想知道那個孩子……他真的是我們的孩子嗎?”雷納多撥了撥頭發。他的頭發有點過長了,柔順地貼在臉頰上,“蕾妮,你在梅塞德斯鎮跟我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梅塞德斯鎮?你和他一起去了阿根廷?”馬西莫聽到這句話,突然想到蕾妮就在一個月前還和別的男人一起出游,現在卻躲在他的懷裡說愛他。這……他不由怒火中燒,一掌揮落了蕾妮放在辦公桌上的水晶相框。
水晶的碎片從地上濺起來,割花了照片的臉——馬西莫,蕾妮和瑞納多對著鏡頭笑著,和諧而又燦爛。
“馬西莫,你別這樣。我可以解釋……”蕾妮從來沒見過馬西莫發這麼大的火,她不禁顫抖著,像秋風中的寒蟬。
看著這樣的蕾妮,雷納多一下子想到在黑夜裡瑟瑟發抖的莫菲,不捨的情緒從心底油然升起。他輕輕地走近把她擁進懷裡。蕾妮想推開他,渾身卻沒有丁點力氣。
馬西莫轉身過來看到的就是這一畫面,他不禁更加憤怒,“那好吧,羅西尼夫人,如你所願我會跟你離婚的。
就讓你們重歸舊好吧!”說完他就向門口走去。
蕾妮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她掙脫雷納多的雙臂追上馬西莫,拉住他的衣袖……然而,她的手被決絕地甩開了,碰在辦公桌上發出響聲。
馬西莫的腳步停了下來,遲疑了一秒卻終還是沒有轉過身,大步走出辦公室,就這麼走出了蕾妮的生命……
當蕾妮回到家的時候,僕人告訴她馬西莫已經整理好行李離開了,並且還傳話說讓她與家庭律師聯系。蕾妮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好痛,比當年她和雷納多分手的時候還痛。也許她是習慣了,習慣了有馬西莫的生活,習慣了他的肩膀他的懷抱甚至是他身上的香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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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我回來了。”帶著兒子,蕾妮返回了巴黎。
花都的秋天異常美麗,濃濃的樹影開始漸漸地撒下一地的新黃,雖然寥落卻不蕭索。蕾妮又一次走進新區那幢灰色的大樓。
“父親。”蕾妮輕輕地敲門,在老杜邦讓她進去之後才慢慢地打開那扇阻隔他們父女之間感情的黑色的門。
“回來了。”年近60的老杜邦精神不錯,卻仍舊是幾十年不變的嚴肅表情,“你和馬西莫的事情我聽說了,傻孩子……”他沒有再說話,只是慈愛地看著蕾妮的臉。
他的女兒長大了,和6年前那個小姑娘不一樣了。她能夠選擇回來說明了她成熟到知道無論在世界上哪個角落,家總是最美好最安定的。
“是的。”她強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我很想念你,一直以來我都在想是否我做錯了。在羅馬的你是不是很幸福,但是你是個太堅強太倔強的孩子,我知道即使有什麼不開心你也不會向我求助。多虧馬西莫……”
她低下頭,經過此次的風波,她累了,也沒有力氣跟父親再對抗下去。而且她從羅馬子公司的事件也體會到了父親管理如此之大的公司需要的精力。種種艱辛,是她當大小姐的時候甚至是她工作一帆風順的時候從來都不曾想到過的。
瑞納多懂事地走過去抱住外公的腿,“外公,我想死你了。”
“我也想你啊,親愛的。”老杜邦在外孫面前終於摘下了戴了幾十年的“石頭面具”。也許他真的感覺到自己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了。他慈愛地笑著,把瑞納多抱上自己的腿。
突然間,小時候的記憶回到了蕾妮的腦海裡,一幕一幕的,不斷閃回……誰說父親不愛自己?他只是嚴格要求她,卻從來沒有打罵過她,而且他做的任何安排,現在看來,也都是為了她好。為她選擇了馬西莫,到意大利的求學,在羅馬開設分公司……蕾妮似乎在頃刻間明白了什麼。她撲到父親的腳邊,哭泣著:“爸爸,我錯了。爸爸。”
老杜邦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騰出一只手,輕輕地撫摩著蕾妮的頭發,就像一直以來他想做卻沒有做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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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楓丹白露區的燈光並沒有因為人夜而減弱。
瑞納多沉沉地睡去了,在蕾妮這個一直沒有改變的房間裡,蕾妮站在了窗外的露台上。這個一座維也納式的別墅,所以寬闊的露台一直延伸出好幾米,氣勢恢弘地展現著奧地利建築風格的美與獨特。
與雷納多的第一次見面也是在一座這樣的露台上,她幾乎有點記不清他當年的模樣了。而與馬西莫也是在那次的酒會上碰面的,他有風度但是很冷,讓她不自覺地就把他和雷納多進行了比較。的確,他沒有雷納多迷人但是他更像一個王者。
每一次的決斷,每一次的事件,他總是陪伴在自己的身旁;而雷納多卻是在逃避,他適合安靜的生活。這不是蕾妮想要的。
如果自己那時候就像現在這樣,她定會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抱。
撫摩著手上的白金鑽戒,她不敢輕易取下。只怕這一取,就沒有人能幫她戴上了。
“爸爸,你在哪裡?爸爸,我想你啊!”屋內傳來瑞納多的囈語,蕾妮連忙回到屋裡輕輕地摸著兒子的臉。
在這裡,馬西莫答應了幫她保住瑞納多;在這裡,他向她保證會一輩子愛她;在這裡……他永遠都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房裡靜得連一根頭發落下也會砸出響聲。
眼淚,眼淚又來了,一顆又一顆清楚地掛在了蕾妮的臉上。
她是愛上馬西莫了,是嗎?經過了六年,她還是愛上他了,不是嗎?那麼當初的堅持到現在還算什麼?
“還沒睡?”老杜邦走進她的房間,不期然看見她滿臉淚水。
“爸爸。”她用手抹了抹眼睛,想要掩飾,但那雙哭紅的眼睛卻早就洩露了心情。
父親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蕾妮,你這次回來,我想我應該交班給你了。經過環球收購事件,我相信你已經學到了很多東西,而我也要退休頤養天年了。”老杜邦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如既往地優雅。
“爸爸,如果當一個人學會了如何去愛,但是她卻失去了愛的機會,應該怎麼辦?”蕾妮拼命地搖著頭,“爸爸,我是不是省悟得太晚了?”
老杜邦不語,轉身望向窗外,深藍色的天幕上有幾顆寶石般的小點一閃一閃的,仿佛在訴說著對天空的依戀,“你知道嗎?孩子,”他慢慢轉過身來,意味深長耳朵說,“愛一個人永遠都不會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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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後
“爸爸,你說這樣好嗎?”蕾妮穿著黑色的晚禮服。
臉上塗著精致的妝,一副待嫁女兒的羞澀。她緊張地問著她的父親。是的,此刻她的心是忐忑的,她不確定馬西莫今天晚上會不會來。即使他來了,又會不會原諒自己。
“親愛的,你是最完美的。”老杜邦走到幕布前看了看黑壓壓的觀眾,然後往他們所安排的位置上看了看,滿意地笑了笑,“馬西莫來了,你一定要好好表現。我和你媽媽先下去了,一會見。”他輕輕在蕾妮的臉上吻了一下。
馬西莫來了,她的心突然跳得飛快。
“爸爸,”蕾妮拉住老杜邦的手,“謝謝你。”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了。父親幫她安排的這一切,再沒有利益的選擇,再沒有情勢的沖突,只是一個普通的父親為了女兒的幸福所安排了一場別致的演出,“我愛你,爸爸。”她飛快地在父親的臉上輕輕一吻,“還有你,媽媽。”
“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以誠摯的掌聲再一次請出安德裡亞-波切裡先生為我們演唱一首英文歌曲。”主持人飽含激情的話語中帶著濃濃的佛羅倫薩腔調。
蕾妮的手心開始冒汗,她走到波切裡身邊輕輕地挽住了這位盲人歌唱家,“謝謝你,安德裡亞。”
“蕾妮加油。”安德裡亞用他那融合和古典和現代聲線的嗓子說道。
坐在台下的馬西莫正百無聊賴地看著烏菲齊宮這個大廣場的景色。父母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非讓他陪他們到佛羅倫薩來聽這出音樂會。對於古典音樂他可不怎麼在行。
突然,掌聲響起了。那個盲人男歌手又被人牽引著,走到了台上。而那個牽引他的黑色影子吸引住了他的目光。那個女人很像蕾妮,同樣嬌小的身材,和棕黑的頭發,他的心又一次悸動起來。是的,是她,那個他守護了30年的小女孩,又成熟又美麗的妻子。他聽僕人們說她回巴黎了,她到佛羅倫薩來干什麼呢?
“女士們,先生們,首先我向大家介紹我的搭檔——蕾妮-羅西尼夫人,她將為我伴奏。這最後一首歌,我將送給她的丈夫馬西莫-羅西尼先生。”
聚光燈在這時候打到了馬西莫的身上,他的腦子一下子糟了。只得在父母的催促下站起來沖大家揮了揮手,望向舞台,鋼琴邊的蕾妮正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她是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嗎?他有點不敢相信。
這時候,樂隊的音樂響起了。
“There's wind that blows is calling your name, and it speaks to me again and again,telling me go to him,don't let him go,get him close to you then you'll know the meaning of love…… all I really know,is that I love you so. If it's the only thing I ever do that I know is true that I should love someone like you,”波切裡不愧為意大利最出色的歌唱家之一,這一首情歌經過他的嗓子唱出來仿佛是來自天籟的聲音。而這首歌又是他特別為蕾妮選的。那一句句“我一定要愛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就是蕾妮對馬西莫的承諾。
台下的聽眾都陶醉在他那美妙動人的歌聲中了,但是有一個人例外,馬西莫一直盯著台上那個在鋼琴琴鍵上飛快動著手指的女人。他的小女孩真的醒悟了嗎?他不能確定,害怕給自己太大希望之後卻又會一切成空。6年來,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心已經干瘡百孔再也經受不起任何打擊了。不,他不能再試了,以免會被傷得更痛。
他轉開眼睛,不再看她。
蕾妮看到他的舉動不禁傷心起來,是的,她傷害了他6年,現在她想愛的時候,她愛的人卻不想要她了。她應該怎麼辦?
慌忙中,按錯了幾個音,就連她自己都沒發現。淚水早已滿眶,卻還是一再地自我欺騙。
對於她,這是一個痛苦的時刻。對於他,又何嘗不是呢?但,只需要等待,等待自己忘記蕾妮,忘記這個讓他單戀到刻骨銘心的女子,那麼一切的過往都會煙消雲散的。就像這音樂會,終須還是要散場。怕只怕,這其中的痛苦,只能由自己來慢慢地嘗。
隨著那高亢的歌聲,那最動人的一句:“我一定要愛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安德裡亞唱下最後一個音,整場音樂會完滿地結束了。
“Encore,encore。”人們都叫著,希望能夠再聽到安德裡亞-波切裡的歌聲,有名天後級的人物曾說,如果上帝會說話,他的聲音必然如安德裡亞般動聽.
安德裡亞大手一揮,“我將把下面的時間交給我的朋友羅西尼夫人,我希望她能夠為這次的音樂會帶來一個完美的結局。”他朝著蕾妮輕輕地張開了手。
眼眶中閃動著晶瑩的淚光,蕾妮站到了話筒前,“馬西莫,現在我的心裡很亂。我知道也許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因為我以前的確太任性了,總是以自己為中心忽視你的愛情。我總是自怨自艾,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我是最不幸的人,其實我錯了,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我有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朋友愛我,我更有你來愛我。”
她開始泣不成聲了,“馬西莫,你能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愛你嗎?”
坐在台下的馬西莫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看著蕾妮哭泣他很不捨,但是卻害怕如此一來,他便真的再沒有決心離開她。於是,他只是絕然地坐在那裡,仿佛是一尊石像。
“原諒她,原諒她,原諒她,原諒她……”觀眾的掌聲從四面傳來,山一樣壓在他的身上讓他喘不氣來。他想平靜平靜,仔細地思考自己應該做什麼。他站起來,向著廣場的出口走去,沒聽到,身後蕾妮心碎的聲音。
觀眾們也停止了呼喊,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馬西莫,我愛你。”
聽到這句話,他稍微遲疑了一下腳步,卻還是沒轉過身,絕然離去。
霹靂,震破了回憶的花,血一般鮮紅的過往蔓延著,蕾妮卻無法挽回。
“爸爸,你不要我和媽媽了嗎?”突然,一個童稚的聲音響了起來。穿著小燕尾服,打著領結的小男孩突然從人群中跑了出來,抱住他的大腿,“爸爸……”小男孩眼睛紅紅的。
是瑞納多,馬西莫不禁轉身看著小男孩。
“爸爸,你真的不要我了嗎?”瑞納多的臉上充滿了與孩童年紀不相當的悲傷。從小,他就以有這樣一個爸爸而驕傲,他甚至還夢想將來有一天他能和爸爸一樣成為羅馬隊的隊長,“媽媽在巴黎的時候每天都在哭,她說她犯了錯誤,你不要我們了。爸爸,你不是說犯了錯誤改了就是好孩子嗎?為什麼媽媽犯了錯誤你就不要她了呢?”
改了就好,改了就好。這不就是他經常對孩子說的嗎?為什麼到了他的身上,他就如此放不下呢?以前爺爺讓他和蕾妮離婚的時候,他曾跟爺爺說過他願意等蕾妮。
即使要等她一輩子,他也不會輕易地放棄,難道他忘記了嗎?
懂得去愛一個人遠比被人愛還要幸福,這話不正是他說給爺爺聽的嗎?蕾妮,蕾妮,這個他傾盡了全身力氣去愛的女人現在站在他的面前請求他愛她,請求他的原諒,他又有什麼理由不去原諒她嗎?
思及此,他再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會受傷了,抱起瑞納多,大步地跨到台上。在那裡有他的妻子,有他一生的摯愛在等待著他。
“吻她,吻她,吻她……”觀眾們看見大團圓的劇碼,忍不住又發揮了意大利人的熱情,一起給這一對夫妻打氣。
“我愛你,蕾妮。”他緊緊吻住她的唇。
“我也愛你。”她的話被他吻進了嘴裡。
這時候,投影銀幕上打出幾行字——
最初的人類每個個體都是球狀的。長有四手四腳,脖子上頂著一個可以反向轉動的頭,頭上長著兩副完全一樣的面孔。由於他們過於強壯,又自高自大,經常攻擊諸神,宙斯便把他們劈成兩半。
球狀原人裡不存在愛。但被劈為兩半後,愛也就出現了:每一半都想念被分開的另一半。因此,每個人僅僅是他自己的一半。每個人都在永遠尋找著能夠使他重新完整的相反另一半。
——《阿裡斯托芬戲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