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的腳步踩著落葉的聲音響遍樟木林,漸行漸近……
不一會兒,頎長的身影在竹籬外停了下來。
歸去來。
穿過樹林,唐豫站瞪著眼前三個性格的墨刻大字。耳邊傳來思煙悠悠的吟誦和歎息——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以往這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覺今是而昨非……
時間才過了八點不久,山丘間的霧未散盡,陽光透過細細密密的樹葉灑了下來,照在竹籬內兩層樓高的古典建築上,憑添幾許虛幻。
他抬眼望向沿著牆邊植滿的紫羅蘭,沒來由地覺得情怯。
古式的木門開啟,楊緒宇緩緩走了出來,俞綺華繼之。
「俞姐?」唐豫驚訝。怎麼回事?他沒料想會見到她。
「嗨,老闆,幾個月沒見了。」俞綺華試圖緩和三人之間略嫌緊繃的氣氛。
只怪這裡太安靜……
三人無聲地互望著。三張臉各自寫滿一夜無眠的疲憊,以唐豫為最。
他四周打量了一圈,故意譏誚道:「這就是你負責了一年半載的休閒農場?」他越過兩人,大跨步走進茶坊。
滿室溫暖的花香茶香撲鼻,牆上掛滿的各式乾燥花和壓花、拼布畫首先進入他的眼簾。他愣住了。
「這裡的主人姓孫,不是你也不是我。我只是在這裡住了一年半的房客。」俞綺華回答了他的問題。
姓孫?他射向俞綺華的眼神銳利了起來。
「你們到底要我見誰?」他轉向楊緒宇尋求答案。他要的是思煙的墳,為什麼帶他到這裡來?
「思煙的父親?」他猜測。
這是最可能的答案。不過,他懷疑孫德范肯見他,畢竟,他是害死他女兒的兇手。
「不是,孫老醫師去世一年了,不過,沒錯,這是他留下來的茶坊。」楊緒宇一臉深意。
難怪……他幾乎可以想見思煙在此間移動的身影,到處都是她的影子——慢著,他又搞混了!他來這裡見的人不是孫思煙。不管是誰,絕不是孫思煙。
「人呢?」他低聲問道。
俞綺華瞥了眼牆上老式的時鐘,應道:
「到附近的花園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我希望你等會看見她時不要……」楊緒宇謹慎措辭:「不要太流露你的情緒,不管你有什麼想法,或是感覺,不要嚇到她。」
女的?他暗忖。對於兩人的故弄玄虛有些不耐,心頭卻莫名地蠢動。
林子裡傳來兩聲單車鈴聲,接著,是個女孩子的聲音,低低的,有些沙啞,帶點暖暖的鼻音。聲音愈來愈近……
「俞姐,你在嗎?我回來了!我們有客人是不是?街上的人告訴我,有輛黑色的轎車往我們這兒開來,現在車就停在林子外,你看到了嗎?是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人來了……」
女子捧著星辰花和雛菊側身進到屋裡,原本埋在花瓣中的臉看到了眼前地面一雙陌生的黑色皮鞋,立刻揚起笑容招呼道:
「嗨,早安。」
* * *
她不是思煙……
「你是誰?」面對著熟悉至極的五官,他冰冷的語調不帶一絲感情。
「你好,我叫易安,孫易安。昨晚俞姐和楊大哥說他們的老闆會過來,就是你吧?」女子輕快地回答,毫不掩飾見到他的喜悅……和些微的驚惶。
還有一些什麼,她說不出來,總之,她開心見到他。
夠了!
唐豫凌厲譴責的眼光一一掃過眼前的三人,不發一語,輕哼了一聲,懷著滿腔的憤怒疾步踏入林中。
哈哈哈!
他是鬼迷了心竅才會答應走這一趟!事情過了那麼多年,他還期待什麼?奇跡嗎?可笑至極!那女人……她憑什麼?憑什麼!
思煙有的她都有——住在屬於思煙的地方,有思煙的巧手,思湮沒有的快樂、活力、年輕……甚至,生命,她也有。
她甚至有著和思煙近似的長相!
看著思煙原本可以享有的一切完全被那女人承繼,他突然覺得好不值,替思煙不值。她憑什麼擁有思煙的一切!
乍見她的那一剎那,他還以為……以為是思煙回來了。只是,興奮的感覺還沒來得及升起,隨即被更強烈的失落取代。
她不是他這些日子以來期待的人!思湮沒那麼白,沒那麼瘦,也高她一些,更不會像她一樣輕易露出笑容,像個傻瓜一樣。雖然五官如此接近、如此相似,但,不是就不是!
在盛怒和絕望之下,他恣意踢起地面上乾枯泛黃的樹葉,一遍又一遍,一遍一遍不停息……方落了地的葉子復又被捲起,上上下下,在半空中飄零成雨。
「啊——啊——」腳下的行動仍不滿足,他縱聲嘶喊出他的抑鬱。
耀眼的褐黃色葉雨中,一條細瘦的身影走進共享。
他發現了。
漸漸的,他停止動作,停止嘶喊。最後一片葉片回到地面,一雙冷眼冷冽地瞪視著她。
她不是在裝傻,就是瞎了眼沒發現,因為她的面容歡喜依舊。
「聽見沒?它們在說謝謝你……」她無畏地笑望著他,從地面上拾起一片枯葉。
「你知道嗎?你讓這些葉子重新又活一次,而且活得比前一次燦爛、耀眼,而且更精采。」她舉高葉片,放下,讓它招搖著風,以極美的姿態翻滾,落地。
這女人瘋了嗎?
唐豫側過身,眼神無意識地望向前方。這原本該是屬於思煙的……這所有的一切。
「你沒想過,對不對?你看,所有人都會說這些乾枯的葉子沒什麼價值,可是,它們在這裡,在你腳下,讓你發洩你的不滿,也讓我見識到這一場美麗的景色,你說,它們的存在不是很有價值嗎?」
「你無聊。」他用冷然回報她。
她定定地打量著他,有些不解。
「你一直這麼譏誚嗎?」若是如此,沒道理俞姐和楊大哥談到他時的語氣,會那麼充滿尊敬和友愛。
繼而,她輕輕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在生我的氣,對不對?因為我不是你期待見到的人?」他冷哼一聲。「你知道什麼!」
她不帶火氣地笑了笑,不理會他莫名的怒火。
昨天,楊緒宇見到她之後,和他同樣有著錯愕的第一個反應,或許,去年俞綺華遇到她時,也是一樣的。不過他們的反應都沒有眼前的他強烈。這也難怪……她從俞綺華口中得知他與思煙的事情,也知道他做了她一日的姐夫。
他一定很愛思煙……
「你臉上寫明的期待與失望的落差太大,每個人都看得出來。」她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好心告訴他:「或許你會想知道,我跟思煙是雙胞姐妹。我爸說她是姐姐,我是妹妹——」
她的表情突然俏皮了起來。
「可是老實說,我老覺得我才是姐姐。我爸說,她讓他在產房外等了十幾個小時,害他等得只想抽煙,所以用『思煙』給她起名,這名字很棒吧?超有詩意的。」見他沒回應,她興致不減,續道:「至於我,我在她之後不到一分鐘就蹦出來了,更恐怖的是,我是笑著出生的,所以我叫易安。你信不信?」她的眼神發亮。
他聽過前半段。他問思煙為什麼叫思煙,她也是這麼說的。後半段太荒謬……不過,他沒打算回應。
「我跟她長得很像,是不是?」她斜頭頭,巧笑倩兮問道。
這樣的態度令他感到厭惡。
「她比你漂亮百萬倍!」他忿憤地脫口而出。「我知道。」她贊同地點點頭。「我爸也是這麼說的,他說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孩子。可是每次我問我爸,說雙胞胎不是會長得一樣嗎?他卻只說長得太美會帶來不幸……我爸說思煙就是太漂亮了,才會薄命。我真想看看我們以前的照片,看看思煙有多美,可是我爸說照片都留在老家了……只是,現在我爸也不在了,所以我不能回去,我甚至不知道老家在哪——」
「你不知道?」他的口氣很沖。
她原本光采的臉色一黯,低頭淡淡地答道:「有些事情,我記得不那麼清楚……」她復又望向他,神采又回到她清秀稚氣的臉上,「可是我爸把我該知道的都告訴我了。」她點點頭,像是強調她的話似的。
天,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翻了個白眼瞪向天空。
顯而易見的是,她與思煙的性情相去千萬里。
不,或許沒那麼大……他忽爾憶起思煙不經意時流露出的童心、慧黠的笑,和她老愛把花貼近鼻子聞香的孩子氣。
回憶頓時讓他柔和了眉眼嘴角。
陣陣涼風送來遠處花田的清香,他收起對她百分之一的排斥,細細打量她仰著頭聽風的模樣,和一臉溫純的笑意。
自見到她,她一直是這樣的神情……
她有著與思煙幾乎相同的五官和身形……久違了,這副樣貌。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對思煙的思念有多深刻。
思煙笑起來也是這副模樣,少了冰冷,少了憂鬱,極美。
也極少見。
風吹得強了,孫易安拂定騷動的發,額前右頰髮際醒目的肉疤頓失掩蓋。
唐豫心頭陡地一跳,三兩步走到她身邊,拉開她的手,厲聲問道!
「這是什麼?」
近看,才發現她右額上一道道細白的疤往那道猙獰的肉疤收緊,而且她的皮膚白得極不自然。
他們是怎麼說的——車禍當時,思煙右邊的額頭撞上了擋風玻璃,流了滿臉的血。如果傷痕癒合復原,留下的應該就是這樣的疤痕,是不是?他突然的激動令她眉心微鎖——她從來沒讓人那麼近看過她,惶惑地趕緊用手遮住。
「你看不出來嗎?是疤——」
白癡!
「我是問你,這怎麼來的!」他不顧自己的動作粗魯,扯痛了清瘦的她。他要答案。
「車禍——」
他聞言屏息。
「什麼車禍?」
看見他眼裡閃爍著鬼魅般的期望,她倏然瞭解他失控的原因。
「你……你弄錯了,我不是你朝思暮想的思煙。」她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不帶顫抖地告訴他。
「那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六年前,思煙出車禍的第二天,我也出了車禍。我騎腳踏車和一輛小卡車對撞,我被捲進車子底下……」就這樣撞壞了腦袋——她沒說。
事實是,車禍發生以前的事,她一樣也記不得,六年後的現在亦然。
「怎麼會這麼巧!」他不相信。
她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該怎麼告訴他,她自己也不明所以?
「人家說的,雙胞胎的聯繫。」這也是爸爸告訴她的……她和思煙從小就常有同樣的想法、同樣的遭遇,即使身在兩地也一樣。外人總是難以想像,甚至,連她自己也是。
「怎麼會這麼巧!」他低喃著,還是無法接受。「信不信由你。」
她清澄的眼光是如此坦然無畏……
看著她,唐豫漸漸冷靜下來。如果她是思煙,絕不可能如此平靜自持地編出這麼一套謊言來欺騙他,是不是?何況,沒這個必要。
他鬆開手,讓她退後幾個大步,看著她額前的發重新流洩下來,覆住傷疤。
頓時,她又變回易安了。
他試圖掩住心頭乍起的失落。
「如、如果沒事,我……我得去工作了。」說著,她驚魂未定地轉身跑步回到茶坊。
* * *
她果然與思煙大不相同……
看著孫易安在人群間穿梭、閒談,笑容可掬的態度親切怡人,有時則顯得稚氣未脫,他更加厭煩起來。
思煙不會這麼做的。她一向喜愛清淨不染塵的生活方式。
原本,他其實可以二話不說地離開,不過,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走了回來。
一回到茶坊,楊緒宇和俞綺華便拉他在角落坐下,開始劈哩啪啦談著公司目前的處境,說來說去,不離什麼創業維艱、守城不易之類的。
事實上,他們叨叨絮絮念的他壓根沒聽進,雷達般的眼神始終追逐著孫易安穿梭來去的身影。「她真的跟思煙是雙胞胎?」對於這一點,他始終無法實信。
「不然,你有更好的解釋嗎?」俞綺華淡淡地回他。
「那她二十七歲了……」他喃喃著。
可是……未施脂粉的她看起來那麼純淨、稚氣,甚至比當年的思煙還年輕,他沒辦法相信。
時近中午,茶坊裡原本寥寥無幾的人影突然多了起來。
唐豫注意到她與客人交談的時間多過於煮茶、做生意,好像這些人是來陪伴她的。然而更多數的時間,她就安安靜靜的待在工作台前,手中不離那些乾燥的花花草草,或是顏色繽紛的布料。
他發現不論忙碌與否,她對每個人的態度同樣溫暖可親。別人這麼做可能顯得矯情俗氣,然而同樣的噓寒問暖由她做來,卻是再自然不過。
幾次,俞綺華和楊緒宇看易安進進出出的忙碌樣,像是心有靈犀似地同時起身想幫忙,不過,都被她回絕了。
「你們忙你們的,我忙我的。」她是這麼說的。不知怎的,有唐豫在一旁,她顯得拘謹許多。話才說完,又有客人進門,她便去招待了。
看她煮水、泡茶的動作是一種享受。嫻熟優雅,偶有不順,也顯得自然——她顯然樂在其中。
若非定神細看,絕不會發現細密的汗珠在她的額前閃亮……
「同樣的動作她做了幾千、幾萬次,才能到今天這樣熟練的地步。」俞綺華幽幽弊釋道。
「怎麼說?」唐豫的語氣淡然,似是不怎麼在乎答案。
「她手上的關節、肌肉和肌腱都傷得很嚴重。你可能不相信,一年多以前,她還夠資格領殘障手冊……」
唐豫的厲眼轉向俞綺華……他有興趣聽了。「她的命算是被閻羅王從鬼門關丟回來的。她再睜開眼睛,真正算意識清醒,能與人交談時,距離車禍已經過了三個月。醒來後,她又住了一年半的醫院,接受大大小小幾十次的手術,縫合、植皮、整容、復建……剛出院時,她連轉鎖、開瓦斯、拿剪刀這類的動作都做不來。是她父親逼著她一次一次地練習,像上學校一樣,每天排了課程進度表,從學寫字、燒開水這樣簡單的日常動作學起……」
孫德范是個嚴厲的老師。當時為骨癌所苦的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只焦急地希望女兒能盡早擁有獨立生活的能力,他才能死得無憾。繳清龐大的醫藥費後,他將僅剩的積蓄用來開這家茶坊,就是希望女兒將來能自食其力。
只是,孫易安雖有心學,但車禍後的她反應遲緩許多,學習起來吃力,卻事倍功半。
一年半前,俞綺華來到台南,發現的便是這樣一對父女——一個積勞、積鬱、積忿成疾的父親;一個茫然、挫折,動輒哭泣流淚的女兒。
三個月後,孫德范在憂慮中極不瞑目地過世,把什麼都沒學好的孫易安托付給她。
然而,或許是受到父親死亡的刺激,孫易安突然警醒於自己的無依。一時間,她像是開竅了,讀著父親留給她的筆記,從頭自力認真地學習各項技能,並且廣泛地閱讀,吸取各類知識,遇到困難便求教於俞綺華。一年多的努力,除了告慰父親之外,更為了彌補幾年來與外界隔絕的空白。
「別看她快快樂樂、悠悠閒閒的,那只是表面。即使是平常的聊天,她也是認真的;不管做什麼,儘管別人不當回事,她也毫不馬虎,做起來比所有人都用心。這一年來她邊看邊學邊做,才有了這樣長足的進步。」
旁人可以不在乎她、不理會她、視她為無物……然而,她一樣自重,也同樣重視別人。
他靜靜地看著孫易安。
她一個人燒水、一個人煮茶、一個人哭、一個人笑、一個人生活……
突然,他胸口一悶,心跳得好沉好沉,罪惡感猛然來襲——
是他害她孤伶一人的。
在她自在開懷的時候,只有一個人;她悲傷難過,還是一個人……
因為他害死了她的雙生姐姐。連她父親積勞而死,他也有責任。
他曾不平地自問:公道是怎麼回事?思煙死了,欠他的情感她以命相償,他卻無從索回她欠他的歉疚和情感。那麼易安呢?
雙胞胎的聯繫……她是這麼說的。
是他間接造成了她的車禍。除了害死她姐之外,他還害了她。她可以不用這麼辛苦地從頭來過,她本來可以擁有完整的家庭和一帆風順的人生,因為他,她的生命陡地轉了個大彎。
他是她悲劇的起源——
而他竟然還輕視她、厭惡她!
強烈的自我厭惡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猛地起身,沒注意到孫易安正好提了一壺熱茶過來——
「啊!」熱水打翻在兩人身上,孫易安的手臂被燙個正著。自車禍之後,她對熱燙的東西向來謹慎,也一向自我保護得極好;看著熱水翻灑出來,她整個人被嚇住了。
埋在心裡已久的恐懼再度滋生……燙!
唐豫趕緊拉高孫易安的袖子,看到她幾乎是立刻翻紅的手臂,便拖著她往洗手間衝去,將她的手放在水台上,水龍頭對著她的傷處直衝。
她幾次想掙回自己的手,卻被他止住。
他繃著一張臉潑著水,好讓大片的傷處都均勻浸到水,粗魯的動作在看清她手上白皙得幾乎沒有血色的皮膚時,不禁放輕。
他略抬起頭,看見了她蒼白的臉色和身上輕微的顫抖。那種茫然,像是水中即將溺斃的人,在極度期待和極度絕望的輪流交互侵襲下,徹底的不知所措。
「沒事了……不過是一點意外。」話出口後,他才發現自己竟然試圖安慰她。
他真正該說的是「抱歉」,但才這麼想著,他便心煩意亂。
聽見他的話,她感覺像從深層的恐懼和絕望中被拉出。
她眨眨眼,想眨去眼底乍然升起的酸澀。
為什麼無緣無故想哭?真是莫名其妙……
「還痛?走吧,送你去醫院。」說著,他又扯著她,準備往門外走去。
「不,不用了,我有藥……」各式各樣的藥,外用藥、內服藥、消炎藥、鎮痛藥、感冒藥……和一堆奇奇怪怪喊不出名字的藥。
他皺起眉頭,考慮著該怎麼做比較恰當。被熱水灼傷或許沒什麼,但面積不算小……
「你放心,醫生教過我怎麼處理,這點小傷真的用不著上醫院。」她再次保證,小巧的臉上過於堅決。她是真的真的不想再回到醫院,再面對那慘烈的白。
她堅定地望著他,眼睛餘光瞄到他胸前濕透的襯衫,這才想起他也被熱水潑灑到了。幾乎大半壺熱水都倒在他身上……
「啊,你淨是處理我的傷,你自己——」
「我沒事。」
話雖如此,經她提醒,他這才發現從胸前到腰間一片灼痛著。突地,他察覺自己方纔的心軟。
不,不能再這麼輕易付出了。他提醒自己。
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即使對孫易安有愧疚,她也不是他的責任。如果生命是一條直線,他與孫易安的,就注定只能在這一點交會,再來,只有漸行漸遠的份了。
俞綺華從外面走了進來,手上拿著醫藥箱。
「老闆,這裡我來就好。你……」心照不宣,她沒再說下去。
唐豫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大跨步地離開。「你確定你沒事嗎?」門外,楊緒宇迎面走來,擔心地問道。
「跟俞副總說一聲,明天我會去察看農場開發的情況,請她提出報告。我要看看她有沒有失職。」他的聲音冷硬不容情。
說罷,唐豫離去。
楊緒宇進到洗手間,孫易安沒發現他。他的眼光與俞綺華在鏡中相遇,無聲地互換了一眼擔心與決心。
次日,「歸去來」茶坊發生了一起火災。
二樓的儲藏室因電線走火而起火燃燒。幸好,去視察工程進度的俞綺華和楊緒宇帶著工程師趕了回來,在他們的幫助下,火勢才沒蔓延開。但是,二樓燒去了一角,必須稍事整修才能重新營業。
驚魂未定的孫易安,在俞綺華的協助下,隨意收拾了一些衣物,含淚茫然地上了車,隨著她離開。
看著熟悉的茶坊、樟木林、老街一一被拋在身後,她的心底突然一陣恐慌。
這種恐慌是她熟悉的……如此熟悉,強烈到讓她幾乎昏眩,她確定自己曾經有過這種感覺像童養媳被陌生人帶離家裡,眼前是一片未知的世界。
她怕……
她轉身趴在座椅上,將整張臉貼向後車窗,慌亂的眼神還想尋找父親留給她的茶館,只是,看不見了,眼淚簌簌落下……
她知道俞綺華正用憂慮的眼光望著她,但她就是無法收拾起愴然低落的心情。
車行漸遠,這才明白,什麼叫遲遲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