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
經過了一夜纏綿細密的春雨,此刻的空氣是清涼宜人的。拂曉的朝陽輕快地躍出地平線,燦爛地灑下一地繽紛,宣示著這將是充滿希望的新的一天。
閔雨楓靜靜地靠坐在落地窗前的雙人躺椅上,望著遠處猶罩在薄霧中的低緩丘陵。即使一夜未合眼,眼眸仍晶瑩清澈,身上僅著了件寬大的白色純棉襯衫——從衣服的尺寸來看,顯然是男人的——袖子在她的手腕處反折了兩折,襯衫的下擺則親密地依著她白皙修長的玉腿,襯托出她的慵懶和隨意。
陣陣清晨的涼風從未關上的落地窗吹進房裡,揚起水藍色的窗簾,也吹起她披肩的長髮,如潮汐般起起落落,隨著風的暫歇,柔細的發瀑也棲回了她的肩頭。
她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再睜開眼睛時,眼眶中竟含著閃閃的淚光。
夠了,真的夠了。她坐了一夜、等了一夜、盼了一夜,也想了一夜。雖然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卻沒想到真正等到之時,竟會如此地教人痛心。
該是離開的時候了……她眨回淚水,露出淡淡的笑意,起身走向寬敞的大床,冷冷地看著床頭的牆上掛著的大幅結婚照。不用懷疑,照片中洋溢著幸福光采的年輕女孩是她沒錯——清麗可人的粉頰上,是一派全然的單純與滿足。身邊依偎著的瀟灑男子,一臉的溫柔笑意,正寵溺地看著她。
當時,他們心中所想著的,可是永遠?
閔雨楓走進更衣室,換上一套輕便的純白洋裝,拿出她早已收拾好的皮箱。正準備離開之時,卻遲疑地回頭看著剛剛換下的襯衫,然後歎了口氣,將折好的襯衫放進皮箱。
她在枕上留了封信,環顧了一眼這個即將走入回憶的房間,轉身離開,進到兒子的房裡。
「小晨,該走嘍!」
小小的單人床上,一個穿著整潔的小男孩安靜地坐著。可愛的臉龐透出兩朵紅暈,穿了球鞋的腳不住地晃著,看來既天真、又懂事,應該是感覺到了今天的不尋常吧!
滕智晨一見到母親進門喚他,立刻跳下床,自動地背起閔雨楓早已為他收拾好的小號背包及水壺,然後走過去牽起母親的手。
「走吧!」他仰著頭對閔雨楓笑道,模樣像極了學生時期的滕洛寒。
洛寒……她輕歎口氣,腦海中不禁浮現十年前和滕洛寒相識的情景……※※※
閔雨楓一手拿著從佈告欄上撕下的招租紅單,另一手提著一隻老舊的皮袋,在不甚整齊的巷弄中來回穿梭。袋子裡裝著的,是她從台北叔父家帶來的一些簡單行李,也是她十八歲的生命中僅有的財產。她帶著歡欣的心情,頂著艷陽,一面仔細地對照門牌號碼。
九月二十日,台南C大的註冊日;而她,正是外文系的新鮮人。
從今天起,她就要擺脫陰暗的過去,獨自飛翔。
寄人籬下了十年,她等待的就是這一刻,再也沒有洗不完的衣服、煮不完的飯、挨不完的罵……她自由了!
閔雨楓強忍住差點逸出嘴角的笑意,她可不希望被路人當成瘋子。又將思緒拉回手中的地址。
首先,她必須找個落腳的地方,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地方。不用太好,因為她付不起太多的房租,反正她的東西不多,兩坪大的空間就可以了;而手上拿的這張地址是她唯一的機會,因為它的月租只要一千五百元。
剛才她邊撕紅單子,手還邊發著抖,不敢相信竟然會有這麼便宜的房租!其它一同貼出來的紅單子,幾乎都是清一色的雅房三千元、套房四千元,房租貴得讓她咋舌。看著手中的紅單子,不管是騙局還是幌子,她都決定冒險一試。
閔雨楓加快腳步。不知道這張告示貼出來多久了,最好不要被人捷足先登,否則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隨著彎彎拐拐的小巷子前進,到了一棟看來屋齡甚久的老公寓前,閔雨楓眼睛一亮。
終於找到了!
雖然看起來其貌不揚,但是,她一眼就決定這是屬於她的。不管屋子的主人怎麼說,她是租定了。
她氣喘吁吁地上了五樓,興奮地按了兩下電鈴。
沒人應門。
她伸出手準備再按一次。
「你是幹什麼的?」
背後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嚇著了她,她轉過身,發現自己正面對著一具寬闊的胸膛,她趕緊調整視線直視那人。
好高的男孩!不修邊幅的模樣,表情冷得嚇人,為什麼他看起來那麼生氣?閔雨楓只顧沉思著,卻忘了要開口。
滕洛寒一夜沒睡,剛剛才將設計圖寄出,現在只想好好睡上一大覺,哪怕核戰爆發也不管;沒想到才一回到家門口,就看見了這名不速之客。他不耐煩地瞥了身前嬌小的女孩一眼,心想她八成是那些吃飽了沒事幹,成天追著帥哥跑的女孩子之一;不幸的是,他向來是這群癡女的目標,這也是這兩個禮拜以來,第N個到他家門口站崗的女孩子了。
她們真是愈來愈過分了!以前她們最多只到樓下,現在竟然敢上樓了,真是世風日下……滕洛寒心裡滿是不屑。
閔雨楓看著他眼中佈滿的血絲,嘴角撇成一種不耐煩的角度,開始擔心她是不是遇上什麼劫財劫色的大壞蛋了……他歎了口氣,用著容忍的口氣說道:「對不起,你擋住我的路了。」
這是他的……難道他就是房子的主人?
閔雨楓忘記自己的擔憂,倏地捉住他的衣袖,用興奮的口吻說道:「這是你的房子?是你貼的告示說要分租的,是不是?租出去了沒有?我要租,我一定要租,請你租給我!」
滕洛寒皺起眉頭,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女孩。
「你搞清楚!上面明明寫著『限男性』!你另外找別的房子吧!」要是他願意分租給女孩子的話,只怕這裡早就爆滿了,還輪得到她?!
說罷,滕洛寒像拎小雞似的一把捉住閔雨楓,輕鬆地往身後一放,然後逕自開門進屋。
限男性!
閔雨楓不敢置信地看著缺了一角的紅單,難道就是缺了的那一角?
看著她的「希望」打開門,眼看就要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外,她的心幾乎快枯萎了……就在滕洛寒拉上鐵門的剎那,一陣如風的身影鑽了進來,隨著鐵門「碰」地關上,那名奇怪的女孩子已經安然進到門內了。一雙含淚的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他,一手還扯著他的衣襟。
「不管,我一定要租!」閔雨楓倔強地說道。她不相信自己的直覺會騙人,她明明感覺到這房子會是她的!
「你……講不講理啊?我說了只租給男生——」
「我付同樣的租金給你,我會躲得遠遠的,不會吵你。我還可以幫你整理房子,男生的優點我都有,你可以把我當男孩子看,我不介意……」
滕洛寒啞口無言地望著她。他知道自己應該把她丟到門外的,可是……他從沒見過一個女孩子在即將落淚的時刻,還能用這麼專制的語氣說話。
這讓他感覺奇異地不忍……※※※
該死!
他終究沒把這個女孩子丟出門。
「……這就是我的房間嗎?太好了,我很滿意!沒想到這麼大……不、不,我隨便說說的,你絕對不能提高房租……」
就在閔雨楓喋喋不休之際,滕洛寒已經在心裡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了。他肯定是見鬼啦,否則怎麼會答應租給一個女孩子?
閔雨楓看著他一臉鬱悶卻義無反顧的樣子,心裡不禁浮起一絲愧疚,情況看來好像是她欺負了這個老實人。
開學之後,她才知道原來她的同居人並不是省油的燈。正在就讀C大建築系的滕洛寒在學校可是個不折不扣的風雲人物,他所設計的建築圖曾連續獲得兩屆設計大獎。也或許是因為他當過兵,大同學們三歲吧,在他們的眼中,他簡直是個偶像;再加上他甚少參與繫上或是學校的活動,添加了許多神秘性,更別說他瀟灑的外表、不羈的打扮是如何地吸引一干女孩子為他心折、心儀了。
一開始,有他這個室友簡直是個災難;宿舍外總是有女孩子來來去去地守候,甚至在路上攔截她,質問他們倆的關係,電話騷擾更是從未停止。甚至她用一個月一千五百元租下來的房間,竟然有人出價到一萬元想向她租下!若非礙於已經和他這個二房東簽約,不然她真的會答應。
相處時日一久,閔雨楓才發現原來兩人的處境相同。她每天忙著翻譯影集、他忙著趕建築設計圖,為的都是張羅自己的生活起居;常常到了半夜,兩人都還在挑燈夜戰。有時候,滕洛寒會過來敲她的房門,要她也休息一下,兩人或是聊天、或是吃碗泡麵,然後再各自回房奮戰。兩人心知肚明各人有各人的傷痛,都不願去打探對方的過去。
泡麵是滕洛寒最習慣的食物,不只是因為它便宜,更因為它方便。但閔雨楓可不願每天以泡麵為生,套句當時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我才不要死了以後當木乃伊呢!」因此,她決定接管兩人的飲食。但這可不是沒有條件的,材料費他必須全權負責。原本滕洛寒對這個提案的反應是嗤之以鼻,但是在嘗過了她的手藝之後,只得全面投降了。
後來,他們又發明了一些省錢的方法,例如半夜趕稿或是趕作業的時候,他們可以集中在一個房裡,因為挑燈夜戰的電費實在太傷了。但總是滕洛寒到她的房間,因為他的房間真是亂得可以,閔雨楓不願屈就自己塞進他的狗窩;最後,他更直接把自己視如寶貝的特製繪圖桌安頓在她的房裡。
就這樣共同生活了一年,倒也和樂融融。尤其是當其中一人領到稿費的時候,他們便大肆慶祝。但所謂的「大肆慶祝」,也不過是晚餐加點菜、加點飲料、加點零食罷了,完全是陽春式的。
閔雨楓上了大二之後,果真應驗了「大一嬌、大二俏」那句俗語。不知怎地,在房子外守候、打電話騷擾的不再只是滕洛寒的親衛隊了,更多的是覬覦閔雨楓的男同學。一開始,他還能自在地調侃她以前的反應過度,但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臉色卻愈來愈難看,對她回家的時間也計較起來,甚至提議每天接她回家。
有一次,閔雨楓破例參加學會的活動,一直到將近十二點才回家,一進門就看到他一臉陰霾地站在陽台上抽煙。她知道他在等她,正打算向他道謝,並且跟他分享一日來的心情時,他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說聲「花蝴蝶終於回來了」就回房了。
閔雨楓心裡委屈極了。天曉得她寧願回來陪他一起吃她沒有一點好感的泡麵,或者是對他的房間來一次大掃除,也不願和那些同學、學長、學姊、學弟、學妹們玩一些無聊的遊戲;這正是她想與他分享的心得,而他的反應竟是如此傷人!但繼而一想,他有什麼權利這樣干涉她的生活?
就這樣,他們冷戰了一個多星期,他們仍各自過自己的生活、趕自己的稿,滕洛寒又開始以泡麵為生,閔雨楓也不再動手做飯。她告訴自己,滕洛寒和她只是室友的關係,就回復到原來的樣子吧,這樣對兩個人都好。
但是,她為什麼這麼不快樂呢?
以前,和他一起趕稿是種樂趣;前一秒鐘,他可能正專心地繪他的圖,後一秒鐘,他卻可能跑過來把玩她的頭髮,或者說個笑話逗她開心。每晚都是她先體力不支、累得睡眼迷濛,滕洛寒看她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總是過來抱她上床,幫她蓋被;而她一沾枕就人事不知,不知道他趕圖趕到幾點,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回房的。
但是,這一個星期以來,她的生活卻好像失了重心,沒有什麼快樂悲傷,只是這樣日復一日。她知道滕洛寒也不好受,就她所知,他雖然會抽煙,卻不喜歡抽;可是,這幾天家裡卻總是瀰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煙味,垃圾桶裡也常常有幾個空啤酒罐。她不喜歡看他這樣糟蹋自己的健康,也不喜歡他們不經意地在學校、在家裡碰面時,他像個陌生人似的對她視而不見。他愈是這麼做,她就愈是氣憤、愈是痛心。最後,索性愈來愈晚歸,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一天,閔雨楓和同學討論作業到十一點,她知道同組的兩個男同學林奇凌、蔡致峰一直藉故拖延時間,好讓她能在他們的住處留宿一晚。其他的女同學似乎沒有異議,但她仍執意速戰速決;一討論完,便起身向其他人告別。她知道大家都有些失望,但她更不希望自己的三心二意會讓其他人產生錯覺,以為她是個等待愛情的女孩子;另一個她不願承認的原因是,她不想太晚回去,讓滕洛寒不高興。
於是,她離開了。
在回家的路上,她習慣性地抬頭看向滿天的星斗……在南部求學的另一個好處是,幾乎夜夜都能看到明亮的星空,感覺像被看顧似的溫暖。突然,她想到了滕洛寒,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趕稿、是不是又抽了一堆煙、還喝了酒……接著,她暗罵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在乎他?她晚歸又如何?他抽煙、喝酒又如何?
倏地,她感覺到背後不遠處傳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似乎不止一人。她故意加快腳步,而身後的人也跟得更緊了……她感覺自己的心好像要跳出喉嚨了,但她仍強迫自己鎮定,仔細觀察周圍的環境;這才發現這一路上連盞路燈都沒有,只有微亮的星光照亮眼前的路。她知道,如果身後的人果真覬覦她,那麼這裡絕對是他們選擇動手的地方……她走得更快了,眼睛盯著約一百公尺外的轉角;她知道,只要一過轉角,就有路燈和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屆時,她就安全了。
身後的人顯然看透了她的想法,一個箭步從她身後圍上前,她失聲驚叫……※※※
滕洛寒一直待在房裡。他知道自己感冒了,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可是答應了下個星期把這一份草圖交給「鴻圖」,他得如期完成,於是只好盡力趕工。
雖然他一直讓自己保持忙碌的狀態,卻不能克制自己不斷飄向閔雨楓的心思。他看了一眼手錶,發現已經十一點了,而她竟然還沒有回來!這幾天她總是回來得晚,但從來不曾超過十一點,通常,他習慣站在陽台上等她,等見到她的身影轉過街角,進入他的視線時,他才肯放心地回房;一來,因為她平安回家了,二來,是因為她總是一個人回來,沒有那些像蒼蠅般的護花使者跟隨著。
又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心煩地放下筆,起身離開充滿煙味、酒味的房間,走到陽台。不耐煩地探手想要拿根煙,又厭惡地放棄這個念頭;他從來就不喜歡抽煙,原以為抽煙、喝酒能讓他好過一點,不再為那個叫閔雨楓的室友心煩,早知道沒有用,他也不會多此一舉。
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子讓他有過這種感覺,他也不知道閔雨楓是怎麼做到的。一開始,他只覺得跟她在一起的感覺很舒服、很溫暖,尤其是半夜挑燈夜戰的時候,他喜歡她一派從容的樣子,慧黠的雙眼似乎能看透他,卻從來不窺探。他也喜歡逗她,看她氣呼呼地失去平常的冷靜;他更沉迷而不可自拔的是她的手藝——菜式不複雜、花稍,卻是道地、可口的家常小菜。漸漸地,他愈來愈習慣和她在一起的感覺,也不再試圖分析他對她究竟是什麼感情,只覺得順其自然就好。他也沒想到自己會為了她的晚歸而生氣,但有一大半是氣自己竟然那麼在乎她。畢竟,她有自己的生活,晚歸是免不了的事,他自己何嘗不也是一樣。
他想,他欠她一個道歉。
想通了之後,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誠懇地向她道歉,讓兩個人的關係再度像以前一樣。他開了門衝下樓,打算到她回家必經的路上等她。
在C大和他們的住處之間必須經過兩所工專,這是途中最陰暗、行人最稀少的路段。滕洛寒懷著興奮與期待的心情,疾步跑過夜晚微涼、無人的街道,只為了快點見到閔雨楓,對她訴說他的歉意和思念。
一陣刺耳的尖叫聲震天響起。
是雨楓!
他刻不容緩地拔腿跑向聲音的來源,一轉過街角,便看到受困的她。
「你們要幹什麼?」
閔雨楓如釋重負地衝至他身旁,第一次感覺他身上淡淡的煙味竟如此溫暖。
「我們找我們的樂子,你管不著!」其中一個男孩子露出猥褻的笑,邪惡地說。
閔雨楓這才發現跟蹤她的人是三個穿著高中制服的男孩,看起來臉上稚氣未脫,卻都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
「平常我是懶得管,可惜你們瞎了眼,竟敢動我的人,我非管不可!」滕洛寒緊盯著三人,仍是那副冷靜的樣子。
「學長……」閔雨楓被他的話嚇著了,他說她是他的人,這是什麼意思?
滕洛寒這才看向她,脫下身上外加的薄襯衫,披在閔雨楓身上。
「別擔心,這點場面我還應付得了,你自己小心點。」說罷,他走近三人,開始一場令她膽戰心驚的肉搏戰。
她看著滕洛寒以一敵三,但手法凌厲、力道十足,絲毫不因以寡敵眾而落居下風,反而有種復仇天使的氣勢,教人不寒而慄。原先,閔雨楓真的有些擔心,畢竟她從沒有看過滕洛寒打架,她怕他會為了她而受重傷。正打算要離開去報警,卻發現他已經掌握住情勢,那三個男孩已顯得力不從心,只能勉強還擊,稍微抵擋滕洛寒未曾減緩的攻勢罷了。
過了好一會兒,閔雨楓發現三人已無招架之力,而滕洛寒卻像還沒有打夠似的,拳頭、膝蓋像雨點似的輪流落在三個人身上,她這才趕緊衝到滕洛寒身邊,用力拉開他。
「別再打了!學長,再打下去,他們就死定了!學長……」閔雨楓擔心地喊道。她幾乎為滕洛寒眼中冒出的恨意而畏縮,但她知道,若她不想辦法勸住他,他不會輕易罷手。「學長,別再打了,好不好?我好冷哦,我想回家,我們回去了,好不好?」她故意將嗓音放柔,兩手撐在滕洛寒寬闊的胸膛前,不讓他有機會衝向躺在地上苟延殘喘的三個混混。
漸漸地,閔雨楓感覺滕洛寒不再像剛才那麼緊繃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一手搭上閔雨楓的肩,將她拉近自己。
「冷了吧?那麼晚回來,也不知道要加件衣服……」他將披在閔雨楓身上的襯衫拉緊,摟著她轉身慢慢走回他們的住處,沒有再回頭看那三個人一眼,彷彿剛剛那場惡鬥沒有發生過。
緊緊靠著滕洛寒溫暖的身體,想起這一個多星期來的委屈和適才的危險,閔雨楓的眼淚不禁簌簌地流下。
滕洛寒彷彿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只是不停地揉著她的發,嘴唇靠在她散發著馨香的頭上,用著輕柔的嗓音,不斷地重複著:「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原諒我,好嗎?對不起……」
這一夜,她在他沙啞、低沉嗓音的催眠下,沉沉睡去……次日,閔雨楓醒來,發現滕洛寒就睡在她房裡的地板上。她的腳一踏到地上,他便醒了。兩人原是尷尬地相視,不曉得該說什麼;就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倏地,閔雨楓撲進他的懷裡。即使兩人都沒開口,前一個星期的隔閡早已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深深的、濃烈的感情,無法言喻……電話鈴聲尖銳地響起,驚醒了在沙發上補眠的滕洛寒。
他掀開身上的西裝外套,坐起身來,揉了揉頸子,看看手錶。
十點三十分——算算,他只睡了四個小時不到。
他跨步走到辦公桌前,一把拿起響個不停的電話。他知道,這是一通讓他等了整整四十八個小時的電話,因他交代過秘書,只有這通電話能接進他的辦公室。
「滕洛寒。」
「省省那副不可一世的口氣,我不是別人。」果然不錯,電話那頭傳來韓季揚不屑的聲音,聽起來心情似乎不太好。
罕見的情況!
「搞定了?」滕洛寒還是忍不住先問出口,但其實他的心裡非常篤定;只要韓季揚出馬,事情絕對會如他所設定的方向發展,絲毫不會有所偏差。另一方面,讓他如此放心的則是韓季揚的口氣;一個談判失敗的人不會有那樣的傲氣,竟然敢這樣吊他的胃口——即使他們兩個是從學生時代至今的死黨兼事業的夥伴。
「廢話,還需要問嗎?我幾時讓你失望過了?」韓季揚沒好氣地說道。
滕洛寒立刻發出一聲狂喊——他成功了,他早就知道!所有他想達成的事,從來就沒人攔得住他,這次也不例外。這一生中,他也不打算讓這個例外發生。
「你高興什麼?苦難才要開始呢!」韓季揚故意撥他冷水,他們都知道「冠倫」不是好應付的公司。
「那又如何?這個案子對我們有多重要,你應該知道。」滕洛寒提醒他。
「你以為我為什麼答應你出面參加比稿?」想到這一點,韓季揚不禁有氣。
「冠倫建設」是目前全台灣規模最大、名聲最好的建設公司,在房地產不景氣的這些年來,他們仍固定每年推出數百億的大案。由於口碑極佳,每每一推出,便造成搶購的盛況。細究「冠倫建設」之所以如此成功的原因,除了建築結構精良,從未發生過產權、坪數、公共設施的糾紛外,唯美、人性化的空間設計也是主因;因此,即使它推出的房屋價格總是高出同地段房屋的一到兩成,銷售的情形仍然是一枝獨秀,讓其他的同業望塵莫及,看得眼紅。
原來和「冠倫建設」合作的設計公司是國內最具知名度的「鴻圖設計公司」。這兩家公司合作已超過七年,不知為何,去年「冠倫建設」推案之後,便放出風聲欲和「鴻圖設計公司」斷絕合作關係,並且著手進行考查全國設計特殊、風格化的建築物,藉以選定下一次合作的對象。去年年底,滕洛寒與韓季揚聯合經營的「洛揚設計工作室」便收到冠倫建設發出的邀稿函,要求他們在三個月之內提出企畫案,與十六家設計公司進行比稿,角逐他們的設計工程。
和十六家赫赫有名的設計公司競爭並不是件輕鬆的事,一時之間,洛揚設計工作室上上下下二十多個員工個個忙得人仰馬翻,為的就是能夠在這個重要的競爭中脫穎而出。一旦和冠倫建設合作,便是昭告全國——「洛揚」的風格將在未來數年內風靡台灣的建築界,而接下來的時代,也是屬於他們的。
建築業界對冠倫建設和鴻圖設計公司斷絕合作關係的原因多所猜測,卻始終無法得知真相,只是隱隱約約地傳聞冠倫建設對鴻圖設計公司這兩年來的設計似乎有所不滿,因為每一次鴻圖設計公司定稿之前,已經被退稿達百次以上,幾乎嚴重影響冠倫交屋的日期,搞得大老闆非常不滿。因此,首重信譽的冠倫公司和鴻圖設計公司解約的行為似乎是可以理解的。
對於外界諸多的揣測,明白內幕的滕洛寒也不願意多言。
從大學時代開始,滕洛寒便常常接鴻圖設計公司的案子,為他們設計建築草圖。由於當時他只是個學生,為的只是混口飯吃,因此不計較公司所給的微薄待遇,只是為自己設計的建築草圖被採用而感到高興。畢業後,他直接被網羅進鴻圖設計公司,所有和冠倫建設合作的設計都是他一手包辦的,即使他從未被正名。後來,他發現自己大學時代的設計稿竟被冠上一些知名設計家的名字;一向不屑沽名釣譽的他對此事可以不在乎,但令人忍無可忍的是,他發現鴻圖設計公司暗中收取材料包商的回扣,而且數量之高,幾乎高過冠倫所給予的設計費——而冠倫建設付出的設計費用已是全國最高的了。
至此,滕洛寒終於對鴻圖設計公司完全失望,遂離開鴻圖和韓季揚合創洛揚工作室。一開始,他們靠接一些小型餐館的設計來維持公司的營運,雖然獲利不多,他們卻很高興自己的設計理念得以落實。時日一久,他們也做出了口碑,開始接下觀光飯店、房屋地產的設計工作,在建築設計界以黑馬的姿態急速成長。短短的三年間,兩人的公司增加至二十多人,幾個洛揚設計的建築個案也連續獲得建築首獎,去年十大新建知名建築中就有兩件是出自洛揚工作室。這樣的榮譽,也難怪會得到冠倫建設的注意。
「你知道,我不方便出面。」滕洛寒平靜地說道。
向來,出面接治新案的通常是滕洛寒,但是這次他為了顧全道義,不願意讓鴻圖設計公司認為是他落阱下石,只好「懇求」韓季揚出面了。他當然知道一向淡泊的韓季揚是最不喜歡「拋頭露面」的,不過,在老朋友的軟硬兼施、威脅利誘之下,他只得答應了。
「下不為例。」韓季揚的不滿似乎消退了不少。
「難說哦……」在韓季揚發飆前,滕洛寒趕緊轉移話題:「怎麼拖延了這麼久?我以為二十四個小時之內就會結束的。」
「說來你不會相信,那些評鑒的大頭簡直年輕得嚇人,七個負責人裡面,最老的不過四十幾歲,可是看起來都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半個小時之內就踢掉了十二家公司。要不是我心臟夠強,可能還撐不到最後。那七個大頭和大家整整耗了兩天兩夜,沒一個合眼。」
「真的成了?」滕洛寒不放心地追問。
「信不信由你!不跟你瞎耗了,我要回飯店好好睡一覺,你趕快告訴雨楓這個好消息吧!」
想像著閔雨楓興奮的樣子,滕洛寒不禁露出一抹溫柔的微笑。他已經能想見閔雨楓一定會緊緊地抱著他,溫柔地告訴他: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成功的!
「為了等你這個好消息,我已經兩天沒回家了。」他帶著笑意說道。
「快回去吧,你再這麼賣命下去,小心被休夫了。」韓季揚開玩笑地咒道。
「哈!」滕洛寒嗤之以鼻。「你也別急著趕回來了,我決定放大家兩天假。」他爽快地說道。
這對公司上上下下而言可是最好的獎賞。這幾個月來,每個員工都累得像狗似的,完全沒有假期可言;而滕洛寒一認真起來更是六親不認,給大家莫大的壓力,成天在戒慎恐懼之中,惟恐出了點小差錯。但是,即使工作並不輕鬆,卻沒有人興起離職的念頭。因為在這裡工作的人,都有著和兩位老闆一樣的夢想,希望見到有朝一日,「洛揚工作室」能闖出名號來,讓大家跟著揚眉吐氣。
另一方面,公司創立的這兩年來,滕洛寒一向秉持著「有利共享」的原則,盡可能地給予員工最優渥的獎金,這一點更是讓大家心甘情願地賣命,沒有怨言。
「謝啦!這可是我應得的。」
「是,大功臣,快回去補眠吧!」
掛掉電話後,滕洛寒仍沉浸在這個喜訊當中,靠著辦公桌不曾稍動。不一會兒,門上傳來兩聲怯怯的敲門聲。
「請進。」他回神答道。
門被輕輕地推開,甫上任一個多月的秘書陳曼玲站在門口。四十多歲的年紀,稍微發福的身材,讓人打從心裡覺得親切的氣質,這正是滕洛寒僱用她的原因。
「呃,請問總經理……」她的聲音漸漸變小,抖著嘴不知說些什麼,然後回頭看了後面一眼。
滕洛寒順著她的眼光望去,看見幾乎全公司的人都聚集在他的辦公室外,鬼鬼祟祟地似在探聽些什麼。在看見他的眼光後,才若無其事地各自走開。
滕洛寒瞭然地一笑,卻放意面無表情地說道:「陳秘書,告訴大家可以回家了——」
「總經理……」陳秘書抖著聲音,心裡有了最壞的打算。
「冠倫的案子談成了,大家好好休息兩天,以後還有得忙。」滕洛寒故意提高音量,讓辦公室外的人也能聽得一清二楚。果然,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從外面傳來,所有人湧了進來,滕洛寒感染了大家歡欣的氣氛,也跟著笑咧了嘴。「我還沒說完——」
大家安靜下來,屏息聽著。
「每個人加發半個月的薪水。」
現場爆發出一陣更高昂的歡呼。滕洛寒在一聲聲道賀、恭喜、詢問中收拾好公事包,心裡想的是能夠盡快回到家裡,緊緊抱著閔雨楓,瘋狂地歡愛一場,一直到兩人筋疲力竭、滿足地癱在床上時,再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這陣子為了冠倫的事,他常常忙得有家歸不得……錯!滕洛寒在心裡更正。其實從進到鴻圖之後,他便開始以公事為重;離開鴻圖另創洛揚,更使得自己成了名副其實的工作狂,對雨楓、對小晨難免有些疏忽,尤其是雨楓。他得承認她真是集所有好妻子的優點於一身,從來不計較他的晚歸、甚至不歸;對於他突如其來的熱情需索,總是能毫不保留地回應……想到這裡,滕洛寒不禁全身燥熱,恨不得能飛奔回家。
滕洛寒走到辦公室門口,回身看著仍興奮不已的人群,笑著丟下一句話:「各位,兩天後見了。」然後,便轉身離開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