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花嫁曲 第三章
    招雲身後領著三個小丫頭經曲橋、走過迴廊而後便進入莊園的勢力範圍;一入莊園就瞧見莊子裡四處是山少水多,偌大一片的人造湖延至視線所不能及之處,湖旁,柳樹伴著湖水瀲艷而搖曳。

    唉呀,有錢人家的少爺就是這麼好命吶,一個人就住這麼大的園子,也不怕這曲曲拐拐的路,走著走著,就給迷路了。嘖!

    反觀她呢,她現在就是歹命,跟在玉庭少爺的身邊,那她還有好戲可瞧嗎?莊園與逸雲樓說遠不遠,說近也得走上一里路呢;以後只怕當紅袖跟樓二爺在拌嘴時,她從莊園趕了過去,他們倆早已吵完,沒看頭了。

    唉,歹命,她陸招雲的命就是不好,不然,為什麼今兒個來侍候玉庭少爺的不是青衣,反倒是她呢!像青衣總是待在老太君的身邊多好啊,老太君既不會嘮叨念人,又不會故意使性子刁難她們這些做丫頭的,反而會疼她們這些苦命的丫鬟呢。

    「招雲姑娘,招雲姑娘。」一個身著黃衫的小丫頭怯怯地叫住招雲。

    招雲掀掀好無趣的眼皮,用快睡著了的語調問她:「什麼事呢?」心裡頭想的可是:唉喲,這莊園怎麼這麼大,大到她走了好久都還沒見著主屋。

    「這,我們去哪?」

    「去莊園啊!」招雲回眸瞪了問話的小丫頭一眼。「你不會連你從今以後要服侍的主子是誰都不知道吧?」

    「知道。」小丫頭怯怯地抬起眼來。「只是,咱們好像走岔了,這條路,不是去莊園的路上。」

    嗄!真的還是假的?從這走,走不到莊園!「不然,走去哪?」

    「直直走,就是逸雲樓,樓二爺的住處了。」

    「真的啊!」聽到樓二爺,招雲她什麼精神都上來了;不如,她就假迷路,行看戲之實。這招好,這招棒,她一天沒瞧見紅袖跟樓二爺拌嘴,就什麼勁都提不上來。提不上勁,害她走在自家園子裡,都會迷路。

    招雲決定了,她要去「逸雲樓」。

    說做就做,說走就走。她邁開步代,抬頭挺胸,昂道闊步地往前走。

    走著走著,「嗄!」招雲捂著嘴巴,瞪大她的眼珠子,身體硬是踉蹌地退了好幾個大步。

    「沒嚇沒代志,嚇到耳朵尾溜溜去。」招雲閉上眼睛,口中喃喃念著「定心詞」。

    她生平不做虧心事,半夜很怕鬼敲門,沒想到現在大白天走在路上也會碰到個冤死鬼,跑出來吊掛在樹上,咧開一張大嘴,直朝著她眨眼、直朝著她笑,喲,可把她給嚇壞了。

    「招雲姑娘,你是怎麼了?」

    「鬼,鬼啊——」招雲反身躲進一個比她更小的娃兒懷裡,背指著吊掛在那棵樹上的冤死鬼。

    眾丫頭隨著招雲那根纖纖玉指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哪是個鬼啊,人家公子爺長得是一表人材,卓立於落英繽紛的天地之間,益顯得他身長的英姿壯碩,相貌的丰姿颯爽。

    或許在那位公子爺斯文的相貌中,摻些許書卷味,但眉目之間鎖著一抹剛毅的英氣,冷峻之外,猶帶七分柔情,他不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嘩!這樣俊俏的公子爺被招雲當成鬼來著!說出去,招雲姑娘豈不是被底下的人給笑死了!

    玉庭被招雲的俏模樣給惹笑了。

    他從樹上翻飛而下,再一個縱身,落於招雲眼前。「藍丫頭。」

    咦?這個鬼怎麼知道她的小名!這句「藍丫頭」就只有老太君她一個人在叫的耶,旁人,她才不給他叫這麼俗的名字呢!

    招雲的臉怯怯地從那個小丫頭身後探了出來。眨眨眼,又眨眨眼,而後,她笑咧了那一張唇紅齒白的口,向玉庭飛奔而去。「玉庭少爺!」

    「叫玉哥哥、庭哥哥、或是孫大哥都無所謂,就是不要少爺長,少爺短的。」玉庭一根手指點上招雲小巧可愛的鼻頭上,滿是溺愛。

    「可是青衣不准吶。」招雲嘟起小嘴,擺明了自個兒怕死了青衣那個大姐大。

    「青衣不准!不准什麼?」

    「不准我喊你孫大哥啊,她說爺兒就是爺兒,一個丫頭怎麼可以叫爺兒大哥來大哥去的。」

    招雲無心地轉述青衣的話,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聽完了招雲的話,玉庭知道青衣的門第觀念依舊深植在她八股的腦袋中;她認為爺兒就是爺兒,丫鬟就是丫鬟,丫鬟怎能飛上枝頭當鳳凰,丫鬟怎能嫁入豪門當少婦?

    少爺,丫鬟!這樣的名稱、這樣的階級到底要囚困他多少年!

    「別管她,你叫你的,我們又沒礙著她什麼。」玉庭打算來個各個擊破,他就不信青衣有多大的堅定意志,硬是看不破這道世俗的眼光,無形的牆闈。

    「不行吶。」招雲怯怯地退了步身子,不再與玉庭挨那麼近。

    「為什麼不行?」

    「青衣姐姐會生氣的。」

    「生氣?難不成她會罵人!」這可稀奇了,認識青衣這麼多年,他還真沒見過青衣發脾氣的樣子呢。

    招雲皺著五官,扮個鬼臉。「這才不呢,青衣姐姐是從來不罵人的,但是她板下臉孔,冷寒著目光瞧你,那準是比罵人還來得恐怖。像我,就不怕凶巴巴的紅袖,但我就怕青衣姐姐生氣。」

    招雲站得好累,索性席地坐下。她昂頭望著天,一雙小手還很閒地淨找雜草的麻煩,一株株的將它們連根拔起。

    玉庭挨著她的身邊坐下。「你不喜歡青衣?」

    「怎麼會!青衣姐姐是我最喜歡的人,她待我很好的。」招雲的性子依舊像個小孩,有什麼說什麼,從不防人。

    「哦,你最喜歡青衣,那便是不喜歡我嘍。」

    招雲驚詫地回過頭來。「這怎麼說?」

    「因為,你剛剛看到我就跑,又污蔑說我是鬼。」

    招雲笑開了那張芙蓉面。「人家剛剛是沒料到少爺竟然會吊掛在樹頭上嘛,所以嚇著了,這怎麼會是不喜歡少爺您呢?」

    「小丫頭,」他捏了她的鼻頭一下。「嘴巴還是這麼的甜。」

    招雲笑了一臉的得意,昂起頭來,又問:「少爺去過老太君那了沒?」

    「去了。」青衣也在。

    她還是一如以往,對他頷首、對他微笑,像是對個主子,不像是對待朋友。她對他,總是保持著距離,像是深怕逾越了什麼。

    「少爺你不開心吶?」

    「招雲看得出來?」玉庭微微一哂,笑望著這個無憂的女娃。她也知道什麼叫「不開心吶」!

    招雲手指玉庭的眉、玉庭的眼,說:「你的眉緊皺著,你的眼幽幽地望著遙遠的那一方,這不是不開心,就是心裡有事。」

    「招雲變聰明了。」玉庭揉揉她一頭的長髮,給予口頭上的讚許。

    「本來就聰明。」她笑了一臉的得意。「我還知道你在煩惱些什麼。」

    「哦?」玉庭不可置信地揚起雙眉來。「這麼厲害!」

    「厲害不敢當,倒是對少爺您有幾分的認識。」

    「說說看。」

    「少爺的麻煩在於——青衣。」招雲眨著慧黠的雙眸,一閃一閃的;她的確是說中了玉庭的心事,他沒想到他對青衣的愛慕,竟連最沒城府的招雲都看得出來!

    玉庭心懷戒心地退了一步。

    他還不想讓青衣知道他對她的心,不然,依青衣的性子,只怕會離他離得遠遠的,也不願欺近他身旁一步。他對青衣的心意不該表現得如此昭然若揭。

    招雲看玉庭這個樣子,就知道她猜對了。

    她喜孜孜地欺近玉庭身邊,說:「我很厲害的是不是?其實啊,猜中少爺你的煩惱並沒什麼了不起,因為你剛到府裡來,又去了一趟老太君那,而老太君那就青衣一個人在服侍著,然而,老太君見著了孫子高興都來不及了,哪會有事來刁難你呢?所以,以此類推,肯定是青衣姐姐讓少爺你心煩了,是不是?」

    說完,招雲側著頭又不解了。「可是,青衣姐姐待人一向都好,而且遵守本份,進退得宜,她怎麼可能讓少爺你心煩呢?」她眨巴著眼,不相信她的青衣姐姐也有出錯的時候。「爺兒,這會不會是你多心了,以為青衣姐姐做錯了什麼事?」

    看招雲急急為青衣辯駁的模樣,玉庭心中那塊大石頭才真正放下。

    原來招雲這丫頭什麼都不知道,只以為青衣犯了錯,惹了他不開心!

    青衣她呀,她要真會犯錯,這倒好辦;至少他可以藉著訓話,以便看看她,跟她說說話。

    「招雲,」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你說你們青衣姐姐會不會犯錯?」

    「這個呀——」招雲側著頭,好努力地想了一會兒,而後,搖搖頭,說:「好像沒有耶,在咱們府裡,就屬青衣姐姐最能幹,什麼都她一手包,這麼多年下來,就沒見過青衣姐姐捅出什麼漏子。」

    而後,她又伸伸小巧丁香舌,不好意思地開口道:「在這府裡,真會出錯的,那鐵定就是我。」

    「還好意思講。」玉庭笑望著那朵芙蓉面,又問:「招雲,這——是誰派你來服侍我的?」

    「青衣姐姐啊。她管用人調度的嘛。」

    「哦?」那她自個兒為什麼不來?

    在玉庭眼中,招雲看到了疑惑。「前些日子府裡頭才來了樓二爺,紅袖姐姐得去招呼著他,而老太君那邊又一向都是青衣姐姐在服侍著,所以,今兒個就委屈爺兒你了,讓笨手笨腳的招雲來服侍你。」

    玉庭捏了招雲的粉頰一下。「小鬼,這會兒倒是損起爺兒來啦!我問一句,你頂十句吶,好大的膽子。」他睨了招雲一眼。「你明知道爺兒沒這心思,卻自個兒老是想到那兒去,還怪我。」

    「招雲才不是無心猜測呢,只是……人家真的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嘛,只因近些日子,咱們府裡的酒樓、銀樓的生意日漸好了,青衣姐姐一個人忙不過來,要我學著看賬、做賬,也好幫幫家裡頭的忙,沒想到……我忙是沒幫著,反倒是走了那麼一遭,請青衣姐姐收拾的爛攤子是更多了。」招雲撇著嘴,好生懊惱自個兒的沒啥用處。

    「其實不會沒關係啊,學啊,學了就會了嘛,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沒了自信。」玉庭安慰著招雲的自責。

    「是啊,青衣姐姐也是這麼說的,學呀,學了便有一技之長,以後這項技能便是你的了;以後出去,不做人家丫頭,有個技能也好謀生吶。」

    「青衣說得對。」他的青衣就是跟別的女子不一樣,性子獨立,總能想到遙遠的未來,為她不可測知的前程做打算。

    當人丫頭,是一時,怎樣在當丫頭之際,學習到謀生之能,這才是青衣想要的。看來,青衣沒打算終身當個丫鬟。

    「我也想學啊,可是這些日子,青衣姐姐總是忙著打理家中大大小小之事,紅袖又府裡、莊裡兩頭跑,根本就沒人可教我。」

    「我教,我教你。」順便,打探一下青衣的心意。他要知道她的想法,要知道他若有心娶她,那她肯是不肯。

    「真的?!」招雲一雙眸子熠熠生亮,她昂頭又問:「那少爺會不會算盤?」

    「算盤?你想學算盤?」這丫頭野心不小喲。

    「唉呀,其實我也是隨口幫青衣姐姐問的啦。」招雲吐吐小舌頭。「前些日子,青衣姐姐在找人教算盤,她說用算盤對賬速度快一些,也比較不容易出錯喲。」

    「的確是如此。」

    「那少爺的意思是?」

    「也教,都教,先教你習字、看賬,再教青衣打算盤,對賬。」

    「真的!」招雲一顆心跳躍不已。「那我快去告訴青衣姐姐去。」她回身,就要跑走。

    「不!」玉庭一個反手,拉住招雲的水袖。「不告訴青衣。」

    「為什麼?」

    「因為——」他不想給她有逃避的機會。「因為,我們給她來個驚喜,這不是更好。」

    招雲重重地點了點頭。「嗯。」就給青衣姐姐來個驚喜。

    「走,我們現在去買算盤。」快樂的笑意爬上了玉庭的眉宇間。他與青衣之間,終於有座橋可以搭得上了。

    而那座橋是算盤,喜鵲則是招雲這個不識憂愁的小丫頭。

    在茶餘飯後,掌燈時刻,各房各院除了守院的武師,一干閒雜人等都會各自回他們的房裡去閒嗑牙,道那人長、這人短;而丫頭們有主子的就得回去侍候著主子,看主子是要看書,還是要習字,她們都得在一旁侍候著。

    在這樣的夜裡,每一房、每一院在這個時候除了雨聲、讀書聲外,都是靜悄悄的,偏偏就有一個地方是個例外,那就是座落在東方的「逸雲樓」樓上。紅袖忙完了酒樓裡的事、銀莊也打烊了,她飯吃飽了,就是陪她家主子練練氣,上演著咆哮佳人的戲碼。

    要是在平時,招雲這個時候早就去逸雲樓看紅袖跟她們樓二爺拌嘴去嘍;但,今兒個不行,明兒個也不行,因為玉庭少爺有交代,她今天得將這個「招雲」兩字寫得漂亮。

    招雲!就是她的名啦;玉庭少爺說啊,什麼字都可以不認得,唯獨自個的名字得認清楚,不然,就枉費了父母給你取個這麼好的名字來著。

    是嗎?她陸招雲這名兒好嗎?

    管他好不好,反正她能讀書寫字,以後的日子也就好打發了。

    寫著寫著,招雲姑娘開始無聊了。

    一顆腦袋瓜子開始揣測玉庭少爺剛剛拿著個算盤去書房幹麼?

    現在書房裡,鐵定就青衣一個人在;因為青衣姐姐老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賬,她說夜深時,比較靜,腦子比較清楚,賬算得才較為準確。

    啊!想到了,玉庭少爺拿著算盤準是要去教青衣姐姐打算盤的嘛,她怎麼這麼笨呢!

    嗯,少爺好壞,要教青衣姐姐算盤也不早講,那她也可以順便去學學的嘛。

    說走就走!

    招雲才剛站起身,低頭又看到自己剛剛揮毫寫的那幾個大字,招不像招,雲不像雲的,好丟臉。

    唉,還是乖乖地把自個的名字寫好看一點,要學算帳,時候到了,再說吧。

    招雲突然很認命地把臀部交給椅子,雙手伏在案上,拿著毛筆一筆一畫地勾勒著她那好好聽的名。

    青衣在書房內,賬本一本看過一本,將今天的開支、用度一一寫上賬冊,又在一本小冊子上寫上明天要交代的事宜。

    總算是完成了!她伸個懶腰,活絡一下筋骨。

    才站起身,抬起頭來,卻不期然地望進一對眼瞳裡,那雙眸子滿含著似水柔情的笑意睇睨著她瞧。

    青衣順著那對眸子看上去,一雙英氣勃發的濃眉雙雙揚起,斜飛上雲發之間。來人的五官、輪廓漸漸分明,那卓立在她眼前,笑意一臉春意的人是——孫少爺!

    「您怎麼會這個時候來書房呢?」青衣強抑住心中的驚訝,滿含笑意地回過身子,轉到茶几上,為玉庭沏茶水,拿毛巾。「怎麼,招雲那丫頭沒跟著少爺來?」

    「她在習字。」

    「習字?!」青衣明顯地驚詫著。「少爺您是說,招雲那丫頭乖乖地伏在案上學寫字!」

    見青衣一臉的不可思議,玉庭也打趣道:「她有沒有乖乖的,我倒是不曉得,不過,我臨出門時,她的確是伏在案上學寫字。」

    「少爺教的?」青衣邊問,又邊側身轉進內房裡,從框子拿出一碟果子、點心出來,遞到桌面上,給玉庭喝茶、填肚用。

    玉庭剝開了花生米,往上頭一丟,又用嘴巴去接,接到了,眉與眼連著開心,也一併笑咧了成兩線。

    「她想學的,她說學了也是一技之長,以後不當丫頭,也好謀生。」

    青衣雙頰染上兩朵紅彩。

    這話熟,再熟不過,因為,那正是她前些日子對招雲說的。

    「她還說,你想學算盤,好算賬?」玉庭昂起頭問那個始終站著,不敢坐下的青衣。

    她的門第觀念比他來得深。這會,他這個爺兒坐著,她便不能坐下了,是嗎?嘖,她簡直比他祖奶奶還來得八股。

    「坐,坐下來,我好跟你談話,」玉庭蹙著兩眉,佯裝不悅地開口說:「難道我跟你說話,還非得昂著頭看你不可!」

    青衣知道他的怒氣是佯裝的,其用意只是想淡化兩人之間生硬的氣氛。

    少爺的用心,她懂,但是,主僕之禮不可廢,她豈可與他平起平坐!

    最後,青衣還是另外搬來一張椅子,不比玉庭的來得高、材質也來得差,這樣,她才能心安理得地坐下。

    「青衣,在你心中,我是怎樣的一個爺?」他想知道他在她心目中是好是壞?

    青衣微微一楞,錯愕的眼迎向玉庭那一臉的認真。

    他沒有玩世不恭,這句話他不是隨口問問而已!

    青衣攪著手絹兒,站起身來,在房裡兜來繞去,一顆心亂了主意。

    蘇家少爺,在她心中是怎樣的一個爺?

    還記得,她頭一回見著孫少爺時,她才七歲,剛被賣進蘇家,當時,孫少爺是回來祭祖的,那時,甫十二歲的他,便有滿腹的文采。

    他教她念唐詩、教她寫名字,就連「青衣」兩字,都是他為她取的名。

    剛賣進蘇家的時候,她叫翠娘,沈翠娘;蘇少爺一來,便搖頭說不好,說「翠娘」兩字俗而不雅,說既要取「翠」字還不如「青」字來得好,從那時起,沈翠娘已不是沈翠娘,是他蘇少爺的沈青衣。

    這些年來,她將這些記憶細細收藏在內心最深處,就連夜深人靜時,她都不敢拿出來回味,怕自個兒一回想,便會想起他待她的好,怕這樣的回想會讓自個兒陷在「青衣」兩字的柔情裡。

    這會兒,他怎能問起,他在她心目中是怎樣的一個爺!

    「青衣。」玉庭接近她,在她身邊低喚著她的名。

    青衣不敢回頭,她怕自己一回頭,便是沉淪了。他是金陵一處的大富人家,是孫家長公子,是蘇門嫡長孫啊!而她……再怎麼爭氣,也是一名丫鬟。她怎能任由自己往他的身上依呢!

    青衣深深吸了一口氣,穩住發抖的聲音,背對著他說:「爺兒,青衣想回房去休息了。」

    「看我,看我的眼。」玉庭將青衣的身子強硬扳了過來,單手托起她的下頷,讓她含淚的眼正視他的氣憤。「看看你做的什麼好事,看看我被你折磨的樣子,看看這樣的成果,你是否開心?」

    青衣咬著嘴唇,強抑住想哭的情緒,一雙眼珠子探進玉庭眼中的氣憤。

    他是在氣她總是避著他,無視於他的深情。他更氣自己愛她愛得無可自拔,明知身份地位懸殊,明知她心高氣傲,不可能讓那些蜚短流長在她身上流竄,所以,他總是在壓抑自己,要自己少愛她一點,少來蘇家,少來看她……

    但是——為什麼她就是可以這麼狠心,可以在看到他眼底的柔情時,依舊對他談笑風生,說長論短,像個沒事人似的!

    「告訴我,你的心是什麼做成的?」他朝著她的淚眼吼。

    而青衣徑是含淚不語。

    她能說什麼?該說的,他都明瞭,而那些不該說的,那些會將他打入萬劫不復的地獄的話,哪又是她能開得了口的!

    「該死!你就不能少流點眼淚。」少讓他心疼點嗎?

    狠狠的,玉庭的唇攫住他捧在手中的柔軟,轉而侵向那片紅艷,將青衣的抗議化為嚶嚀柔語,在他耳畔低喃。

    青衣知道她該反抗,但是——她不想。她眷戀著這個溫暖的懷抱,她想要他,想得到他,想了十幾年。

    青衣知道她在沉淪,知道她在墜落,只為了貪取他懷中的那份溫暖,哪怕是只有一刻鐘,她都樂意。

    「青衣。」玉庭捧起那猶如清水芙蓉的面頰,瞧見她眸中依然有淚。「我——」他說不出「不是故意的」這幾個字,因為,他的確是有備而來,他來這,的確是為了伊人的心。「我娘為我定了一門親事。」

    青衣的身子明顯地一僵,手不由自主地想推開那個將她摟在懷裡的身子。

    「不不不!你不能什麼都不聽我說,就要將我定了罪。」玉庭的手死也不放地摟著青衣。「你得聽完我說的,你不能就這樣胡思亂想的以為,我愛你,我愛的人是你。」

    「她是誰?」青衣聽不見他的話,她心中只有那一句他娘為他定了親,他娘為他定了親……那他何若還來招惹她!

    「是我遠房的一個表妹。」

    「遠房的表妹?」她的眉幽幽地鎖上。「那很好呀,除門當戶對外,還親上加親。」她抿著唇,睜大了眼,就是不讓淚水脆弱地滑落。

    玉庭的眼不相信地直盯著她瞧,不肯輕漏過她每一個表情。

    「你當真就這麼狠心,不問我的意見,不問我的心意,就這麼一味地祝福我!」他拾起青衣的手,將它擱在心口上。「聽,聽聽他的意見,如果他說他不愛你,說我孫玉庭有門第觀念,說我孫玉庭若是愛鈴兒表妹,那我便不得好死。」

    青衣驚惶地抽回手,難以置信的眼迎上玉庭的忿忿然。「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下這麼重的毒誓,你這不是要我沈青衣難以做人嘛。」

    他許了毒誓,為她而許;屆時,他若跟表小姐退了婚,娶她進門,那——他的爹娘要怎麼來看待她這一個兒媳婦。

    她問他,拾起眼來瞅著他問。

    「我不知道,我知道你就要逃了,就要逃開我的懷抱、逃開我的視線所及。」玉庭氣憤的手擊向石牆,宣洩他一身的不滿。

    豪門與青衣,他寧可要她,何以青衣總是不能明白!

    青衣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敢去深究他太多的心意。

    孫少爺看她的眼神滿含著太多的愛意,她一向看在眼底;但是,身為一個丫鬟,她能怎麼想?

    她可以不計較名份,不去奢求當正室、當夫人,她可以退而求其次,當妾、當小星,委屈一切,只為回報他的愛意深情,但是——以一個丫鬟的身份入主豪門,她得承受下人多少異樣的眼光?日後,她的孩兒,一個庶出之子,得在那個家庭裡擔待多少的冷嘲熱諷!

    她受不了,她受不了啊!

    她就是庶出之子,她娘就是個姨娘,她娘就是夫人身邊的那個陪嫁丫鬟,隨著小姐嫁過去老爺那邊,被老爺看上了,升格當姨娘,娘的地位是上升,但身份卻沒有更嬌貴,反而是更不清不楚。

    上邊的夫人說娘忘恩背義,說娘憑藉著自個兒有幾分姿色,便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下邊的僕傭沒一個人肯把丫鬟出身的姨娘當成主子在看待,三不五時冷言冷語地諷刺著是常有的事。

    而她,她則是標準的庶出之女,沒有身份、沒有地位,有的只是一個尊貴的血統,然而,事實上,她的處境卻比個下人還不如。

    丫鬟、長工們每個月還有月俸可拿,過年過節還有個紅包,而她,一個姨娘生的孩子,什麼都沒有,她既沒辦法像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姐們一樣去學堂上課,有零用金可拿,也不像那些丫鬟一樣,可以刺刺繡,賺些外快,只因為,她是名門千金,誰會相信她之所以瘦得跟皮包骨似的乃是因為吃不飽、穿不暖所致。

    她好想死,真的,在那樣的家庭中長大,她不僅沒有童年,還沒了未來,她看不到自個兒的前程。

    而她,沒有死的勇氣,不過,她逃出來了,逃出了那個不是家的家,逃出禁錮了她七年的家,就是在那個時候,她進入了蘇家,也因為她家境的關係,所以比同年齡的小孩都來得成熟、懂事。

    老太君就是看上她懂事這一點,便將她納為貼身丫頭,讓她習字、念詩,教她刺繡,打理一大家子。

    現在,她不想走上娘當初走的那一條路,更不要她的孩子受她當初所受的苦。

    這些苦衷,她之所以不能告訴玉庭少爺,是因為,她知道他若是明白了她當初所受的苦,那他更是不願讓她受委屈,屈居一個妾、一個姨娘的身份。

    要她不屈居一個妾、一個姨娘的身份,那玉庭少爺勢必得反抗家庭、反抗爹娘,最後弄得眾叛親離,一個「不孝」的大帽子從此便叩在他頭上。而她,怎能忍心看他一個王孫公子爺去承受這些!所以……

    「不要,不要將青衣這樣的女子看得這般重要,因為,不值得。」她的淚滑了下來。「青衣真的不值得爺兒這般對待。」

    玉庭生氣了,他賁張著兩怒眼,攫住青衣的雙臂,朝著她咆哮著:「值不值得由我來判斷,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愛不愛我?願不願意跟我走?」為了她,他可以不要孫家的一切財產與地位,只為了她,只為了她。

    青衣抬眼對上他因怒意而氣紅的雙眼。

    他在意她,她一向知道,但是,她得辜負他這一段情,只為了她娘的過往傷痕,她的童年往事,在她沈青衣的記憶中是永難抹去的傷痛。她愛他,但是她這一輩子都不會跟他。

    青衣的食指畫上玉庭的眉宇間,勾勒著他俊俏帶些許霸氣的輪廓,兩行淚情難自禁地淌了下來,她硬泣地訴說著:「青衣,一輩子不嫁。」

    不嫁他,不嫁世間任何一個凡夫俗子,她沈青衣為他孫玉庭守身一輩子,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玉庭失神地望著她的兩淚眼。

    她在哭,代表她對他並非無情;她說,她一輩子不嫁,代表她心裡頭真的有他;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你就是不肯嫁入我們孫家?當我的妻子?給我一個正當的理由,讓我對你徹底死心,讓我對你了無遐想。」

    青衣別過頭,狠下心地開口道:「青衣,心中另有人在。」

    玉庭一聽,頓時三魂七魄猶如被打入阿鼻地獄之中,永世不得超生。他的身子踉蹌地退了一步又一步,碰到了椅子,身子軟癱了下去,跌坐其上,而那一雙眼,猶不敢相信地直盯著青衣瞧。

    她的心裡,另外還有個人在!她沈青衣已經將她的心交付給別人了!他愛了她這麼多年、這麼久!時至今日,她跟他說,她心裡愛的是別人!

    「不,不,不!我不信。」他衝上前,擒住青衣的肩,搖晃著她的身軀。「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青衣狠心地別過頭,不去看那張傷心欲絕的臉。

    見著她這般狠心模樣,玉庭的怒氣更是凌越了理性,他擒獲青衣的雙腕,將它們高舉鎖在上方,他的唇狂亂地侵略青衣,她的額、她的眉、她的唇、她的頸……他一一不放過,他狂暴得像個風魔,他要奪取他要的一切,他要他多年的等待有所回饋。

    玉庭將青衣的身子攬腰抱上床,青衣依舊流著淚,無聲地流,沒有任何反抗。

    早在沈翠娘成為沈青衣的那一天起,她的人、她的心便是他的了。將自己的貞操交給她所愛的人,她還有什麼好怨的呢?青衣閉了眼,準備承受這一切。

    玉庭狂亂地拉扯著自己的衣袍,急欲褪去一身的累贅,他解開青衣的羅衫,翠綠的肚兜、雪白的肌膚袒露在他眼底,他原始的慾望在悸動,他要她,他要她,但是,她眼角的淚澆熄了他一身的慾望,這時,他才知道他孫玉庭,像隻野獸。傷了他最愛的女人,他傷了她!

    玉庭踉蹌地退了身子,望著自己一身的衣衫不整。

    這算什麼?奪了青衣的清白,他孫玉庭便能得到她沈青衣了,是嗎?

    玉庭瞅著眼望著無言癱在床上的青衣一眼,看她那羸弱的身子癱在大紅的錦被上,襯得那身子更是嬌柔,不堪一擊;看她躺在上頭無聲地流淚,淚落兩腮,卻滴進他的心坎裡,燒燙著他的心,他心中的痛,無可言喻。

    他無言地為她拉上羅衫,替她著齊長裙,還她一身潔淨與無瑕;而他,退出,退出這個房門,也退出她沈青衣的心門之外,從今以後,他會試著忘掉她。

    玉庭回眸再瞧青衣的淚一眼,陡然回身,奔了出去。

    在玉庭奔了出房門之後,青衣開始落淚。

    她趴在床上,嚎啕痛哭了一場。

    她寧可他今天就要了她的身,不然,此一生,她將如何還盡他待她的好、他待她的恩?如何還?如何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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