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傑利醫生已經來到場地,診斷是斷了一根脛骨;不過他說不準是否還有進一步的損傷。他固定了骨折的部位,把阿爾文放在他的四輪馬車裡運回梅林山莊,與此同時,我和康南默默無語地一道騎馬往回走。
阿爾文被送到她自己的房間,醫生給她服了止痛藥。
「現在,」醫生說,「我們除了等待之外,做不了什麼事。過幾個小時後,我再回來。孩子可能受到嚴重震盪。這個時候得給她保暖。讓她睡覺。她應當睡上幾個小時,在她醒來之前,我們將會知道她受震到什麼程度。
醫生離開以後,康南對我說:「利小姐,我想跟你談一談。現在……到潘趣酒室去,好嗎?」
我跟在他的後面,他又接著說:「利小姐,現在除了耐心等待之外,再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我們一定要鎮定。」
我意識到他從來沒有見過我像現在這麼激動,他原來也許以為我不會有這樣的深情的。
我衝口而出:「特裡梅林先生,我發現就我自己的責任來說,很難像你對你女兒那樣保持平靜。」
我是那麼害怕和憂傷,以致意想為所發生的情況責備一下什麼人,於是我責怪他了。
「是什麼使這孩子幹出這種事來?」他盤問道。
「是你讓她這樣做的,」我頂了一句,「你!」
「我!可是我根本不知道她在騎馬技術上有如此長進啊。」
我後來才認識到當時自己簡直要發瘋了。那時我相信阿爾文可能已把自己弄成重傷,我幾乎確信像她那樣氣質的孩子絕不會再想騎馬了。我認為自己在方法上也有毛病。我本不該力圖克服她對馬匹的畏懼心理,而我卻指點她以此取悅於她父親,從而使自己得到她的愛戴。
我無力擺脫負有罪責的可怕感覺,而又極想擺脫。在心底裡我自言自語:這是個悲劇之家。誰能混在這些人的生活之中呢?你想幹什麼呢?改變阿爾文嗎?改變她父親嗎?發現艾麗斯死亡的真相嗎?你認為自己是什麼人?是上帝嗎?
不過,我並不是全然非難自己。我在尋求一個替罪羊。我對自己說:他該受到責備。他要是另外一種樣子,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對此我是有把握的。
我對自己的感情失去了控制,像我這樣的人很少會有這種表現,他們總是做得更為周全,而不是像那些容易歇斯底里地大吵大叫的人那樣。
「是的,」我嚷道,「當然啦,你對她取得那麼的進步是一無所知的。若是平時你對孩子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關心,你又怎麼能知道她進步呢?你的不管不問傷透了她的心。正是出於這種原因,她才試圖做她辦不到的事。」
「我親愛的利小姐,」他喃喃地說,「我親愛的利小姐。」他十分狼狽地看著我。
我暗自思忖:我還怕什麼!我將被辭退;不過無論如何我失敗了。我曾希望去做不可能辦到的事——使這人擺脫自私,對他的獨生女兒關心一點。我做了些什麼呢——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也許使這孩子終身殘疾。我真是好樣兒的了,反倒去抱怨別人的行為。
但我還是繼續責備他,說起話來毫無顧忌。
「我來這兒以後,」我接著說,「沒過多久,就瞭解了這裡的情形。這個可憐的、失去母親的孩子挨餓。噢,我知道,在特定的間隔時間,她有肉湯、麵包和黃油。但是除了肉體的飢餓之外,還有另外一種飢餓。她極其需要慈愛,這是她可能指望從一位家長那兒得到的,而且如你所見到的,她準備冒著生命危險去贏得。」
「利小姐,我求求你,請你平靜下來,千萬理智些。你是在對我說阿爾文那樣做——」
但是我不讓他說下去。「她那樣做是為了你。她認為那樣做會讓你高興。她已經練習了幾個星期了。」
「原來這樣。」他說。然後他從衣袋裡取出手帕替我拭淚。「你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利小姐,」他幾乎是溫存地說道,「可是你的面頰上都是淚。」
我從他手裡接過手帕,忿忿地擦去眼淚。
「這些都是氣憤的眼淚。」我說。
「也是悲傷的眼淚。親愛的利小姐,我認為你很愛阿爾文。」
「她是個孩子,」我說,「我的職責就是關照她。天知道,很少有別的人會這樣做。」
「我明白,」他回答,「我一直以一種不可寬恕的態度對待她。」
「如果你是有感情的話,你怎麼能……?你親生的女兒!她失去了母親,你難道不知道正是因為她媽媽的離世,她才需要特別的關懷麼?」
這時他說了一句令人吃驚的話:「利小姐,你來這兒教了阿爾文,可是,我認為你還教了我不少。」
我驚愕地望著他,手裡握著他的手帕,停在離我滿是淚痕的臉幾英吋遠的地方,這時塞萊斯蒂尼-南斯洛克走了進來。
她帶有幾分驚訝地望著我,但是一瞬間。然後她嚷叫起來:「我聽說出了一件什麼可怕的事?」
「出了一個事故,塞萊斯特,」康南說,「阿爾文摔下來了。」
「噢,不!」塞萊斯蒂尼發出一聲淒慘的喊叫,「什麼……在哪裡……」
「她在自己臥室裡,」康南解釋道,「彭傑利醫生已給她的腿定了位。可憐的孩子,這時她睡著了。他給她吃了藥,讓她睡覺。幾個鐘頭之後醫生還要來的。」
「可是傷勢嚴重到……?」
「他也說不準。不過以前我見過像這樣的事故,我相信她會好的。」
我不知道他說這話到底是出自本意還是只不過為了安慰心煩意亂的塞萊斯蒂尼。我從感情上是很親近她的,我認為,她是唯一真心實意憐愛阿爾文的人。
「可憐的利小姐心裡十分難過,」康南說,「我猜想她認為是她的過錯。我實在想讓她放心,我根本不是這樣看待的。」
我的過錯!但是我教孩子騎馬有什麼過錯?已經教了她,那參加賽馬又有什麼害處?不,這是他的過錯,我想喊出聲來,她原來會心滿意足地去做力所能及的事,只是為了他,她才亂了方寸的。
我帶著挑戰的口氣說:「阿爾文那麼急於深深打動她的父親,於是就干了超出她能力的事來。我敢肯定,如果她相信她在初級組項目中獲勝就能使她父親滿意的話,她不會企圖參加高級組的。」
塞萊斯蒂尼坐了下來,雙手掩面。我的思緒又回到了墓地的場景,我在那兒見到她時,她跪在艾麗斯的墳墓邊。我想:可憐的塞萊斯蒂尼,她愛阿爾文就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因為她沒有自己的孩子,也許她認為永遠不會有了。
「我們只好等著瞧了。」康南說道。
我站起身來說:「我呆在這裡毫無意義,我要回我的房間去。」
但是康南伸出一隻手,幾乎是命令似地說道:「不,留在這兒,利小姐。和我們呆在一起。我知道,你是深深地愛她的。」
我垂目望望身上穿的騎裝——艾麗斯的騎裝——我說:「我該去換下來。」
彷彿到了這時,他才以另一種眼神望著我——或許塞萊斯蒂尼也是如此。如果他們不看我的臉,我看上去一定極像艾麗斯的。
我認為去換上自己的衣服是必要的,因為穿上我那件背褡的灰布連衣裙,我就再一次是個家庭女教師了,那會有助於我控制自己的情感。
康南點點頭,然後說:「但是換了衣裳後你再回來,利小姐。我們要互相安慰,醫生回來時我想讓你在這兒。」
於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脫去艾麗斯的騎裝,穿上自己的灰布連衣裙。
我的想法是對的。那布衣的確幫助我恢復了心情的平靜。當我繫上背褡的時候,我開始考慮:在我情感衝動之際,我對康南-特裡梅林都說了些什麼。
從鏡子裡看到我的臉由於悲慼和焦慮布憔悴萬分,眼裡燃燒著氣惱和憤慨的火焰,駭怕得嘴角直抖。
我要她們送些熱水過來。戴茜想說話,但是見我心緒那麼不寧,知道說也無用,便匆匆離開了。
我洗了洗臉,洗完之後,我就下樓到潘趣酒室去,又來到康南和塞萊斯蒂尼他們中間,在那兒等待彭傑利醫生到來。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醫生才回來。波爾格雷太太泡了一壺濃茶,我和康南、塞萊斯蒂尼坐在一起喝茶。那時我本來並不以為異,但是後來卻又感到愕然,因為這場事故彷彿讓他倆都忘記了我只是個家庭女教師這一事實。不過,或許我這是專指康南而言,塞萊斯蒂尼待我從來沒有那種優越感,這種優越感我在別人身上是領受過的。
康南像是忘記了我的感情衝動,對我十分謙恭,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溫順。我認為他是極希望我不再以任何方式是指責他,他瞭解我對他情緒那麼激烈是因為我在考慮自己是否有過失。
「她很快會好的,」他說,「她還會重新騎馬的。可不是嗎,我比她稍大一些的時候,就出過一起事故,我確信比她這次嚴重得多。我摔斷了鎖骨,有好幾個星期不能騎馬。我簡直是等不及地又要騎馬。」
塞萊斯蒂尼顫抖地說道:「這次事故之後,她如果再要騎馬,我將不會有片刻的平靜了。」
「噢,塞萊斯特,你要用棉絨將她包起來羅。那麼將會出現什麼情況呢?她出去準會凍死。你不應當過分溺愛孩子。畢竟,他們要見世面的,得以某種方式做些準備。這位專家對此有什麼要說的嗎?」
他熱切地望著我。我知道他是要提起我們的精神。他知道我和塞萊斯蒂尼對這件事心情沉重,他想做得親切些。
我說:「我認為人們不應當溺愛,不過,如果孩子打心裡不想做某件事,就不應當強迫他們去做。」
「可是她並不是被強迫騎馬的。」
「她極願意騎馬,」我回答,「但是我不能肯定她騎馬是出於愛好還是出於要使你高興的強烈願望。」
「嗯,」他幾乎是輕快地說,「一個孩子竟想方設法去討父親的歡心,這豈不是一種絕妙的舉動嗎?」
「但是為了一個微笑而去冒生命危險卻是大可不必的。」
我的怒氣又一次升騰起來,手指緊緊捏住我的布裙子,像是要提醒自己現在已不是穿著艾麗斯的騎裝的人了,我是穿著自己的棉布長袍的家庭女教師,不適宜強硬地提出自己的意見。
塞萊斯蒂尼和康南聽了我的話都很吃驚,我接著很快說道:「比方說,阿爾文的才智可能潛存在另一方面。我認為她有藝術才能。她畫出過一些很好的畫。特裡梅林先生,我向你提出是否給她開繪畫課已經有些日子了。」
室內特別寂靜,我奇怪為什麼他們兩人看上去是那麼震驚。
我接著又不慎說出:「肯定那方面她很有才能,我感到這不應當忽視。」
康南緩緩說道:「可是,利小姐,你在這裡教我的女兒,為什麼有必要去請別的教師呢?」
「因為,」我理直氣壯地回答,「我相信她特別有才華,如果給她開繪畫課,將會在她生活中增加一種愛好。這些課應當由藝術專家來教。她是當之無愧的。我只是個家庭女教師,特裡梅林先生。我並不是藝術家。」
他相當暴躁地說:「好了,我們以後在其它時間再細談吧。」
他改變了話題,沒過多久,醫生來到了。
我在走廊裡等待著,康南和塞萊斯蒂尼這時與阿爾文和醫生在一起。
上百種災難的映像一齊湧進我的腦海裡。我想像她死於這種致命的傷痛。我見到自己離此而去,永不復返。如果果然這樣,我將感到我的生活在某一方面是不完整的。我意識到如果我不得不離開,我會成為一個鬱鬱寡歡的女人。然後我又想到她,殘廢終生,將比以前更為困難,一個可憐的薄命的小姑娘。又想到我將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她。這些是一幅幅陰鬱的畫面。
塞萊斯蒂尼走到我的身邊來了。
「這麼提心吊膽簡直可怕,」她說,「我考慮是否要請另一位醫生。彭傑利醫生六十歲了。我擔心……」
「他像是有本領的。」我說。
「我希望為她求來最好的醫生,萬一她出了什麼事……」
她極度痛苦地咬著嘴唇,我想,多麼奇怪啊,在任何其它方面她看來都是那麼鎮定自若,但在艾麗斯和她女兒身上卻是那麼易動感情。
我想用手臂摟住她,安慰她,可是,當然,想到我的地位,我沒有做出這種舉動來。
彭傑利醫生與康南走了出來,醫生微笑著。
「傷勢嗎,」他說,「脛骨骨折。此外……沒有什麼毛病。」
「噢,謝天謝地!」塞萊斯蒂尼喊道,我也重複了她的話。
「一兩天內她就會好轉的。只是個骨折癒合的問題。孩子們的骨頭是容易癒合的。你們兩位女士不必擔心。」
「我們能去看她嗎?」塞萊斯蒂尼急不可耐地問道。
「可以,當然可以去看羅。她現在醒著,在叫利小姐。半小時後我再給她吃一次藥,這樣,夜裡她就能睡個好覺。明天早晨,你們就會看到她的情況有所不同了。」
我們走進房間。阿爾文躺在床上,看上去傷勢挺重,可憐的孩子;但是她見到我的時候,仍投來一個慘淡的微笑。
「你好,小姐,」她說,「你好,塞萊斯蒂尼阿姨。」
塞萊斯蒂尼在床邊跪下,拿起她的手,深情地一吻再吻,我站在床的另一邊,孩子的眼睛望著我。
「我沒有做好。」她說。
「呃,是一次很好的嘗試。」
康南站在床頭。
我接著說:「你父親為你感到驕傲呢。」
「他會認為我很笨。」她說。
「不,他不會的,」我情緒激動地喊道,「他在這裡會這樣告訴你的。」
康南走到床邊來,站在我的身旁。
「他為你感到驕傲,」我說,「他是這樣對我說的。他說你摔倒了沒有什麼關係,關鍵是你嘗試了,下次你再參加。」
「他說了嗎?他說了嗎?」
「對,他說了。」我大聲說,我的聲音帶著氣憤的語調,因為他還是一言不發,而孩子等待他證實我剛才所說的話。
終於他開了口:「你騎得好極了,阿爾文。我當時是為你感到驕傲。」
她那蒼白的嘴唇掛上了微微的笑紋。然後她悄聲兒說道:「小姐……噢,小姐……」接著又說:「別走開,好嗎?千萬別走開。」
我這時雙膝落地,拿起她的手親吻著。淚水又在我的雙頰上流淌。
我哭喊著:「我會留下的,阿爾文。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抬起眼睛,看見塞萊斯蒂尼正從床的另一邊看著我。我意識到康南站在我的身旁。於是我修正所說的話,改為家庭女教師的口氣:「需要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我堅定地說道。
阿爾文滿意了。
當她重又睡去的時候,我們離開了她。我正要回我的房間。康南說:「和我們一齊到藏書室呆一會兒吧,利小姐,醫生想和你討論一下孩子的病情。」
於是,我便與他、塞萊斯蒂尼和醫生一道進入藏書室,討論了對阿爾文的護理問題。
塞萊斯蒂尼說:「我每天都會來的。實際上我是想,康南,她病的時候我是否應該過來住下,這樣會使事情更方便些。」
「你們女士們安排吧,」彭傑利醫生說,「讓孩子感到快樂。在斷骨癒合的過程中,我們不要讓她情緒沮喪。」
「我們會讓她一直很高興的,」我說,「大夫,對於飲食有什麼特別要求嗎?」
「在一兩天之內,給病人吃一些清淡的食物,像魚、牛奶布丁、奶油蛋糕等等。不過幾天以後,她想吃什麼就讓她吃什麼。」
我差不多轉悲為喜,這種感情的急速轉變使我有點頭暈目眩。
我聽著醫生的矚咐,康南則向塞萊斯蒂尼聲言她沒有必要過來住下;他確信利小姐會安排的,讓利小姐知道遇到任何緊急情況她總是可以請求塞萊斯蒂尼的幫助,這對他來說將是極大的安慰。
「好,康南,」塞萊斯蒂尼說,「或許這樣也很好。眾口鑠金。如果我呆在這裡……噢,人們是如此荒謬。他們總是隨時準備散佈流言蜚語。」
我看到了問題的癥結。如果塞萊斯蒂尼到梅林山莊來住下,人們就會開始把她的名字與康南的拉扯在一起。而事實是,我,一位同年齡的僱傭,住在這個家裡,倒不會引起什麼議論。我與他不屬於同一社會階層。
康南笑著說道:「你怎麼來的,塞萊斯蒂尼?」
「我騎佩爾勒來的。」
「好,我騎馬送你回去。」
「噢,謝謝你,康南,你真好。不過,我可以單獨回去,如果你要是寧願……」
「瞎說!我就來。」他轉身對我說:「至於你,利小姐,你看上去很疲倦,我建議你上床去,睡一個好覺。」
我深信我休息不好,我的表情一定已經暗示了這一點。因為醫生說:「我給你一次服用量的藥水,利小姐。晚上休息前五分鐘服用,我想這樣準可以讓你睡個好覺。」
「謝謝你,」我感激地說,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我是多麼疲倦啊。
我相信明天我醒來後,又會鎮靜如常,能夠巧妙應付由於今天的事故所造成的任何新局面。
我回到自己房間,發現一份晚餐已放在屋裡。其中有一隻冷雞翅膀,在多數場合是足以促進食慾的,然而今天晚上我卻沒有胃口。
我把飯菜撥弄了一會兒,吃了幾口,心情不好,難以下嚥。
我想服過彭傑利醫生給的安眠藥後再去睡覺,這將是個極好的主意。
我正要這樣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
「進來,」我喊道。波爾格雷太太走了進來。她看上去像是心神不定的樣子。毫不奇怪,我想。在這個家裡,誰又不是如此呢?
「可怕!」她開了口。
不過我連忙插嘴道:「她會好的,波爾格雷太太。醫生是這麼說的。」
「噢,是的。我聽說了這個消息。我說的是吉利呀,小姐,我真擔心她。」
「吉利!」
「她沒有從賽馬場回來,小姐。從今天下午起,我一直沒有見到她。」
「噢,她一定是在哪裡閒逛,我想。我懷疑她是否看到……」
「我真不懂這一點,小姐。我對於她會去看賽馬真是弄不懂。她可是害怕靠近馬的呀。聽說她在那兒,我奇怪極了。到現在……她還沒有回家。」
「她常常單獨出去溜躂,是不是?」
「是的,但她總是要回來喫茶點的。我不知道她會出什麼事。」
「家裡都找過了嗎?」
「找過了,小姐。我到處都找遍了。基蒂和戴茜也幫我找了。波爾格雷也找了,孩子不在家裡。」
我說:「我來幫著找她。」
於是,我沒有睡覺,就加入到尋找吉利弗勞爾的行列中去了。
我非常擔心,因為這個悲劇性的日子裡,我準備任何情況都可能發生。小吉利會出什麼事呢?我設想了上千種情景。我想她可能漫遊到海邊,為潮水所吞沒。我頭腦中勾畫出她的小小屍體又被梅林海灣的波濤推到岸上,正像八年前她母親那樣。
那是可怕的。不,吉利一定是出去遊蕩了,或是在什麼地方睡著了,我記得過去常常在樹林裡見到她。不過她在樹林裡是不會迷路的。她對那裡的每一寸土地都熟悉。
我還是在林中搜索前進,邊走邊喊:「吉利!吉利」霧氣隨著夜晚的到來而又裊裊升起,像是要把我的聲音捉住捂起來,聲音就像是從棉絨包裡傳出來的一樣。
我在這片樹林裡徹底搜尋著,因為我的直覺告訴我,她在那兒,她沒有失蹤而是藏了起來。
我猜對了,在一片小針葉林圍成的開闊地上我見到她躺在那裡。
我在這塊地方見過她有一兩次了,我料想這個地方對她來說是個天堂。
「吉利!」我喊道,「吉利!」她一聽到我的喊聲就跳了起來。她遲疑了一下,想跑,但是又猶豫不決,就在這時我喊住了她:「吉利,沒關係。就我一個人在這兒,我不會傷害你。」
她看上去像是一個野性的小仙女,她那特別白的頭髮濕漉漉地披散在雙肩上。
「啊,吉利,」我說,「躺在那種潮濕的草上,你會著涼的。你為什麼要藏起來,吉利?」
她的大大的眼睛望著我的臉,我知道是對某種東西的懼怕把她驅趕到樹林裡這個避難所來了。
要是她肯對我談談該多好呀!要是她肯解釋一下其中的原因該多好呀!
「吉利,」我說,「我們是朋友,是不是?你知道這一點。我是你的朋友——象夫人一樣。」
她點點頭,畏懼的表情從她的臉上消失了。我想:她曾見我穿過艾麗斯的騎裝,我相信,在她那困惑不解的小腦袋中,在某種程度上她把我和艾麗斯混為一人了。
我用手臂摟住她,她的衣衫潮乎乎的,在她白色的眉毛和睫毛上,我可以見到結了無數的小霧珠。
「啊,吉利,你身體好冷。」
她讓我擁抱著。我說:「來吧,吉利,我們回去吧。你外祖母很著急。她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哩。」
她讓我領著離開這片開闊地,但是我意識到她的腳是勉強地拖著的。
我用手臂緊緊摟住她,說:「今天下午,你到賽馬場去了。」
她把臉轉向我,緊緊地貼在我身上,一雙小手牢牢抓住我的連衣裙。我感到她在顫抖。
這時,在一瞬間的領悟中,我開始認識到所發生的情況。這個孩子,像阿爾文一樣,也怕馬。她當然會這樣的。她不是幾乎被踩死在馬蹄下嗎?
我相信,正如阿爾文經受的短時間休克一樣,這孩子也如此;不過出現在她身上的休克延續了更長時間。而且她從來不知道有任何一個人能幫助她與降臨到她頭上的黑暗搏鬥。
在這霧氣籠罩的樹林中,我就像是一個負有天職的女人。我不會背離一個需要幫助的可憐的孩子。
她受到以前的休克再度復發的痛苦。今天下午,她見到阿爾文落到馬蹄下,正如她經歷過的那樣——說到底,那不過是四年前才發生的事。
就在這時,我聽到林中傳來馬蹄聲,便喊了起來:「喂,我找到她了。」
「喂,來吧,利小姐。」我聽到應聲開心極了——幾乎是情不自禁地——因為那是康南的聲音。
我估計他從威德登山莊回來,發現吉利失蹤,便加入了搜索隊。也許他知道我到樹林裡來了,便決定與我結伴尋覓。
他出現在眼前了,吉利把身子更加緊緊地依偎著我,繼續把臉貼在我身上。
「她在這兒。」我喊道。他走近了我們,我又接著說道:「她累了,可憐的孩子。你把她抱起來吧。」
他俯身向前來抱她,可是她哭喊著:「不,不!」
聽到她說話,他吃了一驚,但是我並不吃驚。我已經發現了在緊張的時刻她會說話。
我說:「吉利,來和主人一起騎到馬上。我會在你旁邊走,拉住你的手。」
她搖搖頭。
我繼續勸說:「瞧!這是五月晨。它想馱上你回家呢,因為它知道你累了。」
吉利的眼睛轉向五月晨,我在她的畏懼中看到了暗示。
「抱起她來。」我對康南說。他彎下腰,一下子就把她抱到懷裡,放在他面前。
她還要掙扎,但是我不停地安慰她說:「你在上面很安全。我們回家會更快些。你會看到香噴噴的麵包和牛奶在等著你哩,吃完就上你那溫暖舒適的床鋪。我會一直抓牢你的手,在你的旁邊走。」
她不再掙扎了,可是一直把手放在我的手掌裡。
這樣,在我和康南把失蹤的孩子找回來以後,這不尋常的一天結束了。
當她從馬上被抱下來交給她外祖母的時候,康南朝我微微一笑,我認為那笑容是再可愛不過的了。因為這微笑絲毫沒有過去我見到的那種嘲諷意味。
我上樓回到臥室,狂喜之情包圍了我,正像霧氣瀰漫在俯邸的周圍。這歡娛之中帶有淒慘的色彩,但是歡樂是如此強烈,我這種悲喜交集的情感是難以理解的。
毫無疑問,我知道對於我出現了什麼情況。今天已經表露得非常清楚了,我幹了一件蠢事——也許是平生所做最蠢的一件事。
我第一次陷入情網,對一個完全不屬於我的世界的人產生了愛慕之情。我對梅林山莊的主人產生了愛情,我的內心忐忑不安,覺得他會意識到的。
在床邊的桌子上放著彭傑利醫生給我的安眠藥。
我鎖上門,脫去衣服,服了藥,上床去睡覺。
但是,在我上床就寢前,我望自己身上的棉織法蘭絨睡衣,這睡衣的鈕扣竟一本正經地扣到頸脖。這時我嘲笑自己念頭的離奇,以我家庭女教師的最佳口吻大聲說:「通過彭傑利一劑藥給你一夜很好的休息,到了早晨,你就會恢復理智的。」
以後幾個星期是我迄今為止在梅林山莊度過的最為愉快的日子。很快就清楚了,阿爾文沒有受到什麼大的痛苦。我很高興地發現她對騎馬的熱情絲毫沒有減退,她急切地問到黑王子的輕傷問題,認為她很快又要騎它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第一個星期過去之後,我們又恢復上課;她很樂意這樣做。我還教她下棋,在這方面她的進步速度驚人,如果下棋我讓她一個女王而處於不利地位時,她甚至能夠戰勝我。
但還不僅是阿爾文的進步使我那麼高興,而是康南呆在家中這個事實;使我驚奇的是,儘管他沒有提及出事那天我的衝動,不過顯然他注意到了,總是帶著他認為阿爾文感興趣的書籍和字謎、畫謎等出現在她的房間裡。
在最後的幾天裡,我對他說:「有一件事比你帶來的任何禮物都更使她高興,那就是你的陪伴。」
他回答說:「她該是個多麼奇怪的孩子,寧願要我而不要書和遊戲。」
我向他微笑,而他也對報以微笑,我又一次意識到他表情上的變化。
有幾次他坐下來看我們下棋。那時他總站在阿爾文一邊幫她。我便提出抗議,要求允許我再把女王拿回來。
阿爾文總是坐在那裡,臉上泛出笑容,他就會說:「瞧,阿爾文。我們要把我們的象放在那裡,那就會使我們親愛的利小姐注意防守了。」
阿爾文就咯咯地笑起來,向我投過勝利的一眼,我與他們倆人在一起是那麼快樂,變得粗心大意起來,幾乎輸了棋局。不過還至於哩。我從來沒有忘記在康南和我之間一場酣戰正在進行,我總是想證實我的勇氣。雖然只是下棋,但是我想向他顯示出我與他是棋逢對手的。
一天他說:「到阿爾文可以行動的時候,我們就駕車到福韋去舉行一次野餐。」
「我們有最完美不過的海濱可以野餐,為什麼要到福韋去?」我問。
「我親愛的利小姐,」他已經養成了一種稱我為他親愛的利小姐的習慣,「你們難道不知道別人的海濱比自己的更使人興奮嗎?」
「噢,好的,爸爸,」阿爾文嚷道,「一定讓我們去舉行一次野餐。」
她是那麼急於康復去參加野餐,每次都把送來的飯菜吃得一乾二淨,不停地談著這次遠征。彭傑利醫生很喜歡她,我們大家也都是如此。
一天,我對康南說:「你是她的真正良藥呢。你給了她幸福,因為你終於讓她看到了你意識到她的存在。」
這時,他幹了一件令人吃驚的事。他拿起我的手,輕輕地吻我的面頰。這次的吻與上次舞會之夜他給我的吻大不相同。這是飛快的、友好的、不帶慾念的,然而又是充滿深情的吻。
「不,」他說,「你才是她的真正良藥,我親愛的利小姐。」
我原以為他還要說出更多的話來。但是他並沒有說下去。相反,他突然離開了我。
我沒有忘記吉利。我決定為她做些努力,正像我曾經為阿爾文努力那樣。我想這樣做的最好辦法就是對康南把這件事談談。我相信他現在正處於對我有求必應的心境裡。一旦阿爾文病情好轉,他又會故態復萌,依然故我——把她淡忘,對我挖苦。我對這是絕不會感到驚訝的。因此我決定在我有成功的機會時,就拚命為吉利爭取。
一天早晨,我知道他在潘趣酒室裡,就鼓起勇氣到那裡去,問他我是否可以與他談談。
「那當然可以羅,利小姐,」他回答說,「與你談話總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我開門見山地說:「我想為吉利做點什麼。」
「是嗎?」
「我不相信她智發育不全。我認為是沒有人嘗試過幫助她。我聽說過她的那次事故。在那以前,我以為,她是個很正常的孩子。難道你不認為使她恢復正常是可能有的嗎?」
我看到他的眼睛裡重又出現了嘲弄神色,同時他淡淡地說道:「我相信:對於上帝如同對於利小姐一樣,一切事情都是可能辦到的。」
我沒有理會他的簡慢。「我是請你准許我給她上課。」
「我親愛的利小姐,你來這裡教的這個小學生還沒占完你的全部時間嗎?」
「我還有點空餘時間,特裡梅林先生。家庭女教師都有的。我準備用業餘時間來教吉利,只要你不明令禁止的話。」
「假如我禁止你那樣做,肯定你會找其它方式去做的;所以我想如果我說:按你的計劃去教吉利吧,那樣事情倒會簡單些。祝你一切順利。」
「謝謝你。」我說,轉身要走。
「利小姐。」他喊道。我站在那裡等待著。
「讓我們很快舉行那次野餐吧。如果必要的話,我可以把阿爾文從馬車上抱上抱下的。」
「那太好了,特裡梅林先生。我立刻就去告訴她。我知道那會使她高興的。」
「你呢,利小姐,也會使你高興嗎?」
一時之間,我以為他要向我走來,便開始往後退。我突然害怕他會把一雙手搭到我的雙肩上,在他的觸摸下,我可能會洩露自己的情感。
我冷冷地說道:「任何有助於阿爾文有益的事都會使我高興,特裡梅林先生。」
我匆匆趕回到阿爾文那兒,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這樣,幾個星期過去了——奇妙的、愉快的幾個星期過去了,這段日子我時覺得是不可能再度到來的。
我已經把吉利帶到書房裡,甚至想辦法教她識幾個字。她看到圖畫很高興,很快就全神貫注於畫面了。我確實相信,她喜歡上我的課,因為她總是在指定的時間裡到書房來。
不時聽到她說幾句話,我知道這個家裡所有的人都帶著濃厚的興趣在注視這一試驗。
當阿爾文身體康復能夠來書房上課的時候,我應當做好她要頂牛的思想準備。阿爾文對吉利的反感是顯而易見的。有一次,我把吉利帶到她的病室,她的臉立刻變得陰沉起來。我考慮:當她痊癒以後,我必須使她與吉利和解。但是那是將來的問題。我明白:一旦生活回復到正常的狀態,我就不可能再指望這段快樂的日子會繼續下去。
有許多人來看望阿爾文。塞萊斯蒂尼每天都在這裡。她給阿爾文帶來水果和其它禮物。彼得也來了,阿爾文見到他總是很高興。
一次他對她說:「阿爾文,我這麼常來看望你,難道你不認為我是一個熱心腸的叔叔嗎?」
她反駁說:「噢,你不是專門來看我的,對嗎,彼得叔叔?你來這裡主要是為了小姐。」
他以一種特有的風格作出回答:「我來看望你們兩位。多麼幸運,我有這樣兩位艷麗動人的女士要看望。」
特雷斯林夫人帶著許多貴重的書籍和花卉來看望阿爾文,但是,阿爾文看見她時,很少與她談話。
「她還是個病人,特雷斯林夫人。」我解釋道;她向我投過來的微笑幾乎使我吃驚得喘不過氣,那嫣然一笑竟是那麼美麗。
「當然,我理解的。」特雷斯林夫人告訴我,「可憐的孩子!特裡梅林先生告訴我,她很勇敢,你也非常好。我對他說多麼幸運他發現這麼一個寶貝。『她們可是得來不易啊!』我說。我提醒他,我的上一個廚娘是怎麼在宴會的中途離開的。她是另外一種寶貝。」
我低著頭,恨透了她——不是因為她在頭腦中把我與她的廚娘相提並論,而是因為她是那麼一位絕世美人,我知道關於她和康南的風言風語仍在流傳中,認為其中不無可信的成分。
這個女人一來到這個家裡,康南就似乎與平時大相逕庭。我發現他很少看我。我聽到他們的笑聲,悶悶不樂地揣測著他們在說些什麼。我看見他們出現在花園裡,便在心底告訴自己說,他們在一起散步表現出明明白白的親密無間的樣子。
這時,我認識到自己一直是多麼傻呀,我始終不敢披露心中的積愫,甚至對自己都有是如此。我企圖裝作這些念頭並不存在。可是它們卻是存在著的——不顧我的良知而不斷侵擾著我。
我不敢展望將來。
一天, 塞萊斯蒂尼建議帶阿爾文到威德登山莊去玩一天,在那裡照顧她。
「這會改變一下環境。」她說。
「康南,」她補充說,「你去吃晚飯,然後再把她接回來。」
他同意這樣做。我因為這次邀請沒有包括自己而感到失望;這就顯示出:
在這難以置信的幾個星期裡,我放任自己把這種局面繪製成一幅多麼虛假的畫面啊。想像我——家庭女教師——被邀請到威德登山莊去吃飯!
我嘲笑自己的愚蠢,不過其中有痛苦和惆悵的情調。這恰如經過幾個星期的陽光燦爛之後,你就認為永遠是陽光普照,而這時你卻走向一個陰冷的早晨,就像在夏日的晴空中出現了首次聚集的、預示著的暴風雨的烏雲。
康南用馬車把阿爾文送去,我從到這裡以來第一次被單獨撇下而沒有什麼確定任務要去完成。
我給吉利上課,但是我不贊成讓孩子負擔過重,當我把她交給她的外祖母以後,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了。
這時我突然想到一個主意。為什麼我不去騎馬走一段長路呢?也許是到高沼地去。
我立刻回憶起我和阿爾文騎馬探望她姨奶奶克拉拉的那天。我感到相當激動了。我又記起艾麗斯這個迷來了。在阿爾文恢復期的幾個星期裡,我把它淡忘了。我開始想到:我對艾麗斯的軼事如此有興趣是否因為我需要某種興趣以防止盤算自己的事情。
我暗暗琢磨,姨奶奶克拉拉可能想瞭解阿爾文的近況。總之,她待我極其友好,明確表示我任何時候去看望她都會受到歡迎。當然沒帶上阿爾文。情況會有所不同。不過,這時我相信,那次她更有興趣的是與我談話而不是與孩子。
於是,我拿定了主意。
我到波爾格雷太太那裡說:「阿爾文將整天不在家。我要求度一天假。」
自從我對吉利那麼關切以來,波爾格雷太太對我特別有好感。她的確非常愛這個孩子,我認為。只是因為她認定吉利的古怪是她父母的罪孽必得付出的代價,於是她把小吉利視為一個沒有良知良能的小東西。
「你比誰都更應該得到一個假日,小姐。」她對我說,「你到哪兒去?」
「我想到高沼地去看看,我會找個小客店吃便飯的。」
「你覺得單獨去能行嗎,小姐?」
我朝她莞爾一笑。「我會很好照顧自己的,波爾格雷太太。」
「嗯,有人說,高沼地上有許多沼澤,霧濛濛的,還有小妖精哩。」
「小妖精確實有!」
「啊,別笑他們,小姐。他們不喜歡人們譏笑。有些人說見過他們——戴著塔糖帽、象土地精似的男人。如果他們不喜歡你,就會用神燈領你走上錯路。你還來不及知道在哪兒,就陷進沼澤裡去了,把你往地下吮,不管怎麼掙扎也脫不了身。」
我不寒而慄,說:「我會當心的,做夢也沒有想到冒犯小妖精哩。要是我遇上了,我會很有禮貌的。」
「你是在說笑話吧,小姐。我實相信的。」
「我不會出什麼事的,波爾格雷太太。別為我擔驚受怕吧。」
我到馬廄去,問塔珀蒂我今天能騎哪一匹馬。
「如果你喜歡的話,騎五月晨吧,它今天閒著。」
我告訴他我要到高沼地去。「這是看看田野的很好機會。」我補充了一句。
「相信你會去的,小姐。但是那裡沒有什麼你想要看的。」他暗自發笑,像是在欣賞什麼私人之間開的玩笑。
「你帶個伴去嗎,小姐?」他狡猾地問道。
我說我要自個兒去,但是,可以看出他並不相信我的話。
我對他感到很生氣,因為我猜想他是以為彼得-南斯洛無會陪我去。我相信自從彼得-南斯洛那麼愚蠢地給我送來傑辛思後,我的名字就和他的名字聯繫在一起了。
我也在考慮我與康南日益加深的友誼是否已經被人注意。我對這種可能性性感到害怕。十分奇怪的是,我相信他們那些關於彼得和我的油腔滑調肯定會傳出我所能聽到的範圍之外,而我對此卻能容忍;如果他們以那樣的方式談到我和康南,那就會是另外一回事了。
多麼荒唐!當我牽著五月晨走出馬廄,一直來到村子裡時,我邊走邊這樣自言自語。
在你和康南之間沒有什麼可議論的。不過,還是有的,我自己做出了回答;我回憶起他吻我的兩個場面。
我的目光掠過小海灣,向威德登山莊望去。我多麼渴望能夠見到康南回來。但是,當然啦,我並沒有盼到。他要在那裡與阿爾文和朋友們呆在一起。為什麼我要以為他一定想回來和我在一起呢?我老是讓白日做夢的愚蠢習慣佔了常識的上風。
但是,直到把村子遠遠拋在身後,來到高沼地的第一道灰牆和礫石處的時候,我還在盼望著。
這是十二月的一個光輝的上午,金色的片片豆田星羅棋布地占綴著高沼地。
我可以嗅到泥炭土壤氣味,微微轉向北方的風清新而舒爽。
我想逆風在高沼地上縱情馳騁。我隨心所欲,在揚鞭催馬的時候想像著康南正和我並駕齊驅。他呼喚我勒馬止步,對我說我已經給他和阿爾文的生活帶來了多麼大的變化,並且,這似乎是不恰當的,他愛上了我。
在這個高沼地的原野,相信那些想入非非的夢幻是可能的;正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這聲田野的大片土地為小妖精所盤據。因此我對自己說,康南會愛上我不是不可能的。
中午時分,我到了高沼地之家。和上次一模一樣,一位上了年紀的女管家走出來歡迎我,我被帶進姨奶奶的起居室。
「你好,利小姐!今天就你一個人嗎?」
顯然,還沒有人把阿爾文出了事故的消息告訴她。我很驚訝。我原認為康南會派人來解釋一下,因為這位老太太顯然很關心著的她的姨外孫女。
我把那次落馬的事故告訴了她,她顯得非常關切。我趕緊補充一句說阿爾文現在的情況良好,很快就可以自由走動了。
「不過,你一定需要吃些東西來提提神,利小姐,」她說,「讓我們來喝上一杯陳漿果酒;你在這裡吃便飯好嗎?」
我說,她請我吃飯實在太客氣了,如果不會給她帶來太多不便,我很樂意地接受這一邀請。
我們一起品嚐陳漿果酒,我又一次意識到這種酒勁兒濃烈,這在上次喝她的蒲公英酒時就體會到了。便飯中有烹調極佳、盛放得也極考究的羊肉燒續隨子醬菜。然後我們退到客廳,她說在那兒可以小敘一番。
這正是我一直盼望的,我沒有失望。
「告訴我,」她說,「親愛的小阿爾文怎麼樣?她現在快樂些了嗎?」
「這個……對,我認為她現在快樂多了。實際上,我以為在那次事故以後,她一直是快樂的。她父親也一直盡心盡意,她很喜歡他。」
「啊,」姨奶奶克拉拉說,「她父親。」她注視著我,她那又亮又藍的眼睛露出激動的神色。我知道她屬於那種嘴裡留不住話的女人;由於她離群索居,只和家裡人相守消磨了許多時光,因而來訪者的到來是一種難以抵禦的誘惑。
我決心使這種誘惑變得更加難以抵禦。我試探性地說:「我想,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同一般。」
稍停片刻後,她急促地說道:「不,我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
我並不言語,屏住呼吸等待著,擔心她會改變主意。她正在說出知心話的邊緣上猶豫著,我直感到,就梅林山莊的情況而言,就特裡梅林家族的故事而言,她都可能給我一些大線索,而對於後者,我開始勉強承認那很可能成為我的故事。
「我有時責備自己。」她說,似乎是在對自己說話。的確,她的藍色眼睛的視線越過了我,像是在回顧過去的歲月,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
「問題是,」她繼續說,「一個人應該干預多少別人的生活呢?」
這是一個常常使我感興趣的問題。毫無疑問,從踏入梅林山莊以來,我已經試圖干預所看到的人們的生活。
「艾麗斯訂婚後就和我住在一起,「她接著說,「那時一切都可能改變。但是我說服了她。你瞧,我認為他是比較合適的人。」
她有點語無倫次了,我怕要她解釋明白會打斷這一段時間的談話。她也許記起,她是在對一個不該那麼好奇的年輕女人吐露真情。
「我在想如果她當時採取不同做法會出現什麼情況。你是否單獨開過那種玩笑,利小姐?你是否說過這樣的話:現在如果在某一個特定點,我——或者別人——干了如此這般的事——那個人的整個生活進程就會改變了?」
「說過,」我說,「人人都會這麼說的,您認為對於您的姨侄女和阿爾文,情況就會不同嗎?」
「噢,是的……對於她——艾麗斯——比起多數人來說,就更是如此了。她已經到了一個真正的轉折點。人們會說,到了一個十字路口。走這條路,你就會過如此這般的生活。走那條路,一切當會全然不同。這有時使我害怕,因為,如果她向右轉而不是向左……像那樣的話……她今天可能在這兒。說一千,道一萬,如果她與傑弗裡結婚,那她就沒有任何必要與他一道出走了,是嗎?」
「我看得出您是她的知己。」
「的確如此,我想我在造成這一悲劇方面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那就是使我恐懼的地方。我做的對嗎?」
「我相信您做了您認為是對的事,那是我們任何人都會做的。您很愛您的姨侄女, 不是嗎?」
「很愛。我的孩子全是男的,你瞧,我總是想要一個女孩。艾麗斯常來與我的孩子們玩耍……他們三個都是男孩,我沒有女孩。我原來總是想她會嫁給他們中的一個,儘管是表兄妹也妨。也許那樣不大好。我當時不是住在這所房子裡。我們那時在彭贊斯。艾麗斯的父親在靠內地幾英里的地方有個大莊園。那個莊園現在當然屬於她的丈夫羅。她給她丈夫帶來了一大筆財產。全都一碼事,也許,表兄妹結婚是不好的。無論如何,他們定下來與特裡梅林家聯姻。」
「就這樣安排定了。」
「是的。艾麗斯的父親去世了,她母親——我的姐姐——一直很喜歡康南,我指的是老一輩的康南。幾個世紀以來那個家裡一直有叫康南的,長子總是取這個名字。我認為我姐姐本想嫁給現在這個康南的父親的,可是他們的婚姻被人另做安排了,於是他倆就想讓他們的孩子結合。在康南二十歲、艾麗斯十八歲的時候,他們訂了婚,一年後舉行了婚禮。」
「原來這真是一場方便的結合。」
「多麼奇怪!方便的結合常常變成了麻煩的結合,他們不就是這樣嗎?他們認為如果她來和我住在一起倒是個好主意。你瞧,我這裡到梅林山莊騎馬只要幾個小時。年輕人可以經常騎著馬會面……她不用呆在那個家裡。當然你會說:為什麼她母親不帶她住到梅林山莊去呢?因為我姐姐那時病得很重,不便旅行。不論怎樣,就這麼安排定了:她要和我住在一起。」
「我估計特裡梅林先生常常騎馬來看她。」
「是的,但是不像我預料的那麼經常。我開始懷疑他們的結合併不像他們兩家的財產那樣匹配。」
「對我說說有關艾麗斯的情況吧,」我懇切地說道,「她是哪一種姑娘?」
「我怎麼向你描述她呢?想到這兒,『輕鬆愉快』這個詞就進入我的腦海。她無憂無慮,有點輕浮。我不是說她在道德上輕浮——在某種意義上有些人會用這個詞。不過當然羅,在出了那種事以後……但是誰又難作出判斷呢?你瞧,他來這兒畫油畫。他為高沼地畫了幾幅優美的油畫。」
「誰?康南-特裡梅林嗎?」
「噢,天哪,不!是傑弗裡。傑弗裡-南斯洛克。他是個有點名氣的藝術家。你原來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說,「除了知道他和艾麗斯在一年前的七月一道死去之外,對於他,我是一無所知的。」
「她和我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常來這兒。實際上,他比康南來得還要勤哩。我開始認識到情況會是怎樣的。他們之間有了暖味關係。他們總是一起外出,他老是帶著繪畫工具,她也老是說要去他作畫,也許有一天她自己也會成為一名畫家。可是,當然啦,他們在一起不是作畫。」
「他們……戀愛了嗎?」我問。
「當她告訴我,我相當害怕。你瞧,已經懷了孕了。」
我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阿爾文,我想。難怪康南他就是愛不起來。難怪我說到她具有藝術才能時,他和塞萊斯蒂尼都那麼不是滋味了。
「她是在離結婚只有兩個星期的時候告訴我的。幾乎很確定,她說。她認為那不可能有什麼過錯。她說:『我怎麼辦呢?克拉拉姨娘?我該和傑弗裡結婚嗎?」
「我說:『傑弗裡想和你結婚嗎,我親愛的?』她回答:『如果我對他說,他就只得如此。不是嗎?」
「我現在知道她應當告訴他。她告訴他,那才是唯一正確的。但是,她的婚姻幾乎都安排妥當了,艾麗斯是繼承人,我懷疑傑弗裡是否想得到遺產。你知道,南斯洛克一家沒有多少財產,艾麗斯的財產對他們來說將是件幸事。我懷疑……和人們所懷疑的一樣。他頗有點名氣。還有一些別的人也發覺她們自己處於艾麗斯的境地,而這都是他造成的。我認為與他在一起她不會長期幸福。
一陣沉默,我感到似乎這個迷的極其重要的部分正銜接在一起,使我繪製的圖畫有了意義。
「我記得她……那天,」老太太繼續說,「就在這個房間。我常常回味一番。她對我談起這件事……向我傾訴衷情正像我現在向你傾吐心曲一樣。自從她去年死了之後……這件事一直使我很內疚。你瞧,她對我說:『我怎麼辦呀,克拉拉姨母?幫助我吧!……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我回答她說:『你只能做一件事,我的親愛的;那就是還是和康南-特裡梅林結婚。你已經和他訂婚了。你必須把你和傑弗裡-南斯洛克的事忘掉。』她對我說:『克拉拉姨母,我怎麼能忘記呢?將會有個活生生的見證人,不是嗎?』那時,我就幹出了這件可怕的事情。我對她說:『你得結婚。就說你的孩子是不足月生下來的。』聽到這話的時候,她的頭往後一仰,大笑不止。這是歇斯底里的笑聲。可憐的艾麗斯,她的心都快碎了。」
克拉拉姨奶奶往椅背上一靠,看上去她似乎如夢初醒。我確實相信她見到坐在她對面的不是我,而是艾麗斯。
現在她有點害怕,因為她在想是不是對我說得太多了。
我一言不發。我把一切全部勾勒出來了:婚禮只是個儀式;幾乎緊隨而來的是艾麗斯母親的去世;第二年相繼而來的又是康南父親的去世。作出結婚的安排是為了讓兩位老人高興,他們都沒有活得長一點來享受天倫之樂。艾麗斯留下來,與康南——我的康南——和阿爾文共同生活,這個別的男人的孩子,艾麗斯想盡量把她冒充成他的,但是她沒有成功——就我所知。
他一直默認阿爾文是他的女兒,但在心靈深處從來不曾視她為骨肉。阿爾文知道這一點,她是那麼仰慕他,但是她懷疑什麼事出了岔子,心中捉摸不定。她熱望被他接受為女兒。也許他從來沒有真正弄清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
這種局面充滿戲劇性。不過,我想,這樣遮遮掩掩有什麼好處呢?艾麗斯已經故去,阿爾文和康南活在世上。讓他們忘記過去所發生的一切,如果他們明智的話,他們將來會為彼此創造幸福的。
「噢,我的親愛的,」克拉拉姨奶奶歎息道,「我是怎麼說的來著!就像一切又變得活生生的了。我使你聽得膩煩了。」聲音中漸漸帶有一點懼怕,「我談得太多了,而你,利小姐,在整個談話中都沒發言。我相信,你會對我說的情況守口如瓶的。」
「您可以相信我會這樣做的。」我向她保證。
「我知道這一點,否則我就不會告訴你了。不過,不管怎樣,這都是老早的事了。對你談談這些我心裡就暢快些。有時夜間我把這一切思索一番。你瞧,她與傑弗裡結婚可能是對的。也許,她是這樣想的,那就是她為什麼和他一道出走的原因。想想看他們在那列火車上!這似乎是上帝的裁決,不是嗎?」
「不,」我大聲說,「火車上死的有很多人。她們並不都是要離開丈夫去找別的男人的。」
她放聲笑道:「你說得多麼對呀!我就曉得你懂得多。你認為我沒有說錯?你瞧,我時對自己說,如果我勸她不要嫁康南,她就不會離家出走。那種念頭使我感到害怕。我給她指了一條決定她命運的路。」
「您不必責備自己,因為您認為您所做的對她是上策。畢竟我們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我堅信這一點。」
「你真是寬慰了我,利小姐;你留下來跟我一起喝茶好嗎?」
「您太好了,不過我想應當在天黑之前趕回去。」
「噢,對,你得在天黑之前趕回去。」
「在一年中的這個時節天黑得夠早的。」
「那麼,我就不該自私,再耽擱你了。利小姐,阿爾文傷好了,你會帶她來看我嗎?」
「我答應你:我會帶她來的。」
「如果你本人在那以前想來……」
「放心吧,我會來的。您讓我度過了非常愉快而又有趣的時光。」
她的目光又浮現出恐懼。「你會記住要保守秘密嗎?」
我又一次向她作了保證。我明白這位風韻猶存的老太太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一定是與別人互為知音,談話有點兒超過了謹慎的範圍。啊,我想,我們都有自己的小小惡習。
當我離開的時候,她走到一道門前向我揮手道別。
「真暢快啊,」她強調說,「別忘了。」她把手指按到嘴唇上,眼睛忽閃忽閃地發光。
我模仿著她的姿勢,揮揮手,騎馬離去。
歸途中,我一直若有所思。這一天,我瞭解到不少情況。
快到梅林山莊的時候,我倏然鬼使神差地想起吉利是阿爾文的異母妹妹。這時我憶起曾以見到阿爾文和吉利在一起的素描。
那麼阿爾文是知道這一點的。或者是她僅僅害怕而已?她是不是想使自己相信,她的父親不是傑弗裡-南斯洛克——否則,她豈不成了吉利的同你異母的姐姐?或者她要取得康南承認這一最大願望實在是意味著她渴望被接受為女兒。
我感到一種強烈的願望:幫助他們擺脫悲劇的泥淖。這是艾麗斯的輕率把他們投進去的。
我能夠做到這一點,我自言自語地說。我決心做到這一點。
這時我想起了康南和特雷斯林夫人,心裡充滿了憂慮。我沉迷於多麼荒唐而不現實的幻夢中啊!我——一個家庭女教師——能有什麼機會給康南指出通向幸福的路呢?
聖誕節眼看就要來臨了,它帶來一片興高采烈的氣氛,這一點,從我在父親的教區牧師住宅度過的那些日子起,我就清楚地記得了。
基蒂和戴茜常常在一起嘁嘁喳喳;波爾格雷太太說她們差不多要把她逼瘋了,她們幹活比平時馬虎得多,雖然還得做出來讓人們見了相信。她在家裡到處歎息:「現在呀……」說著就憂傷地搖搖頭。不過連她自己也表現出激動的樣子。
氣候是溫暖的,它更像春天的來臨,而不像冬天的到來。我在林間躑躅的時候,注意到報春花已經含苞待欲放了。
「我的天啊,」塔珀蒂說,「十二月的報春花對我們來說並不新鮮。康沃爾的春天就是來得早。」
我開始考慮聖誕節禮物,列了個簡單的表。一定要給菲利達和她家裡人以及阿德萊德姨母買點禮物寄去;不過我主要考慮的是為梅林山莊的人們買點什麼。我還有一點錢可花,因為平時我很少用錢,從我到梅林山莊任職以來,所掙的錢大部分都積攢下來了。
一天,我到普利茅斯買聖誕節禮物。我是騎羅亞爾去的,把它拴在一家著名的旅店裡,在我準備返回之前,它在那兒會受到很好的照料。
我給菲利達和她家裡人買了些書,並直接寄給了她;又給阿德萊德姨母買條圍巾,也是直接寄去的。我花了很長時間選擇送給梅林山莊家裡人的禮品。終於我決定給基蒂和戴茜買一條頭巾。紅色和綠色會適合她們。給吉利買了一條藍色頭巾,以與她的藍眼睛相諧調。我給波爾格雷太太買了一瓶威士忌酒,我認為她一定比對任何別的東西都更喜歡。為阿爾文我買了繡有「A」字的幾條彩色手絹。
對於所購的禮物我很滿意。就像戴茜和基蒂一樣,我對聖誕節也變得越來越激動了。
氣候仍舊非常暖和,聖誕節前夜我幫助波爾格雷太太和姑娘們佈置大廳和其它幾個房間。
男人們前一天出去了,帶回家的是常春籐、冬青、黃楊、月桂。有人指給我看大廳的柱子是怎樣用這些樹葉纏繞的;戴茜和基蒂教我怎麼做聖誕樹,她們對於我在這方面的一無所知驚訝到樂不可支的地步。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聖誕樹木!我們取來兩個木圈——一個套在另一個裡面——用常青葉子和荊豆來裝飾這球狀物;然後把桔子、蘋果掛到上面去。我要說這看上去很漂亮。我們還在幾扇窗戶上掛了這些東西。
一些頂大的圓木搬了進來放到壁爐邊。僕人們的大廳也與這個大廳一樣,以同樣的方式裝飾起來,整個家庭充滿著歡聲笑語。
「主人家舉行他們的舞會時,我們就在這兒開我們的。」
戴茜告訴我,我不知道我該去參加哪個舞會,也許一個都不去。我想,一個家庭女教師的地位大概居於兩者之間吧。
「我的天哪!」戴茜嚷道,「我幾乎等不到那一天啦。去年聖誕節冷冷清清的……因為家裡辦喪事只好這樣。不過我們在僕人廳裡倒安排得很好。有達西安酒和蜂蜜酒喝,波爾格雷太太拿出她的黑刺李酒要大家嘗嘗好得到公認。我記得有羊肉、牛肉,還有豬肉布丁。在這一帶,任何宴會離開豬肉布丁都算不得齊全。你問問爸爸!」
聖誕節前夜,烘烤食品的氣味瀰漫在廚房及其周圍。塔珀蒂跟比利以及馬廄裡的幾個馬倌都跑到門口來專門聞聞這氣味。原來在家裡的塔珀蒂太太這時整天的廚房忙忙碌碌不得消停。我幾乎不認識那個平時沉著尊嚴的波爾格雷太太了,她忙得團團轉,滿面紅光,說話的聲調也顯得特別得意,心醉神迷地談到餡餅——餡餅的名字都很古怪:蘭米餅、吉布立特餅、木格特餅和香草餅等。
我被叫進來幫忙。「眼睛盯著小鍋,小姐,起泡就喊咱。」波爾格雷太太的方言隨著激動情緒的增長而變得俞加明顯,我幾乎聽不懂聖誕節那天她在廚房裡說話時使用的語言。
看著剛出爐的、金黃的、帶著鹹肉和洋蔥氣味的麵餅,我在一旁傻笑,這時基蒂進來嚷道:「老媽媽,卷髮歌手來啦。」
「好,把他們帶進來,把他們帶進來,你這個笨蛋。」波爾格雷太太在緊張中忘記了威嚴,用手擦擦汗津津的額頭。「你在等什麼?你知道嗎。我親愛的,讓卷髮歌手等待是個惡兆啊。」
我跟在她後面走進廳裡,一群村裡的小伙子和姑娘們早已聚集在那裡。我們到時,他們已經在那裡唱起來,這時我才明白「卷髮」歌手就是唱聖誕頌歌的歌手。他們表演了《瑪麗的七件樂事》、《冬青與常春籐》、《聖誕節的十二天》和《首次聖誕節》。我們都加入了合唱。
然後波爾格雷太太對戴茜和基蒂做了個手勢,我猜想,按照這一文雅的提示,她們就去取茶點了。
蜂蜜酒連同黑莓酒、接骨木果酒斟給歌手們暢飲,一些肉餡大麵餅、魚餡大麵餅塞到他們手中。那種滿足感是一目瞭然的。
他們吃喝完畢之後,把一隻繫著紅綢、裝點著金雀花的大碗遞給波爾格雷太太,她堂而皇之地向裡面投進幾枚硬幣。
他們走後,戴茜說:「嗯,既然那麼多人來唱門歌,再來的不知又是些什麼人了。」
自然,當我不得不問唱門歌是什麼意思時,她又對我這方面的無知感到得意。
「我的天哪,你什麼都不懂,小姐。你知道嗎」唱門歌就是挨家挨戶收斂聖誕酒和聖誕餅。還有什麼呢?「
有關科尼什人的風俗,我意識到有許多東西要學,不過,我的確很讚賞他們慶祝聖誕節的方式。
噢,小姐,我忘記告訴你了,「戴茜說:「你房子裡有個包裹。他們來唱門歌前我送上樓去的,忘記告訴你了,到現在才想起來。」她很驚奇,因為我遲遲不去。「一件包裹,小姐!難道你不想看看是什麼東西嗎?這麼大,很可能是個盒子。」
我意識到自己處於夢境之中。我覺得我想在此永久滯留,學習這個世界一隅的習俗。我想讓它成為我的世界的一部分。
我竭力擺脫這個夢幻。你所想的,我自語道,是為你的故事作一個神話般的結局。你想成為梅林山莊的女主人。為什麼不承認這一點呢?
我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在那裡,我看見菲利達寄來的包裹。
我取出一條黑綢披肩,上面繡有綠色和琥珀色的圖案。還有一把西班牙樣式的琥珀色梳子。我把梳子插進頭髮裡,用披肩比試一下。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驚訝。看上去我頗具異國情調,與其說像一個英國的家庭女教師,倒不如說更像一位西班牙舞蹈家。
包裹裡還有其它東西。我很快打開,看到一條連衣裙——菲利達的,我曾經對這件連衣裙十分羨慕。這是用綠綢料子做成的,色彩的濃淡和披肩的綠色完全一致。一封信掉了下來。
親愛的馬蒂:
家庭女教師的工作進展如何?你上次的來函聽起來似乎你覺得這項工作挺有趣的。我相信你的阿爾文有點討厭——一個嬌生慣養的孩子。我肯定。他們待你好嗎?聽起來彷彿那一方面倒並不壞。順便說一下,你怎麼啦?你過去的信讀起來總是那麼引人入勝,自從到那裡以後,你變得很少提筆寫信了。我猜想你不是喜愛那個地方就是憎恨那個地方。望務必來信談談。
披肩和梳子是我贈給你的聖誕禮物。我希望你會喜愛這些東西,因為在挑選時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它們太微不足道了吧?你是寧願要一套羊絨內衣或是什麼教學的書?不過,我從阿德萊德姨母的來信中得知她就要給你寄去的。在你的來信中,有一種明顯的家庭女教師的味兒。所有的喧囂與擾亂,馬蒂,我的親愛的,都沒有什麼關係。我不知道這個聖誕節你是和他們家裡人一道晚餐,還是在僕人廳裡做主持人。我相信一定是前者。他們不得已就只好邀請你。說到底,究竟是聖誕節呀。你會跟他們家裡人一道進餐的,即使只有一次宴會,一個客人也沒有光臨。他們也會說:『請家庭女教師來。我們不能做十三。』這樣,我們的馬蒂就穿著我的舊綠色衣服、披著她的新披肩、插著一把新梳子,吸引了一位百萬富翁,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新生活。
說真的,馬蒂,我確實認為祝宴時你可能需要點什麼。因此綠上前成了一件禮物。別把它當作一件不再穿的舊衣服。它是我心愛的東西,這才送給你的,不是因為我討厭它,而是因為它對你比對我更合適。
我希望聽到有關聖誕祝宴的一切情況。親愛的姐姐,當你在餐桌上是第十四位時,臉上不要板得可能像個起訴人,也不要伶俐地報復他們一下。做一個溫柔的好姑娘,親切的女士,我將看到浪漫的書信向你飛來。
祝你聖誕節快樂,親愛的馬蒂,千萬盡快寫信給我,捎來真實的消息。孩子們和威廉附筆問好。我本人也向你順致問候!
菲利達
我感到激情滿懷。這封信是與家裡親人聯繫的紐帶。親愛的菲利達,那麼她確實經常想到我了。她寄來的披肩和梳子都很漂亮,對於像我這樣一個地位卑微的人來說甚至有點不大恰當,她給我寄來了連衣裙的確好。
我被突然的一聲叫喊嚇了一跳。猛一轉身,看到阿爾文站在通向書房的門邊。
「小姐!」她嚷道,「原來是你呀!」
「可不是嗎!你剛才把我當作誰了?」
她沒有回答,但是我知道。
「小姐,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兒的。」
「你從來沒有見過我披著披肩、插著梳子。」
「你看上去……挺美的。」
「謝謝你,阿爾文。」
她微微有點震驚。我知道她剛才認為是誰站在我的房間裡了。
我與艾麗斯的身材一般高,如果我不夠苗條的話,裹上綢披肩就不那麼明顯了。
聖誕節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天。
清晨,聽到人聲鼎沸,我醒來了。我的窗下,僕人們在一塊兒笑語喧嘩。
我睜開眼一想:今天是聖誕節。緊接著想到:是在梅林山莊度過的第一個聖誕節。
也許,我對自己說,這將不僅是你第一個而且是最後一個,我這樣說是想對自己過分的衝動行為潑一瓢冷水,好讓自己清醒一下。
在今、明兩年的聖誕節之間有一年時間。誰能斷言在這段時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水送來了,我已經下了床。戴茜幾乎一刻兒也沒有停留,她太興奮了。
「我來遲了,小姐,不過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你最好快一點,否則就來不及看唱聖歌的場面了。他們今年會來得很早,這一點你儘管放心好了。他們知道家裡人都要到教堂去,因此不會遲到的。」
沒有時間來問什麼了,於是我梳洗一番,穿好衣服,取出包裹。阿爾文的衣服頭天晚上已經放在她的床邊了。
我走到窗前。空氣裡飄來清香,香氣十分濃郁。我深深地吸著這沁人的心脾的香氣,聽到海浪以輕柔的節奏拍打著海岸。這天早晨,它們並不言語,只是滿足地發出嘩嘩聲響。這是聖誕節的早晨,這一天,一切煩惱、一切分岐都會被束之高閣了。
阿爾文來到我的房間。她頗為羞澀地拿著繡花手絹。她說:「謝謝你,小姐,聖誕快樂!」
我伸出雙臂摟住她親吻她,雖然她被這一舉動弄得彷彿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對我報以親吻。
她買了一個飾針,很像我給她買的那個銀鞭,我想了片刻,她是要以此作為回贈我的禮物。
「我從巴斯頓那兒買來的,」她說,「我想買和我那個差不多的,又不能太像,這樣我們就不會把它們弄混了。你送給我的那個在柄上有一點雕花。這樣,我們騎馬時,各自都有一個了。」
我很高興,從上次落馬事件以後,她還沒有騎過馬,她這麼說是她準備再騎馬的最清楚不過的表白了。
我說:「你送給我的東西,我比什麼都喜歡,阿爾文。」
她喜不自勝,雖然她只是以一種很隨便的方式輕聲說道:「我很高興你喜歡它,小姐。」然後就猛然從我身邊跑開了。
這,我自語,會是個美妙的日子。今天是聖誕節。
我的禮物大獲成功。見到威士忌,波爾格雷太太的眼睛閃現出興奮的光芒;至於吉利,戴上頭巾更是雀躍不止了。我猜想,這個可憐的孩子大概以前從來也不曾有過這麼漂亮的東西;她出神地不住用用撫摸它、凝視它。戴茜和基蒂對送給她們的頭巾也十分欣喜。我覺得自己是很有眼力、善於挑選禮品的。
波爾格雷太太給我一套小墊布,不好意思地小聲說道:「送給你墊下面的抽屜,我的親愛的。」接過墊布,我說立刻就去墊上,我們都很愉快。她說她將泡杯茶,我們好一起品嚐送給她的威士忌,但是這不是恰當的時候。
「我的天哪,想想我今天得做多少事!」
上午,祝酒的歌手們來了,我聽到他們從大廳門口傳來的歌聲。
「我們的祝酒歌已開始飛揚,
主人、主婦請開門讓我們入堂,
伴隨著聲聲祝酒,祝酒,祝酒,
快樂的祝酒歌越唱越歡暢。「
他們進入廳內,端著一個接硬幣的碗;所有的僕人都魚貫而入,當康南走進時,歌聲更加嘹亮,歌詞再次重複。
『主人、主婦……「
我想:兩年前,是艾麗斯和他在一起站在那裡。他還記得嗎?他不露聲色,只是同聲唱起來,吩咐拿出達西安酒,配上番紅花餅、肉麵餅、姜餅,這些餅都是專門為這種場合製作的。
他向我走近了些。
「噯,利小姐,「他在歌聲的掩蓋下說道,「你認為科尼什的聖誕節怎麼樣?」
「太有趣了。」
「你連一半還沒見到哩。」
「但願如此。這一天幾乎還沒有開始呢。」
「你今天下午應當休息。」
「這是為什麼呢?」
「為了今天的晚宴。」
「可是我……」
「毫無疑問,你將和我們在一塊兒。你還能到什麼別的地方去過聖誕節?和波爾格雷太太一家人在一起嗎?和塔珀蒂一家在一起嗎?」
「我也不知道。有人料想我會徘徊在大廳和僕人廳之間。」
「你看上去像是不樂意。」
「我也說不清楚。」
「噢,來吧,這是聖誕節,別再考慮你到底是清楚還是不清楚。就來吧。再說,我還沒有祝你聖誕節快樂哩。我這兒有件東西……一件小禮品,用來表示我的感激,如果你喜愛的話。從阿爾文出了事故以來,你一直對她那麼好。噢,在這之前當然也一樣,我對此毫不懷疑。不過,自從……它是那麼有說服力地使我注意到了……」
「不過,我只是盡一個家庭女教師的責任而已。」
「那是你常常做的,我知道。得了,好吧,這僅僅是祝你聖誕快樂。」
他已經把一件小東西塞到我的手裡,我是那麼喜出望外,以致覺得我的眼神一定已經向他坦露感情了。
「你對我很好,」我說,「我不曾想到……」
他微笑,走到歌手們那裡去了。我已經注意到塔珀蒂的目光落到我們兩人身上。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康南遞給我的禮物。
我想獨自呆在一個地方,因為我感到自己情緒的激盪。他塞進我手裡的小盒子我忍不住要打開它。在這裡我不便那麼做。
我從客廳裡溜了出來,跑上樓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這是個藍絨小盒子,是常用來裝珠寶的那種。
我打開盒子,看到盒子裡面,在牡蠣色的緞子上,放著一個飾針。它呈馬蹄形,用只能是鑽石的寶物點綴著。
我驚愕地凝視著它。我不可能接受這樣貴重的東西,毫無疑問我要把它退回去。
我把它舉到亮處,看到寶石裡閃著紅、綠芭。這一定值不少錢。我雖沒有鑽石,但是我可以看出這些鑽石是質地精良的。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假如是某種小小的表示,我會很高興的。我想一頭撲到床上哭一場。
我聽到阿爾文在喊我:「小姐,去教堂的時間到了。來吧,小姐。馬車在等著我們去教堂哩。」
就在阿爾文走進房間的時候,我連忙把飾針放進盒子裡,披上斗篷,戴上無邊女帽。
做禮拜後我見到了康南。他正從馬廄前經過,我在他的身後喊住了他。
他躊躇不前,回頭望望,向我微笑。
「特裡梅林先生,你太客氣了。」我邊說邊跑上前去,「但是這份禮物實在太貴重了,我不能接受。」
他把頭偏到一邊,帶著過去那種嘲弄的神情望著我。
「我親愛的利小姐,」他輕聲說,「恐怕我是一個非常無知的人。在這以前,我一直沒有想過這是多麼貴重的一件禮物。」
我臉上火辣辣的,結結巴巴地說:「這是一件非常貴重的首飾。」
「我認為它是非常適合的。一個馬蹄形的東西意味著吉星高照,你知道,你對馬匹有一套辦法,不是嗎?」
「我……我沒有機會佩戴這樣一件值錢的珠寶。」
「我想你今晚可以戴著它去參加舞會。」
一時之間,我想像著自己在與他翩翩起舞。我應當穿著菲利達的綠綢子連衣裙。它與他的賓客的衣服比起來會佔上風的,因為菲利達在挑選衣服方面很內行。我一定要披上披肩,我的鑽石飾針襯在綠綢子上會顯得神氣十足,因為我非常珍視它,而我珍視它,是因為這是他送給我的。
「我覺得我沒有權利。」
「噢,」他小聲說,「我這才明白了。你覺得我送這個飾針和南斯洛克先生送傑辛思是出於同樣的心情了。」
「原來……」我結結巴巴地說,「你知道那件事?」
「噢,我知道發生在這兒的大多數事情,利小姐。你歸還了那匹馬。那樣做很恰當,也是我所希望的。現在送這飾針給你卻是出自完全不同的心情。我送它給你有一種原因。你待阿爾文一直盡心盡意。你不僅是以一位家庭女教師的身份,而且是以一位女性的身份來對待阿爾文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嗎?對於一個孩子的關心不限於算術和文法,是不是?你還給了她一點額外的。這個飾針原是屬於阿爾文母親的。就像這樣來看待它,利小姐:這是一件出自我們兩人的感激之情的禮物。這樣清楚了吧?」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說:「對……當然,這是不同的,我接受這個飾針。非常感謝你,特裡梅林先生。」
他對我微笑著——這微笑,我並不充分理解,因為它似乎含有多層意思。
我不敢去細細推敲。
「謝謝你。」我又低聲說道,便疾步匆匆地趕回家去。
我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取出了飾針。我將它別在連衣裙上,頃刻之間,我的淡紫色衣服就換上了新顏。
今晚我要戴上鑽石,穿著菲利達的連衣裙,插著我的梳子,披上披肩,而在胸前則戴著艾麗斯的鑽石。
原來在他鄉度過的這個聖誕節,我得到了來自艾麗斯的一份禮物。
中午,我在小餐室裡與康南和阿爾文一起吃飯,這是我與他們在親切的氣氛中吃的第一餐飯。我們吃了火雞和葡萄乾布丁。一直由基蒂和戴茜伺候著。我能夠感到某些意味深長的目光向我們投射過來。
「在聖誕節裡,」康南說道,「你不可能指望一個人獨自吃飯。你知道嗎,利小姐,我恐怕我們待你很不好。我本應建議你在聖誕節回家和親人們團聚的。你應該提醒我。」
「我覺得來這兒的時間太短,不便請假。」我回答道,「此外……」
「考慮到阿爾文出了事故,你覺得應該呆在這兒。」他低語道,「你考慮得這麼周到實在是太好了。」
在小餐室談話的氣氛是很活躍的。我們三個人談論著聖誕節的風俗,康南告訴我們前幾年發生的一些故事:有一次在聖誕節時唱祝酒歌的歌手們來遲了,全家都已經去了教堂,他們只好在門外守候著,回去的一路上他們唱著小夜曲。
我想像那時候艾麗斯與他在一起,想像著她就坐在我現在坐的椅子上。我想那時的談話是什麼內容呢?我又想,現在他望著我,是否在想艾麗斯。
我一直提醒自己,僅僅因為是聖誕節我才能坐在這兒的。祝宴一罷,我就得回到我原來的位置上去。
但是,我現在不去管這些了。今晚我將參加舞會。奇跡般地,我有了一件無愧於這種場合的衣服。還有一把琥珀色的梳子和一個鑽石飾針。我想:今天晚上我將按自己的條件加入到這些人的行列之中。這次將與在日光浴室的那次跳舞迥然不同了。
那天下午,我接受了康南的勸告,設法去休息一下,以便直至天明都可以保持精力旺盛。使我大出意外的是我確實對待著睡著了。我一定是稍微睡了一會兒,因為我做夢了,正如我在這個家裡常常做的夢一樣,我的夢都是與艾麗斯有關的。我想是她到這個舞會上來了,一個幽魂的朦朧的暗影,除了我之外誰都看不見。在我與康南跳舞的時候,她對我低聲耳語:馬蒂,這正是我所期望的。我喜歡看到這種安排。我願意你坐在我的座位上吃飯。我希望見到你的手握在康南的手中。你……馬蒂……你……而不是另外一個人。「
我勉強醒來,那是一場美夢。我還想再睡,想回到那個半陰半陽的世界,鬼魂走出墳墓,來到那兒,告訴你,他們渴望你具有在生活中所最渴望的一切。
在五點鐘的時候,戴茜給我送來一杯茶,她告訴我,這是按照波爾格雷太太的吩咐送來的。
「我還給你帶來波爾格雷太太送的一塊餡餅,讓你就著它吃。「她說,指著一片葡萄乾餅。「如果你還要,隨你的便。」
我說:「足夠了。」
「那麼你一定是在想準備參加舞會的事,是不是,小姐?」
「還有很多時間。」我告訴她。
「小姐,六點鐘我再給你送熱水來。有足夠的時間梳妝打扮的。主人將在八點鐘接待客人。那是通常的情況。你可別忘了——在九點鐘才吃自助晚餐,所以,還有老長的一段時間,你才能再吃上東西,你能肯定除了那片葡萄乾餅外不再要吃什麼了?」
我相信我會發現嚥下她送來的那份葡萄乾餅是困難的,於是就說:「足夠了,戴茜。」
「噯,隨你的便,小姐。」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頭偏到一邊,注視著我。她在想心事嗎?她是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興趣在看我嗎?
我想像他們在僕人廳裡的情景,塔珀蒂引導著談話。
在家主和家庭女教師之間,一種什麼新的關係開始了——或者就要開始了,他們都是這麼考慮的嗎?
舞會上,我將穿著菲利達的綠色連衣裙,上面的緊身胸衣領口裁得很低,下面的裙子呈波浪形。我把頭髮高高地盤在頭頂上,與往日的髮式完全不同;這樣做是必要的,好對得起這把梳子,在我的連衣裙上那個鑽石針光華四射。
我很幸運,可以混跡於客人之間,作為他們中的一員。除非說明,否則沒有人會知道我不過是個家庭女教師。
一直等到舞廳裡人們濟濟一堂了,我才下樓。這時我最容易混入客人中。我剛到那裡才幾分鐘,彼得就來到我旁邊。
「你看起來令人眼花繚亂了。」他說。
「謝謝你,讓你吃驚,我很高興。」
「我一點兒也不感到吃驚。我總是知道,一旦有機會,你看上去會像什麼模樣的。」
「你總是知道如何恭維人。」
「對於你,我總是怎麼想就怎麼說。有一件事我還沒有對你說,那就是『祝你聖誕快樂』。」
「謝謝,也祝你聖誕快樂。」
「讓我們彼此就這麼祝賀吧。我沒有給你帶來禮物哩。」
「你為什麼一定要對那樣呢?」
「因為今天是聖誕節嘛,朋友之間有相相互交換禮物的良好習慣。」
「但是不是對……」
「別……別……今天晚上別再提『家庭女教師』這個詞兒了。你知道,總有一天我要肥傑辛思送給你。它是為你準備的。我看康南就是宣佈舞會開始了/你願意做我的舞伴嗎?」
「好的,謝謝你。」
「這是傳統舞,你知道。」
「我不知道。」
「很簡單。你只要隨著我的舞步跳就行了。」他開始對我哼起曲調來,「你以前難道沒有見過別人跳嗎?」
「見過,上次舞會我是從日光浴室的窺視孔看到的。」
「啊,上次那個舞會!我們一道跳舞,可是康南插進來了,不是嗎?」
「那是有點異乎尋常的。」
「對於我們的家庭女教師來說,是非常異乎尋常的。我對她優美的舞姿確實相當驚訝。」
音樂開始了,康南挽著塞萊斯蒂尼的手走到大廳中央。使我吃驚的是,我意識到我和彼得將要加入他們的行列,伴隨開頭的幾個小節舞曲,而與他們一塊兒跳舞了。
我想靠後一些,不過彼得用手緊緊拉著我。
塞萊斯蒂尼看見我在這裡感到很驚奇,但是如果康南也感到驚奇,他卻是聲色不動。我想像塞萊斯蒂尼是這樣推理的:邀請家庭女教師也沒有什麼。因為這是聖誕節,不過她應當立刻躋身於這樣一個顯著的位置上嗎?
然而,我相信她的性情那麼溫柔,不會在一開始流露驚訝之後再表現出大驚失色的。她向我投來熱情的微笑。
我說:「我不該在這兒。說實在的,我不會跳舞。我沒有意識到——」
「隨著我們跳。」康南說。
「我們會照顧你的。」彼得也應聲說道。
幾秒鐘之內,其餘的人在我們身後排列成隊。
繞著大廳,我們隨著《弗裡舞》的樂曲跳起來。
「你跳得極好。」當我們的手接觸時,康南微笑地說。
「你很快會成為一個科尼什女性的。」塞萊斯蒂尼補充說。
「為什麼不呢?」彼得問道,「我們難道不是高尚的人嗎?」
「我認為利小姐不是這樣想的。」康南回答道。
「我對鄉村的風俗變得越發感興趣了。」我補充說。
「我希望對這兒的的人們也是如此。」彼得低聲說道。
我們繼續跳著。這種舞步學起來挺容易的,這一輪結束時,我掌握了全部舞步的動作。
當演奏到最後幾小節樂曲時,我聽到有人說:「跟彼得-南斯洛克跳舞的那個相貌驚人的年輕女郎是誰?」
我等待的回答是:「噢,那是家庭女教師。」
然而,卻是相反的回答:「我不瞭解。她肯定是……不尋常的人。」
我感到躊躇滿志。我懷疑一生中是否曾經這麼快樂過哩。
我知道在未來的時光裡,我會珍惜這個美好夜晚的一分一秒,因為我不但參加了舞會,而且獲得了成功。
我的舞伴是不乏其人的;甚至當我不得已承認自己是家庭女教師時,我仍然繼續得到歸於一個具有魅力的女人的尊敬。是什麼這樣陡然改變了我呢?我感到奇怪。為什麼在阿德萊德姨母那裡的聚會場合就不能像現在這樣呢?不過,要是那時就這樣,我也就不會來到梅林山莊了。
於是,我知道為什麼不能像這樣了。這不僅是由於這件綠色的連衣裙,這把琥珀色的梳子,為個鑲有鑽石的飾針;還由於我處於戀愛之中了,愛情在所有的美化者之中是最偉大的美化者呀。
如果我是荒謬地、無可救藥地陷入情網,那也沒有什麼關係。我就像灰姑娘那樣,決心在時鐘敲響午夜十二點之前盡情快活一番。
在我跳舞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與托馬斯-特雷斯林爵士一起跳,他原來是一位親切的老紳士,跳舞的時候有點兒氣喘,於是我建議他不妨到外面坐下來休息一下。他對我很感激,我覺得我挺喜歡他的。那天晚上,我 準備喜歡每一個人呢。
他說:「我年齡太大了一點,跳不動啦!呃……小姐……」
「利,」我說,「利小姐,我是這兒的家庭女教師,托馬斯爵士。」
「噢,真的,」他說,「我要說,利小姐,在你渴望盡興跳舞的時候,還考慮到我的舒適,你真是太客氣了。」
「坐一會兒,我是挺高興的。」
「我看你既非常艷麗動人又心地善良。」
我想起了菲利達的指點,便若無其事地接受了這番恭維,彷彿我對此終生都是習慣的。
他不拘謹了,對我信任地說道:「是我妻子愛到這種場合來。她是那麼充滿活力。」
「啊,對,」我說,「她長得非常美。」
當然啦,我一走進舞廳就注意上她了;她裹在淡淡的紫紅色薄綢裡,綠色襯裙非常明顯,她特別喜愛薄綢以及這類貼身的衣料。考慮到她的身段,這是可以理解的。她佩戴許多鑽石。在紫色的襯托下,綠色變得極為柔和。我在考慮,比起她的裝束,我自己穿的鮮綠色就不那麼醒目了。她看上去具有超群出眾的美,和她出現在任何聚會時一樣。
托馬斯點點頭,有點兒頹喪,我想。
就在我們坐著談話的時候,我的眼睛在大廳裡掃了一周,突然把目光落到高高地嵌在牆上的窺視孔處,星形孔那麼天衣無縫地暗嵌在牆上,以致於沒有人會猜到有個孔在那裡。
有人透過窺視孔在望著,但是要看清是誰卻不可能。
我想:當然是阿爾文了。她不是一直透過窺視孔觀望嗎?這時我驀地吃了一驚,在我坐在那兒望著跳舞的人群時,我看到了阿爾文。
她穿一件白細布連衣裙,繫著一條寬大的藍腰帶,我見到她在連衣裙的上方佩戴著那銀質鞭形飾針。這些我只是隨便注意到的。我迅速向上朝窺視孔一望。那張影影綽綽、難以辯認的臉還貼在那裡。
晚餐分別擺在餐廳和潘趣酒室兩處。兩處都是自助晚餐,客人們自己動手,因為按照習俗,一年到頭惟有這一天,僕人們在他們自己的廳裡開舞會。
我看到這些很少自我服務的人現在覺得這樣做是挺有趣的。一盤又一盤的菜都是廚房勞作的成果:各種類型的小餅,這兒叫做肉麵餅——不是平常在廚房裡吃到的大餅子,而是精美的一種。還有牛肉片和多種多樣的雞、魚。有一缽熱潘趣酒;另一缽是加料酒;還有蜂蜜酒、威士忌和黑刺李酒。
跟我一起跳晚宴舞的彼得-南斯洛克,把我領進潘趣酒室。托馬斯-特雷斯林爵士與塞萊斯蒂尼已經在那裡了,彼得把我領到他們坐的那張桌子上邊。
「讓我們來吧,」他說,「我去給你們拿吃的來。」
我說:「讓我來幫你。」
「胡說,」他回答說,「你和塞萊斯蒂尼呆在一起好了。」他開玩笑地低聲耳語:「今天晚上,你不是家庭女教師,利小姐,你像其他人一樣是位女士。別忘記這一點,那就沒有別的人會把你當作是的了。」
可是,我決心不要別人服侍,堅持與他一道去取自助晚餐。
「驕傲,」他低聲說,用一隻手挽住我的胳臂,「難道那不是天使們犯的過錯嗎?」
「這也許是進取心吧,我不敢斷定。」
「噯,的確,你也並不是不帶有那種銳氣的。沒關係。你吃什麼?你自己來也好。我們科尼什食物對你們塔馬那邊來的異鄉人來說似乎有點怪。」
他開始往早已擱在那兒備用的托盤裡放食物了。
「你要吃哪種餅?吉布利特餅,斯奎蒲餅,乃特林餅還是木格特餅?哈,這兒也有塔達吉餅。我可以向你推薦斯奎蒲餅:一層又一層的蘋果和鹹豬肉、洋蔥、羊肉以及小鴿子肉。最美味可口的科尼什食品。」
「我準備嘗一嘗。」我說。
「利小姐,」他繼續說,「馬撒……有人告訴過你,說你的眼睛象琥珀嗎?」
「有」我回答。
「有人告訴過你,說你長得美嗎?」
「沒有。」
「那麼,那一定是疏忽了,要立即予以糾正。」
我微笑,這時,康南與特雷斯林夫人走進餐室來了。
特雷斯林夫人挨著塞萊斯蒂尼坐下,康南走過來取自助晚餐。
「我在給利小姐上我們科尼什食品的啟蒙課哩。她不知道『漂亮姑娘『是什麼。鑒於她本人就是這麼一位,她竟不知道『漂亮姑娘』,康,你說怪不怪?」
康南看上去顯得很激動,他笑嘻嘻地望著我,那目光是熱情的。他說:「利小姐,『漂亮姑娘』是像這裡擺的拌上油和檸檬的沙丁魚的別名。」他拿起一把叉子,在兩個盤子上各放幾塊,然後又說:「這是對古西班牙的煙熏鯡魚的名稱的縮短,我們這兒總是說這種食品合乎西班牙紳士的口味。」
「一種遺風啊,利小姐。」彼得打斷了他的話,「在那些日子裡,當西班牙人侵擾我們的沿海時,他們對另外一種漂亮姑娘特別感興趣。」
阿爾文進來了,站在我的旁邊。我覺得她看上去有些累乏了。
「你應當睡覺了。」我說。
「我餓了。」她告訴我。
「吃過晚飯,我們就上樓。」
她點點頭,帶著倦意的愉快,在一個盤子上叉了許多食物。
我們圍著桌子坐下來,在座的有阿爾文、彼得、塞萊斯蒂尼、托馬斯爵士、康南和特雷斯林夫人。
猶如一場夢境,我竟和他們坐在一起。艾麗斯的飾針在我的連衣裙上閃閃發光。我想:這樣,兩年前,她一定像我現在坐在這兒一樣,一定會坐在……阿爾文那時不會在這兒,她過分年幼,不會被允許來的;可是除此之外,事實上,我處於艾麗斯的位置,這一定像別的一些場合。我不知道在座的其餘人有沒有想到這一點的。
我記起在窺視孔所見到的那張臉,回想起上一次舞會時阿爾文說的話。我記不清確切的話語,但是我知道是說艾麗斯喜愛跳舞,如果她回來的話,說什麼也會參加舞會的。於是阿爾文很希望在跳舞的人群中見到她……萬一她從另一個地方注視著呢?我想到月光下朦朧的日光浴室,我暗自盤算:我在窺視孔裡見到的是誰的臉呢?「
然後,我想到:吉利!倘若是吉利會怎樣呢?一定是吉利。還可能是別的什麼人呢?
這時,康南說:「我再給你弄些威士忌酒,托馬斯爵士。」我的注意力又被帶回到圍桌而坐的人們之中。康南站起來,走到放食物的地方。特雷斯林夫人立即站起,向他走去。我覺得很難把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我在暗自思量:他們看上去是多麼出眾——她穿著紅紫色泛出綠光的褶皺織物,是舞場上最有姿色的女人,而他當然是最為高貴的男人。
「我來幫助你,康南。」她說,我聽到他們一齊大笑。
「當心,」康南說,「我們要弄潑了。」
他們背對著我們,當我疑視他們的時候,我想,稍微遇到一點刺激,我就會淚如泉湧,因為現在我清楚地看到我所抱的希望的可笑。
在他們回到餐桌旁的時候,她伸出手臂挽住他的手臂。那親密的姿態深深地刺傷了我。我猜想我喝了過量的蜂蜜酒,或如他們所稱的糖水。這是個柔和得多的名稱。但是梅林山莊釀的蜂蜜酒是很烈的。
我冷冷地對自己說:你該退場了。
當他把杯子遞給托馬斯爵士時——老先生用一種使我吃驚的速度一飲而盡——我注意到在阿爾文的眼下有點模糊的陰影,便說:「阿爾文,看樣子你困了。你該上床睡覺去。」
「可憐的孩子!」塞萊斯蒂尼立即嚷道,「她正在恢復……」
我站起身來。「現在,我得送阿爾文上床了。」我說,「來吧,阿爾文。」
她已經睡眼惺忪了,也沒有提出什麼不同意見,只是順從地站起來。
「我得對你們大家道晚安了。」我說。
彼得站起身來。「我們都會與你再見的。」他說。
我沒有回答。我竭力企圖不去看康南一眼,因為我覺得他沒有意識到我;當特雷斯林夫人在他身旁的時候,他從來就沒有意識到任何別的人的存在。
「再見。「彼得說,當其餘的人心不在焉地附和的時候,我牽著阿爾文的手走出了潘趣酒室。
我的心情和灰姑娘聽到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時的心情一樣。
我的短暫榮耀就此結束了。特雷斯林夫人使我意識到我一直在做的夢是多麼愚蠢。
我還沒有離開阿爾文的房間,她就已酣然入睡。回到自己臥室,在梳妝台上點蠟燭的時候,我力圖不再去想康南和特雷斯林夫人。我看上去是楚楚動人的,這一點毫無疑問。接著我便對自己說:任何人在燭光下都是有魅力的。
鑽石正向我擠眉弄眼,我立刻想起在窺視孔所見到的那張面孔。
後來,我想自己一定是暢飲了蜂蜜酒的緣故。因為憑一時衝動我跑到了樓梯下的平台處。我可以聽到從僕人的舞廳裡傳來的陣陣歡呼聲。原來他們還在下面盡情作樂哩。通向吉利房間的門半開著,我走了進去,月光足以使我看見那孩子在床上,但卻坐著,沒有睡。
「吉利!」我說。
「夫人!」她大聲喊道,聲音是歡悅的,「我知道你今天會來的。」
「吉利,你知道我是誰?」是什麼使我說出這樣愚蠢的話來?
她點點頭。
「我去給你點上蠟燭。」我說著就去點起來。
她的藍眼睛茫然慈凝視著我的臉,目光落到那個飾針上。我在床邊坐下。我知道當我剛一進來的時候,她把我當作另外一個人。
不過,她是滿足的。這種情緒表示她正開始對我感到信任了。
我摸著飾針說道:「這曾經是特裡梅林夫人的。」
她露出微笑,點了點頭。
我說:「我進來的時你還說了話。現在怎麼不對我說話了?」
她只是微微一笑。
「吉利,」我說,「你今晚到日光浴室的窺視孔那裡去過了嗎?你當時在看跳舞的人嗎?」
她點點頭。
「吉利,說是的。」
「是的。」吉利說。
「你一個人上那裡去的嗎,你不害怕?」
她搖搖頭,又微微一笑。
「你是說不,是不是,吉利?說不呀。」
「不」
「你為什麼不害怕?」
她張開口,笑了笑,然後說:「不怕,因為……」
「因為?」我急不可待地說。
「因為,」她重複道。
「吉利,」我說,「你一個人在那上面嗎?」
她微笑了,我不能讓她再說些什麼了。
過了一會兒,我吻了她,她也回贈以親吻。她喜歡我,對此我是明白的。我相信,在她腦海裡,她把我與另外一個人弄混淆了,這人是誰,我心中是清清楚楚的。
回到臥室,我還不想脫去連衣裙。我覺得只要穿著它,我便仍然可以抱住我明明知道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因此,在窗前,我約莫坐了一個仲頭。這是個暖和的夜晚,披著綢披肩我感到很舒服。
我聽到有些客人出了門向他們的馬車走去,以及他們互道晚安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特雷斯林夫人的說話聲。她的聲音低微而又震顫,但卻帶著那麼強烈的感情,以致每一個音節我都能聽得真真切切,我明白她是在對誰說話。
她說:「康南,現在不用很久了。不用很久了。「
次日清晨,基蒂給我送水來時,她不是一個人來的,戴茜與她一道。我聽到她們的頗為沙嗄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在睡意朦朧之中,心想她們的聲音就像鷗叫一樣。
「早上好,小姐。「
她們想讓我快些醒來,她們有令人吃驚的新聞,我從她們的臉上看出來了。
「小姐——」她們異口同聲地說道,每個人都決心要率先傳出這個驚人的消息,「昨晚……或者準確地說是今天早晨……」
這時,基蒂的話音跑到姐姐的前頭:「托馬斯-特雷斯林爵士在回家的路上得了病。他們剛到家他就死了。」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目光從一張緊張的面孔轉到另一張上。
一個客人……死了!我驚呆了。但是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死亡,絕不是普普通通的死亡。
不亞於基蒂和戴茜,我也意識到,這個消息對梅林山莊可能意味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