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周後,我第一次見到了琳達-特雷斯林。
六點剛過幾分鐘,我和阿爾文放下書,到馬房去看巴特卡普,我們認為它那天下午扭了筋。
獸醫來看過了,給它敷上了泥罨。阿爾文真誠地為之不安,這使我感到欣慰,因為我總是樂於發現她有溫柔的感情。
「別著急,阿爾文小姐,」塔珀蒂告訴她,「不出這個星期,巴特卡普準會象狗似的撒歡兒。瞧,吉姆可是從我們這兒到地角的最好的獸醫,我講的是老實話。」
她高興了,我告訴她明天將用黑王子來代替巴特卡普。她對此很激動,她知道黑王子將會考驗她的勇氣。我很高興地看到她愉快中只是稍顯不安。
我們點出馬房的時候,我看了看表。
「你願意在花園裡散步半小時嗎?」我問,「我們還有半小時的時間。」
我驚異於她居然說願意,於是我們便去了。
梅林山莊所在的高地約有一英里見方。通向大海的斜坡很陡,不過有幾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走起來還算便當。園丁們在這個花園裡下了不少工夫,在繁花似錦的樹叢的掩映下,這裡的景色實在秀麗。高大的喬木星羅棋布,棚架式拱道點綴其間,雖說時節已晚,玫瑰花卻依然艷麗誘人,芳香飄溢。
人們可以坐在樹蔭下,放眼觀海,從這些花園望過去,府邸的南側傲然挺立,氣象宏偉,峭壁頂部的這座龐大的花崗岩建築宛如固若金湯的要塞。它不免帶有一種挑戰的神氣,彷彿不僅要和浩瀚的大海比個高低,而且要與大千世界爭個勝負。
我們走在散發甜香的花間小徑上,與道旁樹木平頭,這才發現有兩個人在那兒。
阿爾文倒吸一口涼氣,隨著她視線,我看到那兩個人了。他們並肩而坐,依偎在一起。她膚色暗黑,是我所曾見過的最美的女人之一;她的容貌顯然是眾所矚目的。她發上披著一條輕薄的羅紗頭巾,點綴在羅紗上的許多金屬小圓片閃閃發光。我想她長得很像《仲夏夜之夢》中的一個人——也許是蒂坦尼亞吧;雖然我一直認為蒂坦尼亞是夠俊秀的,但是她卻可以和她媲美。她天生麗質,於人們的眼睛有磁石般的吸引力。不管你想不想,總要對她望上一眼,愛慕不已。她的連衣裙呈淡紫色,是用薄綢之類的柔軟衣料作的,領口處別著一個大鑽石別針。
康南首先開了腔。「啊,」他說,「這是我女兒和她的教師。原來,利小姐,你和阿爾文出來散步了。」
「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夜晚。」我說,就來拉阿爾文的手,但是她卻非常沒有禮貌地閃開了。
「我可以和您和特雷斯林夫人坐在一起嗎,爸爸?」她問。
「你在與利小姐一起散步,」他說,「難道你不認為應當繼續散步嗎?」
「好的,」我替她作了回答,「來吧,阿爾文。」
康南轉向他的伴侶:「我們很幸運地找到了利小姐,她是……可欽佩的!」
「康南,為了你的緣故,我希望這個家庭女教師是十分十美的。」特雷斯林夫人說。
我感到很尷尬,彷彿我是一匹馬站在那兒,任他們對我評頭論足。我相信他知道我很狼狽,倒覺得挺有趣。常常有些時候我認為他是個很討厭的人。
我淡淡地說道:「我想我們該回去了。我們只是在阿爾文晚上睡覺之前出來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來,阿爾文。」我補充一句,我把她的臂膀抓得那麼牢,因此一下子就把她拉走了。
「可是,」阿爾文反抗道:「我要留在這裡。我想與您談談,爸爸。」
「你明明看見我有事。另外找個時間再談吧,我的孩子。」
「不,就現在……這很重要。」
「不會所有的事都重要的。讓我們明天再談吧。」
「不……不……現在!」阿爾文語氣裡帶著歇斯底里;我還從來不知道她會如此固執地抗拒他。
特雷斯林夫人低聲說:「我看阿爾文是個挺有決心的孩子。」
康南-特裡梅林冷冷地說:「利小姐來處理這件事吧。」
「當然啦。十全十美的家庭女教師嘛……」特雷斯林夫人的語氣裡帶著挖苦的意味。她的話那麼深深地刺激了我,於是我粗暴地抓起阿爾文的胳膊,幾乎是把她拖回到了我們來的路上。
她抽抽噎噎,不過直到我們進了家裡她才說話。
這時,她說:「我恨她。你難道不知道,利小姐,她想做我的新媽媽。」
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認為那樣做危險。因為,我總感到很容易被人聽見。直到我們進入她的房間之後,我關上門,才說:「這話說得多奇怪,她自己有丈夫,又怎麼能想做你的媽媽?」
「他快要死了。」
「你怎麼知道?」
「大家都說他們只是在等著他死。」
我感到很吃驚,她竟然知道這樣的流言。我想:我得把這件事對波爾格雷太太說說,要他們在阿爾文面前談話當心些。是不是那些姑娘們或是塔珀蒂對她說的?
「她老是到這兒來,」阿爾文接著說,「我不讓她佔我媽媽的位置,我不讓任何人占。」
「你對不可能的事過於敏感了。不要讓我聽到你再講這樣的話,我堅持這一點,這對你爸爸來說是不名譽的。」
這句話使她陷入沉思。她是多麼愛他呀!我暗想。可憐的小阿爾文,可憐的孤獨的孩子!
剛才,當我置身於那座美麗的花園,在樹蔭下被迫聽那個美人的譏誚話時,我還在為自己感到委屈。我自言自語:這不公平。為什麼有的人擁有那麼多,而別的人一無所有?我若是戴上薄紗、佩上鑽石,會不會美呢?也許比不上特雷斯林夫人,但是我敢斷定,那一定比祖母留下來的棉布衣裳、美利奴絨線衫和綠松石別針要合適得多。
而現在,我忘記了為自己抱屈,我的同情完全傾注到阿爾文身上。
我望著阿爾文上了床,便回到自己的臥室,感到心頭有一種消沉的情緒。我一直想著康南-特裡梅林在樹蔭下與特雷斯林夫人在一起的情景,暗自沉吟著,他是否還在那裡,他們談些什麼。卿卿我我,我猜想。當然我和阿爾文干擾了他們之間的調情。他竟然沉溺於有失尊嚴的私通,我感到驚訝,因為在我看來,這完全是不體面的。
我走到窗前,使我欣慰的是,從這兒看不到南面的花園和大海。我的雙肘撐在窗台上,在這香氣飄溢的傍晚,我望著窗外,天色此刻還不太暗,但是太陽已經隱去,黃昏的朦朧的光照在我身上,我的眼光轉到那邊我曾在簾子上看見人影的窗上。
簾子已經拉起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藍色帷幔。我目不轉睛地望著簾子,不明白自己期待著什麼。是要在窗口見到露出的一個面孔,或頻頻揮動的手嗎?有時我可以為自己的幻覺嘲笑自己一番,但是這個黃昏卻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這時我見到簾子移動了,我曉得有人在房間裡。
那天晚上,我的心境十分反常。這與在樹蔭下遇到了康南-特裡梅林和特雷斯林夫人有關係。但是,直到這時為止,我還從不曾充分分析自己的心理狀態來解釋今晚的反常。我感到我們這次的邂逅是一樁羞辱,但是,我隨時準備再冒一次風險,這種機會還會有很多。艾麗斯的房間不在我的房間這一邊,但是我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花園裡散步,如果我想那麼做的話。一旦給我撞上了,我會被認為相當愚蠢。不過我不顧後果。我不管這些了。對於艾麗斯的思緒縈繞在我的心頭。有時我有一種強烈的慾望,那就是要揭開她的死亡之迷,以致準備一切在所不惜。
於是我悄無聲息地溜出了房間。我離開我的房間所在的府邸的這一翼,沿著畫廊來到艾麗斯的梳妝室。我輕輕地敲門,心兒在怦怦直跳,我很快地打開了門。
一剎那間,我沒看見有人。而後我發覺簾子在抖動,有人藏在後面。
「誰?」我問道,聲音足以掩飾我心頭的恐怖。
沒有回答,不過任何躲在簾子後面的人都是很想不被發現的。
我大步走過去,把簾子拉到一邊,看到吉利縮在那裡。
她那茫然若失的藍眼睛的上下眼臉驚恐地顫動著。我伸出一隻手抓住她,她卻掙脫開我跑到窗子那裡去了。
「沒關係,吉利,」我輕聲說,「我不會傷害你的。」
她繼續凝目注視著我,於是我接著說:「告訴我,你在這兒幹什麼?」
她還是一言不發,她開始用目光掃視著房間,好像她是要找人來幫忙,一時之間我產生了一種神秘的感覺:她見到了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而我對此是看不見的。
「吉利,」我說,「你曉得你是不是應當到這個房間來的。不是嗎?」她離開我越來越遠了,我重複著我說的話。
這時她點點頭,但又立即搖搖頭。
「我要帶你回我的房間,吉利。然後我們再談一會兒。」
我摟住她。她的身體還在顫抖。我把她拉到門口,但她走得非常勉強,到房門口時,她回過頭來望望;這時她突然喊道:「夫人……回來,夫人,現在……來吧!」
我緊緊抓住她,把她從房間帶走,隨手把門關上。然後幾乎不得不把她拖到我的房間。到了我的房間,我牢牢地把門關上,背靠著門,她的雙唇在顫動。
「吉利,」我說,「我真地不會傷害你的,你一定要記得這一點。我想成為你的朋友。」她那迷惘的神色依然存在,我抓住機會,又繼續說道:「我想成為你的象特裡梅林夫人那樣的朋友。」
這句話使她大吃一驚,剎那間,迷惘的神色消失了。我偶爾有了另一個發現:艾麗斯對這個可憐的孩子過去一直是很好的。
「你到那兒去尋找特裡梅林夫人,對不對?」
她點點頭。
她看上去是那麼悲哀,以致於我被感動得表現出異常的神情。我跪了下來,伸出雙臂摟住她;現在我們臉對著臉了。
「你找不到她了,吉利。她死了。在家裡找她是沒有用的。」
吉利點點頭,我弄不清她點頭的含義——是同意我說找也無用呢,還是她仍相信在家裡會找到特裡梅林夫人。
「那麼,」我接著說道,「我們得忘掉她,對不對,吉利?」
蒼白的眼皮垂了下來,不讓我看見她的眼睛。
「我們會成為朋友的,」我說,「我希望我們會。如果我們是朋友,你就不會孤獨了,對嗎?」
她搖搖頭,我認為她那雙審視我的眼睛已經消失了茫然若失的神色,她現在不發抖了,我相信她不再害怕我了。
突然她從我緊握的手中掙脫出來,向門口跑去。我並沒有去追趕她,她在開門回頭向我張望的時候,嘴唇上掛著一絲兒微笑。然後,她離去了。
我相信我已經在我們之間建立起友誼。我相信她已經克服了對我的畏懼心理。
這時我又想起艾麗斯,她以前對這個孩子始終很好。我開始在腦海中更加清晰地勾勒出艾麗斯的肖像。
我走到窗前,目光掃過「L」形建築,望到那個房間的窗戶,想到我在簾子上望到人影的那個夜晚。我發現了吉利並不能理解這一點,我所見到映在那兒的人影絕對不是小孩子的,而是一個婦人的。吉利可以藏在艾麗斯的房間裡,但那天晚上,我在簾子上見到的影子並不是她的。
我到波爾格雷太太的房裡喝茶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她很高興地招待我。「波爾格雷太太,」我說,「有一件事我覺得有些重要,我很與你商量商量。」
她自豪地昂起頭,我可以看出,徵求她意見的家庭女教師,在她眼裡,一定是理想的家庭女教師。
「我很高興陪你坐上一個小時,請你喝一杯我最好的厄爾格雷茶。」她對我說。
一邊喝茶,她一邊帶著近似慈愛的表情打量著我。
「好,利小姐,請你告訴我,你要問的是什麼?」
「我有點不安,」我告訴她,若有所思地攪拌著茶,「這是由於阿爾文的話引起的,我敢說,她聽信了流言,我想這對像她這樣年齡的孩子來說是很討厭的。」
「對於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因為我肯定,像你這樣明白事理的年輕女士一定會感到的。」波爾格雷太太回答道,我不禁覺得她的話中有某些程度的虛偽。
我告訴她,我們是怎麼在峭壁上的花園裡散步,碰到主久與特雷斯林夫人在一起,「阿爾文說了一句令人不快的話,她說特雷斯林夫人想做她的媽媽。」
波爾格雷太太搖搖頭。她說:「茶裡一匙威士忌怎麼樣,小姐?要想振作精神,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我並不想喝威士忌,但是我可以看出波爾格雷太太是想喝的。如果我拒絕與她一起在茶裡加烈性酒的話,她一下會感到掃興,因此我便說道:「請來一小匙吧,波你格雷太太。」
她打開食櫥上的鎖,拿出瓶子,給我斟威士忌要比給她自己倒茶精細得多。我下意識地感到奇怪:她在食櫥裡究竟放了什麼別的東西?
現在我們兩人就像一對共謀者,波爾格雷太太顯然十分怡然自得。
「我恐怕你對這件事會覺得有些吃驚,小姐。」她開了口。
「我有思想準備。」我讓她確信這一點。
「呃,托馬斯-特雷斯林先生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幾年前,他才娶了這個年輕太太,一個女演員,有人說她是從倫敦來的,托馬斯先生到那兒遊覽,便把她帶回來了。我可以告訴你。小姐,她的到來轟動了四方鄰里。」
「我完全可以相信這一點。」
「有人說她是全國最漂亮女人中的一個。」
「行為漂亮才算漂亮。」
「不過外表也還是漂亮的。」我補充一句。
「男人們會發傻氣。我們的主人也有他的弱點。」波爾格雷太太承認。
「如果有流言,我極希望不要傳進阿爾文的耳朵裡。」
「你這樣想當然合乎情理的,小姐,不過既然有這種傳聞,那個孩子的耳朵可像兔子一樣靈。」
「你認為是戴茜和基蒂嘮叨出來的嗎?
波爾格雷太太走近了些,我聞到她呼出的酒氣。我吃了一驚,不知道她是否聞到我呼氣中的酒味。「人人都這麼說,小姐。」
「噢,是這樣。」
「有些人說他們不是那種要等牧師祝福的人。」
「呃,或許他們還不至於吧。」
我感到沮喪,心中暗道:我恨這一點,這太卑劣了。對於象阿爾文這樣一個敏感的姑娘來說這是多麼可怕。
「主人是受性格的影響,用特有的方式來喜歡女人的。」
「所以你認為……」
她沉重地點點頭。「如果現在托馬斯先生死了,這個家就會有一個新的女主人。他們現在所必須等待的是讓他死去。特裡梅林夫人,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話到口邊。我本不想提問,但是似乎有某種力量在我心裡,不容我迴避開去:「當特裡梅林夫人在世的時候……情況也是如此嗎?」
波爾格雷太太緩緩地點了點頭。「他經常去看她,幾乎從她剛回來的時候就開始了。有時晚上他騎馬出去,直到早晨才回來。呃,他是主人嘛,他自己愛怎樣就能怎麼樣。燒飯、打掃、料理家務,或者教育孩子,是我們的事……我們在這兒就是幹這類事的。這是有個盡頭的。」
「原來你認為阿爾文只是重說眾所周知的事情羅?托馬斯先生一旦死去,特雷斯林夫人就要做她的新媽媽了。」
「我們中有些人認為這是可能的。有些人對於這件事不會感到懊惱。她的夫人身份於我們這些家裡人不會有多大干擾;所以我倒是說,最好讓這件事情正規化。」她道貌岸然地繼續說,「我不久以後就能見到我服待的主人過上正常的婚姻生活,而不是做孽,我如實告訴你,我們都是這樣想的。」
「我們能不能提醒姑娘們,不要在阿爾文面前嘮叨這件事呢?」
「那就像不讓杜鵑在春天裡唱歌。我可以揍她們兩個,直到我累得揍不動為止,但是她們還會饒舌的。她們實在沒有辦法,生來就是這樣嘛!她們兩個之間沒有多大差別。如今……」
我表示同感地點點頭。我想到了艾麗斯,她曾目睹她丈夫與特雷斯林夫人之間的暖昧關係。難怪她會隨時準備和傑弗裡一起出走。
可憐的艾麗斯!我想。嫁給這樣一個男人,你不得不忍受何等的痛苦啊。
波爾格雷太太興高采烈,因此我覺得還可以與她談談其他一些我湊巧很感興趣的問題。
我說:「你曾想到教吉利認字嗎?」
「吉利!啊,那可是一種不明智的行為。你要明白,小姐,吉利現在並不像她原來那樣。」波爾格雷太太敲敲自己的前額。
「她能唱好些歌兒。她一定學會了不少,既然她能學會唱歌,就不能學會其他東西嗎?」
「她是個很怪的小東西。她以這種方式來到人世。我不常談起這類事情,但我敢肯定你已經聽說有關我詹尼弗的情況了。」波爾格雷太太的聲音有點異樣,動了感情。我在想是不是與威士忌要關。「有時我想吉利是個該死的孩子,我們並不想要她;可不是嗎,詹尼弗離開的時候……她還是個在搖籃裡的小東西……剛滿兩個月。兩天後海浪才把她的屍首捲到岸邊來。是在梅林海灣找到的。」
「很遺憾,」我柔聲說道。
波爾格雷太太擺脫了傷感。「她已經去了,但是吉利還在。從一開始她似乎就不像別的孩子們。」
「也許她意識到了這個悲劇。」我冒味地說。
波爾格雷太太帶著傲慢的神情望著我。「我們對她仁至義盡——我和波爾格雷先生兩人都是這樣。他為她考慮得很多。」
「你什麼時候注意到她不像其他孩子的?」
「慢慢想到這一點的,大約在她四歲的時候。」
「那是幾年時間了?」
「大約四年。」
「她肯定與阿爾文同齡;她看上去要小得多。」
「比阿爾文小姐晚生幾個月。她們有時在一起玩……在一個家裡,你想,又是同齡。讓我想一想……她快到四週歲時,出了一樁事故。」
「什麼事故呢?」
「她正在車道上玩,離大門口不遠。女主人沿著車道騎馬回來。她是個很會騎馬的人。這時候,吉利突然從樹林中跑了出來,被馬踢了一下。她頭朝地栽下去。她沒有被馬踩死真是運氣。」
「可憐的吉利。」我脫口而出。
「女主人心裡很難受。她責備自己,儘管這根本不能怪她。對這一點,吉利應當更清楚。我們常常告訴她要注意看路。可是她突然衝出來,很可能只為追一隻蝴蝶。吉利對鳥呀、花呀這一類的東西很有興趣。自那以後,女主人一直精心照料她,吉利總是到處跟著她,她一不在家,吉利就會著急。」
「噢,是這樣。」我說。
波爾格雷太太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問我是否還要再來一杯。我婉言謝絕了。我看到她又往杯裡倒了一匙威士忌。「吉利,」她繼續說,「生下來就是有罪的。她沒有權利來到這個世界。看起來像是上帝存心報復她,因為有這樣的說法:父輩們有罪過就會降災到孩子的頭上。」
我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怒潮漫過我的全身。對這種曲解,我很反感。我簡直想打這個女人一記耳光,她竟然坐在那裡若無其事地喝著威士忌,把她的外孫女的苦境當作上帝的旨意接受下來。
我對這些人的麻木感到驚異,他們不是把吉利的怪癖與她的遭遇聯繫起來,卻相信這是報仇心重的上帝為她父母的罪過而給了她應有的懲罰。
不過我一聲不響,因為我相信在這個家裡,我與一股古怪的力量搏鬥,如果要取得勝利,就需要可以支配的夥伴。
我要理解吉利。我要寬慰阿爾文。我發現自己對孩子很喜愛,我在來這裡之前,並不知道自己具有這方面的愛好。的確,我從到這裡以後,已經對自身有許多發現。
我想把精力集中在這兩個孩子身上,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這樣做,可以使我不去想康南-特裡梅林和特雷斯林夫人。想到他們就使我怒火中燒;在這時,我就把自己的惱怒稱為「可惡」。
因此我坐在波爾格雷太太的房間裡,聽著她的談話,並沒有告訴她我心裡在想些什麼。
整個家裡是一片激動的氣氛,因為要舉行舞會了——艾麗斯去世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哩;一周之間,大家的話題再沒有別的。我發現要讓阿爾文把注意力集中到功課上是困難的;基蒂與戴茜高興得簡直要發狂,我經常發現她們兩人互相挽著臂膀,試著翩翩地跳起華爾茲舞來。
花匠們忙碌著。他們把暖房裡的花卉搬出來裝飾舞廳,急於讓盛開的鮮花給他們帶來榮耀。請貼散遍了四鄉鄰里。
「我不明白,」我對阿爾文說,「為什麼你們會感到如此激動,我和你都不參加這次舞會。」
阿爾文夢幻般地說道:「我媽媽活著的時候,常常開舞會。她喜歡舞會。她的舞姿可美啦。她總是走進來,讓我看看她的模樣。她長得挺美。然後她總要把我帶進日光浴室,休息時,我總是坐在簾子後面,從窺視孔往舞廳裡看。」
「窺視孔?」我問道。
「啊,你不知道。」她得意地看著我說。我猜想,發現她的家庭女教師常常處於一種痛苦自身無知的境地中,那麼這對她來說,一定是很好玩的。
「我對這座房子有許多地方並不清楚。」我急忙說,「我見過的地方還不到三分之一哩。」
「你是沒有見過日光浴室,」她同意道。「家裡有好幾個窺視孔。噢,小姐,你不知道窺視孔是怎麼回事,很多家庭都有的。連威德登山莊也有一個。媽媽曾經告訴我,男人們舉行宴會,女人們混在裡面被認為是不合適的,於是這時她們便坐在窺視孔那裡。她們可以朝下面細細觀望,但是不應當在那兒。禮拜堂裡也有一個……那一類的。我們把它稱為麻瘋病人的聖體遙拜窗。他們不能進屋來,因為是麻瘋病人,所以只可以通過這個聖體遙拜窗來看。但是我要到日光浴室去,從那兒的窺視孔往下看。啊,小姐,你應當一起去,請一定去。」
「我們以後會清楚的。」我說。
舉行舞會那天,我和阿爾文還像平時那樣去上我們的騎馬課,只是那天她騎的不是巴特卡普,而是黑王子。
當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騎在那馬上時,我感到一陣輕微的不安,但是我克制住了,因為,我暗忖,如果她要成為一名騎手,就必須超越巴特卡普這一級。一旦她騎了黑王子,就會較有信心,很可能再也不去騎巴特卡普了。
我們前幾課上得很好。王子表現得挺不錯,阿爾文的信心在增強。我們兩人都毫無疑問地認為,她將在十一月份舉行的賽馬會中至少能參加一項比賽。
不過這一天我們卻並不順利。我懷疑阿爾文老是想著舞會而不是騎馬課。平時除了上騎馬課之外,她仍然不願與我多接觸,極其奇怪的是,在上騎馬課時,我們倒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只要一脫去騎裝,我們似乎就自動地恢復到那種原有的關係上去了。我設法改變這種狀況,但是沒有成功。
我們的課快上到一半時,王子突然奔騰起來。我原沒有讓她策馬奔馳,除非是拉住韁繩。無論如何在圍場裡是沒有地盤跑馬的,我本想在對阿爾文的信心有了絕對把握之後,才更加放手地讓她騎。
要是阿爾文不慌張,記住我教她的要領,那麼一切都會很順利的,但是王子開始奔跑的時候,她由於害怕便輕輕叫了一聲,她的恐懼像是立即傳給了這匹受驚的牲畜。
王子飛奔起來,馬蹄在圍場的草地上發出嗒嗒聲響,使我膽戰心驚,只見阿爾文把我教她的要領忘得乾乾淨淨,整個身子歪向一邊。
轉瞬之間,一切都過去了,因為事故剛一發生,我就當機立斷。我立刻追上去,恰巧在王子跑到籬笆之前抓住它的籠頭,因為我相信它是想跳出去,那就意味著我的小學生會摔得很慘重。恐懼給了我新的力量,我猛地把韁繩抓到手中,就在它正要躥上籬笆時把它勒住了。我讓它站穩腳,而這時,被嚇得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的阿爾文安然無恙地從馬背上滑到地上。
「沒什麼,」我說,「你精神恍惚了。你還沒有達到可以有絲毫大意的程度。」
我知道,那才是與她相處的唯一途徑。儘管她仍在顫抖不已,我還是讓她重新騎到王子的背上,我知道,經過這一場事故,她對馬又會害怕起來。我驅除了她的恐懼,絕不讓這場恐懼捲土重來。
儘管勉強,她還是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了。到我們課上完之前,她已不復害怕,我知道她第二天還要騎馬的。所以那天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滿意,因為我將最終使她成為一名騎手。
當我們要離開圍場的時候,她突然大笑起來。
「怎麼回事?」我回頭問道,這時我騎馬走在她的前面。
「噢,小姐,」她嚷道,「你已經扯裂了!」
「你是什麼意思?」
「你穿的連衣裙在胳肢窩下裂開了。噢,……這件衣服越來越夠嗆了。」
我扭回頭,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這件騎裝我穿著一直是太緊了一點,在我搶救快要翻身落馬的阿爾文時,袖縫承受不了那額外的繃力,綻開了。
我一定是露出了驚愕的表情,因為阿爾文說:「不要緊的,小姐。我給再找一件,我知道,還多著哩。」
在我們回家時,阿爾文暗地裡喜滋滋的,我從未見她如此興頭過,這使我感到奇怪。她看到我的狼狽相竟然那麼快樂,以致於把剛剛經歷的危險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無論如何,這一發現使我有幾分困窘。
客人們開始紛紛到來。我不能自禁地從窗口窺探。入口處車水馬龍,我瞟見那些華麗的衣著,羨慕得透不過氣來。
舞會在我那天曾去看過的大廳裡舉行。我到這裡來後直到那天為止,一直沒有進去過,因為我總是取道後面的樓梯。是基蒂勸我偷看一眼的。「多麼可愛啊,小姐。波爾格雷先生像一只有兩條尾巴的狗那樣團團轉。如果他培育的花卉有個三長兩短的話,他準會對我們哪個下毒手哩。」
我想我很少見過佈置得這麼美觀的環境。柱子用樹葉裝飾起來。「這是科尼什的老風俗啦,」基蒂告訴我,「規定是在五月裡,但是即使在九月裡又有什麼關係呢,小姐。估計還會開別的舞會的,因為傷心的日子過去啦。嗯,還會開的。總不能老是哀悼下去呀,是不是?你可以說這是五月期間的習慣,你不這樣認為嗎?這是老年頭的結尾、新年頭的開始。」
我望著從玻璃房端來的花盆盛開著的花卉,巨大的蠟燭插在牆壁上的燭台裡。這個大客廳給波爾格雷先生和他的花匠們帶來了榮耀。我想像出當這些明燭熠熠生,賓客們穿著各色鮮艷服裝,佩戴各種珠寶鑽石翩然起舞時,該是怎樣的一種珠光寶氣的景象啊。
我想成為賓客中的一員,我是多麼盼望這一點啊!基蒂已經開始在大廳裡邁開舞步,面含微笑,向想像中的舞伴躬身施禮。見此情景,我微笑了。她看上去是那麼陶醉,喜形於色。
這時,我覺得我不該在這樣情景下呆在這兒。這太不合適了。我就像基蒂一樣俗不可耐。
我轉身便走,激動地喉嚨都哽住了。
那天晚上我和阿爾文一道吃了晚飯。由於她爸爸忙於應酬客人,她顯然不能與他一起在小餐室裡吃飯。
「小姐,」她說,「我把新騎裝放進你的小櫥裡了。」
「謝謝你,」我說,「你考慮得太周到了。」
「呃,你可不能再穿那件騎裝啦!阿爾文大聲說,嘲弄地指著那件紫色長袍。
只因我不致因沒有衣服而缺課,她才這樣不厭其煩——我應當瞭解這一點。
在那時,我問自己是不是太傻了。我指望的是不是比人家準備給予的要多?我對阿爾文來說算不了什麼,除非我可以幫她得到她所需要的東西。這一點是要記牢的。
我厭惡地望了望我那件紫紅色的棉布長袍。這原來是我最心愛的兩件衣服中的一件,是在我謀得了這個差事時阿德萊德姨母的裁縫特地為我做的。另一件是灰色的——對我來說是最不合適的顏色——但是我想看上去不那麼太呆板,稍微有點兒不像是個穿紫紅色衣服的家庭女教師。但是它們似乎是多麼不合體呀,緊身胸衣的扣子一直扣到頸脖,配上奶油色花邊領子和奶油花邊袖口。我意識到我在把自己的衣服與康南-特裡梅林的客人的衣著作著比較。
阿爾文說:「快吃完吧,小姐,別忘記我們要到日光浴室去哩。」
「我想你應該得到你爸爸的同意圖」我說。
「小姐,我總是從日光浴室裡偷看的。人人都知道我是這樣做的。媽媽過去常在大廳裡抬頭望我,還向我招手呢。」她微微皺起眉頭。「今晚,」她繼續說,彷彿在自言自語,「我要想像她在下面,儘管……在那裡跳舞。小姐,你認為人們死了還會回來嗎?」
「多麼古怪的問題!當然為會羅」
「那麼,你不相信有鬼羅。可有些人相信。他們還說見到鬼,你認為他們講見到了鬼是在撒謊嗎,小姐?」
「我認為說這種話的人是他們的想像力的犧牲品。」
我沉默不語,因為此刻我感到心頭很不是滋味。
「假如她回來,」她若有所思地說,「她就會參加舞會,因為她喜歡跳舞。」她彷彿突然記起我在場似的,「小姐,」她接著說,「如果你實在不願意跟我一道去日光浴室,我單獨一個去也不在乎。」
「我會去的。」我說。
「我們現在就走。」
「我們首先得把飯吃完。」我對她說。
當我跟隨阿爾文沿著畫廊,上了石造樓梯,穿過幾間臥室,來到她告訴我的日光浴室時,這個府邸的宏大繼續使我吃驚。這間日光浴室的屋頂有一部分是用玻璃蓋的,我明白它得名的原因了。我想,在炎熱的夏天裡,這裡一定會熱得讓人喘不過氣。
四壁覆蓋著精緻的掛毯,上面繪著大叛亂和王政復辟兩個時期的趣聞軼事;查理一世被送上斷頭台,查理二世趴在橡樹上避難,他那黝黑的臉俯視著圓頭黨的士兵們;還有他到達英格蘭、他的加冕禮以及他訪問造船廠的畫面。
「現在別管這些了,」阿爾文說,「媽媽過去總是喜歡這兒。她說可以看到發生的一切情況。這兒有兩個窺視孔,噢小姐,難道你不想看看嗎?」
我注視著寫字檯、沙發以及靠背鍍了金的椅子;想像中,我看到她坐在這裡,對她女兒說話——已故的艾麗斯,隨著時日的推移,變得越來越栩栩如生了。
這個長房間的每一端都有窗子,高高的窗上掛著沉甸甸的織錦帷幔。那些同樣的織錦帷幔在房中還有四個——我們進來時經過一個,其次一個在這長房間的另一端,兩邊又各有一個。起先我以為都是掛在門上的,但是後兩個我弄錯了。
阿爾文的其中一個帷幔白天不見,壓低著嗓音喊我,當我走到她面前時,我發現來到室內牆壁凹進去的地方。牆上有個星形的孔,孔夠大的了,但是裝飾得那麼巧妙,因此人們不會注意它,除非著意尋找。
我通過這個孔向外望去,發現我在俯瞰那個禮堂的內部。不過我只能清楚地看到一邊——小祭壇以及三幅一聯的圖畫和一些靠背長椅。
「媽媽告訴我,如果他們病得很厲害不能下去,便總是端坐在這裡,望著禮拜儀式。從前家裡還有個牧師。這不是媽媽告訴我的,她對家史不清楚。是詹森小姐告訴我的。她對這個家的情況瞭解得可多啦。她喜歡上這裡來,通過窺視孔往下看,她也很喜歡這個禮拜堂。」
「阿爾文,我想,她去世的時候,你很難過吧。」
「對,很難過。另一個窺視孔在那邊。你可以從那個孔看見大廳。」
她走到這個長房間的另一端,把帷幔拉開。牆上有一個同樣的星形洞口。
我俯視大廳,不由屏住了呼吸,因為下面是個富麗堂皇的場面:樂師們在大廳一端的高台上,賓客們還沒有起步跳舞,站在周圍閒談著。
下面大廳裡黑壓壓的一大片人,嘈雜的聲音清晰地傳到我們上面來。阿爾文屏聲斂息地呆在我的旁邊,目光在搜索著……那副神態使我微微顫慄。她是否真相信艾麗斯會從墳墓中走出來,因為她生前是那麼喜歡跳舞?
我感到一陣衝動:想摟住她,把她拉到我身邊。可憐的失去媽媽的孩子,我想;可憐的、昏亂的小東西!
不過,當然我克制了這種衝動,我很清楚,阿爾文並不需要我的同情。
我看到康南-特裡梅林在與塞萊斯蒂尼-南斯洛克交談,彼得也在,我暗想,如果彼得是我所曾見的最英俊的人之一,那麼康南則是最優雅的人。在這輝煌的聚會中,沒有多少張面孔是我熟悉的,但是我確實看到了特雷斯林夫人在那兒。即使在這場豪華、令人羨慕的聚會中,她也是鶴立雞群的。她穿著似乎由一碼又一碼的薄綢製成的長袍,其顏色為火紅色,我猜想敢於穿這種衣服的人為數不會多。然而,如果她要取得引人注目的效果,那就沒有比這便合適的了。她的黑髮在火紅色的映襯下顯得越發地黑;她那健美的胸部和白皙的雙肩,是我所從沒見過的。她的頭髮上戴著許多鑽石,彷彿王冠一般,在她身體的周圍發出璀璨的光輝。
阿爾文的注意力被她吸引去了,正如我一樣。她的雙眉緊緊鎖著。
「原來她也在那裡。」她低語道。
我說:「她丈夫在嗎?「
「在,在那邊,那個瘦小的老頭,正在對彭蘭茲上校說話。「
「哪一個是彭蘭茲上校?「她便把上校指給我看,我看到他與一個駝背老人在一起,那老人發如銀霜,皺紋滿面。而他竟是那個妖艷女人的丈夫,這近乎不可思議。
「瞧!「阿爾文耳語道,」我爸爸就在宣佈舞會開始了。他總是與塞萊斯蒂尼阿姨一起跳,我媽媽與傑弗裡叔叔一起跳。我不知道這次他要和誰一起跳。「
「他和誰一起跳?」我茫然地喃喃著,不過我的注意力也和阿爾文一樣完全被下面的場景所吸引。
「樂師們就要開始演奏了,」她說,「他們總是用同一支曲子開始。你知道是哪一首曲子嗎?是《弗裡舞曲》。我們祖先中的一些人來自赫爾斯頓地區,當時就演奏這支曲子,從那以後一直這樣。你瞧瞧!爸你和媽媽總是先跳,或是與他們的舞伴們一道先跳,其餘的人也就跟著跳起來。」
樂師們開始演奏,我看到康南拉著塞萊斯蒂尼的手,把她引入大廳中央;彼得跟在後面,他選擇了特雷斯林夫人作舞伴。
我望著他們四人跳這個傳統舞蹈的最初幾步,我想:可憐的塞萊斯蒂尼!雖然穿著藍緞長袍,但是按照四部合奏曲跳舞時還那麼緊張,她缺乏康南的優雅和冷靜、特雷斯林夫人的美貌和她哥哥的儀表。
我認為康南選擇塞萊斯蒂尼來宣佈舞會開始是令人遺憾的。不過那是慣例。這個家庭洋溢著傳統氣氛。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一直這樣做,常常不為別的什麼原因。呃,那就是大家庭行為的方式。
阿爾文和我似乎對觀望翩翩起舞的人們並不感到厭倦。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還在那兒。我想像康南的眼睛向上望了一、兩次。他知道女兒有在此觀望的習慣嗎?我想一定已到阿爾文就寢的時間了,也許在這樣的場合。寬容一點是許可的。
她看著跳舞的人群時的狂熱把我弄呆了,彷彿她確信只要觀望的時間夠長的話,就可以見到她久已盼望的那張面孔。
夜色降臨,月亮升了起來。我把目光從舞場轉向透過玻璃屋頂向我們微笑的凸月。它像是在說,你們沒有蠟燭,你們被放逐在歡樂和光明之外,不過我要把我的柔和的光輝賜給你們。
這個長長的房間,由於受到輕柔的月光的撫摸,有了自身的神奇性。我感到在這個房間裡任何情況都可能發生。
我又聚精會神地看著那些盡情跳舞的人們,他們在下面跳著華爾茲舞,我覺得自己被樂曲的節奏所憾動,當我曾被證實是個跳得很出色的人時,沒有誰比我自己更為吃驚的了。
我那優美的舞姿把舞伴們都吸引過來,那還是在阿德萊德姨母認為可能為我尋到佳偶而帶我去參加舞會的日子裡。哎呀,阿德萊德姨母,參加舞會的請帖到頭來並沒有演變為其它的追求。
就在我聽得出神的時候,我發覺一隻小手碰到了我的手,我被嚇得透不過氣來。
我低頭一看,站在身旁的是個小個子,待到看清是吉利弗勞爾,我才安下心來。
「你是來看跳舞的人嗎?」我問。
她點了點頭。
她沒有阿爾文高,夠不到星形孔。於是我用雙臂將她舉起來托住。在月光下我看得不甚分明,但是我相信她目光中那茫然若失的神情定然離她而去了。
我對阿爾文說:「拿個凳子來,吉利可以站在上面,那她就會看得很清楚了。」
阿爾文說:「讓她自己去拿。」
吉利點點頭。我把她放到地板上,她跑到一個凳子跟前,把它隨手拿來。我琢磨,既然她能聽懂,為什麼就不能與我們其他人交談呢?
阿爾文似乎不想看下去,因為吉種來了。她離開了窺視孔。下面舞廳的樂師們開始演奏總是讓我神魂顛倒的華爾茲的幾節序曲——我指的是斯特勞斯的《藍色的多瑙河》——阿爾文在日光浴室的地板上跳了起來。
音樂像是對我的雙腳也起了作用。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什麼樣的情緒支配了我。似乎某種冒險精神闖進了我的體內,我抵禦不住《藍色的多瑙河》那迷人旋律的誘惑,便向著阿爾文舞過去。我過去曾隨阿德萊德姨母去舞場跳過華爾茲,但是我相信自己還從未像那天晚上在日光浴室裡那樣盡興地跳過。
阿爾文喜不自禁地喝起采起;我聽到吉利也笑了。
阿爾文嚷道:「接著跳,小姐,別停下來,小姐。你這個舞跳得真好。」
於是我又繼續與想像中的舞伴跳起來,在月光輝映下的日光浴室裡跳著,一輪彎月正我向投以微笑。當我跳到房間的盡頭時,一個人影緩緩向我走來,我不再是形影單只地獨舞了。
「你妙極了。」一個聲音說道,彼得-南斯洛夫穿著雅致的夜禮服,他挽著我,猶如跳華爾茲舞時挽著舞伴那樣。
我的雙腳遲疑了,他說:「別……別。聽,孩子們在抗議了,你一定要陪我跳,利不姐,就像你命定要跟我跳舞一樣。」
我們繼續跳著。我的雙腳跳起舞來,彷彿再也不肯停止似的。
不過我說:「太越軌了。」
「太高興了。」他應道。
「你應當與客人們在一起。」
「跟你在一起更有趣。」
「你忘了……」
「你是個家庭女教師?我能忘記,如果你願意讓我忘記的話。」
「你完全沒以理由忘記。」
「我只是想,如果我們都能忘記的話,你一定會更快樂。你的舞跳得多美呀!」
「那只是我逢場作戲而已。」
「我肯定,這只是你被迫在這個空房浪費的許多才藝的一種罷了。」
「南斯洛克先生,你是否認為這句小小的俏皮話說完了呢?」
「這絕不是什麼俏皮話。」
「我現在要回到孩子們中間去了。」我們跳到離她們很近的地方,我看到小吉利的臉上露出狂喜的神色。阿爾文的臉上顯出羨慕的神情,在我繼續跳的時候。我簡直成了一個得意忘形的人了。
我想,我懷有的念頭是多麼荒唐;不過,今天晚上我想索性荒唐一番,我想放縱自己。
「原來他在這兒。」
使我駭然的是,我突然看到幾個人走進日光浴室裡來,當我見到身穿火紅長袍的特雷斯林夫人在他們中間時,我的領悟能力並未減退,因為我知道,那火紅色衣服不論到了哪兒,康南-特裡梅林就會出現在哪兒。
有人鼓起掌來,其他人也跟鼓掌。這時《藍色的多瑙河》的樂曲聲停了。
在極其侷促不安之中,我把手舉起來攏了攏頭髮,我知道跳舞時一定把髮夾弄鬆了。
我想:因為我的不檢點,明天我要被解雇了,也許我活該如此。
「這個主意多麼了不起呀,」有個人說道,「在月光下跳舞。什麼能比這更適意呢?人們在這上面幾乎同下面一樣可以聽到音樂。」
另外一個聲音說道:「這是個美麗的舞廳,康南。」
「那麼就讓我們把它派作那個用場吧。」他回答道。
他走到窺視孔前,透過洞口喊道:「再來一遍——《藍色的多瑙河》。」
這時,樂曲聲又開始飄起。
我轉向阿爾文。抓住吉利的手。人們已經團團起舞了。他們互相交談著,並不想費心壓低嗓門。他們何需放低嗓門呢?我不過是個家庭女教師而已。
我聽到一個聲音說:「那是家庭女教師,是阿爾文的,你曉得。」
「冒失的傢伙!我估計是彼得的又一個水性楊花的情人。」
「我為這些可憐蟲感到惋惜。生活對她們來說一定是單調乏味的。」
「不過在敞亮的月光下!還有什麼比這更墮落的呢?」
「最近一個必須解雇的人,我相信。」
「要輪到這一位了。」
我的臉火辣辣地發燒。我想正視著他們所有的人,告訴他們我的行為並不會比他們中的一些人更為墮落。
我感到一陣狂怒,又覺得有點害怕。我察覺到月光下有康南的面孔,因為他就站在我的附近,注視著我,我害怕,那目光意味著極不贊同的態度,我肯定他是這麼感覺的。
「阿爾文。」他說,「到你房間去,把吉利也帶去。」
當爸爸用這種語調說話時,她是不敢不服從的。
我盡量冷淡地說道:「對,讓我們走吧。」
但是,當我正要跟著孩子們走的時候,我發現我的臂膀被人握住了,康南向我走近了一點。
他說;「你跳得好極了,利小姐。我從來就不會放過一個好的舞伴。也許這是因為我自己幾乎不擅長藝術的緣故。」
「謝謝你。」我說。不過,他還是繼續挽住我的手臂。
「我肯定,」他繼續說,「《藍色的多瑙河》是你最喜愛的一支曲子。你看上去……銷魂蕩魄似的。」說著,他就用雙臂摟住了我,我發現在他賓客圍繞之中,我正與他跳著……我穿著淡紫色布衣,戴著綠松石飾針,而她們穿著薄綢和絲絨,戴著綠寶石和鑽石。
我很喜歡如水的月光。但我不勝羞愧,因為,我認為他生氣了,目的是要進一步使我蒙受羞辱。
我的腳合上樂曲的節奏,暗自思忖:《藍色的多瑙河》對我來說將永遠意味著——與舞伴康南-特裡梅林在日光浴室裡忘情地跳舞。
「我向你道歉,利小姐,」他說,「為了我的客人們的無禮。」
「這是我必須料到的,毫無疑問也是我應該承受的。」
「胡說。「他說。我暗想,我是在夢境之中,他湊近我耳邊的聲音聽起來是溫柔的。
我們跳到房間的盡頭,使我不勝駭異的是,他掀起帷幔。一下子把我旋轉到門外。我們來到兩段石階之間的樓梯平台上。這是我過去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我們停下舞步,但是他有雙臂依然摟著我。牆上亮著一盞綠玉煤油燈,燈光足以使我看清他的臉。那張臉看上去有點兒肉慾的成分,我想。
「利小姐,」他說,「當你不那麼嚴肅的時候,你是非常可愛的呢。」
我驚愕地屏住呼吸,因為他正把我抵到牆邊,親吻我。
我感到毛骨悚然,一半為我自己的情感,一半為所發生的事情。我知道那親吻意味著什麼:既然你不討厭與彼得-南斯洛克適度地調情。那為什麼不可以與我溫存一番呢?
我是那麼氣憤,簡直遏制不住自己。我使盡全力將他推開,他受到如此突然一擊,不由得向後趔趄退去。我提起裙子,盡快地奔下樓下。
我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何地,但是我盲目地繼續跑著。終於找到畫廊,這才順著路向我的臥室走去。
我一頭撲倒在床上,伏在那裡直到喘過氣來。
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做到,我自言自語,那就是趕快離開這個家庭。他現在已經清楚地向我表明了他的用意。我可以毫無疑問地斷言,詹森小姐之所以被辭退就是因為她拒絕接受他的慇勤。這個男人是個惡棍。他似乎認為他所僱用的任何人都完完全全屬於他所有。他把自己想像成東方的帕夏了嗎?他怎麼敢用這種方式來待我呢?
我的喉嚨裡有一種哽塞的感覺,這使我感到彷彿快要窒息了。有生以來我還從來沒有這樣痛苦過呢。這完全是他造成的。我不願正視事實的真相,但是我的確比對任何別的情況都更為深切關注,那就是他竟如此輕蔑對待我。
這些都是危險的信號。
我現在需要的是常識。
我從床上爬了起來,鎖上房門。我在此度過的最後一夜裡,我必須萬無一失地把門鎖好。此外到我房間的唯一通道必須經過阿爾文的房間和書房,我知道他不會試圖從那條道進來。
然而,我仍感到一種不安全感。
廢話!我暗暗地說,你可以保護自己。如果他膽敢闖進你的房間,你就立刻拉鈴。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信給菲利達。我坐了下來,想草書一信,但是雙手發顫,字寫得歪歪倒倒,看起來很可笑。
我可以著手整理行裝。
我立即行動起來。
我走到小櫥那裡去,拉開了門。一時之間我以為有人站在那裡,便驚叫起來;這表明我的神經陷入何等的緊張狀態。我幾乎立刻就看清楚了:是阿爾文給我送來的騎裝。她一定是自己把它掛到了我的小櫥裡。我已忘記了今天下午小小的歷險,因為在日光浴室以及以後發生的事情暫時把一切其它事情都從我的記憶中抹去了。
在很短時間內我就裝好了箱子,因為我的東西不多。這時,我比較鎮定了,於是坐下來給菲利達寫信。
我寫完信時,聽到樓下傳來喧嘩聲,便走到窗前。一些賓客們步出廳外,來到草坪上。我看見他們在那裡跳著。接著更多的客人走了出來。
我聽到有人說:「這麼一個美妙的夜晚。那月光太好了,可別錯過了良辰美景。」
我往後退,站在暗處望著。終於見到了我一直等待著的那人。康南出來了,他與特雷斯林夫人正跳著舞,他的頭與她的頭偎得那麼近。我想像著他正對她講些什麼話。
這時,我憤然地轉身離開窗口,想對自己說我內感到的痛苦是可惡的。
我脫衣上床,輾轉反側,久久難以成眠;真正睡著後便沉入關於康南、我自己和特雷斯林夫人等人的混亂的夢中。而在這些夢境的背後往往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從我到這裡的那天起,就縈繞在我的腦際。
我突然驚醒。月光仍然依稀可辨,在臥室裡,在朦朧的睡意中,我似乎看見一位婦人的模糊形影。
我知道那是艾麗斯。她並不說話,然而她是在告訴我一些事情。「你不應該離開這兒。你必須留下來。我不能安息。你可以幫助我。你可以幫助我們所有的人。」
我全身直打哆嗦。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現在我看清楚嚇唬我的是什麼了。在我包裝行李時,我沒有把小櫥門關上,那個看上去像是艾麗斯鬼魂的人影不過是她的騎裝。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晚了。因為當我睡著後,便睡得很深沉,砰砰敲門來送熱水的基蒂把我叫醒了。她進不來,顯然,她以來一定出了什麼事。
我一骨碌從床上跳了起來,打開門。
「怎麼啦,小姐?」她問。
「沒什麼。」我迅速地回答。她等了幾秒鐘,想要我解釋鎖門的原因。
我當然不會向她解釋的,她滿腦子還全是昨天晚上的舞會,要是沒有什麼別的吸引她,她不會像原來那樣感興趣。
「那個舞會難道不令人愉快嗎?我從自己的房間看的。月光下,他們在草坪上跳舞。天哪,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一種景象。就像女主人在世時常有的那樣。你看樣子很疲倦,小姐,他們吵得你沒睡好吧?」
「是的,」我說,「他們吵得我沒有睡好。」
「噢,好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波爾格雷先生已經把花呀什麼的都搬回去了。他對這些花就像母雞愛小雞一樣。舞廳今天早晨看起來真是亂七八糟。我老實告訴你,我和戴茜一整天工夫收拾,你瞧。」
我打了個哈欠,她把熱水放在浴盆旁後便走了,才過五分鐘她又跑了回來。
我衣服脫了一半,用一條毛巾圍著身子,來避開她那過分好奇的目光。
「是主人,」她說,「他要見你,要馬上見你,在潘趣酒室裡。他說,告訴利小姐,這是很緊迫的。」
「噢?」我說。
「有急事,小姐。」基蒂重複了一遍,我點了點頭。
我洗完後,很快穿好衣服。我猜測這意味著什麼。很可能聽到些牢騷話。我會接到說我在某些方面不稱職的通知。我開始想到詹森小姐,懷疑是不是這類事情也在她身上發生過。「今天東家,明天西家。」這對於她完全是捏造。倘使他要捏造情況來誣陷我又怎麼辦呢?
「那個人實在太可恥了!我想。
好,我要先發制人。我要在他還沒來得及解雇我時就通知他我決定離開這裡。
我到潘趣酒室去,準備一場舌戰。
他穿著一件藍色茄克騎裝,看上去並不像半夜就起床了。
「早晨好,利小姐。「他開了腔,使我驚訝的是,他向我微笑。
我並沒有報之以微笑。「早晨好,」我說,「我已經收拾好行李,希望盡快離去。」
「利小姐!」他的話裡帶著責備的口氣。我感到內心升騰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喜悅。我暗暗對自己說:他並不想讓你走。他並不是要打發你走。他實際上是要賠禮道歉的。
我聽到自己用尖銳的、古板的嗓音說話,這聲音若是別人發出的我會十分討厭,覺得是偽善而又自命不凡的:「我認為只有一條道路對我是敞開的,在昨晚發生了……」
他打斷了我的話:「在昨晚發生了我的令人不能容忍的行為之後,利小姐。我正要請你把那件事忘掉。那恐怕是一時的衝動征服了我。我忘記了是在與誰跳舞。我請求你寬恕我的這次過失,說句寬宏大量的話——我相信你是寬宏大量的,利小姐。我們對那件令人不快的小事情就拉上一層幕布蓋起來好了,一切還像我們以前那樣。」
我產生了一種他在取笑我的想法,但是我突然覺得那麼快樂,以致並沒放在心上。
我不走了。給菲利達的信不必寄出去了,我不會蒙垢受辱地離去了。
我垂下頭來,說;「我接受你的道歉,特裡梅林先生。我們將會忘記這件令人不快而又不幸的事情。」
然後我轉過身來,走出了房間。我發覺自己一下子跨了三級台階。雙腳幾乎在跳舞,就像它們昨晚在日光浴室裡克制不住要跳舞那樣。
這一場風波平息了。我留下來,所有家裡的人彷彿都給了我溫暖。我瞭解在那個當兒,如果執意要離此而去,我一定是非常孤寂的。
我總是進行自我分析,並且對自己說:「為什麼要這樣喜氣洋洋?如果你非得離開梅林山莊不可,那又何需怏怏不樂呢?
對此,我做好了回答的準備:因為這兒有某種秘密。因為我想揭示這個秘密,因為我要幫助那兩個無所適從的孩子,阿爾文就像可憐的小吉利一樣茫然無知。
不過也許這些不是唯一的原因。也許我對這個家庭的主人不止是有一點兒興趣。
或許我要是明智的話,我就會認識到這是危險的信號,但是我並不明智,處於我這個地位的女人很少是明智的。
那一天,我和阿爾文還是照常上騎馬課。課上得很順利,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我穿了件新騎裝。這一件與頭一件不同。這是由輕料子做成的緊身連衣裙,再罩上一件剪裁得體得幾乎像男式的茄克衫。
經歷了前天那次小小的事故之後,阿爾文並沒有表現出畏懼,對此我很欣慰,我說,再過幾天,我們就可以練一點跳的動作了。
喫茶點前,我們趕到家,一到家我們就回臥室更衣去了。這時,我對自己的恐懼只是付之一笑,因為這一天,我興致勃勃。好不容易我才脫去連衣裙(艾麗斯的腰身比我略微苗條些),穿上我的灰布衣——阿德萊德姨母曾經告誡我,連續兩天穿同一件連衣裙是不可取的。我正要把騎裝掛到小櫥裡去的時候,忽然發現上衣口袋裡有什麼東西。
我驚異地把手伸進口袋,因為我肯定我的手曾經插進這個袋裡,裡面並沒有什麼東西。
實際上,這個口袋裡並沒有什麼,但是在綢夾裡下面卻有個東西,我把茄克衫鋪在床上,檢查起來,很快發現一個隱藏的口袋。我只好解開搭扣,裡面果真有東西,裝了一個本子——一個小日記本。
取出它時,我的心怦怦直跳,因為我知道這是屬於艾麗斯的。
躊躇了一會兒,我終於抑制不住要看看裡面內容的衝動。誠然,在當時我感到有責任要看看裡面的內容。
在空白頁上,一個稚氣的筆跡寫道:艾麗斯-特裡梅林。我看看日期,是上一年,所以我曉得這是她在生命裡的最後一年寫的那個日記本上的。
我翻了翻裡面的一頁頁紙。如果我曾指望它對她的性格有所揭示,那我很快失望了。艾麗斯只是把它用作約會的記錄。日記時裡沒有任何東西能使我對她有更多的認識。
我看著上面的記載:到威德登山莊喝茶、特裡蘭德全家來赴宴、到彭贊斯去、C要回來了。
雖然沒有什麼,但這是艾麗斯的手跡,因而使我很興奮。我翻到全本的最後一項,日期記的是八月二十日。我又翻回到七月,在十四日款下寫道:特雷斯林和特裡蘭德兩家來梅林山莊赴宴、吩咐裁縫去弄藍緞子、不要忘記關照波爾格雷準備花卉、帶吉利去找裁縫、帶阿爾文去試衣服、如果珠寶商到十六日還沒有送胸針來,就去找他。在十六日款下寫道:胸針沒有送回,明晨要去。十八日去特裡蘭德家赴宴時,必須戴上。
這些看起來非常瑣細。我原認為這是一個偉大的發現,其實並沒有什麼價值。我把本子又放進口袋,到書房時喫茶點去了。
在我和阿爾文一起讀書的時候,一個突然產生的念頭向我襲來。我不知道她死的確切日期,但是一定是在日記中記下那些瑣碎的事情之後不久。多麼奇怪,在她打算離開她的丈夫和女兒去和另一個男人私奔時,她還認為做這些記錄是必要的嗎?
陡然間,要弄清她確切的死期,在我看來變得十分緊迫了。
阿爾文已經與她父親一起喫茶點去了,因為有幾個人來作禮節性的拜訪,讚頌昨天的舞會。
這樣,我就有空獨自出去。於是我向特裡梅林村走去,向墓地走去,我估計艾麗斯的屍體埋葬在那兒。
以前,我對村子看得不多,因為除了星期天到教堂去之外,沒有什麼機會走那麼遠,因此這是一次有趣的探索性的出遊。
下山,我幾乎是一路跑著的,於是很快來到村子裡,我提醒自己,回來時,上山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狹谷裡的村莊掩映著古老的教堂,教堂的灰塔有一半被常春籐覆蓋著,村莊裡有一個可愛的公共小草坪,一些灰石結構的房屋簇擁在草坪周圍,其中有一排很古老的村舍,我估計這些年久的村舍與教堂屬於同一時期的建築。我暗自決定,以後要對這個村子作更周密的考察。與此同時,我急於找到艾麗斯的墳墓。
經過停柩門,我進入墓地。這裡,有一天中的這個時刻是十分靜謐的。我覺得自己被死的寂靜所包圍,這時幾乎希望帶著阿爾文一道來。她可以把她媽媽的墳墓指給我看。
在這一排排灰色的十字架和墓石中,我怎麼能找到她的墳墓呢?在無可奈何地四顧時我感到躊躇,我想:特裡梅林家庭無庸置疑對他們死者一定立了個大的紀念碑,我得尋找最為壯觀的墓穴,我相信這樣我將會找到它。
突然一個念頭在我腦海中閃過。傑弗裡-南斯洛克一定在此長眠。他與艾麗斯死在同一個晚上,他們不是被發現死在一起的嗎?
我發現雕刻在大理石上的碑文。這座陵墓埋葬了包括早至十七世紀中期在內的所有作古的南斯洛克們的屍骨。我記得找到傑弗裡的名字並不難,因為他的名字必然是死者名單中的最後一個。
他死於去年,我看到:七月十七日。
我急於回去看看日記,核對一下那個日期。
我從墳墓那裡轉過身來,這時候,見到塞萊斯蒂尼-南斯洛克向我走來。
「利小姐,」她大聲說,「我想是你。」
我覺得自己的臉脹紅了,因為記得昨晚在日光浴室裡的客人裡也有她,我不知道她現在對我是怎麼想的了。
「我散步來到這個村子,」我回答,「不覺走到這裡來了。」
「我見到你在看我家的墳墓。」
「是的,挺美的。」
「如果這也能算是美的話,我常來這裡,」她主動介紹說,「我喜歡給艾麗斯帶些鮮花來。」
「噢,是嘛。」我結結巴巴地說。
「你看到特裡梅林家的墓地了吧,我想?」
「沒有。」
「就在這兒,來看。」
我磕磕絆絆地穿過深草,來到特裡梅林家的墓址,它在宏偉方面可與南斯洛克家的相匹敵。
黑色石板上放著一個花瓶,裡面插了米迦勒雛菊,盛開的大朵的花看起來像是許多紫色的星。
「我剛把這些花放在那裡。」她說,「這種花是她最喜愛的。」
她的嘴唇顫抖著,我想她就要淚下如雨了。
我望了望日期,見到的是與傑弗裡相同的死期。
我說:「現在我得回去了。」
她點點頭。她彷彿是過於傷感,以致說不出話來。我這時想:她愛艾麗斯。她似乎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愛她。
想告訴她關於我發現日記的話到了嘴邊,不過,我遲疑了。對於昨晚蒙受的羞辱我記憶猶新。我可能會被提醒:我畢竟只是個家庭女教師,無論如何,我有什麼權利干涉他們的事務呢?
我離開了她,當我走開的時候,我見到她雙膝緩緩落地。後來我又轉身看時,只見她雙手掩面,兩肩正一起一伏地顫動著。
我趕快跑回家,取出日記。原來在去年七月十六日,即人們猜測她與傑弗裡-南斯洛克私奔的前一天,她在日記裡寫道:如果第二天她的胸針再不送來,她自己就必須去找珠寶商,因為在十八日舉行的宴會上她需要它!
那條記錄不可能是由一個準備私奔的女人寫下的。
我覺得手中幾乎有確鑿的證據,說明在火車上的殘骸中發現的、與傑弗裡-南斯洛克在一起的屍體不是艾麗斯的。
我又回到那個老問題上:艾麗斯出了什麼事呢?如果她不是葬在黑色大理石的墓穴裡,那她又可能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