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客棧,一片鬧烘烘,一大群人泡茶聊天。
「仁兄,你聽說沒有?前幾天南邊那片竹林子裡出現了一名採花賊。」
「我沒聽說耶,到底是怎麼一個情況?」這位仁兄凝神反問。
呸的一聲,吐了片瓜子殼。「我們那條胡同,幾個姑娘一起經過竹林去溪邊洗衣服,其中一個動作特別慢,落了單,結果被一名男子拖進竹叢中。」
「結果呢?結果呢?要不要緊?」
「被戲弄嘍!那男人一下誇她臉蛋美,一下誇她身材標緻,還要強吻她!」
「無恥!這種人捉到,就該一棒打斷他的腿!」一口飲盡茶水,正色問:「那姑娘可看清他的長相?」
「聽說……」來回張望一下,低聲回應。「長得很像莆子堂的趙師父!」
背對他們隔桌的趙恭介,頓時瞪大了眼睛,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
「趙師父,難得你肯賞光走這一趟,咱們就開門見山來談!你說,這事兒該怎麼處理?」一位年約五十的中年漢子和那位胖姑娘興師問罪地與他同桌對坐。
「伯父,這件事是誤會一場,當天晚上我因不小心喝錯東西,以致於失態嚇壞了令嬡,實在對不住,尚請老伯高抬貴手,不要與晚輩一般見識。」趙恭介展露慣有的正氣凜然,拱手作揖道。
「爹,他根本無心道歉。」胖姑娘板著一張委屈的臉,不依地說。
「姑娘,我是誠心誠意在道歉。」他重申。
「趙師父,咱們是多年的鄰居,你的品行為人,在咱們這州縣裡,向來被人十分尊崇。今天你對小女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豈是一句『對不住』就能了得?」漢子的態度很強硬。「你玷辱了小女,請負起責任娶她!」
「我承認自己在言語上對她做出逾矩的事,但趙某否認污辱她的貞節。」事情他已經調查得一清二楚。
「爹!」胖姑娘一顆心頓時跌到谷底,著急又惆悵地猛搖父親的手臂。
「就是,就是,這種事絕不可栽贓硬要人認帳的,老伯!」
趙恭介身後一陣清吟嗓音響起。「事情發生的前前後後,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你家的胖姑娘光一掌就把趙師父推得兵敗如山倒,何來玷辱之有?」
趙恭介擰眉頭。「你?!」
「胡說!我的乖女兒一從莆子堂回來之後,就哭得柔腸寸斷,如果他沒做出不該做的事情,她又如何有這般受辱的反應?」漢子說道。
「你誤會那些眼淚了,大叔。」
「我誤會?」
雙雙突然笑了出來。「因為啊,那晚趙師父的衣服是我幫他脫的嘛。」
「你幫我脫?!」趙恭介瞠目結舌,嚴峻瞪視她。他什麼時候被她脫衣服了?!
「你幫他?!」胖姑娘如遭雷殛,瞪大杏仁眼,撫住胸口。
她摀住自己適時燒紅的臉頰,柔順羞怯地點點頭。「嗯,就在你走了之後。」
「我……我走了之後?」胖姑娘恐怖地看著這名女子,覺得自己立場越來越薄弱。自從幾天前,在市街上被趙師父勇猛而面不改色地抱住她龐大的身軀,而她卻狠狠甩了他兩巴掌的那一刻起,她就對他……對他……心儀了!這女人出來一攪局,她的終身大事怎麼辦?
「你給我站好!」趙恭介咬牙命令。「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自從那天之後,你一直留人家待在你床上,人家受不了了,所以出來活動活動筋骨,順便看看你在做什麼?」雙雙彎彎笑眼,乖巧回答著。
漢子及胖姑娘不禁一愣,難以置信地揚喝。「趙師父,你真的和她……和她……」他無法說出「苟合」二字。「我真是徹徹底底看清你了!」
漢子石破天驚的斥罵聲,引來週遭人們的注意力。
趙恭介傻眼了。「你在胡謅什麼?」
「我胡謅什麼?!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你還跟我們父女倆裝蒜?」
「伯父,你沒親眼目睹,就不要胡言亂語!她只是我收留的一名孤女,在莆子堂養病數日而已,不要妄加揣測!」
雙雙頓了頓,哂然微笑,開開心心地說:「趙師父,我們本來就是因為同住一個屋簷下,才會幹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的嘛。」
趙恭介額上青筋浮起。「住口!你不要再說那種讓人產生誤解的話!」
「本來就是嘛。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遲早都要以身相許的!」她的十根青蔥手指直往他腰上巴,將臉埋在他的胸口嬌俏地磨蹭。「到時候,你一定要請大家來喝我們的喜酒,親眼目送我們進入洞房!我要把喜悅分享給所有人,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我幸福,希望大家都跟我一樣幸福。」
以前空洞洞的心,在來到莆子堂後,便描繪出了一幅畫,畫裡的她幸福洋溢地佇足在他溫暖的臂彎間,她在笑,他也在笑,她被他愛得好無微不至,兩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很美,對吧?
「要不要一起跟進洞房呢?」
「才不要呢,我是最美的禮物,既然是最美的禮物當然得由你一個人一層……一層地親手拆──封──欣──賞!」她拉長了後面幾個音,曖昧地笑得花枝亂顫。
「我現在就回去拆封你的『皮』!」
「咦?啊!」
周圍的人全部驚呼起來,瞠目結舌地看著趙恭介從懷裡掏出銀兩丟在桌上,一個反手,突如其來抱挾住她柳腰,三步作一步,不由分說地火速提她出去躍上馬車,抄起馬韁,喝聲震天地揚塵而去。
回到莆子堂,趙恭介往太師椅一坐,劍眉一挑,學徒們鴉雀無聲,紛紛走避,留下一碗他剛進門交代熬煮的湯汁,擱在桌上悠悠地晃湯著。
「喝吧。」很乾脆的一句話,他立刻對坐在一旁的雙雙投以嚴厲的目光。
一如先前的情況,月雙雙對他的態度已經很明確,連白疑都看得出來她對他「圖謀不軌」!這女人比影子還黏人,不斷對著他笑、對著他眨眼睛、對著他頻頻地獻慇勤!
想到這裡,趙恭介不由得一陣煩躁。
「我趙恭介思維謹慎,做事一向考慮周到,為何會做出如此錯誤的決定,收留你這個大麻煩?!」他索性質問道。這女人硬生生顛覆了他的世界,教他墜入人間煉獄。
「誰是大麻煩?我認識?」
「別跟我裝傻。」
「這是什麼?可不可以不喝?」她的注意力放在那碗藥上,一逕對著那碗上黃色的東西冒冷汗。衣袖在她指間擰了又扯,扯了又擰,擔心得不得了。
「當然不行嘍,他會放過你嗎?別傻了!」
廳堂外有人含糊不清的咕噥,一眼望去卻分不清是誰說的,因為他們煎藥的煎藥,曬東西的曬東西,個個忙得不可開交,卻又同時心不在焉,有意無意地瞟來視線看好戲。
趙恭介瞇起眼,駭人地斥道:「不行,你倒好了,談笑風生地陷害我,我卻必須承受你造成的後遺症,從今而後,我趙恭介的名聲不被喳呼成人面獸心,也會被說成假仁假義的偽君子,真是托福!」
「哪裡,哪裡。可是我還是不要喝,我的病已經好了。」
「你還敢給我『哪裡』?!」不知悔改的傢伙!「喝下去!一滴都不許剩!」
雙雙猛然抬頭,卻被他獨斷的臉龐,嚇得又馬上低下頭。
「是的,沒錯,我承認我是多嘴了一點點。」她的指頭在他眼前,比了一個微乎其微的小小高度。「但也不至於喝藥膳受罰吧?這種懲戒方式,只有你才想得出來。」
稚嫩的倔強嗓音揚起,她倏然撇開頭,咬著下唇,說不依就不依。
「我就是要你三天開不了口。」
「不要,我不要喝,就算你用灌的,我也不喝。沒良心,我是幫你脫困耶,不知感恩的臭男人!」
「對。」趙恭介居然笑了,卻比不笑還恐怖。「我就是這種人,別看我外表斯斯文文,其實我是臭男人,趁你還有活命的機會時離我遠一點!」
嘴角才揚起,一回頭,他倏然又變成嚴正刻薄的嘴臉。
「可是人家就是喜歡你嘛!你休想嚇唬我。」
一想到成為他的人,她的嘴角就泛起一絲甜蜜蜜的笑。
趙恭介深沉地盯著那張小臉,真不明白她是不知死活,還是天生樂觀?
瞧她迎著他的火氣時,雙頰水嫩得亦宛如春花般迷人,紅艷欲滴的唇,開閉之間,儘是天真爛漫的氣息,尤其當她仰頭對他笑時,更彷彿像在對他做無言的邀請。
盯著雙雙那張清艷的小臉,他猝然渾身不對勁地懊惱起來,這女人真是愈看愈討厭,他寧願她跺腳嬌嗔,也不願她在那裡含笑漫應。
「喝,廢話少說。」
「不要。」
「你不是喜歡我嗎?那為何我說的話都不從呢?那算什麼喜歡?」
「我……我……」卑鄙!拿她的話威脅她,她若不喝不等於拆自己的招牌?!可是……不行,不行,她不要喝那樣東西,誰曉得他會不會依樣畫葫蘆,在裡面加什麼鬼東西?「如果,我中毒從此下不了床怎麼辦?」
她硬要逃避。
「那我就娶你。」他骨節分明的指頭在桌上打著拍子,陰騖地盯住她那張細緻小臉。
娶一個躺在床上不利於行的月雙雙?
什麼嘛!
「哼。」她賭氣端藥,然後一仰而盡。
事情就發生在一剎那之間,她臉部的血液瞬間由腦袋逆流,眼淚登時像湧出閘門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地-濫而下。
「啊!好辣,好辣,這不是藥,這是生的薑汁!你騙我!」她口齒不清地罵道。
「是啊,就是騙你。」趙恭介笑了,存心要看她的窘樣。
「你可是正大光明的針藥師耶!太下流了吧?!」舌頭吐出來了。
「針藥師就不能下流啊?」
「你……我……啊,不行了,水,我要喝水!」
話一說完,砰的一聲,她已經奪門而出,像只無頭蒼蠅似的在院子到處找水喝。縱使不看趙恭介的表情,她也能輕易地猜到他八成笑得樂不可支。
真教人想打斷他的下巴,挫挫他的銳氣。
「好辣!好辣!」
雙雙的兩片嘴唇微微張著,一面忙著喝水,一面忙著以手□風努力降溫,一臉淒苦的表情。
廳堂裡的趙恭介則是好整以暇的品茶,茶水一入口,分外覺得通體清新宜人。
「說來說去,就是一個是裝聾作啞的冷酷男子,一個是恩深義重的美嬌娘,冷酷男子對上美嬌娘,當然美嬌娘受折磨了!」外頭又有人嚼舌根。
「哎,這就是所謂『流水無情妾有意』,可憐啊!」討論起來了。
「可不是,可憐的小姑娘。不過,話說回來,趙恭介若不鐵石心腸就不叫趙恭介──」
「你們吃飽了撐著,是不是?」趙恭介冷喝。「太閒的話,全部給我去打掃倉庫,晚飯前全部不許出來!」
「全部?!」所有人剎那間盡失臉色,所謂的倉庫不過是套房一般大小,一口氣擠進十多個大男人,太恐怖了!
「這個男人真的是衣冠禽獸!」很鄙夷的聲音。
他抬起幽峻眸子。「什麼?!」
「沒有、沒有。」
★ ★ ★
古人云:君子遠險危。
自從經過前三次慘痛的教訓後,趙恭介便刻意與月雙雙保持一定的距離,不讓她有近身的機會,以免再遭不測。於是雙雙就很可憐了,只能孤伶伶地站在遠遠的地方看他,偶爾忍受不住了,找機會去接近他,卻仍舊無情地被拒於千里之外。
「舌頭伸出來我看看。」
「好的。」老伯依言伸出自己的舌頭。
「我開幾帖藥給你回去服用,有空的時候可以按曲池這穴位……就是這裡。」趙恭介細心地示範位於肘部內側的穴道。
「按這裡可以改善你頭痛的症狀,不過必須記住它不是立即見效的,必須耐心持續,還有不可過於用力,只需適當的力道就可以了。」
「好的,謝謝趙師父。」
「不用客氣,請慢走。阿輝,扶這位老伯到前鋪抓藥。」
這天,莆子堂一如往常,在接近正午時,來就醫的病人就特別多,上上下下忙成一團。而雙雙則在店舖中用來放置備存藥材倉庫裡忙著,彷彿下定決心要挖出趙恭介的鎮山之寶。
她就像個初來乍到的生手,對著五花八門的藥材興致勃勃,就連角落裡一顆疏生鉤刺的橢圓形果實──蒼耳子,都撿起來咬咬看。
「趙師父!趙師父!你看我找到什麼了?這是『天麻』對不對?」突然間,她閃爍著眩目的神采,舉高手中的寶貝,喜孜孜地跑進看診室。
她又想親近他了。
趙恭介瞟一眼她手中的東西,斂緊眉宇,冷冷地說:「那是蕃薯。」
「啊?這是蕃薯?!」雙雙煞住吵鬧,兩頰一片通紅,不好意思地怪叫起來。「原來它叫蕃薯呀,如果你不說我可能一直當它是菜頭。」
話一完,她故作沒事樣的笑咧嘴。心想:真是丟臉丟到家,原本想贏得他的另眼相看,沒想到反而討罵挨,有點愚蠢。
「放回原位,那是吃的東西,不是給你玩的。」他不太理她。
「可是──」一隻食指抵著下唇,她思索的呢喃。「雖然它不是天麻,不天麻有『平肝息風』、『祛風濕□痛』的功效,我昨晚念了一晚上書的,不會記錯。」
「嗯?」
「真的,我真的背熟了,只是書上的圖像跟蕃薯一模一樣……」在他那雙黑眸的逼視下,雙雙的聲音愈說愈小,到最後已經羞得找不出其他話來講,一逕垂著紅通通的小臉往回走。
趙恭介深吐一口氣,才準備提筆寫藥方時,她的聲音又從耳邊傳來,命他不禁閉目惱怒起來。
「你這回又拿什麼東西出來?」他顯得有絲不耐煩,轉頭定睛一看,臉色立刻沉得跟什麼一樣。「你把雛菊盆栽抱出來幹什麼?」
「啊?」雙雙的眼睛和嘴巴張得大大的。「這不是『香薷』嗎?我記得這明明是香薷,藥草書上的香薷就長這個樣子!趙師父,你是不是弄錯了?」
趙恭介懶得理她,大掌一扣,就將她往前扔。「別再來煩我!」
關門趕人。
她難過地看著那扇門,一屁股摔在地上呻吟。「好痛……你別太過分,好歹我也是你未來的老婆,這樣對我,小心我移情別戀。」她邊揉著跌疼了的屁股起身邊滿腹牢騷地往鋪子外頭走。
話才說著,忽地,她的上額驀地撞上一面硬牆。
緩緩地,她抬起下顎,一雙斜視深黯的眼睛倏地入目,爾後一個粗獷的淫笑在對方滿是落腮鬍的臉上展開。
「哈,姑娘你擋到我的路了。」
賈虎目光尖銳而且咄咄逼人地望著自己胸前的小美人。啥時這土裡土氣的鄉下地方,出現這麼一位的漂亮姑娘,他竟然毫不知情?
「對不起。」雙雙吶吶地往一旁退,讓出一條路。
「你叫什麼名字?我是這裡的知州大人,這裡的居民我很熟的,可從來沒見過你,你一定是外地來的,對吧?」他沒繼續往前走,反而順著她退讓的方向,轉個彎,態度輕浮地咧嘴問著。
「嗯,知州大人的眼力真好,一猜就猜中了!」她友善地點頭承認。
「不然怎麼當知州?」賈虎笑彎了眼,一臉偽善。「你叫什麼名字?」
「月雙雙。」
「月雙雙,好名字、好名字,就像你的人一樣,清秀動人,在下賈虎,今天有幸得見,實在是在下的好福氣。」賈虎欣喜若狂地直搓著雙手,一雙色迷迷的豬眼直在她身上打轉。
「知州大人太客氣了,你這樣誇我,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盈盈一笑。
醉人的笑靨與窩心的應答,立刻教賈虎心緒飛揚起來。好個端麗大方的俏佳人,說起話來直入男人心懷裡,恰到好處!恰到好處!
「我說的是事實,甭謙虛了。」他眉開眼笑,再走近一些,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好香的味道,心蕩神搖啊!
「你來找趙師父的吧?他正在裡頭為病人看診,你──」
輕咳了一聲,他打斷她的話,忙不迭地說道:「不,我不是來找趙師父,在下乃是『勤政愛民』的官員,繞過來只是四處看看罷了。既然──」他意思意思地看看週遭。「這裡一切安好,就該告辭了。對了,剛才聽你說是外地來的,不如由我盡盡地主之誼,帶你到處去逛逛,深入的認識明州山水,你說好嗎?」
「這麼好心……」她嬌美的笑容突然打住。「該不會想動什麼歪腦筋吧?」
她再怎麼遲鈍、再怎麼心無城府,也不至於忘掉心中鮮明的意念:天下的男人多的是偏好女色的登徒子,縱使他笑容可掬。
「歪腦筋?!」賈虎被她犀利無比的問題嚇了一大跳,口乾舌燥地說:「我……我是知州大人耶!知州大人豈能對自己的百姓動歪腦筋?會遭天打雷劈的!」為什麼他必須詛咒自己?可惡!
「真的?」
「真……真的。」他的汗水在-濫,笑得快抽筋了。
雙雙頓了一頓。「好,我正愁沒人陪。」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況且,光天化日之下的,諒他也不敢圖謀不軌。
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桃花運來的時候,城牆都擋不住。一聽到「好」字,賈虎簡直樂瘋了,沒想到事情會出乎他意料的順利。
「明州千雅湖畔的千雅酒樓,臨湖築樓,風光明媚,菜餚出色,我請你去品嚐品嚐,喝喝小酒,下下棋,享受一下風流雅士的恬適生活。你聽著,說到這下棋我可是高手中的高手!」
雙雙的小腦袋動起了鬼主意。「真不巧,我不太懂對弈耶。」
「沒問題,我教你,我教你!」
他興奮地領她出內院,一路上頻頻暗忖如何速戰速絕,摘下她這朵百合花,酒國花叢中打滾慣了的他,一見到她這種青嫩單純的姑娘,渾身熱火澆都澆不熄!
正因他忙著構思邪惡計劃,以至於與賈弟擦身而過,都沒注意到他的存在。
「師父!不得了!大事不好了!」
回頭,賈弟立刻慌慌張張地衝進屋裡報告。
「知州大人突然來莆子堂,在院裡把雙雙拐走了,說要帶她去千雅酒樓喝酒下棋。師父,你快去救人,否則雙雙恐怕就貞節不保了!」
「可惡,這笨蛋!」
趙恭介臉色瞬間下沉,下一秒火速往外衝,箭步如飛的腳程,令賈弟愣了一會兒,好些反應不過來。
「夠快……」
★ ★ ★
千雅酒樓,金碧交輝,一片笑語喧然。三面環水的涼亭中,一男一女正對著一局棋局相互較勁。
雙雙笑容純稚、愉快得不得了,下定一枚白棋後隔桌邀棋。
「知州大人,該你了。」
「那……我就下……下在這裡。」
「你確定嗎?」她好心地提醒一句。
「這個……不……我還是不下那裡了……」賈虎原本已將手中的黑棋下在棋盤上,聽她這句好心的呢喃,急急忙忙又將棋子收回,臉上呈現難以抉擇的表情。
「觀棋不語真君子,起手無回大丈夫。知州大人,不妥吧?」她白淨清麗的臉蛋上出現一絲狐疑,一雙大眼盯得他汗流浹背。
「啊……這個我……放回去行了吧!」
雙雙逕自再下一枚白棋,抬眼看著他,明朗地笑說:「當然好嘍,你的棋子在那裡下定後,我的白棋封住缺口,吃掉你的黑棋,局面就變成這樣。知州大人,你輸了!」
「咦?!」賈虎面無血色地看著棋盤,曾幾何時他一枚枚下在棋盤上的棋子,已經被她鬥得七零八落,瞬間陷入四面楚歌,再也沒有出路,何止只是一著死棋,這壓根兒就是一場慘兮兮的敗仗。虧他還自信滿滿宣稱自己是高手中的高手,沒想到三兩下就敗在她手上。
雙雙對著他槁木死灰的面容一笑。「知州大人,我們重新開局!雙雙等著見識你『無人能出其右』的棋藝。」
「又開局?!不……不……我今天一早頭就有點疼,現在更疼了,不宜再玩、不宜再玩……」賈虎膽戰心驚地連忙搖手拒絕。
對弈了三盤棋,盤盤灰頭土臉,沒人敢說他像白疑,但他覺得自己是。
說她不懂對弈?騙人!
她豈止棋藝精湛,更是「體貼過人」!隱隱約約的將他玩弄於股掌之間,每每當他下定棋子後,才以天真的樣子提醒他錯了,一次一次打擊他的信心,到最後他每次下子之後,就已兩手發軟,全然不曉得她又要說出什麼犀利的話來刺激他。
再玩下去,他的面子全給甩到地上踩了,瘋子才繼續跟她對弈。
「喔,那太可惜了。」她抿著小巧的唇瓣,故做失望地玩著小辮子。
「喝酒!我們喝酒吟詩好了!」賈虎一擺脫棋局的威脅,馬上熱絡地為她斟酒,二話不說把酒杯往她手裡塞。
雙雙聞言,耳朵都豎起來了。「嗯──我喜歡聽人吟唱詩詞。知州大人請吧,我會很用心聽著,既然你是官府首長,相信你對南唐末代皇帝的詞一定頗有研究。」
「南唐末代皇帝?誰呀?武則天嗎?」
雙雙愣住,笑容頓失。「武則天?!」
「不……不是武則天啊!」賈虎不由自主地揮手擦汗。「唉唉唉,好了,好了,管他是武則天還是天則武,我先吟一首最拿手的詩給你聽,聽清楚嘍!『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咳,如何?」他勾勒出一絲笑意,頗自滿的模樣。
「錯了!是『舉頭望明月』,不是『抬頭望明月』。」她笑笑地糾正他,再悠悠地喝一口酒。「南唐末代皇帝,也不是武則天或天則武而是李煜,是位十分傑出的詞人。」
「啊哈哈,我就說不是武則天嘛,怎麼想怎麼奇怪。」
她就是這樣子!她就是這樣子!一席話下來,他已經大汗淋漓,無力招架,而她依然笑意盈盈的,極為和顏悅色的陪伴他。
偏她笑得愈開心,笑得愈無邪,他就愈覺得自己沒面子之至。簡直像只鬥雞,高展它威風凜凜的羽毛,卻被面帶笑容的女主人拔得一根不剩,存心看他鬧笑話!
「夠了,夠了,我們還是專心喝酒吧!」他努力斟酒、喝酒,連灌三大杯掩飾尷尬。
「好,這美酒佳餚是該用心品嚐,來,知州大人我敬你。」笑著說著,她拿酒為他斟上完美的八分滿。
「美酒佳餚尚有美人陪,此時此刻真是我賈某人生最暢意之時。」他一面凝視著她美麗的容顏,一面揚起嘴角啜飲醇酒。「吶,這一杯我先乾為敬,該你了。」
「既然是知州大人的好意,我自然不能推卸,我敬你。」她一仰首,飲盡美酒,花魁絕姿的雍容風範流露無遺。
「對對對。」賈虎挑著眉看,神態狡黠。「來,再喝一杯,一樣,我先乾為敬。」他冷冷一笑,優雅地斟酒再喝,卻只喝了一半,而她的則是倒得滿滿的,要她喝得精光。
「這樣呀,那好吧,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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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變冷了,趙恭介呼吸淺促地奔走在通往千雅酒樓的捷徑上,他的腳步聲在空寂的樹林間回湯,一聲接著一聲。
突地,剛剛責罵雙雙的情形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他好像看見雙雙在他背過身去的一瞬間,眼廉裡有著哀傷。
一絲不忍掐住了他的心窩。確實,他是做的太過火了。
明知道她是天真活潑慣了,豈有可能乖乖待在房裡睡覺發呆?可從頭到尾他只是一味將煩心的怒氣發洩在她身上,以最鄙棄相處之道對她……
是他心甘情願同意收留她,他就該坦然面對後果。但他卻一併將所有不順心推到她的頭上,一古腦怪罪於她。
她不過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毫不粉飾的表現出她的感情,卻莫名其妙被他看不順眼,冷情對待。
正因如此,所以賈虎才有機可乘,對她下手!
一股強烈的歉疚重重壓上他的心頭。
他暗自發誓,如果賈虎敢動她一根寒毛,他就閹了他!
來到千雅湖邊,老遠就瞧見賈虎在向俯撐於涼亭欄杆邊乾嘔的雙雙恣意妄為的毛手毛腳。毫不考慮,他疾步往千雅酒樓內竄,一路上接二連三地撞倒了端菜店小二及一些飲酒作樂的客人。
雙雙對著湖面打了一個嗝,覺得腰上的那只不安分的大手很討厭。「不要摟我的腰……感覺不舒服……」她真的喝醉了。奇怪,平時的她不太容易喝醉的,怎地今天幾杯黃湯下肚就天旋地轉,莫非是她安逸的生活過慣了,竟也變得不勝酒力?
哈,好現象,她就快跟平常家的姑娘一樣了……「我這樣扶著你,頭才不會昏。」賈虎肆意地欣賞她醉成粉紅色的嬌顏,試著將她拉離欄杆,好去使用他訂下的客房。
「不行,你觸碰到我的身體是必須付出代價的……」她眨了好幾次眼,話語都糊成一團了。「聽我唱小曲要五十兩,喝酒談心要一百兩,摸我的……小手,要付三百兩的天價!其他的……的部位不能碰!放開我!」
「好好好,你要錢我多的是,不過……你說喝酒談心要一百兩,摸手要三百兩,那『辦事』要多少兩呢?」
「辦事……」雙雙想了一下,繼而朦朧地露出柔美的笑容。
「不告訴你!那是無價的,我只留給心愛的人。而那人就是趙師父……啊,說人人到,他來了!」
「他來幹什麼?!喔──」
賈虎正抬頭納悶時,一記急而烈的拳頭冷不防地擊中他的鼻樑,悶哼一聲,他登時倒後落地。一道鼻血緩緩地從他的鼻孔中流出。
「趙恭介你幹什麼?」賈虎按住鼻子,眼淚直流地向他咆哮。
「我幹什麼?!打你這個誘拐民女的齷齪官差!」他可不跟他客氣。
「你胡說什麼?她是自願隨我來的!」
「她隨你來,你就能對她上下其手,明目張膽地輕薄她?」趙恭介氣憤的指控。
「你無憑無據,憑什麼指稱我輕薄她?」他還在辯。
趙恭介乍聽,凜然一瞪。他明明就親眼見到他摟雙雙,他竟還敢睜眼說瞎話!
賈虎顫了一下。「今……今天的事我不跟你計較,我……我原諒你的無知!」眉頭皺成一堆,他低咒一句,選擇夾著尾巴快快離去。
「趙師父?你也來這裡享受風流雅士的恬適生活嗎?」雙雙揉揉迷濛的雙眼,對他動人的一笑。
那張深情得像要滴出水來似的臉孔,令趙恭介失神了,但下一瞬間她突然向後翻去。
「小心!」他驚異地張大眼,伸手欲接住她時,她已然墜入湖中,濺起一片巨大水花。
沒有浮起來!
趙恭介立即跳入湖中,直鑽湖心。
當他重新破水而出時,那原本直墜而下的嬌小身軀,已安穩地側靠在他溫暖結實的懷中。
「雙雙,你沒事吧?」到了淺水處,他趕緊以手掌輕拍她的臉頰,憂心忡忡地問道。
雙雙吐出一口水,暈暈然的「啊」了一聲。「我怎麼會在水裡,我明明不懂水性的,怎麼會跳水游泳呢?」
「不懂水性還敢跟人家到湖邊喝酒,你是嫌命太長是不是?」難怪她像塊石頭,任由湖水吞噬她的身軀,原來是只無能的旱鴨子。
「噓……別生氣。」她寵溺地貼在他耳畔輕哄著,緩緩抱住他,神智迷離地靠近他頸窩中細細地說:「你不喜歡,我以後不來就是了。」
「知道就好。」
「知道,我發誓。」她笑開,放心將身軀倚在他身上。
趙恭介頓時膠著住視線,屏住了呼吸。
現在的她和平時□悍搗蛋的樣子判若兩人,身子小得彷彿一埋進他的懷中就要融入他的體內,甚至令他質疑這樣摟著她會不會令她難受。
想不到她安安靜靜時,竟如此惹人憐愛……他忘情地看著、想著。
「趙師父,我都道歉了,為什麼……你還一直瞪著我?」她曲解了他瞳中的情韻。
「呃……不!我沒瞪你。」趙恭介猛然一怔,急忙掩飾地往岸邊游去,不敢與她美麗的眸子相遇。在尷尬中趕緊轉移思潮告訴自己:別胡天胡地亂想了,現在該決定的是他這個大男人應原諒她了,她行為舉止是比較不合常理,但畢竟女孩子嘛,就別那麼計較了。
然而,一陣潛意識裡的騷動仍稍稍揚起,她無意間的嬌弱神采觸動了他,一種難以自制的渴求在心激動搖蕩。他渾身不對勁,有種不祥的預感,懷疑……
他是否就快要陷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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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醒了嗎?」
「一半一半。」
返家的路上,雙雙由趙恭介背在背上,臉上綻著甜甜的笑容,像只小猴子似的,兩手牢牢圈住他的脖子,兩腿都靠著他後托的手臂,光著腳丫子在空中晃動。
「那就請你一半能用的腦袋聽清楚我的話,以後沒有我的允許,禁止你再像今天一樣傻呼呼地跟陌生人走。人心險惡,你都幾歲的人了,還要別人來教嗎,嗯?」渾厚的聲音,夾雜著責難在她耳邊響起。
他擔心她。雙雙笑逐顏開,嬌憨地咬住下唇,拚命把紅通通的小臉藏在他背上,不讓他看見她那充塞著滿滿的、滿滿的喜悅,雖然他本來就看不見,可是她就是想藏。
「你不生我的氣了嗎?」她細聲細氣的問。
是的。不過他沒說出口,他高傲的自尊心拒絕對這種小事坦然。
「你只要記住從現在起,能離他有多遠,就離他有多遠。」
「萬一我離不了呢?他高大魁梧,硬來的話,我也束手無策。」
趙恭介冷下臉,深鎖濃眉。「你的嘴巴是生來幹什麼的?」
「不要對我吼叫……」她白玉般的小手,微微收緊,腦袋裡漲滿震耳欲聾的聲音,令她難過得快昏過去。「現在腦袋有點不靈光……你吼得太大聲,我的頭會裂成兩半的。」
趙恭介眉頭蹙得更緊了,他哪有吼叫,只不過說話口吻冷了點!就為了她的醉酒之苦,他就活該倒楣一路上陪她喵喵叫,一想到這裡,他的脾氣又回來了。
「趙師父,你覺不覺得最近喝的參茶特別好喝?」話題轉了個奇怪的方向。
雙雙那垂下來的俏臉,令他眉心大擰,靠這麼近,連她濃密微翹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荒唐!
「參茶的味道都一樣,哪有什麼好不好喝的?」
「是嗎?那太可惜了,全然沒把我的心思表現出來。」
「心思?」她會有什麼心思?「我以為我通常只看見你的居心叵測!」
「才沒有哩!」她哪那麼奸!「你都沒瞧見我的努力,知道你不喜歡太燙的參茶,總是一個人捧著它,躲在廚房裡,不斷地吹涼,太涼了不適當,我又加熱,太熱了又白費,我就重泡,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直到泡出你習慣的味道,才喜孜孜地送到你面前,這是無悔的愛,才不是意圖不軌,我……非常……非常的喜歡你。」
趙恭介的眼中閃過一抹光芒,深幽而冷淡。「老實說,我覺得很困擾,從以前到現在已經有好幾個女人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大家只是一味追求婚姻、追求體面的丈夫,誰又曾經真正瞭解過誰?」膚淺的媒妁之言,膚淺的著迷理由,他看太多、聽太多!感情不應只是這些。
「我不一樣!」她激動地反駁,聲音一出喉嚨,她馬上痛苦得在他背上蜷成小人球。
「不要對我吼叫,我聽得見。」貨真價實的小笨蛋!
「我感受過你手心傳來令人安心的溫暖,知道你的好。在你身邊我覺得喜悅、覺得快樂,我絕對不是毫無理由地迷戀,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不要把她和他過去的女人混為一談。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能接受你的感情。」
「為什麼?難道是我的身世配不上你嗎?還是我的外表不夠美麗?」她的失望著急完全顯現在臉上,披露了她落寞的心緒。
他應該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再說知道了又如何,青樓姑娘也是人,也有血、有淚,她才不因此妄自菲薄呢!
趙恭介半晌不語,良久之後,才低沉地說:「『愛』字的中間是個『心』,我心如止水,如何去愛你呢?」他一定是瘋了,才會跟她講這些。
他以強而殘忍的理由打散了她的熱誠。
雙雙腦中一片空白,怔在那裡動不了。寂靜的午後,象牙白的光線照得樹影幽幽泛光,風兒嘯嘯,人兒悄悄,只有兩人細微的呼吸聲交織一起。
「是嗎……」她的唇部囁嚅地動了。「可是我的心就不一樣了。天黑之後,聞不到你的氣息,我期盼天亮再見你;怕沒機會和你接觸,所以我唸書學醫,努力瞭解其中的奧妙;關於你的所有,每天每夜在浸潤我的心。我真的對你動心了。」
趙恭介微微側過頭,深邃幽沈地凝視著她美得無比艷麗的神情。
「我的心為趙師父而悸動,不管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遠。」
她撫過趙恭介弧度優美的頰骨,唇瓣輕刷過他的臉頰,留下一絲暖暖的溫度。「有朝一日,我會讓你明白我的情感是真的,我愛趙師父,一心一意。」
回想這半個月來,她卯足全力纏他,拐騙利誘能用的方法都用上了,雖然效果不彰,可是她過得很快樂。尤其看他氣得不得了,一方面恨不能把她綁在椅子上定住,一方面卻又細心安排她的生活起居,吩咐大嬸為她縫製衣物鞋襪、吩咐大嬸為她買棉被枕頭,所有的細節都為她打理著。
他擺出的姿態的確不當她是一回事,但在那不可一世面具的背後,溫柔、關心、體諒、真情、陪伴,所有誠摯的關懷,她都看得一清二楚,點點滴滴印在心頭。
她為他而瘋狂,從他將大掌覆在她額上的那一刻,他,便鎖住了她的視線,她的眼睛完全看不見其他人!
突然,一陣欲嘔的感覺衝上喉頭,阻斷了她的思緒,她趕緊用手摀住嘴。
趙恭介因雙雙的表白赫然瞠大了眼,頓了一下,不確定地緩緩回頭,卻只見人兒此時不再散發出呢噥語調的醉人魅力,反而鐵青著一張臉,鼓脹起兩個腮幫子,用力摀住嘴巴。
「雙雙?」
「難怪我覺得心中『七上八下』!原來我快吐了!」她的眼球暴出血絲。
「你等我一下,我馬上放你───」
「嘔!」
「下來……」趙恭介涼了一半,被吐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