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淡淡日光,穿過窗榻,靜靜地照射在黑木書几上,反射出油亮的光澤。
「啪——」地一聲,《春宮秘卷》赫然被雍怡隨手一扔,斜斜躺在一疊雜放的各類書籍最上頭。
那些翻閱過的書籍全是雍怡的戰績,最難能可貴的是,他讓淳親王府的大格格使喚了一整天,竟一樣有能耐極具效率地查對每一本書的每一個文句。
並且,從他每翻閱完一本書,就將它往書堆最上頭扔去的習慣看來,《春宮秘卷》很快就會被陸續堆上去的書本壓在底下,水玲想。
雍怡隔著書幾面對她坐著,眼裡一派嚴肅苛刻。
在這種尷尬的時刻,她只得依慣例垂下她那雙侷促不安的眼眸,一語不發地凝神著自己交覆在腿上的柔荑。
他敏銳的目光掃向她的眼簾,終於開口說話了。
「為了你一句話,淳親王府幾乎全體動員,不論男女老少,全擠進擁書閣找你說的『古書』,大家信任你,你自然也該竭力幫忙。」
「我有啊,一個上午找了二三十本書,沒功勞也有苦勞……」
雍怡繼續沉著臉色訓導:「我的意思不是指責你不用心找,問題是一個沒出嫁的姑娘家,必須時時約束自己的行為,那種不人流的書就是一些不人流的人讀的,你一個姑娘家跟人家讀什麼讀呢?」
他攢著眉心,口氣刻薄地教訓她,毫不憐香惜玉。
「我一時間忘了嘛!」她輕聲回應,表情憨直且無辜。
「什麼?」忘了什麼?!
「我忘了自己是女孩子。」水玲輕聲解釋,「攤開書時,我先是被嚇了一大跳,不確定自己看到了什麼,然後……愈看臉愈紅,什麼男男女女已經全拋到九霄雲外,雖然……雖然那些圖詞很淫穢,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視線!」
「你就是太大而化之,才會沒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這次就算了,以後別再這樣了,知道嗎?」他一副教訓的口吻。
「哦。」
「午膳吃了沒?」
「喝了一碗湯,扒了半碗飯。」
話題突然轉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方向,但雍怡卻絲毫不覺自己已問得過於關心親暱,他把手肘靠在桌上,繼續氣定神閒地查書。
「太少了,晚餐多吃一點。」他說,「至少吃一碗飯!」
水玲低聲地問:「八分滿可不可以?」
「今天八分滿,明天全滿。沒事了,幫忙找書吧!」雍怡靜靜地說,半垂著眼瞼,正檢視一些閒章。
水玲的眼光在他臉上流蕩了一會兒,便聽他的話挑了一本詩集,乖乖翻閱起內頁,目光有一搭沒一搭地瞄著句子。
未了,她問道:「你托人回簡親王府稟報我們在淳親王府,姨娘和姨丈有沒有說什麼?」
「我當然不可能老實告訴他們是我賭博把你和我都給輸了,只說歌玄有治療你怪病的方法,我們倆必須在淳親王府叨擾一段時間,病治好,就回去。」
雍怡的聲音雖然沉靜而穩重,但何嘗不是心不在焉?
「你叫我吃一碗飯,是為了回去時,證明我病好了嗎?」水玲又出聲,懶洋洋地又翻了兩頁。
「不是,是你太瘦了。」雍怡平淡地說,對於文章上的字句,有看沒有進去。
「但……我不喜歡當胖女人。」
「男人都喜歡身材豐腴的女人,至少知道摸起來的是女人。」
「低級。」
「哪個男人不好色?」
水玲無言以對,低頭沉默地測覽手中的詩篇;雍怡索性也不說話,面無表情地漫遊閒章內容。
就這樣,兩人各翻各的書,空氣中充滿書頁的翻動聲,翻著翻著,兩人的眼神硬是多次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本春宮秘集。
突然間,一個念頭使水玲下意識抬眼瞥他,無巧不巧,此時雍怡也抬眼看她,頓時,兩人的眼神相會在一起,鎖住,再昭睨向《春宮秘卷》——
「我的!」
「我的!」
砰一聲,兩人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搶書,水玲拔得頭籌,一搶到書立刻拔腿就跑。
雍怡驚愕地大抽一口氣,猛地追上去,含溫吼道:「水玲,你回來,你是女孩子,那種東西不是給你看的!」
言下之意,只有他能看。
水玲仗著體形嬌小,在書閣中竄逃不休,一下鑽這、一下閃那,靈活得要命。她喊道:「誰說的?《女兒經》上又沒教,《女誡》上也沒寫,我可以看!」
雍怡使足全力追她:「《女兒經》上沒教,但用膝蓋想也知道!交回來!」
「我的膝蓋不會想事情,不交!」
「水玲——」
「不交!」
「可惡,你——」
「不交就是不交……」
☆☆☆
夜裡,水玲利用從窗欞投進來的淡淡月光,窩在自己的棉被裡偷讀《春宮秘卷》,並且為了預防雍怡偷窺到書的內容,她甚至刻意側臥,用自己的身體當屏障,籍以阻隔他不安分的視線。
這種色情書,不是拿來共享的,只宜偷偷閱讀、研究,讓雍怡發現實屬萬不得已,她千百萬個不願意!
不知道他睡了沒?
水玲看書看得臉紅紅的,突然想到雍怡就躺在自己身旁,她防了他這麼久,不曉得他是否已知難而退地睡覺了,於是她輕輕翻身觀察他。
豈料,當她用書蓋著自己的口鼻,了無心機地翻身過來時,冷不防迎上的是雍怡目不轉睛狠瞪她的峻冷表情。
他滿臉不高興,即使與她四目相交,眼神依舊沒離開她的意思。
水玲逐漸明白他瞳子裡的涵義。嫉妒!
她留給他一片沉默,以和翻過來時相同的姿勢,重新翻回去。
「危險……」她耳語,強烈地感覺到他扎人的目光。
雍怡的黑眸子裡積滿了忿恨的烏雲,使他的眼珠子轉變成不同以往的色彩。
那本書分明離他好近,他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呼喚著它,偏偏他卻不得其門而入,邊都摸不著。
「哼!」他懊惱極了,不耐地拉高被單蓋到肩膀,背過身去。眼不見為淨!
水玲暗暗吐了吐舌頭,拿起擺在枕邊借來的文房四寶,開始埋首塗鴉。
一邊塗,一邊唸唸有詞:「蓮花開放碧池中,好兆翻為惡兆逢;一念之差名已削,淫如刀槍利更凶。」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叩!叩!鏘——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屋外傳來打更者的聲音,雍怡霍地睜眼,眼瞳中浮現淡淡的邪惡光芒。
黑暗中,他像鬼魅般無聲無息坐起,瞇眼注視水玲熟睡的小臉蛋。
水玲睡得十分沉,完全沒察覺到此時此刻雍怡正頃身靠向她,小心翼翼地將手臂探向她的胸襟,輕輕、輕輕地抽出被她抱在胸前的秘卷。
「得手!」
他低嘶一聲,飛也似的跳下床,直奔屋外。
腳程快如閃電的他,迅速穿梭在花園的林木間,絲毫不讓花卉矮叢阻撓他的去路。
他就這樣一路奔到了花園中心的亭台,這才喘著氣,縮下身倚坐在亭柱旁,盯著《春官秘卷》的封面看。
此時,他勾起一邊嘴角,緩緩露出竊書成功的狡猾笑容。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下可好了,總算沒人再阻止我了!」
眼瞳帶著笑,他一派優閒地翻開書,準備好好讀它一讀。
豈料,書一攤開,凝神一看,心臟卻在瞬間怦然一震,他差點沒當場魂飛魄散地氣昏過去。
「這是什麼?!」他突然粗聲怒吼,以最快的速度急翻整本書。
全毀了!全完了!
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偷出來的書,裡頭早已「人事皆非、物換星移」,原有的春宮圖及艷詞浪詩,被黑色墨水塗得不成人形,一片黑鴉鴉,什麼也看不見!
部分隱約看得出圖像線條的,也僅是一些殘手、殘腿,重點部位一概毀滅無遺!
雍怡將目光掉轉到空白頁,喃喃念出上頭所題的字——
「此書看不宜,宜不看,不看宜!」
另一行再題——
「蓮花開放碧池中,好兆翻為惡兆逢;一念之差名已削,淫如刀槍利更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阿彌陀佛!」
雍怡心中一口怒氣提上來,全身顫抖不已,終於——
「水——玲」
他近乎精神崩潰地狂嘯出聲。
☆☆☆
「愚蠢的東西!叫你把查過的書搬到那個角落,你竟然把它還原上櫃,你爹娘難道沒有告訴你,耳朵是拿來聽話的,不是拿來裝飾用的!」
幾乎從天一亮開始,雍怡激憤的斥喝聲就一直沒間斷過,而可憐的,就是那些身份卑微的下人,動輒得咎。
「對不起,雍怡少爺,我不是故意的,是一時疏忽……」犯錯的僕人愁著一張臉,拚命鞠躬道歉。
「你吃飯的時候怎麼不會疏忽把筷子給吞了?」他表情霜寒地瞇眼,「我現在就告訴你,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那兩百多本書限你日落以前,全給我從櫃上挖出來!拿錯一本書,我就割了你的耳朵,滾!」
「是,小的現在就滾!」僕人落荒而逃。
「那邊的,動作慢吞吞的,也想挨罰嗎?」
「不是的……不是的……」
此時那些被抓來充當苦力的賭徒們,見雍怡盛怒的氣焰有增無減,彼此使了下眼神,紛紛躲到角落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雍怡吃錯什麼藥,脾氣這麼大?」
瘦子應道:「不知道。前一陣子和大家都相安無事,偶爾還會開些小玩笑取悅大家,今天怎變了個人似的?」
胖子曖昧地笑說:「會不會是慾求不滿?」
年紀較大的壯漢搖搖頭,癟著嘴說:「恐怕沒那麼單純,我年紀大,睡眠一向淺,昨晚大概三更的時候,我聽見他在外頭大叫……」
有人插嘴:「大叫?大叫什麼?」
「他很生氣地吼叫水玲姑娘的名字。」
胖子恍悟:「哦,原來是跟水玲姑娘吵架啊!」
「瞎猜!」壯漢扔給他一臉「拜託」的神情,「那時候我特地注意了一下他們的床位,結果水玲姑娘根本就還在自己的床上睡覺!」
「啊?那他豈不是在跟鬼說話!」
「我不是在跟鬼說話,我是在跟佛說話。」
大夥兒猛然抬起頭,仰視來者,見到雍怡毫無預警地出現在他們身前,正用高高在上的視線,陰沉地俯瞪著他們,整張臉就像鬼一樣。
大夥兒倒抽一口氣:「哇——」
慘叫一聲,各做鳥獸散。
「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們有膽在我背後搬弄是非,就要有膽承受後果!你、你剛才說我什麼?」
可憐的胖子被逮住了,雙唇抖動著說:「沒有啊,我沒有……救我!你們快回來救我!」
「不要命的才回去,你自求多福吧!」
「大家都是朋友,我們會替你焚香祭拜的!」
大家一路往閣樓上奔去,混亂的腳步聲響得滿屋子都是。
樓下吵吵鬧鬧,樓上的水玲卻充耳不聞。她雙腿交叉,獨自坐在圓椅上,沉沉合上雙眼,對著左臂所扶的胡琴,她架勢十足地將琴弓架在琴弦上。
她表情靜如止水,不動,不笑。
然而,當她再度亮起雙眼之際,驟然降下的指法立刻使琴弦發出殺豬般的聲音——
「吱——咿——咽——」
「哇呀!這是什麼聲音,有夠難聽!」瘦子捂著耳朵大喊,對這陣駭人的音波毫無招架之力。
眾人的肉眼雖看不見音頻的變化,但神經卻清楚感覺到它的殺傷力,在一剎那間幾乎將空氣逼成無數的碎片,尖銳地刺過耳膜,扎人腦袋,使人腦門一陣昏眩。
「咿咽!咿咽!咿咽!咽——」
水玲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音樂世界裡,殊不知自己製造出來的聲音就如萬豬奔騰,瘋狂地踩過眾人的背,並在眾人背上留下無數的豬蹄印子。
「受……受……受不了!」
有人開始甩頭,努力要把耳裡的魔音甩掉。
「拜託誰快去阻止,我頭昏了……」
「我腳軟了……」
說時遲那時快,幾個走得頭昏腦脹的賭徒,突覺眼前一陣暈眩,霍地倒向放置在閣樓闌干旁的書櫃,櫃子倏地失去平穩,倒向闌干,千鈞一髮之際,櫃子被擋住了,但上頭的書卻像瀑布,嘩啦啦地瞬間掉落一樓。
雍怡倏地瞪大雙眼,但為時已晚,那些書籍猛地由他頭頂砸落下來,一本接一本,不過轉眼間的工夫,他整個人已被埋在難以計數的書冊下。
「出了什麼事?」水玲及時趕來闌干處查看,一看到雍怡被書埋得不見蹤影,頓時呆若木雞。
「雍怡!」她驚叫一聲,震撼得無以復加,手忙腳亂跑下樓伏在書堆上,便開始盲目的把書丟開挖人。
「你要不要緊啊?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被書埋成一座山呢?哎呀!急死人了,怎麼挖這麼久還沒挖到人?」她又丟了幾十本書,「雍怡!雍……咦?這是什麼?詩——經?」
手中的書名赫然落入她的視線範圍。停頓了一下,沒浪費一分一秒,她立即低頭翻閱。
「好像讀過……會不會就是這本呀?」
她很快從目錄中找了一些熟悉的詩經篇目,翻到內頁閱讀。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不是這一首。」
「麟之趾,振振公子……麟之角,振振公族……不是『汝墳』……」
她接二連三地又翻了許多篇。
「『寥莪』六章,四章章四句,二章章八旬……咦,『大東』?有蒙饑簋飧,有求棘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東人之子,職勞不來。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罷是裘……腕彼牽牛,不以服箱。東有啟明,西有長庚……咦!」她已經下移的視線倏地又往回膘,「『東有啟明』!哇哈!」
她大叫一聲,忽然激動地大笑大叫。
「找到了!我找到了!就是『大東』,東有啟明,東有啟明!耶!耶!哈哈……哈哈……」
她開心得手舞足蹈,坐在書堆上拚命跺腳,藉以呼應她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熱烈情緒。
「喂,可以起來了吧?很重耶!」雍怡被她壓在臀部下,以左手支頰,右手反覆以五指敲擊地板,顯示他有多不耐煩。
水玲這才發現自己赫然竟坐在他身上,在驚訝之餘,她急忙起身並且撥開在他背上殘餘的書本。
雍怡站直身,以嚴厲的視線睨了她一眼,正準備開口問她書的事情時,水玲已搶先一步,朝他縱身一撲,冷不防投進他懷中,開心不已地抱住他叫道——「雍怡,雍怡,我找到了!就是『大東』!就是『大東』!」
她真情流露的歡呼聲迴盪在他耳畔,雙臂大咧咧環在雍怡頸上,兩人的距離是如此的接近,致使她因過於興奮雀躍不已的嬌軀,自她投入雍怡懷中的那一刻起,便忽上忽下劇烈地摩擦他的胸口,洩漏了她的曲線有多曼妙,有多……豐滿!
雍怡只覺自己胸前的皮膚變得異常敏感,使他雙眼空洞地大大瞠著,喉間更有一股力道霍地收緊,令他的吸氣聲變得尖銳,渾身肌肉緊繃,但在那裡不知作何反應,只得任由她去抱、任由她去摟。
「太……刺激了……」他忘我地低喃。
跳累了的水玲沒意識到他的異狀,腳跟一站定,遂緩緩收緊臂彎摟緊他的脖子,將柔軟的身軀完全交付給他,在他耳邊喜上眉梢地說:「我好高興啊,幸好大家的努力都沒有白費。」
「你高興,我也很高興。」雍怡臉紅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