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午後,鼻樑中央擦一層白色藥膏的水玲,被簡福晉請到王府北面的一處花廳。
陪同她一起前來的胖妹,遠遠見著花廳進進出出的婢女不斷,心裡就知道情況不妙。果不其然,水玲進了花廳,屁股一沾椅,立刻被滿桌的南北珍饈吸引,看得目瞪口呆,不停吞口水。
「好好吃……」她說,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在旁的胖妹對簡福晉和親王爺展層一笑,挨近水玲擰了她背上細肉一把,小聲提醒道:「別亂說話,你再出岔子,我不管你了。」
水玲看了胖妹一下,勉為其難沉默下來,雖然眼睛仍盯著桌上的點心不放,可至少沒那麼明顯。
「你們下去。」親王爺遣退了廳內的婢女。
「是。」
簡福晉見婢女們都退下,便舉筷首先夾起一個餃子放進水玲的碟子裡。
水玲幾乎是從福晉動筷的那一剎那,就已經張開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飽滿而透明的蝦餃移動視線,直到它不搖不晃放進自己碟裡,才用力嚥下一口口水。
她餓了,今早胖妹趁她熟睡不醒時把早膳一掃而光,害她醒來時,又只能繼續喝水充飢……
簡福晉絲毫沒發現她的不對勁,和悅地說:「這是庖師最拿手的水晶蝦餃,不僅好看,滋味也無人能及。你嘗嘗。」
水玲眼底嘴饞的光芒一閃,點點頭,忙不迭趕緊拿起筷子,豎立在桌面上敲齊它的尖端,下箸就準備吃——
「啊?!蝦餃——」胖妹當著她的面快一步夾走它。「飛了……」
「謝謝福晉的好意,但格格的病情您實在有所不知,這水晶餃子一下肚她必吐無疑!所以我們家格格不能吃這啊,我是她的婢女,有事『婢女』服其勞,我替格格擋了!」
像她這樣將主子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婢女,上哪兒找啊?
「不我可以……」
「格格。」胖妹警告性地瞪她,皮笑肉不笑地,「你不希望辜負福晉的用心,福晉她是懂的,你別勉強自己,否則病情會加重的。」
水玲看看胖妹,明白她的意思,雖然對那餃子望眼欲穿,但是也只好作罷,況且胖妹都替她吞下去了……
「原來病得這麼重啊?你的病情如何你額娘在信上提都沒提。」簡福晉聽得擔心不已,與親王爺面面相望,氣氛頓時一片凝重。
「其實也還好……」水玲喃喃說道,垂下了睫毛,把雙手縮回桌下。
「既然水晶蝦餃不能吃,那喝紅豆粥好了,粥品消化容易。」
王爺誤會她只有蝦餃不能吃,於是打開砂鍋的蓋子,拿起湯匙、端高瓷碗便熱切地舀起粥來。
「對,喝粥也好!」福晉附議。
水玲一看魂都飛了,她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甜湯的誘惑,尤其見到那紅得發黑的紅豆,光是想像人口即化的口感,她就不行了。
端過來了……端過來了……
「嘗嘗看。」
「哦哦。」
滿滿一碗粥放到水玲面前,她立刻點頭如搗蒜,撿起一旁的小湯匙動手就要喝——
「王爺,您對格格的寵愛,看在婢女的眼中真的好感動!」
胖妹肥手一掃,食物瞬間不翼而飛。
水玲失望地瞪大了雙眼:「這……」
「但,怕是你們誤會婢女的意思了,格格不單單是蝦餃不能吃,事實上,她所有東西都嚥不下肚。看什麼厭什麼、吃什麼吐什麼,哪怕是山珍海味放在她面前,她也毫無胃口,格格得的正是這種怪病吶!」
簡福晉一聽好生失望:「這麼說來,我吩咐下人準備的這桌茶點,不就成了水玲胸口最深的痛?」
「不吃了,讓人撤下去吧。」親王爺歉疚不已。
胖妹連忙出聲制止:「不不不!王爺、福晉照常吃你們的,否則若因為格格生病,而連帶地害大家跟著食不下嚥,她會更難過的。請用!請用!」
她連聲催促他們動筷,自己也沒閒著,快速替水玲喝了那碗粥。
「這樣啊,那好吧!」
簡福晉與親王爺逐一嘗起了整桌美點,倘若連他們都不吃,也真是浪費了滿桌各色精緻點心。
就這樣,水玲的眼前開始筷子湯匙滿天飛,他們每吃一口點心,水玲就跟著吞下一口唾液,她明明有很好的食慾,卻啥也吃不到,對她而言這簡直比把她丟進十八層地獄還要命。
「水玲,你今早見過雍怡了,對他的感覺還熟悉嗎?」
簡福晉伸長手臂橫過桌面夾了一個雙喜蓮花酥,水玲渴望的眼珠子盯得都快掉下來了。
她聽見福晉在問她話,但有聽沒有進去,錯聽成她老人家在問她對雙喜蓮花酥的感覺熟不熟悉?
熟悉!她太熟悉了!糊里糊塗地,她便喃喃答道:「熟悉、我熟悉!」
簡福晉與親王爺交換一個眼神,臉上一片開心。
簡福晉說:「我想也是,其實今天我與王爺偶然撞見你們倆相處的情形,一時間,關於你們那段兩小無猜的記憶,恍若又歷歷在目。」
說罷,福晉咬了一口蓮花酥,滋滋脆脆的口感立即把水玲的胃吊上了半空,她深呼吸兩聲,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你的大表哥書烈在一年前已娶妻成家,家裡頭就剩雍怡這小子還沒定下來,我們二老自然想替他早點完成人生大事。」
簡福晉笑意滿面:「我和王爺的意思是,不如就撮合你們兩個唄!」
「水玲,你意下如何?」親王爺笑咪咪地接口。不「夾」則矣,一「夾」驚人,居然當著她的面挑起一塊拔絲蘋果,那些拔開的糖絲,頓時就像繃緊的琴弦直震水玲的心臟,她腦子能再思考才有鬼。
「太棒了……」水玲忘神地脫口而出,心想問她對拔絲蘋果的意見如何?當然是滋味美好無比嘍,如果能讓她嘗上一口,那就太棒了。
此時的胖妹臉一垮,錯愕不已地看著她:「格格你在說什麼?難道你忘了這趟來京城的目的?」
「啊?什麼?」
一臉白癡相!什麼跟什麼?胖妹按著胸口,差點沒被她氣昏過去。
情急之下,胖妹趕緊欠身,慌慌張張地說:「王爺、福晉,你們對格格的厚愛,格格感動得都『傻了』!」說這句話時,她近乎咬牙切齒,「但是格格此趟來京,實是為了治病!她目前身體欠安,揚州老家的老爺夫人,以及胖妹我都好擔心,眼下還是治病要緊,這婚姻大事日後再談也不遲呀!」
「沒關係呀,反正我又不是真的生病。」冷不防的,水玲突然冒出這一句。
胖妹一聽,驚駭得下巴都快掉了下來,她慢慢轉頭瞥向水玲,此時胖妹的面容已如槁木死灰。
「啊!」看著她的臉色,水玲驚叫一聲,倏地伸手按口,剎那間已領悟至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但為時已晚,親王爺二老互望一眼,已覺其中有蹊蹺,兩人不約而同筷子一丟,立刻起身來勢洶洶地傾身逼向水玲。
「這麼說,你來京城的動機不單純嘍?」
「目的是什麼?該不會是為了意中人吧?」
「不,應該不至於,你是你爹娘的掌上明珠,我瞭解他們的個性,他們是絕不可能放任你在外頭跟人談情說愛的。」
「水玲,乖乖告訴姨娘,你此趟來京到底為了什麼?」
親王爺一臉興奮,嘿嘿笑著說:「該不會是為了來見自己的表哥吧?雍怡和書烈都是一表人才,你很喜歡他們吧?」
「尤其是雍怡,你不討厭他對不對?」
「嘿嘿嘿……」
兩道黑鴉鴉的龐大身影,就像秦山壓頂似的籠罩著水玲並不斷向她逼近,她全身的寒毛全豎起,捂著嘴一下點頭、一下搖頭,腦子裡全亂了,就怕一開口又講錯話。
「水玲……」
「水玲……」
☆☆☆
「什麼——」雍怡身子霍地一震,倏然電光石火般地從椅中彈起來,「她真的這麼說?!」
簡福晉泰然自若地啜了口熱茶,心平氣和地道:「人家是黃花大閨女,當然不可能大咧咧地說她喜歡你、不反對與你共結連理嘍!」
雍怡的俊臉煞是難看,瞇起眼尖銳地問:「她既然沒開口,換句話說,那些全是你睜眼說瞎話,自己編造出來的!」
依額娘這種惟恐天下不亂的個性,這假設極有可能。
簡福晉按著茶蓋,緩緩地微笑:「兒子呀,額娘是這種人嗎?水玲若沒點頭,我這做姨娘的豈敢自作主張拿她的名譽開玩笑?」
雍怡定睛凝視她,等著看她如何自圓其說。
「水玲這孩子實在難得,單單純純的,也不懂工心計耍手段,問她什麼就招什麼,既誠實又可愛……」
「不要岔開話題!」雍怡截斷她的話,固執道。
「好了,好了,當初我是問水玲對你的感覺可還熟悉?她馬上回答熟悉!」簡福晉滿意地說,愈想愈心花怒放,「於是,我和你阿瑪又問她,對於撮合你們兩個,意下如何?你知道她怎麼說嗎?」
「我不知道!」他的話陰沉得宛如來自地獄。
簡福晉才不管他,逕自笑得合不攏嘴:「她說,太棒了!」
這話聽在雍怡耳裡十分不以為然,他緊咬著額娘先前的說詞,銳利地道:「你剛才才說她是黃花大閨女,並未開口說什麼喜歡我、不喜歡我的,但你現在又左一句她說、右一句她講的,你以為我會信你嗎?」
說詞前後不符,顛三倒四!何況女人對他有沒有好感,他從第一眼就能判斷出來,水玲看他的眼神裡,不含絲毫綺想,率直憨純得可以,說她喜歡他?呵,當他是三歲孩童一樣好騙嗎?哼,別想對他亂點鴛鴦譜!
「你當然得信我嘍!我問她要不要嫁給你、是不是為你才千里迢迢來京城、是不是眷戀過去那段兩小無情之情,她沒有一樣不點頭點得頭快斷掉!」
雍怡臉色逐漸轉為鐵青。
簡福晉繼續說:「毫無疑問的,她心裡頭全是你。你阿瑪見機不可失,說是過兩天就要上奏皇上,把這樁婚事給定了!」
這話聽在雍怡耳裡的感覺,就像摑了他一巴掌似的令他錯愕難當。
一旦上奏聖上,他與水玲的婚事就再也無轉圜的餘地。
霎時,他激動地抿緊嘴唇,怒吼:「她在哪裡?去把她給我找出來——」
喪失理智的狂嘯煞似河東獅吼。
☆☆☆
內城,臨財客棧。
京城街道四通八達人車雜沓,沿路除了有菜攤肉販竭力叫賣。還有江湖賣藝人群集在比較寬闊的地段耍刀弄劍。
水玲帶著她的狼犬與胖妹坐在客棧二樓雅座,此處京城的風貌盡收眼底。
然而水玲只能偶爾去瞥一眼,大多時候她忙著狼吞虎嚥,吃完一塊蜜棗糕,覺得喉嚨有點幹,便轉喝核桃糊;嘗完核桃糊,覺得自己似乎可以再塞下一塊花生涼糕,馬上又夾來一塊花生涼糕往嘴裡送,塞得滿嘴都是,咀嚼起來就分外吃力。
此時看著她那副儼如餓死鬼投胎的吃相,胖妹放下茶杯,沮喪地說:「格格,你都多大的人了,拜託你行行好,好不好?」
水玲全心全意在灌茶,只能音調含糊地說:「我對你很好呀,一直允許你以下犯上,不跟你計較……」
喝得有點急,趕忙拍拍胸口。
「你以為我很愛以下犯上嗎?」胖妹瞬間垮下臉,極為不悅地反問她,「如果不是為你好,我又何必那麼勞心勞力?」
水玲這才察覺胖妹是真的不高興了,怯怯地放下茶杯不敢再動筷,她低垂著頭聽訓。
「為了你一句『我崇拜歌玄貝勒,胖妹我們去京城找他,好不好?』我立刻絞盡腦汁,替你策劃瞞天過海混出揚州,這事要是傳回老爺夫人的耳裡,你以為我還能活嗎?」
胖妹心揪緊了,同情起自己命運的舛錯,禁不住再以嚴厲的口吻,正襟危坐地教訓水玲。
「結果你呢?在揚州時,尚能處處小心,不至於露出馬腳,但卻萬萬沒想到,你一進京城就忘形了,一牽扯到吃,什麼都不管,口無遮攔!你倒是自己想想,自己光今天就講錯了多少話?」
水玲一臉無辜愧疚:「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因為肚子餓,所以……」
「所以天塌下來都可以不管了!」胖妹吸回眼淚,咄咄逼人地替她接道。
水玲低語:「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肚子一餓,腦筋就沒辦法思考了。」
「罷了!既然你肚子一餓,腦筋就沒辦法思考,那我們明天就收拾包袱回揚州,反正都已經東窗事發,也甭想找歌玄貝勒了。」
她不管了!
水玲斂緊眉心,繃著臉猛搖頭。
「不要?你別忘了今天的鴻門宴上,你是怎麼答覆親王爺及福晉撮合你和雍怡少爺的提議的,你是這樣——」胖妹故意模仿她的動作,「頭一直點、點、點,什麼事都讓你給點成了。」
「胖、胖妹……」
「幹嘛?」
聽到她的叫喊,胖妹不怎麼專心地回她一句,怎料事情發生得那麼快,她的臉才稍稍轉向水玲,突如其來的兩塊蜜棗糕已猛然塞進她嘴裡,她還沒來得及反應,居然又被擠進三塊花生涼糕。
「咯……咯……」胖妹瞪大眼睛,四肢顫抖,毫無抵抗的能力。
「快吃!快吃!別說是我吃的!!」
水玲臉色驟變,站起身來,手忙腳亂地急著把一桌的餐點甜水一股腦兒地往胖妹嘴裡堵,塞得她嗯嗯啊啊,完全說不出話來,簡直就快噎死了。
沒一會的工夫,桌上已然杯盤狼藉,倒的倒、掉的掉。
隨便喂完東西,水玲筷子匆匆一丟,立時像無頭蒼蠅似的,提著裙子在客棧內東竄西跑。
胖妹依著她逃跑的路線,左看右看,不明所以地瞅著她奇怪的行徑。
直到她驀然瞧見神色幽暗有如暴風雨來襲的雍怡,忿忿然地從樓梯末端走來,她才恍然大悟,事情大條了!
「咯咯!」
顧不得嘴裡依然堵滿東西,她倏然站起。
「坐下!」雍怡命令,眼中是一抹陰冷激憤的光芒,「敢多事我就剁了你的肥腳肥手熬豬油!你也一樣,逾矩我就摘了你的狗頭!」
他的怒氣讓胖妹及狼犬畏縮,乖乖坐下,低頭順從。
水玲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知道大禍臨頭,所以更急著找掌櫃。
「掌櫃的,掌櫃的,有沒有床?」
「床?」掌櫃驚異地看著她,「你只要床嗎?」
水玲慌張著急地把目光投向朝自己走來的雍怡,毫不猶豫地開口:「我要床、要棉被、要枕頭。」
快呀……她一定要睡覺!水玲急得跳腳。
「那就是要一間客房嘍!」這麼說他就懂了嘛!「有,西廂房右邊數去第一間。」
她得到回應,立時猴急地轉向樓梯就要跑。然而,雍怡早已來到她身後,她才剛跨出步伐,右肘彎已被突然來的一股力量扣住。她一抬頭,就迎向雍怡一雙俊眸,而它們正對她投來熊熊火焰。
「雍……雍怡……」
「怎麼,知道自己的麻煩大了?」雍怡聳立在她面前,冷硬著一張臉問。
水玲抿著嘴,不敢直視他,囁嚅地說:「我……我不知道你不喜歡人家咬你的鼻子,可是我已經慎重向你道過歉了,你的肚量就不要那麼小。」
她知道她咬他不對,可那也是他咬她在先,說那是見面禮,她才會誤以為京城裡流行那一套,所以,他其實也該負責任。
「是啊,我肚量小,」他譏諷地點頭,一臉寒霜,「我不是肚裡能撐船的君子,既然你那麼瞭解我的性格,為什麼還敢在我背後替我找麻煩?」
「我——我沒有……」她哪有在他背後找麻煩?她只有當著他的面瞎搞,她明明記得。鼻子嘛,鼻子當然長在前面。
水玲壓根兒還搞不清楚狀況。
「還說沒有?!那我問你,額娘為什麼會說你欣然同意我們倆的婚事?為什麼會說你來京城全是為了我?」
原來是這件事!
水玲頓悟,倏地抬起下巴,張大眼看著他:「那是誤會,不是存心故意的……」
「那你就給我解釋清楚,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我就把你的皮剝了!」
他氣憤難平的模樣把水玲嚇壞了,越是感受到他灼熱的氣息吹拂到她臉上,她就越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垂下頭,只敢盯著他的胸襟看,氣勢一面倒。
「快說啊,我在等你開口!」
不行了,不行了,她腦子沒辦法想事情了,他兇惡的逼問在她腦海裡縈繞,她知道她該說一些話來撫平他的怒氣,可是她愈想把話講清楚,思緒就愈混亂。
「我……我要睡覺。」
「又想逃避把事情扔給丫環處理,嗯?這招不管用了。」
他陰沉地丟下這句話,拉著她轉身下樓。
水玲驚異地喘了一聲,還來不及制止她已被拖走,徒留胖妹和狼犬待在原地,以及身後交頭接耳的賓客目送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