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台灣的颱風季節,動輒便是大風大雨。
幾片薄薄的玻璃窗,隔絕了屋外凜凜下不停的雨勢,留住了室內寧靜溫馨的氣氛。
大部分的傢俱及大箱行李已經整理完畢,就剩一些餐具、書籍、冬衣還沒拆封從紙箱裡拿出來放上櫃。
新租公寓的空間比以前住的地方大,高度也由原先的二樓變成了一樓,窗簾一揭開,便可以看見街道上熙來攘往的行人。
米米蹬著小腳,趴在沙發背上,閒閒看著窗外的街景。
一隻老土狗小快步地跑進騎樓,一在瓷磚地上站定,立刻閉上眼睛拚命甩動身上皮毛,藉以抖落身上的水滴。路過的行人見狀,紛紛退避開來,免得被它身上的雨水濺到。
「狗狗!」米米手指貼抵在玻璃上,口中唸唸有詞。「狗狗!」
周子琳聽見他喃喃說了什麼,翻出一疊書堆在地上,問道:「你在說什麼?」
一聽媽媽在跟他講話,他馬上轉回頭。「狗狗!」
他指著外頭。
周子琳沒有細看外頭,直接猜想的說:「狗狗在躲雨,你別吵它。」
「狗狗在睡覺,噓……」重複完她的話,他人小鬼大地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要大家安靜別出聲。
看著他可愛的模樣,她不由得發出一抹短笑,斂著笑容放下身邊的雜務,來到他身邊坐在沙發上,和他一起傾身眺望窗外。
窗上的透明玻璃,因為冷空氣凝結,以致復上了一層灰濛濛的霧氣。想看清外邊的景致,就必須擦去一部分的水霧,從一大片朦朦朧朧的鏡面中,挖出一塊小小的角落,窺視牆的另一面世界。
月亮被烏雲遮得不見蹤影,雨依舊下個不停,路人匆匆來去。
灰褐色的下雨天,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心情……
周子琳腦中念頭一轉,收起感喟,注視著他問:「想不想出去?」
米米心花怒放。「要去!」又是台語。
「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 y Birthday To You!」
「耶!祝你生日快樂——」
「男朋友獻吻!男朋友獻吻!」
「鼓掌,鼓掌,哈哈……」
偶然間路過速食店的玻璃櫥窗,一群年輕的時下男女,正圍著容光煥發的壽星起哄,或拍手,或喧鬧,一時間大家好不快樂,氣氛熱到最高點。
周子琳佇足在窗外,定定看了他們一晌,覺得也能感受到他們熱鬧不已的喜悅氣氛。然而一點點心緒卻爬上了心頭,於是她只有故作沒事樣的低頭對米米一笑,重拾步伐,續繼往前走。
大家圍繞著一起慶生的情景還熟悉,曾經,她也是旁邊起哄的人之一,而他就在身旁… …對她淺淺哂笑……
唰——」
花店的鐵卷門在一片響聲後重重拉下,只留下側邊小小一扇門留做正式打烊前的通道。老闆娘彎下腰去收拾鮮花,一瞥見她,立刻笑咧了唇,撈起花桶中僅剩的一束玫瑰。「快打烊了,送給你!」
「送我?」周子琳大為震驚。
「幾天前進的,已經開始枯萎,反正也賣不出去,就送你吧,回去倒著放可以做成乾燥花。」她朝她眨了一下眼睛,笑靨如花地繼續忙去了。
周子琳看著這束盛開的玫瑰花,不過短短眨眼間的功夫,它居然又勾起了依蕩在她胸懷的記憶,一味地回想張榮華融合了溫柔與淡淡笑意的臉……
「要拿!」米米說。
周子琳綻開笑,收起他的小雨傘掛在肘彎裡,給了他花束便抱起他。「你就愛湊熱鬧,小雞婆。」
「不是!」他知道人家在罵他。
「不准拔。」
他頓住頑皮的手,眨巴著眼看她,不知怎麼反應。
「聞聞看,香不香?」
他嘗試著把鼻子湊上去,很認真地聞了起來,他的反應是很直接,一發現真的有清新的香味,立刻笑得合不攏嘴。「香!」
「那就不要拔它。」
周子琳以自己的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告誡,小鬼頭心已不在她身上,不喜歡她擋住他的視線,所以一直猛搖頭,要把她搖開,他才能再聞花香。
「小鬼!」她笑罵。
於是,她抱著他走在雨中的身影,依舊形單影隻,或許是心境上的寂寥使然。
美國-西雅圖
「華,請讓我們重新開始。」蘇菲說。
張榮華就在她身旁,提著紅色的購物籃,在小型的超商逛。他挑中了幾顆葡萄柚,輕輕地放入籃內。
「我當然曉得在我向你提出分手後,又主動提出復合的要求太強人所難了點,但在我們正式結婚前,誰都有自由、有權利去追求不一樣的愛情,不是嗎?」
「我從來沒阻止過你。」
「我知道。所以你應該不至於對我的出軌耿耿於懷,誰叫我們在一起都這麼多年了,感情當然有一定基礎。其實,中間的過程如何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最後我們還是在一起了,你說是嗎?」
張榮華依然忙著揀東西,挑完葡萄柚挑柳橙汁。
他平靜地說:「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到盡頭了。勉強繼續下去也是表面恩愛如昔,實際上全變了樣。生活無趣,除了刷牙、洗臉、上班下班、洗澡、睡覺,這些制式的生活課題外,沒了!」
蘇菲突然間覺得丟臉至極,這些全是她說過的話。
「沒錯,我是錯了,當初我被愛情沖昏頭了,所以才口不擇言地亂說一通……但經過這次事件,我已經真正發現你的好,那混蛋簡直不是人,他居然揍我……」
說到委屈處,蘇菲脹紅了臉,氣得不得了。
張榮華的注意力分散了,他的心,一時間被眼前的東西填滿,默默將手放在那六瓶製成半打裝的啤酒,思緒飄開了……
同樣的綠色瓶子,同樣的標籤廠牌,在這些啤酒瓶上,他恍若回到了那些日子,看見了周子琳滿腦子只想他唱反調的傲慢樣子;看見她無可自制的尖叫、臉紅,只因他突然攔腰抱她,告訴她他送她上床;看見她被他傷了心,俯在他身上,哭得像個淚人兒。
他很訝異她的每一個神情他竟記得如此清楚。
子琳……
「你想喝啤酒?也好,就當慶祝我們復合!」她不由分說拿起啤酒就往籃子裡放。
「耶——」張榮華想阻止都來不及。
「我看晚餐就炒些甜椒好了……對了,家裡的橄欖油還有嗎?唉,算了,問你也是白問,我看買一瓶好了,免得等一下還得多跑一趟。」
她自顧自地說著,已認定他們的問題全解決了。
「小姐,結帳。」
「一共是十九塊。」
「謝——」她下一個反應就是遞信用卡,但張榮華搶先一步把紙鈔放在桌上的動作霍地打斷她的話。
「不用找了。」他說,提了他的東西就走。
她愣了一秒,立刻追出去。「華?!華?!」
她像只無頭蒼蠅般在外面東張西望。
奇怪!他上哪兒去了?車子還好好停在停車位上,不可能走太遠啊!
「可他人呢?!」眼前一個動作引起她的注意力,她轉身往回望,差點因眼前的景象怔得說不出話來。「你怎麼坐在那種地方?」
他居然當街在商店前面坐下?!
「空氣清新,景觀熱鬧,偶爾這樣也不錯。」
他聳肩,態度自若得很。
「什麼偶爾?髒……髒死了!」她快瘋了。「這條街的店家門口,要不堆放雜物,要不就是流浪狗窩的地方,再不然便是流浪漢打地鋪,你坐在那兒小心染上什麼皮膚病!華,拜託你快起來,好嗎?大家都在看我們了!」
張榮華的反應是直接將車子的鑰匙丟給她。
「你這是?」
「你走吧,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蘇菲的嘴角大張,沒有一點聲音。「你……你說什麼?!」
「你還年輕,我得是自由和權利去追求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我這養老的老頭子不適合你,我沒信心能滿足得了你!」
夠了,真的夠了!蘇菲在心裡吶喊,全身頓時因灼熱的怒火顫抖不已,她真的已經受夠了他一整天下來的冷嘲熱諷。
「張榮華……你……不要後悔!去你的鬼鑰匙,誰稀罕,哼!」
她氣得跺腳跑掉。
她一走,張榮華反而像解脫了一樣,挨著冰涼的玻璃面,沉穩閒逸地將頭靠上去。開了一瓶啤酒,仰頭喝了好幾口,他清楚地知道內心的意志力在浮蕩,一種細膩綿長你感受正由他的心房蔓延出來,無聲無息流過他身上的每一條神經。
它是一股極具張力與束縛力的力量,若有似無地捆住了他。
它分明不強求、不設限,偏偏放任他自由飛翔的同時,他竟意外陷在回憶中,教他煎熬不堪,它……首度讓他嘗到了苦澀的滋味。
這一剎那,他確定自己曾對一個女人、一個小孩付出過溫柔與關懷,教他平息的心因他們的離去而擾亂惶惑,這若是愛,那他真是折服了!
他問過自己對於這名女子感覺少了點什麼,原來少的是對這份感情的細細思念……
他合上眼皮,晃著手中的酒瓶,體驗到一種放縱不羈的全然放鬆感。
台灣,一樣是便利商店門口。
「狗狗,狗狗……」
米米像找到寶似的,把手放在有著一雙圓圓大眼睛的小狗狗頭上,小心翼翼地拍著。見它像避免了眼睛似的,拚命向他搖尾巴,他立刻笑開了嘴,慢慢蹲下來跟它面對面笑著。
看他這麼開心,周子琳綻出了笑顏。「不能親它。」
米米噘上去的嘴驀地打住。「不能親它,哦?」他用可愛得不得了的聲音問。
「不能。」她說,給了他一根熱狗。「給狗狗吃,你要餵它嗎?」
「要……狗狗吃……」他咕噥著把熱狗送上去。「狗狗吃……」
飢腸轆轆的小流浪狗才不跟他客氣,東西一送上來馬上狼吞虎嚥地嚼個亂七八糟。
「哇哈哈!」米米看得心花怒放猛拍手。
周子琳笑盈盈,望了一眼不再雨淋淋的馬路,轉問小傢伙。「要回家了嗎?」
「要。」他用力點點頭,主動抓住小狗的肚子,直接把它抱個滿懷,準備要一起帶回家。
周子琳沒說什麼,拿著兩人帶來的傘,垂下手溫柔護著他的背讓他自己走,趁著雨過天晴踏上了回家的路。
積蓄在地上的雨水映著兩人的背影,映著烏雲散去後的夜,而夜好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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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的吊燈下是深褐色的狹長形餐桌,餐桌中央放著一盆盛開的鮮紅色花卉,為明潔的室內增添了許多活潑生氣。
餐桌上端坐著的人,是張景、張榮華這對父子。
張榮華以拇指及食指夾住高腳杯的底座,慢慢搖晃,一圈一圈,直到杯中的葡萄酒適應室溫後,他才細細欣賞色澤並觀察有沒有混入沉澱物。
氣氛愉快的燭光晚餐已過,也該進入正題了!
「晚餐好吃嗎?」他問。
張景一聽,馬上露出酒足飯飽的滿足樣。「比起醫院一成不變的飯菜,這已經可以媲美中國皇帝吃的滿漢全席,太享受了!」
「而你竟為了小小的盲腸手術,甘心忍受藥水味、忍受索然無味的餐點,在醫院待了將近一個月。」他徐徐地問:「有必要犧牲這麼大嗎?據我瞭解,這種小手術三天就能出院了,不是嗎?」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大家沒一點心理準備,再加上醫生也沒有解釋清楚,亂中出錯,大家才全會錯意,以為我不行了!」他睜眼說瞎話。
「而你讓我千里迢迢跑到台灣去,然後在電話裡裝成一副不久人世的樣子。」他送了一口酒入喉。「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沒辦法嘛,不這麼說你哪會乖乖的去台……哎呀,糟了!」話還沒完,張景馬上臉色如青,懊惱地猛拍自己的耳光子。
笨蛋!沒注意到就一股腦托出,這下子露餡了!
「喔,原來如此。」張榮華頓悟地點頭。
「嘿嘿,反正你閒著也是閒——」
砰!
張榮華忽然用力放下酒杯,駭人的氣勢差點把張景的膽子震破。
「你到底還瞞了我多少事?」他問。
張景頓時像個做壞事被逮到的小孩,垂著兩邊嘴角,吞吞吐吐地說:「周……周子琳不是我的愛人。」
「不是你的愛人呀?還有呢?」
「關於我向你描述的事,全是我一手捏造的,我們只是坐在一起聊了幾個鐘頭,然後對彼此留下深刻印象……」
「留下深刻印象的,恐怕只有你吧!你這好色的中年人,居然就為了這種三級爛理由把我騙到台灣,狠狠耍了我一大圈。難怪我當初會覺得你的說詞詭譎意圖不明,感情也太過矯飾,原來你根本就是好色心在作祟,臨死前都要染指良家婦女,你這老傢伙——」
「我是真的很喜歡她!」張景急忙申辯。「五年前在遇到她時就已經萌生娶她的念頭,我絕對不是存心想欺負她……雖然最終目標相差不遠,」他喃喃自語地加上一句。「不過,我是真心的,榮華!我看得出來你對她也有意思,可她畢竟是走了,你我宣告落敗。我是你父親,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把她忘了吧!」
他絕不可能告訴他:老天啊,她的臀部摸起來感覺真棒!到今日為止,他仍一再回味,忘不了!
「哦?你這麼替我著想?」
「當然啦,我們是父子嘛!」
「既然我們是這麼好的父子,為什麼你對你今晚就要飛台灣的事隻字不提引?!他一雙鉅細靡遺的眸子赫然入目,氣勢好嚇人。
張景倏地口乾舌燥,結結巴巴起來。「不……這……我不是要去找她,我不是要去找她!她搬家了,人去樓空,去了也沒用!」
聽完他的說詞,張榮華臉上閃過一抹異色,接著拿出一疊預先準備好的資料和照片。「
但根據可靠的消息,她根本沒搬哪兒去,只是從同一條街的街頭搬到巷尾,前後距離不到一百公尺。」
說完的同時,他豎起手中的照片,讓張景看個仔細,那是一棟舊公寓的正面照片。
張景吃驚地顫了一下,隨即出手要搶回。「你怎麼會有這些照片?!」
他動作快,張榮華的動作更快,倏地收手,讓他直撲了個空。
「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徵信社的朋友背叛你了。」
「可惡,那老小子!」張景一臉怒容,氣得捶胸頓足。
張榮華不停在他面前抽換照片,一張一張講解。
「吶……這張照片,她之所以會站在餐廳外盯著裡頭看,是因為我和她第一次相遇的地點,正是在這樣的歐式餐廳。這些花嘛……」他翻回照片,再看一眼。「我想她的感受和我一模一樣,所以她的眼中才悵然若失。而這間便利商店前,我們曾經並肩而坐,一邊笑鬧一邊吃著熱騰騰的關東煮。」
「那又如何?不過就是幾張照片而已,又能代表什麼?!」雖然是親生兒子,但他著實討厭他現在的表情。
張榮華靠回椅背,笑容懸上嘴角。「還不懂嗎?她所以會有這些舉動,全是因為我,她的記憶中充滿了對我的回憶。」
「笑……笑話,我看是你自作多情!」
張榮華將眼光調向他,低語地補上一句:「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在我看完這些照片後,我竟覺得心痛,這是什麼原因呢?因為我愛她,我想見她。爸,是你讓我恍然大悟。」
他手中的最後一張紙是西雅圖飛台北的機票。
咦——這張機票不就是他藏起來的那張?!
張景突然間認出來,一把就要搶回。「那張機票是我——」可肚子卻在這時候痛起來。
「哎哎……我的肚子好痛……」他抱腹呻吟,五官立時痛苦不堪地扭成一團。
張榮華冷笑地抬手支頤。「我替你準備了一百卷衛生紙在廁所,你慢用。」
張景難以置信。「你……你……到底在我的飯裡下了什麼藥?!」
「瀉藥,一整瓶。」
「什麼?!」張景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此時肚子急速翻攪起來,他的臉登時皺成苦瓜臉。
「情場無父子。謝了!」Kiss了一下手中的機票,夾著耀眼的笑容,張榮華揚長而去— —
「站住!你這不肖子,站……」霍地一股翻攪的力量直衝臀間,他連忙深呼吸地夾緊腿。「站……哇啊!不行了,忍不住了!廁所!廁所!」
他掉頭就縮腿夾臀地往飯廳外沖,砰的一聲,廁所門關上!
噗!噗!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