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深夜,善敏一行人抵達位於江川縣的弘雲山莊。
弘雲山莊沒有豪華精美的雕梁畫棟,沒有富麗堂皇的亭台樓閣,窗明幾淨、簡單樸實的格局,就是它最大的特色。
善敏喜歡它地處偏僻,不受世俗紛擾,所以未曾安置家僕在此,向來都是他人來,才會順便帶上一、兩位下人服侍。
沐浴過後,善敏推門進入西廂房,跟他一樣已徹底梳洗過的知羅,此時就靜靜地呆坐在炕床上。
「你晚膳幾乎沒吃,不餓嗎?」善敏落坐她身旁。
知羅沒回答,持續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
「太安靜了,不喝水、不吃東西、不說話,太不像你了!」
真荒唐,他竟開始懷念起和她對罵叫囂的情形,那至少確定她活力旺盛,無病無痛。
她現在這模樣,就像把自己藏在幽暗的角落,拒絕外界的撫慰,讓人無從舔舐她的傷口,無從安撫她的靈魂。
他看得於心不忍。
「你現在安全了,那幫土匪已經被官府帶走,你為何仍悶悶不樂?」
他越關心她,知羅就越陷入消沈的情緒中。
她一問三不答,皺緊眉心,任憑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見她久久不答話,善敏大膽推測道:「你該不會萌生那種自己遭受輕薄,已是不潔女子的愚蠢想法吧?」
霎時,知羅全身一震,瞠大眼睛。
「我說中了?」
屋裡燃香陣陣,善敏這句輕柔話語,不偏不倚地正中她的要害,擱在膝上的十根手指頭不自覺地緊握。
「不否認就是承認了?」
他的話,一字一字重擊在她心窩上,令她痛苦難當。
當她被壓制在那思心男人身下時,她已認清自己未來將依賴他、需要他的事實,不管她要不要,她成為他的妻子後,她擁有的就只有他。
在今天以前,她仍一直眷戀著和鷹皓相處的點點滴滴,記得下雨天時,鷹皓善解人意地為她到詩社送傘的情景;記得兩人一起同繪鴛鴦圖的浪漫場面……
穩重的鷹皓、多情的鷹皓、溫柔的鷹皓,她以為只要擁有鷹皓,人生就圓滿了。
但是,在最危險的時刻及時拉她一把的人,不是他,而是善敏,是她的丈夫!
將她緊緊抱在懷中,任她眼淚狂洩、哭濕襟懷的人,還是她的丈夫。
哪怕是現在,陪在她身邊付出關懷,用溫柔的口吻跟她說話的人,一樣是善敏
她當然也會感動,她承認她想再一次擁抱他、從他身上尋求慰藉,可她……已經被輕薄了!
那嗯心的男人的確摸了她、吻了她,她失去了抱他的資格!
她含淚不語,困在復雜的心思中還無法脫離,善敏緊接著出口的話,卻讓她徹底-眼。
「-瓜!」他的大掌落在她後腦上,溫柔揉撫。「我一年到頭都被女人碰、被女人上下其手,照你這種標准來看,我該一頭撞死了。」
他轉而抬起她的下巴,專注地凝視她的雙眸。
「告訴我,他吻了你哪裡?」
「我……」
「這裡嗎?」忽然之間,他攫住她,不由分說地撬開她的唇,將炙熱的氣息送入她的口中,直達她易感的心窩。
知羅被他突如其來的親密行為震得呆若木雞,無從反應。她不敢相信他會主動吻她,不敢相信他非但不嫌棄,反而還願意接受她!
眼眶中淚水泛濫,他的這一吻瞬間在她心上點燃火花,她屏住氣,感覺激顫的情緒漲滿了整個胸口。
隨著他的吻,她的雙頰染上一片紼紅:心跳大亂。
「張開你的唇。」
他固執地靠向她,順勢將她壓人被褥,困在自己身下,更加濃烈的熱情注入她唇間,讓她整個人籠罩在他的氣息中。
「善敏,不要……」
她不習慣他的碰觸,不習慣他壓倒性的氣勢。
「你那麼在意被其他人輕薄的事,我現在就替你吻回來!討回來!」
他的唇舌如火般燒入她的口中。
知羅抵不住他的狂情烈焰,全身布滿紅潮。「善敏……」
「還有哪裡?」
他的唇侵入她的頸窩,輕易解開她的衣襟,撫上她如絲緞般的雪嫩裸膚。
「夠了,善敏!」
知羅驚叫,臉頰通紅似火。
他吻回她的唇上,當下便是一次更加用心的輕咬逗弄,吻得她喘氣不斷,才低聲確認:「你肯定?」
知羅紅著臉連忙點頭。
「還有沒有哪裡我漏吻了?」他柔聲問,輕撫她的臉龐,像輕撫稀世珍寶一樣。
她想也不想的搖頭。
「那就睡吧!」
一句如晚風般溫柔的呢喃落在她耳邊,善敏一個從容的翻身動作,側身擁著她躺奸,將她摟在自己懷裡,不讓她走。
這番舉動再度在知羅心中掀起漣漪,定在他懷中一動也不敢動。
「你為什麼願意救我?為什麼願意關心我?為什麼願意這樣吻我?」她細聲的問。
善敏、心想——因為……
只要設身處地想一想她的處境,就會發現她其實很可憐,想嫁的人不要她,恨之入骨的人,偏偏娶了她。新婚之夜,非但沒有感人肺腑的動人場景,還遭他冷嘲熱諷、白眼相待,最後被孤單單地遺棄在新房。
可想而知,她的心境有多淒楚。
既然成為她的丈夫已是定局,他只好坦然接受了。何況,很多反常的溫柔舉動,都是他情下自禁的……
「畢竟夫妻一場,睡吧!」
他抬起右掌蓋住她的眸子,強迫她閉眼睡覺。
他的答案真的讓她軟弱到下行,原本已經吞下的淚水,這會兒又一口氣全泛上眼眶。
他太溫柔了……
知羅情不自禁地攀住環在她腰上的強壯手臂……
拂曉時分,銅爐裡燃燒的藏香已熄滅,香味漸漸淡了。
輾轉醒來的善敏,下急著起身下床,反而側躺在床上,神態悠閒地看著偎躺在自己懷裡的女人。
拜她沈睡所賜,他得以細細地觀察她。
她那對傲慢細眉,只有在睡著時,才肯稍微放柔下來。
知羅的骨架其實相當纖細,是她不可一世的氣勢,將她整個人襯得強悍許多。
她其實是如此的瘦小,他一條胳臂就能將她卷進懷裡。
他定睛凝著她單薄的柳腰,看了許久,才笑彎唇角。
他比她強壯太多了,以前他怎麼會將她視為敵人呢?她根本毫無威脅性嘛!
「-丫頭,不是叫你別胡思亂想嗎?」
從她濃密的睫毛處,看到一道未乾的淚痕,他猜到她鐵定才合眼不久。
「你錯看我了,我不是那種會拘泥小節的人,絕不會因為你稍微被人輕薄就嫌棄你,否則你不是太可憐了?」
他下意識地玩著她的一束青絲,發現它們糾纏在指間的感覺格外惹人憐惜。
恰如她的人,沈睡的樣子,看起來脆弱易碎得像尊陶瓷珍品。
光是這樣,就夠令人產生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想法,想著該如何去守護他這位小嬌妻。
情不自禁?呵……他確實情不自禁!
「你曾情真意切地愛著鷹皓,但到頭來卻落得被莫名退婚的下場。嫁給我,同樣出於無奈,若我再拋棄你,不是太冷酷無情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何況當他挺身救她時,他就曉得自己非守護地不可,他根本沒辦法對她的死活坐視不管。
他伸手撫向她清麗的睡容,細細打量。
「你放心,下論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扔下你不管。睡吧,放心的睡吧,等你醒來後,所有不愉快都將煙沽雲散。」
他低沈而充滿寵溺意味的音調,宛如一首搖籃曲,溫柔悅耳得令人心動。
溫熱的氣息落在她臉上,他輕手輕腳地將她擁進懷裡呵護。
知羅強忍住掉淚的沖動,讓自己繼續裝睡下去。
她其實一直醒著,眼淚並非在她入睡前流下,相反的,是她醒來後才滾落,因此他說的話她聽得一清二楚。
善敏不吵她,無聲無息地溜下床套上衣物,隨後開門出去。
「小吉子,備馬跟弓箭!」
「咦?貝勃爺,您要打獵啊?」
「廢話,帶來的糧食不足,山莊裡又沒有像樣的食物,再不找點野味,咱們全得-西北風……」
長廊上傳來他跟侍從的交談聲,聲音越來越遠,直到聽不見,知羅才睜開眼睛。
「原來我的夢沒碎,謝謝……」
她小聲呢喃,不一會兒又哭了。
這兩天,她的眼淚似乎變得特別多。
潔白無瑕的雪花在陽光下發亮,善敏駕馭著駿馬在雪地上盡情奔馳、追逐。
他穩當地坐在馬背上,無懼地揮動韁繩,加快速度沖下陡峭雪原,喝一聲,跨越深寬窟窿,濺起漫天雪泥。
「小吉子,獵物從你的方向跑過去了,擋住!」他拉開嗓門高聲-令,架起弓箭。
負責圍剿的小吉子定睛一看,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
「貝、貝勒爺,我人在這裡,您千萬要瞄准,別誤射我!」他嚇得冶汗直冒,一邊要圍住獵物,一邊還得當心被流箭射到。
「你再羅嗉,我就直接貫穿你那張嘴!」
善敏屏氣凝神,放箭——
「咻!」一聲,長箭飛出,又快又狠地射中雪地裡的野冤。
「貝勒爺,有鹿!有鹿!」
僕人的叫聲在另一頭鼓噪,指著右前方的野鹿催促善敏。
「就來了!」
善敏應了一句,飛快調轉馬頭,風馳電掣地向前奔去。
由於距離相當遠,因此他的速度極快,只見馬兒不斷由鼻孔噴出氣,尾巴在後頭激烈甩蕩,他心下驚、神不亂,再鎮定不過。
野鹿受到驚嚇,開始四處奔跑亂竄。
「這才像話,我的騎射技術可不是拿來射死東西的!」他意氣風發地喝道,在如雷似電的速度中,架起弓箭,瞇眼,瞄准——
「中!」
箭出,鹿倒。
「中了!中了!」僕人樂得手舞足蹈。「午膳有鹿肉吃了!」
「肚子餓了,拾回去料理!」
他得意地高喊,改變馬的方向,讓馬兒輕松的往前奔跑,享受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的快感。
他馭馬的技術相當出色,隨著馬匹的律動而律動,當馬匹飛躍樹干時,他就像飛起來一樣,開心的在空中大笑。
奔過雪原、奔過斷巖、奔過大湖邊的矮草叢,驚飛一大群鳥兒從他頭上飛翔而過。
知羅站在不遠處的山丘上,一直靜靜地看著他來來回回騎著。
她越打量他的笑容,越能體會街上那些女人為何使出渾身解數,也要博君一笑。
他的笑容太醉人,當他目不轉睛看著一個人時,眼裡仿佛盛滿了柔情;當他深深望著一個人時,仿佛眼中的世界只有那一個人:當他微微牽動嘴角時,儼然正要許下深情的誓言……
他豈能不受寵愛?
何況,他一身剽悍氣魄,能騎能射,豪氣千雲。
人人都說,在大清鞏固北部、西部、西南部國上統治權的幾場戰役中,八旗弟子中有一位重要成員表現出色,驍勇善戰,擅長奇襲。
他就是金戈鐵馬上的多情君子——善敏貝助!
今天,她終於親眼看見了!
她的心一點一滴地為他融化,與他相處的時間雖然短暫,但他就是有辦法讓人愛他愛得難以自拔……
知羅目光熾熱的注視他,唇角已然浮現深情絢爛的笑容。
「知羅?」
躍下馬背,一身風塵僕僕的鷹皓,簡直下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鷹皓?」
「我來弘雲山莊找善敏,但沒想到……你也在。」
他得到消息說善敏輕裝離京,本以為是孤身出發,想不到他的新婚妻子也同行。
往日的情人成了好友的妻子,此刻意外相遇,尷尬、內疚等不自在的情緒,應有的感受他都有,但是正事待辦,不容他分心。
「你怎麼會來?」知羅問。
「是……是要談朝政上的事。」
知羅不是傻子,輕而易舉便看穿他眼神裡的閃爍。「你沒說實話。」
「我……罷、罷了!既然你人在這裡,遲早會知道,我老實告訴你,我是為善敏捎來蘇束兒的消息。」
「蘇束兒?勃郡王府逃走的婢女蘇束兒?」經他一提,知羅才突然記起善敏曾有這樣一位侍妾。「她不是離開勒郡王府一段時間了嗎?你怎麼會突然捎來她什麼消息?」
「通常大戶人家跑了下人,很少費事找人。」跑了一個再買一個就是。「可惜她不是普通的下人,善敏也不是普通的主子。」
知羅出現在弘雲山莊已令他相當吃驚,她敏銳的觀察力更敦他措手不及,原本他只需單純的為善敏帶來蘇束兒的消息,現在卻被迫向她交代來龍去脈,這並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算了,以不變應萬變,她問什麼他就答什麼,反正別壞了他的大計就成了!
陰寒的神采在鷹皓的眼中一閃而過,但很快被他藏匿起來。
「你的意思是善敏托你找的?」她的心頭傳來一陣怪異的抽痛。
「各府邸間都有流言,你應該有所耳聞,不需要我多說。」他心平氣和的說,沒正面回應,而是轉身把馬兒系在樹邊。
「我的確聽說過蘇束兒和善敏之間的傳聞,可我看善敏奸像並不想找她,他一直都像沒事人似地到處走動散心,喝茶、看戲、會友,一樣不少,鼓噪的總是纏著他的那些女人們。」
他吃得好、睡得奸,不像深陷情關。如同現在,他不也正騎著愛駒,縱情於天地之間?如果他始終惦記著蘇束兒,為何沒有一點跡象?
「你的意思是,你認為善敏對蘇束兒沒有感情?」
「感情?」知羅皺起眉。她想都沒想過善敏對蘇束兒也許有一份細膩的感情存在,他對她真的有感情嗎?
鷹皓繼續說:「蘇束兒可是勒郡王爺送給善敏的貼身婢女,他對她特別中意,從那時起,便接納她照顧他的生活起居,也常常帶她拜見賓客,與善敏友好的達官貴胄都認得她,這是眾所皆知的事。」
他說的全是事實,除了善敏和蘇東兒的感情之外……鷹皓眼底閃過一絲詭譎的光芒。
善敏本就是有情有義之人,友情、親情,蘇束兒究竟屬於哪一類,就得問他了。
他的話恰如一桶冶水,狠狠潑在知羅的心口上,凍徹心肺。
「除了正式的名分沒給她之外,她儼然已是他的福晉。」
蘇束兒是他的福晉,那她呢?她是他的什麼?
知羅的杏眼持續震驚地呆看著鷹皓。
「不過話說回來,蘇束兒只是上不了台面的侍妾,你是名媒正娶過門的妻子,就算他們之間真有什麼,也威脅下了你的地位,你聽過就算了。」他恰然自得的享受風吹過來的冶涼感,感覺舒服極了。
但她能嗎?
短短一眨眼的工夫,他讓她由雲端摔到地面,叫她聽過就算,她哪辦得到?
「吹得真好呀,這風……」鷹皓大大吸進一口氣,一轉頭,赫然發現知羅一臉青白。「你的臉色好難看,不要緊吧?」
知羅難過地蹙緊眉心。
「你衣服穿得這麼少,肯定受凍了。」體貼如他,趕緊脫下披風為她披上。「怎麼樣,有沒有奸一點?」
他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拉靠近自己一些。
「放開她。」
善敏的聲音突地傳來,鷹皓一轉身,就見他將韁繩扔給小吉子,闊步向他們靠近。
「披風我有,謝謝。」
善敏不急著跟鷹皓噓寒問暖,反倒急著扯去知羅身上的披風扔還給他。
「我擔心知羅染上風寒,好心替她披上,沒別的意思。」鷹皓苦笑接住。
「哦。」善敏不帶感情的答了一聲,回首便把注意力轉到知羅身上。「怎麼回事?凍著了嗎?」
他脫下身上的披風為她披上,系上綁帶,發覺她的臉色確實有異。
知羅低下臉龐,隨口應道:「我回山莊休息了。」
鷹皓的話太令她震驚,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想一想。
「不是生病了吧?」
「不是。」她從頭到尾只能回避他的眼神,一時半刻之間不知道該用何種心情面對他。
震驚、打擊、煩躁,所有擾人的負面情緒纏繞住她,她百感交集、五味雜陳,一種深深的護意湧上心頭。
「我不相信,讓我看看!」
當著鷹皓的面,他毫無顧忌的拾起她的下巴,將額頭壓到她的額上,直接用他的體溫檢查她的體溫。
「這幾天的雪下得大,氣溫特別低,你出門應該多加件衣服,穿得這麼單薄,哪能不病?瞧你臉頰、額頭,甚至脖子都涼颼颶的!」
他嘮嘮叨叨的念著,搓熱雙掌按摩她的臉頰、脖子,深怕她凍傷。
知羅只覺得腦門發脹,內心一片混亂。
他對她越是溫柔,她就越不安,越在意鷹皓說的每一句話。
她曉得,從善敏救她的那天起,他們之間的關系便起了微妙變化,他不再對她怒目相向,不再拒地於千裡之外,反而處處關懷她、以她為重……
然而鷹皓卻告訴她,他心中認定的福晉是蘇束兒引如此一來,她該如何自處?該如何看待他的溫柔呵護?
「鷹皓有事情找你,你們談吧,我先回去了!」
猛然推開他的手,她落荒而逃似地逃離他。
善敏登時呆住,不懂她干麼像逃離怪物一樣地逃離他身邊,昨晚不是好好的嗎?是他的手沾有獵物的血腥味,還是馬騷味?
他不解的打量自己全身上下。沒有嘛,很好呀!
倒是鷹皓低下頭暗暗淺笑。難得善敏會有如此無辜的表情,真是絕響!
算了,不想了!善敏轉過頭問:「知羅說你有事找我,什麼事?」
鷹皓一笑。「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