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情記 第六章
    那天近午醒來,她發現自己早已躺在溫府內的床上,枕邊還留著丹藥,有肩上敷的金創藥,還有他交代過的解毒丹。

    半裸的身上,裹著一件沒見過的白色披風,內裡繡著秀水兩個字,是聞名的布莊出產,也是他步家的東西。

    除了身上的披風,只有枕邊留下的丹藥,沒有另外的隻字片語。仔細的看過桌上、床上,確定他沒有留下半句話。

    這樣的心情,該說是悵然若失嗎?

    一個人在房裡時,總忍不住胡思亂想。胡大人是不是有派人追查竊聽的事情?奸黨的人會不會因此有了防備?他回去後又是怎麼向齊日陽交代的?

    是粗心還是不懂女孩兒家的心意,他沒捎來半點消息,一想到這些天來,他沒再有聯絡,心思就不由得開始紊亂了起來。

    「表姊……表姊?」看著任流霜恍惚的模樣,蘭心知道她又開始發呆了,這種情況在幾天來,已經讓人習以為常了。

    「啊,什麼?」

    「我們等會兒要去遊湖,你沒忘了吧!」這幾天來,表姊常陷入恍惚之中,只要開始神遊,沒有人叫她,她是不會回神的。

    這樣的轉變應該是好的,表姊不再擺出冷若冰霜的模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反而在出神的時候,常常會不知不覺的開始微笑,或是皺眉。這樣靈活的表情,這五年來她可沒見過幾次啊!

    「沒忘。」

    今日遊湖是溫家為了向郡主賠罪,上次蘭心與溫耀廷一同出遊,被他無禮的舉動氣得雅興全失,這回有溫老夫人及溫夫人陪同,希望能讓蘭心玩得盡興。

    ☆☆☆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唐代時白居易難以拋下江南風光,更為西湖寫下多篇名作。「這就是聞名的西湖?」任流霜歎道。

    「是啊!這兒真漂亮。」蘭心望著湖上築通南北的長堤,堤上遍植芙蓉、楊柳和各種花草,全長五里有餘。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看來西湖真能讓人流連忘返。」湖上煙柳無限妍媚,水光瀲灩,不論是晴是雨,都有不同風辨。

    「久居杭州的人,誰能捨得下西湖呢?」溫老夫人笑說,一旁陪著的溫耀廷難得安靜的不敢開口。

    「的確,天下風光,難有更勝西湖的吧!」湖畔垂柳,風光明媚,天下間還有比西湖更漂亮的地方嗎?

    「郡主還年輕,杭州西湖、岳陽洞庭湖、蘇州太湖,以及天下五嶽,或有山色湖光,或有絕景壯麗,山水景致,各有出色之處,郡主往後到了他處,再分高下也不遲啊!」溫老夫人笑笑,初見西湖難免驚艷於它的風光,但天下何其廣闊,世上未必沒有比西湖更美的地方。

    蘭心沒有說話,朝老夫人一笑,後又像想起什麼,開口問道:「我聽說蘇州秀水莊以『天下秀水,盡在此處』得名,老夫人給我們說說秀水莊吧!」

    任流霜覺得蘭心似乎看了她一眼,目光裡有種深藏的笑意。

    「秀水莊,郡主也聽過秀水莊嗎?」

    「似乎聽父王提過。」

    聽到此處,任流霜也隱約有了印象。

    「秀水莊位在蘇州,三十多年前大小姐嫁到京城的齊家,就是嫁給現在的吏部尚書齊海,這件事,當年先夫還曾從中牽線呢!」

    「原來還有這層關係,那齊大人和步公子不就……」蘭心還沒說完,就讓身旁的人打斷。

    「老夫人,您看那是不是秀水莊的船?」外頭的溫家家奴進來報告,齊大人和步公子一向尊敬老夫人,這回在湖上遇見,自然不會不打聲招呼。

    「是秀水莊的船沒錯。」老夫人命總管到對面船上招呼一聲。

    一會兒,總管越過搭起的船橋回來。

    「老夫人,齊大人和步公子都在,在座還有幾位大人。說是過兩日齊大人就要回京,幾位大人在慶樂園給齊大人送行,邀您一同過去。」

    「這麼快就要回去了,我得去一趟才行啊!」

    老夫人吩咐總管也上慶樂園替溫府女眷準備包廂,等會兒眾人給齊大人送行,她再繞過去寒暄兩句。

    ☆☆☆

    慶樂園就像是座大宅院,其中有園林景致,又有軒昂堂宇,還分有東西廊,各院包廂。

    溫府總管替溫家女眷訂了包廂,想不到因為人數眾多,除了郡主和任家小姐,剛好就是一院。老夫人這場飯局要到齊大人處打招呼,其他人又不敢接待郡主,總管便替王府兩位小姐訂了一個較小的包廂,這麼一來就沒有人會打擾郡主,也剛好讓她們自己方便。

    「表姊,下面的池塘有魚耶!」蘭心從竹簾往外探頭,二樓的包廂朝外對著園林,下頭的池子裡養了不少的魚。

    「你想去看,讓金兒她們陪你去吧!」今日跟隨她們出來遊湖的婢女較少,一旁伺候的只有兩人。

    「你不去嗎?」蘭心喜歡看魚,下頭養的又像是名種。

    「我想休息一會兒,待在這兒沒事的,你們都去不要緊。」

    看著蘭心的模樣,任流霜知道她心裡準是想去的,就要兩個婢女陪著下樓,讓郡主看夠了再上來。

    人才出去一會兒,就有人掀起竹簾。

    「這麼快就看膩了?」任流霜笑著朝進門的人說道,沒想到掀簾的那隻手不像蘭心,露出的倒像是男人的衣物。

    「看什麼?」清清冷冷的聲音,卻又帶著幾分溫柔。

    「你怎麼來了!」看著從外頭走進的人,她又驚又喜。

    是步寒川,方才聽說他與齊日陽一同遊湖,心裡便想著不知何時有機會見他。想不到溫府替她和蘭心另外訂了包廂,蘭心一出去,他就來了。

    「你的傷好些了嗎?」他撩起袍子,坐到她身邊。

    「好多了,你怎麼會過來?」他給的丹藥效果極佳,除了自己換藥不方便外,倒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事。

    「他們一群人說些場面話,我就藉口出來走走。」方才在船上,溫府的船就在一旁,他便想到若是有機會,一定要來見她一面,恰巧見到郡主帶著婢女出去,他就進來了。

    「沒讓旁人瞧見?」他們兩人相識的事,沒有別人知道,若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讓人看見,還真不知該怎麼解釋。

    「沒。」

    郡主在下頭看魚,這慶樂園往來的人又多,三教九流都有,雖然步寒川外表出眾,卻還不至於有人盯著他不放。

    「胡大人有什麼動作嗎?」她端起茶杯,小心的偷覷他,那夜若不是她魯莽,也不至於壞了事。

    「此刻往來杭州城的官員太多,與他結怨的人又不在少數,他真要查起來,查不到什麼的。」胡大人的性子暴烈,若不是與他結怨的人太多,他又何須依附在那位大人門下。

    「你不怪我?如果不是我,現在說不定有什麼消息了呢!」

    「不要緊,霍大人的事情到現在也還沒進展。」那霍大人的鄉音太重,他說的幾句話推敲到現在,還弄不清是什麼意思。

    「你和兩浙轉運使溫家很熟?」究竟該不該告訴他溫家的事呢?

    「家裡的長輩有些交情。」上一代和已故的溫老太爺有些交情,到了他們這一代,雙方就只是官場上招呼幾聲了。

    「那一晚霍大人提到的老文,說的其實就是溫大人。掩的事指的就是鹽,兩浙轉運使盜賣官鹽,你回去就這麼告訴齊日陽吧!」說不清現在自己是什麼心態,既想幫他,又怕壞了他與溫家的交情,這事不知道說是不說好呢!

    「真有此事?」

    「你到城裡去看看,江南用的鹽是如何粗劣,唯有溫府所用不同,若不是溫大人動的手腳,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回事呢!」還是不該說的,若是齊日陽有心維護溫家,她不就成了多事之人。

    見她的神色黯然,他心中一震,突然明白她的用心。若不是經過一番猶豫,她又何必先問他與溫家的交情。

    「你別惱,若溫家真的與此案有關,齊家絕不會因私忘公。」看著她悶悶不樂的神色,他忍不住握住她藏在桌下的小手,要她別為此事心煩。

    「真的?」她抬起臉,眉眼間猶是存疑。

    「真的。」他放輕聲音,握住她的手更是堅定了。

    「那就好。」

    她輕輕歎了口氣,才淺淺一笑,又像想起什麼,不知不覺的皺起了眉。

    「怎麼了?」她又為什麼事煩惱了?

    「再過兩日,我就要起程回京了。」你呢?沒將話問出口,仍是低垂著視線,等待他的回答。

    「這麼快?」他們相識至今,不過短短時日,沒有想過她不會久留杭州。

    進京?

    他已經多少年沒回去了?從七歲離開京城,至今也已經十八年了,算算今年他都二十有五了,不曉得京城改變多少,是否還和他離開時一樣?

    這十八年來從沒有過回京的念頭,卻是因她,他放不下手,只得和她回京一趟了。何況以她的性子,在杭州起了頭,回到京城難道會因此收手嗎?

    雖然她極為聰明,若是願意幫助齊日陽查案,事情的進展一定不只如此,但她為父洗刷冤情的決心太堅定,以她的做法,他若不和她回去,難保不會再出事。

    「這趟南下,本就只是為溫老夫人祝壽,順便讓蘭心見見溫大人的公子,這次留下作客的時間已經不短了。」都過了好一段時間了,她們兩個姑娘,沒有其他目的,難不成還賴著不走?

    「什麼時候動身?」

    「再兩、三日吧!」

    他沉思,原本冷淡的性子為她改變多少,就連不願踏入京城的心情,也因她而改變。

    「我會和齊日陽一起回去。」他沉重說道,沒讓她察覺此次進京,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真的?」她喜道,高興得笑彎了眼。

    「這樣值得你這麼高興?」若真如此,他就是忍著百般不願回京,也非回去不可。

    看著她的模樣,他在心裡歎了口氣,為了她這一笑,他願意付出再大的代價。

    她甜甜的笑著,這模樣從她爹死後,就沒有再出現過。他真該感謝自己的好運道,她冷傲的模樣碰上他,竟也發揮不出來。

    「我還在想,你要是不進京……」她該怎麼辦?

    不敢想他若不進京,她該怎麼辦才好,身邊已經習慣有他相伴,他也算許了承諾。只是她隱約覺得,他身上有種不情願,像是在抗拒什麼似的,不知京城對他來說,到底有什麼回憶?

    「怎麼?」看著她神秘一笑,他的好奇心被挑起。

    「我就自己查案,要真出了什麼事,也是沒辦法的。」她是故意這麼說的,要真出了事,不曉得他會不會心疼?

    「這麼說,是故意讓我捨不得?」不是甜言蜜語,看著她裝作低頭喝茶,卻不住的偷瞧他,那模樣分明是故意要他心神不寧。

    「才不是,你要真不和我回京,你提的事就得再考慮了!」她甜蜜蜜的笑著,卻是語出威脅。

    他的目光變得危險,任流霜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抱至他腿上,他的吻飛快的落在她的唇瓣。一時間,她只能感受到唇上的溫暖,鼻間盈滿他的氣息,腦中再無法思考其他事物。

    「你試試看。」他的聲音變得又低又冷,要是她真敢怎樣,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

    羞紅了一張臉,她慌亂得掙脫他的懷抱,這才朝他說:「騙你的,誰教你半點消息都沒有,我怎麼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他表面上看來冷淡,實際上卻對喜歡的人極為在乎,深藏的那股執著,也不自覺的顯露出來。

    「你在擔心?」這幾日沒有聯絡,是忙著胡大人的事,跟蹤下來卻也沒什麼進展,胡大人十分小心,在杭州這段時間,怕是不會有所動作了。

    「你半點消息都沒有,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聯絡你,要是今日沒有遇上,就是到回京那日,怕還見不著你呢!」話說到這裡,她使了小性子,他根本就沒想過她的心情。

    「以後不會了,一到京裡,我就立刻和你聯絡。」他已經開始考慮起如何夜探王府,就怕再讓她擔心。

    一見他的表情,她就猜著他所想何事,對於他有時直過頭的心思,還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回京後,你若有話想告訴我,就把信夾在這個繡荷包裡,讓人交給王府後門的雜役,說是要給金兒姑娘的,金兒是我的丫頭,回去後我會交代她。」任流霜將腰間的繡荷包解下,塞到他手中。

    接過她遞來的荷包,他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只得朝她點點頭,微紅著臉,一把塞入懷中。

    「這塊玉牌你留著,回京後要是出了事,就送到秀水莊的別院或是絲料行的鋪子,我會馬上去找你。」從腰間掏出一塊白玉,上頭刻著一個步字,是他秀水莊主子的信物。

    這樣,算是交換信物了嗎?

    「回京後,你住哪裡?」他似乎抗拒著京城,若是回京,他會住在何處?

    「或許在秀水莊別院,或許……」或許會在齊日陽那裡。

    現在一切都還難說,回到京裡他自會送信給她。

    「等你確定了,再讓人送信給我吧!」今日一別到京裡再會,怕是會有一段時間見不到面了。

    她幽幽的歎了口氣,像是又想起了什麼。

    「怎麼了?」

    沒告訴他心裡所想何事,她朝他說道:「回到京裡你若送信給我,別忘了在後門使些銀子,不然那雜役是不會記得的。」以他的性子,她若不提此事,他是絕不會想到的。

    她替他擔心的,又豈只這些呢!

    ☆☆☆

    回到別院,他還是記掛著她,她的一笑一怒,她的一言一語。

    他出神的模樣,終究引起齊日陽注意。

    「怎麼了?」

    「今天溫老夫人說了些什麼?」溫老夫人是自幼相識的長輩,對她雖無特別的感情,但想到溫大人所犯之罪,溫家上下是難脫干係了。

    「不就是些客套話,怎麼?」平日裡他從不問他在官場上的應酬,今日問了,必定有什麼不對。

    「溫懷南身為兩浙轉運使卻盜賣官鹽,他與白崇安等人是一黨的。」

    「真有此事?」這不是不可能的事,想起溫老夫人壽宴,溫府是如何的氣派豪華,以溫懷南的俸祿,真能有如此手筆?

    「那一晚霍大人提到的老文,說的其實就是溫大人,掩的事指的就是鹽的事。杭州城裡用的鹽極為粗劣,聽說只有溫府不同。」步寒川將任流霜說過的話,照本宣科的告訴齊日陽。

    「若真如此,我也只好愧對溫老太爺了。」齊日陽歎了口氣,「你又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有人告訴我的。」

    「誰?」以步寒川的性子,是不可能突然想通霍大人的話。若是有人告訴他,就是另外有人知道那天霍大人所說的話,他不可能告訴其他人這件事,也不可能向白崇安探聽,那答案究竟從何得來,還真讓人不明白。

    「若是這件事情屬實,也就不必問從何得知的。」既然一開始就沒有告訴齊日陽她的事,他也不打算此刻告訴他。

    「也是。」看來他是不打算說了,但只要消息是正確的,從何得知又有何差別呢!

    兩人短暫沉默,步寒川突然開口問道:「你什麼時候起程回京?」

    「再過兩天吧!怎麼了?」

    他一向不喜歡提到過去的事,以前他們兩人在外碰面,總是避免提到京裡,這次他怎麼像轉了性子,問起回京的事?

    「我和你一道回去。」沉默半晌,他才吐出這幾個字。

    雖然只是短短一句話,卻已經讓齊日陽大為震驚,他怎麼也沒想到步寒川會有回京的一日,而且還是和他一道回去。

    「你是說真的?」莫非是他聽錯了?

    「你沒聽錯。」步寒川冷冷應道,心中卻也明白他為何會如此震驚。

    齊日陽大喜,激動的握住步寒川的手,顫聲朝他說道:「這麼多年了,你總算肯原諒爹、娘了?」

    將手自他掌中抽回,壓下心裡那些許愧疚,記憶猶新的痛楚卻又湧上心頭,步寒川盡量冷淡的說道:「我回京城是為別的事,你會錯意了。」

    吁出一口氣,齊日陽要自己冷靜下來,故作無意地問:「到底是什麼事,居然能讓你改變這麼多年的堅持?」

    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只能淡淡說道:「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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