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不知過了多久,戚小月悠悠醒轉,恍若逢日而開的子午蓮,「這裡是……」頭還有些暈吶。
「這裡是陽谷,我的房。」
「陽谷、你的房?」東方日剎的聲音乍然出現,讓她微張的睫立時翻飛,睫瓣全綻。
果然,他深逸的五官就在眼前,戚小月第一個反應就是趕快起身。
「你別動。」東方日剎早就猜到這著,單手便扣住了她的動作,微微使勁兒,便將她的身子壓了回去,「躺著。」
「我是想躺著,但不是在這兒。」瞪著他按住她肩頭的手,戚小月擠個乾笑。
「這是御用床,我可躺不得。」
「我說躺得就躺得。」
戚小月白眼一翻,沒好氣地應道:「你的床可以隨便讓人躺,可不代表我隨便哪張床都能睡;尤其是御用床,肯定是上床容易下床難。」
濃眉梢擰:「什麼意思?」
「矜待、貞操、節烈,你沒聽過麼?」她扯了扯嘴兒,頗不以為然,「就怕往後,整個陽谷的人都認為我和你有什麼特殊關係,這豈非『上床容易下床難』?」
特殊關係?確實有,只是,你忘了。東方日剎在心底對她說,表面上卻只淡淡撂了句:「你多休息便是,旁的無須多想。」
「我不想,誰想?難道你會幫我想?」說完,又兀自低聲加了句嚼咕,「嗟!反正吃虧的絕不會是你……」
東方日剎表情沉鬱,似乎不為所動。「真的不要待在這兒?」
斜眼瞟向他:「真的不要。」
「就依你。」
噯……答得這麼乾脆?戚小月來不及問清楚,就被一雙鐵臂攔腰抱起,驚得她立刻揚聲大喊:「你做什麼?」
「你不是要回西院?」東方日剎反問,語氣清平。
「呃……話是沒錯,但不是這樣回去。」背脊冒出冷汗,戚小月虛軟了聲嗓,「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你……你放我下來。」
開玩笑,要是其間被人撞見他抱著她回西院,那更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你要自個兒走回去,可以,不過得先把桌上的東西吃了。」東方日剎將她輕輕放下,一手仍攬著她的腰。
「桌上的東西……」戚小月探頭望去,下頦兒差點掉落,「啊?這麼多!」
「嗯。」
「嘿嘿,我……我不餓!少主的好意,我心領便是、心領便是。」她吞了吞口水,衝著他直笑。
他僅僅道:「你自個兒選吧。」
「我……」看看那張御用大床,再看看桌上又是盅、又是碗、又是盤、又是碟的東西,再看向門外,戚小月沉吟了會兒,深吸口氣,咬牙說出了決定:「好!我吃、我吃、我……吃……」
以慷慨赴義的壯烈之姿,她——戚小月,走向了滿桌的食物;而在她身後的東方日剎,鐵樣的線條終於偷偷地、稍稍地放柔了……
☆ ☆ ☆
東方日剎這個人當真怪得很,怪到她平素的靈光一遇著他就全數灰飛煙滅;別人怎麼想、會有什麼反應,她都能猜出個八九分,惟獨東方日剎,她猜不透!而且每次將她吃得死死的居然還面不改色,彷彿一切都很自然。
他,果然是她的剋星、災難,半點不錯!
「大總管,陽谷的少主都在做些什麼事兒?」戚小月病體尚未痊癒,人就已經待不住了,這會兒鑽到賬房,向大總管討了個對賬的工作。
「怎麼問起這個了?」東方甫抬眼看著她。
她眉心一緊:「動不動就可以瞧見東方日剎的人,怎麼覺得他似乎沒啥事情好做?這陽谷的少主未免做得太容易了吧?」
「呵呵呵,姑娘是嫌少主太常出現了?」東方甫撚鬚一笑。
手指在頰邊扒呀扒,戚小月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肩頭,故意嘻笑道:「大總管英明,我腦裡怎麼轉,全讓大總管猜出啦!」
「你那點心思,凡是明眼人都看得穿。」東方甫被她頑皮的模樣逗開了老顏,但一想到戚小月拋來的問,就不免興了慨歎,「唉……你真以為少主清閒?整個陽谷裡裡外外,加上各地堂口,少主要扛的是幾萬人的生計,哪可能容易?」
「我原也這麼以為,看到的卻又好像……」
「那是少主疼惜姑娘、放心不下姑娘,所以再忙也會抽空探探。」東方甫瞅著她,帶了抹溫煦微笑。「別說其他,這幾天汴渠那線的貨接連被搶,少主得趕到睢陽處理,每天還不是回來探姑娘的病。」
「這……不見得跟我有關嘛,也許……也許他是記掛陽谷吧……」聽了大總管的話之後,她怎麼心虛了起來?連話都說得輕軟。
東方甫搖搖頭:「姑娘,看事情不能光用眼睛,要用心。」
「我有用心吶!」戚小月高聲為自己辯解,白淨的臉蛋泛起困惑的窘紅,「就是用心想過,所以更不明白了。如果東方日剎真是因為我的緣故,那……說不過去嘛,他沒道理這麼關心我!」
「其中根由,我也不清楚。」
戚小月輕輕歎了口氣,不再說話,心頭還是被一團迷霧罩著。
東方甫續道:「戚姑娘,你千萬要跟少主提啊,他接二連三遇到刺客,洋渠線的貨又破天荒地遭人搶劫,種種串想在一塊兒,絕非偶然。」他面色凝重,「西門家肯定是有備而來,要跟陽谷一較長短的!」
「西門家……」戚小月重複地喃念。
看來,靠東方日剎越近,她的生活就離簡單平靜越遠……就說了唄,東方日剎是她的剋星、災難!
就在她怔忡之際,賬房裡多了個昂藏七尺身。
「少主!」東方甫立刻起身。
東方日剎微微頷首,示意要他免禮,而後,兀自走到戚小月身邊,沉聲問道:
「發什麼愣?」
「啊!」輕呼一聲,戚小月這才發現他的存在,「你、你來啦?」
「賬房,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淡淡地說。
這話聽起來像是懷疑,戚小月不悅地瞪了回去:「字我看得明白、賬我寫得明白,有沒有這個能耐,我明白、大總管明白,是你不明白。」
聽她小嘴兒叨叨念著,東方日剎只微微蹙了下眉頭:「你的病還沒好,不該亂跑。」
「我哪有亂跑?你要找,還不是找得著?」
東方日剎決意不睬她,轉向東方甫道:「甫叔,我不想見她做任何工作。」
東方甫一愣,沒想到少主如此堅持。
「跟我回西院。」一把將坐定的戚小月拉起。
「我……」她飛快抽回手臂,正想出聲抗議,不意瞥見大總管懇求的眼神,當下又將話吞回肚裡,只剩靈眸尚能迸射出火星點點,「走就走!但是請你離我……遠、一、點!」
屁股重重落在椅上,兩手往下頦兒一撐,戚小月臭僵著臉,故意不看房間裡的另外一個人,半晌才沒好氣地說:「我回來了,這樣行了吧?你可以走了。」
「你好好歇著,我差人送參湯過來。」表情依舊沉穩,東方日剎僅僅擱了話,就往門外去了。
什麼?又是參湯?連續好幾天這樣被他猛灌,早喝到上火了,這會兒脾氣爆發起來,東方日剎可不能說她心眼小、修養差,她是再忍不住了——
戚小月衝出門:「喂!你等等!」
東方日剎停下腳步,轉過身:「還有事麼?」
「今天非得把話說清楚!」她右手扣上鐵臂。
東方日剎雙眉微攏:「什麼話?」
左手往腰間一叉,戚小月昂起了頸項、豎直了眉眼:「東方日剎,咱們就挑明了說吧,我跟你之間到底有過什麼?」
唇角逸了絲荒涼:「既然你不記得,就當什麼也沒有。」
這傢伙怎能如此自信,仍一口咬定是她忘了?「難道,你沒想過可能是你記錯了?或是,你根本認錯人了?」
他定定瞅著她發怒的表情,默然不答。
「大不了,咱們對質嘛!」一手拍在胸脯,戚小月豪氣萬千,「我保證,絕不隱瞞半句,如果真是我忘了,我跟你賠罪就是。」
「你不必賠罪,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還說沒有,上次你那樣轟我出去,凶得很咧,現在又說自己無辜?哼!」秀鼻噴出輕嗤,眼珠子吊得老高。
「上次是我一時失控,抱歉。」
食指大咧咧直對著他,這時的戚小月渾忘了誰是賣身葬父的可憐蟲、誰是慈悲施恩的大善人,撂下威脅:「機會就這麼一次,沒別的了。你不說也可以,但從今以後,你甭奢望我會乖乖任你擺佈。」
她一再的誤解,終於讓東方日剎沉下了臉、硬起了半日:「我從來沒有擺佈你的意思。」
「可你有擺佈我的事實!」怒極攻心,她豁出去了,「明明我應該工作。我想要工作,你卻禁止我做這個、禁止我做那個。那好!你告訴我,這不是擺佈,是什麼意思?」
是憐。是疼惜、是捨不得……他真正的意思有千千萬萬,卻沒半項說得出口。
「瞧,不是我冤枉你吧?!」戚小月當他是默認,得理不饒人地說。
深邃的眸底閃過一抹自嘲悲意:「就算我說了緣由,又能如何?你忘了,就代表那件事對你並不重要;我說了,徒讓自己難堪而已。」
「這……」戚小月頓時語塞。
兩人就這麼相對無言,最後,是東方日剎結束了這場對談:「進屋去吧,天晚了、風大了,別再受涼才是。」
☆ ☆ ☆
可惡!太可惡了!東方日剎絕對是全天下最可惡的傢伙!
戚小月在房裡來回踱著,她的耐性向來不錯,但這幾天的生活就像現在這樣,老是讓心煩意亂蝕得一千二淨,擾得她沒半刻閒定。
這東方日剎在她腦袋裡生了根還是下了蠱?怎麼那天兩人不歡而散的情景反覆在眼前重現、忘也忘不掉?而他本人,卻在那天之後,如融雪般失了影蹤……
「走走走,你別來煩我!」雙手像趕蒼蠅似的不斷揮撥,櫻口同時急切切地叨念著,「我不內疚、不內疚、不內疚!我不擔心、不擔心、不擔心!」
話是這麼說,但——真能這麼想?
掙扎了數刻後,戚小月終於放棄:「管他說不說得過去,我只管把自個兒心裡話講清楚就對了。再這樣,我實在挨不下、挨不下、挨不下了!」
戚小月硬著頭皮、堅定意志,找東方日剎去也——
☆ ☆ ☆
陽谷主屋大廳。
「少主,江南東路的貨也遭人劫了,分明是有人衝著咱們陽谷來。」
東方日剎表情凜肅,讓人無法掂量。
東方甫不死心,犯顏再諫:「西門家已經向東南伸出利爪,少主再不反擊,只怕陽谷的聲名將毀。」
「我自有打算。」淡淡應了句,東方日剎轉向另一個人,逕自交代其他事,「明天從常州出的貨……」
公事處理完,已是近晚時分。東方甫悶悶不樂地出了大廳,恰巧碰著在外等候多時的戚小月。
「戚姑娘……」
「大總管,怎麼了?看您很不開心吶。」
東方甫點點頭,滿臉苦相:「少主聽不進我的話,始終不把事情當一回事。唉,昨兒個咱們陽谷在江南東路的貨被劫了。」
戚小月立刻想起:「被劫?和不久前洋渠那線同樣?」
「姑娘當真反應快、記性好。」說的是贊人話,老眉卻是緊擰。
「大總管別掛心,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向東方……呃,少主說說看的。」乾笑地安慰著,她說的是「如果」。
「先謝姑娘了。」他終於微微笑了,「少主剛議完事,一個人在廳裡頭,姑娘有事找少主?」
「沒什麼,私事、私事。」說完,戚小月連忙補充道,「當然,我記得大總管這件重要事兒。」
東方甫頷首帶笑:「進去吧,我不耽擱你了。」
戚小月別了東方甫後,便往廳裡去,才進門便看見東方日剎雙眼閉合,雙手揉按額角,似乎十分疲累。
呃,這是不是意味著現下並非談事情的好時機?
這一躊躇,原先的意志驀地軟了、化了。戚小月輕手輕腳地轉過身去,動作極其慢、慢、慢,想在沒被他發現前——溜呀!
「有什麼事?」
渾沉的聲音陡地自背後響起,嚇得她差點驚呼出口,氣兒猛然哽在上胸,原本微弓的身子霍地一堅。
「你會來,肯定是找我有事。」
戚小月撫了撫胸口,徐徐吐了長氣,這才緊急湊個笑臉,回身與他相對:「好幾天沒見著少主,總覺得於心不安吶!」
「你會於心不安?」他淡淡地問,目光卻是明銳。
「當然當然。」她點頭如搗蒜。只是……於心不安的是失了禮數,她可從未覺得那天有哪句話說錯了,「我是來跟少主請罪的。」
「不必了。」
「少主真是心胸寬闊,不會跟下人計較,難怪陽谷事業有成、六畜興旺……」嘰哩咕嚕一串話,戚小月說得臉不紅、氣不端,就當自個兒是為東方日剎提前寫墓誌銘,嘿嘿,總不好在墓誌銘裡說死人的壞話嘛!?
豈料,東方日剎卻是毫不買賬,沉凝了臉,冷聲截斷:「你不是陽谷的下人,我不是你的少主。」
他的反應,害她差點咬到舌頭。
頓了頓,東方日剎繼續道:「有什麼想要的,儘管說,能力範圍內我一定幫你達成。」
這下子,她精心準備的好情緒霎時崩解,怒潮開始節節上升,眼看又將抑不住了。戚小月大口大口地拚命吸氣,就是希望別讓局面再次難堪。
瞧她的模樣,東方日剎只道是她狀況有異,連忙起前,關心地問:「怎麼了,哪兒不舒服麼?」
她用力點頭,幾乎要把腦袋從頸上甩落。
「我瞧瞧。」他皺緊了眉,伸手欲搭她的腕。
戚小月立刻將雙手收在背後,「不舒服的,是心裡。」
東方日剎登時停了動作,直直看她。
「你這樣說,我聽了很不舒服。」戚小月表情凝肅起來,認真地解釋,「有什麼想要的,我自己爭取就行了。你這麼說,太看重自己,也太看輕了我。」
神容一斂,他道:「有些事,我替你完成,既快又容易。」
「這不就是了——」柳眉一擰,換她說,「你是陽谷少主,很多事在你眼裡都是簡單輕鬆,我只是個孤零零的窮酸女,很多事就是遠在天邊的奢求。」
「我不是這個意思。」又來了!她總有法子誤解他的意、挑惹他的氣。
「可在我看來,就是這個意思嘛!」糟糕了!他又讓她的笑容從甜美變猙獰。
場面再度陷入對峙——
今兒個不是來吵架的,戚小月反覆這麼告訴自己,面對東方日剎時,終於稍稍熄下火苗。她沒忘記前來尋他的初衷,小心翼翼地問:「東方日剎呀,咱們打個商量如何?」
「嗯?」劍眉微皺。
戚小月努力擠出笑花一朵:「我知道五十兩是筆很大的數目,或許要在陽谷工作一輩子,我才還得起這個錢,可是……」她吞了吞口水,「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離開這裡,帶著我的玉離開這裡。」
兩手緊緊箍住她的上臂,寒鐵般的神情掠過一絲倉皇:「不!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離開!」
這樣的他,總教她不明白。
戚小月怔怔望著近在咫尺的東方日剎,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在阿爹墳前昏厥前的最後一眼,就是盈滿這樣的他;他看她的眼神,好似她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絕不容失去的陽光……
「東方日剎,你搞得我不知該怎麼做才好。」眸子莫名地泛了酸,戚小月細巧的五官全皺在一塊兒。
慘淡的笑,瞬間掠過俊容就失了蹤,東方日剎深深注視著她:「我希望你能夠留下來。」
「可是……」她輕歎口氣,刻意讓嗓音聽來還算利落,「我總覺得,你看的並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人,那個在你心中認為是戚小月的人。」
戚小月的話,讓他震僵當場。
而她,也是無言。
當自己口中吐出這樣的話,再去回想東方日剎和她之間所有相處的點滴,戚小月驀地有了這樣的思觸,即使雪頰有淺笑晃漾,她還是禁不住酸酸楚楚的感覺在胸臆間氾濫開來,或許是動容,或許是羨慕——
東方日剎對他心目中的「那個戚小月」,應該有很深、很深、很深的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