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霜--」
這一局變來得突然,但冷青冥毫不猶豫,立刻飛足往樹幹點去,借力使力,反身縱下。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他伸長了臂,硬是將西門凜霜撈進了懷抱;然而,眼看急落之勢避無可避,他只得曲起左臂將她護定在胸前,並使右手撐觸地面,利用這一剎那,轉垂直跌墜為橫向滾翻,為兩人卸去大部分的衝擊。
彼此緊緊相擁著滾翻了數十尺,這才停定下來。
喘著大氣,西門凜霜伏在他的胸膛,見他始終閉著雙眼,神思全慌。
「冷哥哥、冷哥哥……」
想抬手去拍拍他的臉,但她動不了。
此時此刻,她通身的關節像是化了似地,全然無法施力;除了呼喊,西門凜霜什麼辦法也沒有。
老天!
誰能幫幫她?誰能救救他?
時間彷彿走過了百載千年,他終於逸了聲痛哼:「唔!」
「冷哥哥!」
她驚呼。
冷青冥緩緩睜開眼,視線垂落向她,瘖啞喚道:「霜霜……」
「你沒事吧?」
「沒事,頭還有些暈重。」適才的衝擊盡由他一人抵受,確實勉強了些。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說到後來,她竟渾身直打顫,牙關震得格格作響。
「傻丫頭,我真的沒事。」
他稍稍移動左手,撫上她的發。
西門凜霜笑得苦。「我、我知道……可我就……就是……就是抑不住……」
短霎的時間內,他們便在生死關前兜了圈;如今危機是闖過了,但突如其來的緊繃後是突如其來的放鬆,其間的心情變化太快、落差太大,讓她一時難以平復。
冷青冥長長喟了口氣,心中感動卻難以成言,許久,才沉緩傾出了話。
「斷不了的,霜霜,這十五年來的情分,斷不了的。」
聞言,西門凜霜胸口泛起酸疼,幾欲奪眶而出。
她想,她的病,終究是瞞不住了……瞞不住的,不只是她的病。
※ ※ ※
客棧廂房內,冷青冥濃眉深攢,腦裡想的是一個故事,以及一個約定--兩人經過休息和梳洗,現在該是挑明問題的時候。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想問什麼。」
「你也應該明白,我想問什麼,那絕非意外。」
垂下眼簾,西門凜霜微微一曬,透了無奈。「我還明白,如果我沒交代清楚,往後每次碰到藥鋪醫堂,無論如何,你都會押我進去。」
回以淡笑,冷青冥緩緩踱到窗邊,深吸口氣,沉聲道:「撇開你和東方日剎各自的身份不談,普天之下,他仍是最不可能與你成親的人。霜霜,你仔細想想便猜得出了。」
「撇開各自的身份不談……」西門凜霜倏地上前抓住他的肘臂,緊緊地。
「難不成,你的意思是……難道我和東方大哥……」
心底冒出的答案,實在太驚人,她說不出口。冷青冥半轉過身來,另一隻手覆上了她的掌背,眸光湛定。「是的,東方日剎和你是親兄妹。」
他的話是為印證,西門凜霜仍不禁錯愕。
「這怎麼可能……」
「那是上一代的遺憾……」
冷青冥娓娓托出了當年發生在東方元涯、西門孤城和袁秋汐三人之間的情憾。
北漕幫幫主的獨生女袁秋汐,和西門孤城相戀,卻被許給陽谷當家東方無涯;然而,在出閣之前,袁秋汐實已懷了西門家的骨肉,那就是現在的東方日剎。後來西們孤城為了傳宗接代,還是奉父命迎娶了長安望族的女兒,康荃。
「東方大哥,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她兀自喃念。莫怪初見東方大哥時,就有一股說不上的親切感……神思再轉,卻是微微酸涼。「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娘再三嚴囑--西門家絕不能輸給陽谷、西門凜霜絕不能輸給東方日剎,還有,為什麼爹始終對我很疏離、很冷淡。」她咬咬唇,苦笑在頰畔。「小時候,我甚至懷疑過,我不是爹娘的親生女兒,你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要不,爹怎會和你這麼親?瞧,爹連這個秘密都同你說了……」
對她所言種種,冷青冥瞭然於心。就如同她的過往記憶裡有他,同樣地,他的過往記憶又怎會少個西門凜霜?
「你爹不是刻意對你疏離、冷淡,是用情太深、無法自拔。會同我說,也是因為我是外人,不是西門家的人。」
透過他清邃的眸眼,西門凜霜彷彿看到了幼時的自己,有爹有娘,卻寂寞得像失根小草,唯一的溫暖來自於他,來自冷青冥。
他瞭解,所以攬她入懷。
是蒼天無眼,讓他失了父母少了家,讓她父母在卻沒人疼;偏又是蒼天垂憐,才讓他倆遇著彼此,十五年來,相互倚靠取暖。
「霜霜……」啞著聲,冷青冥舊話重提。「斷不了的,這十五年來的情分,斷不了的。」
西門凜霜一震,抬起螓首對他牽了抹笑,輪到她坦白了。
「……酸軟無力的感覺會逐漸擴大,發病間隔會逐漸縮短,最後是全身癱瘓直到死亡。爹說,兩位姑姑都過不了二十歲,我想,我也不會太苦,最多再撐個兩年就可以解脫了吧。」自她開始陳述,到烙下最後一字,冷青冥始終沉默,連神情都未曾稍變,但她感受得到,他的體內有股情緒正不斷漲湧、不斷凝聚,彷彿即將潰堤的洪水。
無由地,她想起了在洛陽城遇危時對她聲聲呼喚充耳不聞的冷哥哥……「冷哥哥,你還好嗎?」心一凜,她的雙手牢牢扣住他的雙臂。
冷青冥回神,長長吐了口氣。「我沒事。」
「好哥哥,你就別替我操心啦!」眉彎彎、眼燦燦,她不想讓他掛念。「這件事,我十三歲的時候就知道了,要惱、要怨、要哭、要罵,早都玩完了,現在我只想這兩年該怎麼做、能怎麼做。」
他輕輕搖了搖頭,一語點破。「你的該怎麼做、能怎麼做,儘是為西門家想,全不顧你自個兒了。」
西門凜霜略過他的關心,食指直挺地亮在他面前。「就一句話,幫我不幫?」
「幫你找合意的夫婿,並為西門家留下繼承人?」前後串聯,他已豁然開朗。
「嗯。」
眸底露了沉慟。「即使命不久長,你還是要為西門家拼盡氣力?這段時間,你大可遍訪名醫,或許那並非不治之症……」
她態度堅決。「一句話,幫不幫?」
他眉宇緊擰。「霜霜,你這是強求。」
「我並沒有要你幫我。還記得麼,從頭到尾,我根本就希望你離開,走得越遠越好,最後別再管我了。」驟地收指成拳,西門凜霜背過身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冷青冥溫聲解釋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放不下西門家,過去,我也從未干涉你的行動,那是因為無論如何我信任你身為當家的能力;但這趟江南行,你該看明白了--西門家會沒落,不是你或你爹的緣故,是環境變了、時代變了。」他扳過她的身子,炯炯直視。「當你性命垂危,卻仍固守這樣的西門家,不是強求,是什麼?」
西門凜霜毅然撥開他的手。「對我來說,這世間就西門家最重要,我不能讓它毀在我手上。」
「霜霜,我對你很失望。」冷青冥肅著聲嗓道。「創業維艱、守成不易,但適時結束更需要智慧與勇氣,枉你身為當家,卻讓自己的執念蒙了眼。」
精神一恍、腳步一頓,她朝他綻了朵酸楚的笑。「你還可以對我更失望些,因為,我不會更改我的決定。」
※ ※ ※
縱使如此,冷青冥始終以兄長之名與她同行;而在先前幾經挫敗後,西門凜霜也不再強要他離開,只是在尋找人選上益發積極。
「第一個脾性太烈,無法沉著處事,不合適!」西門凜霜扳指,一一數道。「再來這個,人有文名,但過於懦弱,要他當家,難!第三個嘛…」
好難!要找適當的人選,好難!
依從觀察、擇定、攀談三個步驟,她約莫能將對方性子摸個六、七分,然而,即便當場相談甚歡,後來細想,總會冒出幾個她覺得不妥的地方,於是又打消了進一步的念頭。
唉,可再繼續這樣下去,豈不是要空手回長安了?她答應了,要在過年前回到長安的。
「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冷青冥一進門,即注意到她眉宇不展。
見他回來,西門凜霜轉開了笑。「沒,我好得很!」趨近探看,伸手接過。「好香吶,你買了什麼好吃的回來?」
「烙煎餅。」
她捧在手裡,咬了口餅。「唔!聞起來香,吃起來味道也好。」
「當心點,別燙著了。」貪看她笑盈盈的歡喜模樣,半晌,冷青冥才道:「我要走一趟白楊城,傍晚時分就回來,你在這兒等我。」
「白楊城?那兒不是剛鬧完瘟疫麼?」一動念,她立刻瞭解他的用意了。「就算要找大夫,也犯不著冒這等危險吶!」
她知道,他念茲在茲的,始終是她的病。
「既然鬧瘟疫,會前去救診的多半是醫術高明的大夫。」他微曬。「別忘了,我服了猜弦的斂魂丹,這兩年可是百毒不侵、百病不犯的。」
西門凜霜放下手中的餅,眉心蹙了。「話是不錯,但……誰知道斂魂丹是不是真這麼有效?萬-……萬-……」
冷青冥撫撫她的頭,接口道:「萬一找對了人,那你就有救了。」
他從未想過放棄,且絕不願錯失任何一個機會。
※ ※ ※
找對人了麼?冷青冥無法斷認,但可以肯定的是,現在與他同行的這位年輕大夫絕非泛泛郎中--「東方!」圓亮了眸,西門凜霜又驚又喜。
「洛陽一別,當真是好久不見了。」噙笑依舊溫煦如春陽,正是東方昭。
在他身後圓嘟嘟的小傢伙,指著自己的鼻尖,高聲嚷問:「霜姐姐,那你可記得我?」
半彎著身子,輕輕掐了下他豐潤的頰。「我記得,你是小喬普。」
「我不是小喬普,是喬、普!」小伙子搖頭糾正。「我已經不小了,師父說,再過個三、四年,我就能做一名救人於危病的大夫了。」
西門凜霜喟了口氣,笑容怎麼也收不起。「真沒想到,咱們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碰面,太意外了。」
「確實意外。」東方昭看看冷青冥,再看了看西門凜霜,終於歎出滿心憂忡。「我原先以為,咱們再碰面會是故友聚首,非關生死了……」
※ ※ ※
「依你看,她的情況如何?」
「她不是染病、不是中毒,那是與生俱來的……」東方昭搖搖頭,感慨萬千。「或許這麼說吧,是宿命。」
「連你都沒法子?」深眸炯炯直探,冷青冥抑聲問。
「治病求本。凜霜的病根來自她的血緣,即便是大羅神仙也無法更換。」
「總會有方法的,我相信總會有方法的。」他不能放棄。
東方昭低頭忖思,無言以對;多盼望他也能附和冷青冥,但身為醫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死生有命的道理。盡人事之後,終究得聽天命,強求不得呀……
「三更半夜的,你們倆杵在那兒做什麼?怎麼面對面又不說話?」清嗓響亮,西門凜霜自房內踱出。
聞聲,冷青冥和東方昭同時望向她。
「該不會是在談我吧?」左瞄瞄冷青冥,右睞睞東方昭,她搖頭笑問。
他們都不作聲,看向她的眸光卻露了相似的濃濃無奈。
巧笑依舊在唇頰,西門凜霜挑起了英眉。「既然沒得治,我不想這條命是短是長,只想之後該怎麼過,才能不枉這世的遭逢。」
就像她一出生便注定要挑負西門家的重擔,毋需問這路子走起來是難是易,但問該怎麼走、能怎麼走。
「東方,我能跟你談談麼?」西門凜霜問。「就咱們兩個人。」
「現在?」
夜很深了。
「現在。」
事情梗在心頭,不解決難成眠。
東方昭朝冷青冥瞥了眼,見他神色未變,頷首應了。「好,沒問題。」
冷青冥始終未發一語,凝盼著他們兩人相偕而去的背影,他已經猜出西門凜霜要和東方昭談什麼了。
為了這個緣故,哀沉在他胸口鑿了個好大的洞,深得見不著底的……空洞。
東方昭尾隨在她身後,進了廂房。
一年多來,他四處漂泊、採藥行醫,每每在夜深人靜之際,會不經意想起她的種種,她的笑、她的模樣、她說話的神態……他從不知道,原來只那麼共處數日,記憶就能如此牢不可破。
是的,他無法否認自己傾心於西門凜霜--即使她身旁已有了別人。
她替他斟了杯茶,兩人各自就椅坐下。
「什麼事,這麼急?」
東方昭開門見山地問。
「上回在洛陽,有四個字我一直擱在心頭,沒來得及同你說。」
她輕啜口茶。
「哦?」
「相見恨晚,就這四個字。」西門凜霜說得坦然,不帶一絲旖旎曖昧。
「相見恨晚麼?」
東方昭輕笑,打趣著。「這世上,有兩種人還是少碰為妙:一是官,面官多因惹是非;二是醫,見醫難脫道生死。」
「可不是麼!」眉目彎彎笑得燦,順著他的話,西門凜霜接口道。「足見我當你是朋友,不是大夫。這四個字,字字都從肺腑來。」
她的靈黠,總令他心口秤動。「但我也明白,三更半夜找我商談,絕非只為這四個字。」
「是。」
她不諱言。「有兩件事,我想拜-你。」
「你信得過我?」
他挑眉。
「只要你答應,我便信得過。」她揚唇。「我相信自己還有幾份識人功力。」
東方昭點頭。「請說。」
「我們曾在白虎崗遇見一位姑娘,發生了些事情,以致冷哥哥必須服了她的斂魂丹。聽說吃了這斂魂丹,可保兩年百毒不侵、百病不犯,但之後得加服聚魄散,否則,通身血脈將會發脹爆破。」
西門凜霜娓娓說道,神色間隱然合憂。「不曉得你能解麼?」
「我得診過才能斷定,但這麼聽來,這斂魂丹……不簡單。有朝一日,我倒想會會那姑娘。」東方昭沉思後,續道。「不過,丹藥既是人為煉製,總有解方。」
「但願如此。」
「那麼,第二件事呢?」
西門凜霜猶豫了好半晌,幾次想開口,又嚥下了話。
「你不說,我怎麼幫你?」他鼓勵。
眸光堅澈、直視向他,西門凜霜深吸了口氣。「東方,我想跟你、跟回生堂借這兩年。」
「跟我、跟回生堂借這兩年?」他不解。
她已經沒有退路了。「這兩年,請你留在西門家,請你……請你做西門家繼承人的父親,以及我的夫婿。」
她的意思是……要和他成親、生子?
東方昭驚看著她,久久不能言語。
「在我死前,我得為西門家留條後路。」淡淡笑容裡有薄苦,西門凜霜仍說得不疾不徐。「我知道這個請求很唐突,可是,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再難堪也得試試,希望你能考慮。」
「我並不是要你放棄你的職志,也不是求你丟開回生堂總領這個頭銜。」她補充解釋。「兩年後,去留由你。孩子,我可以交給我娘,她會教孩子如何成為西門家下任當家,不會絆著你的。另外,孩子是你的骨肉,就算我走了,也會留下遺言交代,將來讓孩子認祖歸宗,這你大可放心。」
「聽起來,你要借的並不是我的兩年時間。」東方昭澀澀笑了。
他沒說到底,她卻聽得出其間涵義。
面覆陰翳,西門凜霜咬牙澄清道:「倘若我只是想借個種來延續西門家香火,有銀兩就能辦到了,甚至……甚至不用任何銀兩。」
她的話,有如長鞭狠辣辣地抽在心頭,猛地打醒了他;剛剛萌生的想法,簡直是對她的羞辱。
「對不起、對不起。」
東方昭萬般內疚,迭聲道歉。「我這糊塗混帳,說的淨是些渾話,你別理我、更別放在心上。」
「沒關係。」
她搖搖頭,垂下了睫簾,唇畔談笑若風。「這怪不得你,猛地聽到這樣的請求,反應合該是這樣,況且我這請求本來就讓人為難。」
「我真該死!」
他仍深深自責。
「東方,快別這麼說,咱們是相見恨晚的朋友。」拍拍他的肩頭,西門凜霜輕快地說。「無論如何,我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咱們彼此心裡留有疙瘩。」
看著她,眸底是任誰也撼不動的堅定。「如果可以,我願盡我所有力量,救你一命。」
「我知道、我相信。」
她笑著朝他伸出了掌。「是朋友?」
「是朋友。」
東方昭笑了,一手拍抵上她的,那是交心的允諾。「不過,為什麼是我?難道,你沒有其他更好的人選?」
「因為咱們是朋友,而且,我信得過你。」她別開了眼。
腦裡霍地閃過一個名字,然後,他完全明白了--會痛下如是決定不悔不改,以她的聰慧及識見,考量的絕非獨獨西門家,而是將所有人事納入其中。
她的決定是為西門家,更是為了那個名字……「咱們是朋友,是相見恨晚的朋友……」他低低自喃,各種滋味在心底雜揉,早分不清是酸楚、是遺憾、是失落、是羨慕,還是慶幸。
沉沉地,東方昭說了:「凜霜,你真愛慘他了,是不是?」
輕輕地,她只這麼應:「東方,你千萬別跟他提。十五年,夠長夠久了,再同他說這些,他就真的一輩子放不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