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劫 第二章
    「你沒聽說嗎?絕天門赤梟堂的少主,在成親當日弄丟了新娘子!」

    「不會吧?」語氣裡充滿了不可思議。「絕天門哎!最嗆的絕天門哎!要是底下的赤梟堂連迎個花轎都會出狀況,只怕會笑掉人家大牙……」

    「噓!你不要命啦!這種話可容你這麼大聲嚷嚷。」眼角餘光掃掃四周,繼續說道:「聽說啊,事情可沒那麼簡單。」

    「哦?難道,其中另有隱情?」豎直了耳,專心傾聽。謠言謠言,總有歌謠似的誘人魅力。

    「這……你就有所不知啦!」撐高了眉,一副得意樣。「聽說,赤梟堂的迎親隊伍,沒半個人受傷,頂多只是輕微的刀劍痕跡。你不覺得很詭異嗎?」

    「絕天門赤梟堂少主要娶的新娘會被劫,已經夠奇怪了,遇到人家來劫轎,還能全部平安無事,怪怪!不對勁!難不成,是赤梟堂與外人串通,故意擄走了新娘?要不然,真起了衝突、敗下陣來,怎麼會沒事兒?裡頭,肯定有鬼!」

    「我也是這麼覺得。」壓低了聲音,又繼續說。「前些時候,還聽說赤梟堂少主挑了數十個寨子,翻土似地找新娘子,現在看起來,搞不好是赤梟堂自個兒編、自個兒演的把戲。」

    「沒錯!定是這樣沒錯!這就叫做『欲、蓋、彌、彰』。」說到盡興處,不自覺地微微提高了聲調。「對絕天門來說,數十個寨子算什麼?連個屁都不如!『噗』地一聲,沒啦!啥都沒啦!」

    「嘖嘖嘖……絕天門的,果然陰狠!可憐的是羅家,枉羅家是個有頭有臉的大戶,真是賠了夫人還折了名聲。」江湖傳言,甚囂塵上,一切都依著他的預定計劃進行,如今,赤梟堂必須承受的種種臆測,只怕會逼得樊汝胤狗急跳牆。

    「關司鵬,你的絕天門開始傾頹了,你能無動於衷嗎?」聶颯自喃,冷笑微揚,眸底儘是用焰火鍛煉出的萬年寒冰。

    即使如今位居絕天門四堂主之一,他從未忘記深埋的恨。總有一天,他會以最殘忍的方式向關司鵬討回血債。

    對關司鵬這樣的野心家來說,最殘忍的方式就是——取代他!

    是的,他將不擇手段,奪下絕天門門主之位!

    ※     ※     ※

    「一川新柳臨溪淺,十里舊山共曙天,杏煙繾綣紅將滿,蕉雨纏綿綠更連。」執起擱在桌面的紙片,依靠入窗月華定睛瞧著。

    墨漬已乾的字跡相當娟秀清雅,即便非是儒冠,總還能粗分優劣。

    是她寫的?聶颯將視線轉向床榻,她睡得正沉。

    他不否認,此行是專程來看她的。想看她在拘禁一段時日後,是否仍像入谷時那般自在。

    就她徐緩的細細呼息看來,羅緋衣當真不把受囚的事掛在心間、對此,即使並不訝異,聶颯仍舊無法阻止挫敗感輕輕覆上心間!

    趨前靠近,銳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沉睡中的嬌顏,四周的氛圍靜得如同一泓深潭。

    連樊汝胤那隻老狐狸都逃不出他的算計,連絕天門門主關司鵬他都無懼,眼前淪於夢鄉的弱質女子竟會讓他感到受挫?

    會輸給她嗎?聶颯捫心自問。

    不!絕不!腦中的答案明確。

    他,聶颯,拒絕接受任何一種形式的失敗!

    ※     ※     ※

    蒼穹躍金光,天已明朗。

    羅緋衣起身後,稍作梳洗,便準備走訪清早的杏花林。

    「這麼早,上哪兒去?」

    前腳才跨出門檻,不意後頭竟有聲音傳來,她微微一驚,乍然止步,定魂後才緩緩轉身。

    「見著我,你不覺得驚訝?」

    「不覺得。」澄淨的眸子向他,清清笑容如常。「如果有什麼驚訝,也只有適才吧,我沒料到這麼早會有人在這兒。」

    聶颯面覆陰翳,與此際初麗的日色相違,他不喜歡她這種笑容。「看來,你過得很是愜意。」

    「嗯,確實。」

    「不問我為什麼在這裡出現?」

    「那很重要麼?」羅緋衣輕輕一笑。「不過就是想看看被關在籠裡的鳥兒如何吧?」

    「我也許是來殺你的。」

    「你不是,真要殺我,你不會多說廢話。」目光坦然明淨,她淡淡地反問:「就算是,又如何?」

    聶颯知道她聰明,也知道她不將劫持、囚禁,甚至死亡放在心上,但就是忍不住想試探她。「你未來的夫婿為了找你,前些日子盡挑了數十個寨子,你該感動自己能嫁個多情種。」

    「為了找我?」她輕輕搖了搖頭,語氣猶是平靜。「不,你錯了!不是為了找我,是為了維護他的面子。」

    聞言,聶颯一時無語,只是專注地看著她,像研究什麼似地,半晌,才沉聲道:

    「你很聰明。」

    他當然知道赤梟的種種舉動,非是為了她的緣故,適才透露的話,不過是想試試能否剝除那朵刺眼的空靈輕曬,結果,她清得不帶情緒的笑容始終如一。

    「不,我不聰明,我只是有自知之明。」

    「哦?」聶颯眉尖一挑。

    「他要的新娘,是出身淮北羅家的女子,並不是非我不可。」眨眨睫羽,羅緋衣下意識地半轉過身,避開他尖銳的瞅視,不想多說心底的另一個理由。

    「不只如此吧!」悄悄抽芽的勝利感,讓聶颯漾起了笑,接觸愈多,他愈能看清她細微的變化,正因羅緋衣沉靜如一泓深潭,所以只消些許風動,波紋便現,而他,不打算就此放過她。「既有其他理由,卻不明說,這是為了哪樁?」

    「你的質問,又為哪樁?」

    「這是變相的拒答嗎?」一個跨步,他讓兩人之間幾乎沒有空隙。

    「不!」她答得明快利落,完全無視他製造的空間壓迫。「我的意思是,不管我怎麼想,這一切與你無關。」

    她處心防備著什麼,而這──會是她的弱點?聶颯轉念一想,本來企圖不擇手段也要答案的決心驀地和緩。知道對手的弱點何在,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而今,方向既定,那麼,輸贏結果也無須非要在此刻揭曉。

    「羅緋衣——」低沉的嗓音錘煉著字字鏗鏘。「我說過,有一天,你會說出一切;而我,我會知道一切!」

    「隨你吧!」眸光同樣泓澈,笑容同樣明透得不匿思緒。

    羅緋衣知道,他下的這帖,是戰書,而且下得極為慎重,才會重申說過的話;只是,她著實無意接下。

    世間事,有什麼好爭麼?尤其,爭的對象是「羅緋衣」,一個帶了邪祟的女子,這簡直……

    荒謬得可笑!

    似乎同她說完話之後,他人就消失了,跟出現時一樣莫名其妙,羅緋衣仍是如過往數天般的度日。

    對她來說,這樣的狀況不差,或許……更好。她喜歡這裡的清幽少人,平時除用膳外,連守館的老嫗也碰不著面,只要他不在,這裡稱得上是世外桃源。

    然而,最諷刺的是,能身處於此,竟是拜受劫為虜的遭遇所賜!

    這世界,就是這麼顛倒無常、反覆難測,還有什麼能夠倚靠、值得在乎的?不知何時開始,羅緋衣已學會用一朵清淺的笑容樓下答案了。

    ※     ※     ※

    「鷹主,赤梟堂已經發生變化了。」荊寒笙微微前傾身子,恭敬地呈報消息。「最近,赤梟堂裡風聲鶴唳,接連有幾位重要干將失蹤。」

    「失蹤?」唇邊的冷笑,倏地揚起,在聶颯的四周掀起冰凍的氛圍。

    「一切,果然如鷹主所料。」他明白主子的笑意為何。對外宣稱失蹤,實際上應該是被樊汝胤給「解決」了吧?

    「很好,接下來……」聶颯稍稍頓了頓。「江湖將會傳一言,赤梟安排劫轎,是為了嫁禍玄鷹堂。」

    「鷹主,這樣實在太冒險了!」荊寒笙作夢也沒想到接下來,主子會走這著棋,這未免太石破天驚了!

    「別忘了,絕天門除了玄鷹、赤梟外,尚有皓燕、青鷗兩堂,門主多年不曾露面,各堂主會有什麼動作本來就很難說,畢竟,若能奪得絕天門門主一位,就如同掌握了武林。」

    「對赤梟而言,這個嫁禍無疑是嚴重中傷,主謀可能會是皓燕,也可能是青鷗或玄鷹。以樊汝胤的多疑,多半認為玄鷹不會自露痕跡,而將主要矛頭針對皓燕和青鷗。」他繼續說。「至於絕天門,面對赤梟嫁禍玄鷹的謠言,勢必要徹底調查,而直接承受壓力的,就是赤梟。」

    荊寒笙不得不佩服主子的這步險棋,能有如是佈局,非得對全盤大局乃至於對手習性均瞭然於心不可,但多少他還是有所顧慮。「那羅緋衣……要是查出羅緋衣在我們這兒……鷹主,我還是覺得殺了她才萬無一失。」

    「不!」話衝出了口,聶颯才驚覺這直覺反應太過迅速,於是緩了緩氣,解釋道:「世間本來就沒有萬無一失的事。」

    「可是……」荊寒笙眉頭微蹙,不明白主子何以不殺了羅緋衣以絕後患?

    「羅緋衣,不會是禍患。」聶颯氣定神閒地打斷他的話,自信滿滿的神色依舊恣意放肆。「要對付樊汝胤這種老江湖,不下險招不成,除非……」話說到一半,他停了下來,銳利的目光直直切進荊寒笙的眼瞳。

    被主子這樣一盯,荊寒笙立即屏住了呼吸,不敢稍動。

    「你不會背叛我的。」聶颯收回侵逼的目光,隨手揮了揮,似乎不甚在意,冷笑如船過水面,在俊容劃了開來。「寒笙,你不會背叛我的,對不?」

    「寒笙這條命,是鷹主的。」面對這種質問,荊寒笙反倒吁了口氣,坦然堅定地回答。是的,這輩子若有什麼值得他一生執著的,想必是跟隨鷹主了。

    聶颯未置可否,反而轉問:「羅家對赤梟堂有什麼反應?」

    「非常冷淡消極,幾乎,沒什麼反應。」荊寒笙微一沉吟,半晌才答。

    「哦?」斂起劍眉,這倒出乎聶颯的意料。如羅家這般在地方有頭有臉的大戶,竟然會對自家女兒被劫不聞不問?難道無視悠悠眾口的非議麼?

    不!這樣會削弱他原先預期兩方對立的效果——他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寒笙,我要原因。」聶颯冷冷下了命令。

    在此同時,無來由地,在他的心海浮起一朵清淺幽然的微笑……

    是她,羅緋衣。

    ※     ※     ※

    推門而入,聶颯靜靜立在床沿,背後流來的皎皎月華將他的頎長身影橫疊上她的嬌軀,所幸,還瞧得清她深寐的睡容。

    他的表情,凝肅如嚴冬,唇邊慣有的嘲諷笑意,莫名地匿了起來。

    疾奔後的乍然佇定,聶颯這才發覺自己的衝動;從未想過,苦練而成的絕頂輕功竟會運用於此呀!

    現值深夜時分,他知道;羅緋衣肯定在睡寐中,他也明白。但,想見她的念頭就是這麼排山倒海而來,自寒笙將有關她的街坊傳聞回報予他之後……

    聶颯緩緩遞出指尖,輕落在她的額間,微微摩掌著。凹凸不平的觸感,張揚出疤痕的缺陷,一如月有缺、玉有暇。

    現在,見著了她又如何?他根本沒想過接下來要怎麼做、怎麼面對他從寒笙口中得知的羅緋衣!又輸了她一回?多不願承認傲氣受挫,但漸生的懊惱又為哪樁?

    深吸了口氣,聶颯大踏步拂袖而去。

    唔……好冷……

    顰起眉頭,依舊無法阻止寒意,羅緋衣終於受不住地抬揚睫羽,目光在房內迢巡了一圈。

    「唔?門沒關緊?」她不知道,那是聶颯驟然離去時無心造成的。

    兩片竹門的兜子鬆開了,灌進來的夜風吹得竹門來回擺動,還間斷髮出大小不等的「喀扎」聲。尋常人要見著了這個景象,肯定衍生許多不安揣想,然而,羅緋衣只是起身將竹門間的兜子扣上,全無半點異樣情緒。

    沒想到,當她回到床榻、重又合眼之時,有個低沉的聲音倏地如熾濫電光飛穿過腦際——

    「難道沒有什麼能讓你驚怕嗎?」

    「你不怕我、不怕劫持你的人,甚至不怕死。」是他,那個人稱玄鷹的男子。

    她倏地睜開了眼,柳彎似的眉微攏,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他曾對她說過的話,竟會在此刻沒來由地躍出。

    真的,想不明白。

    羅緋衣雖是性子清淡少愁之人,但這一擾,怕再難成眠了……

    ※     ※     ※

    胸臆間翻動的情緒始終亂著,為此,他無法離開這裡。

    什麼時候,傲岸玄鷹,竟也落得思緒紛然、難以掌控的境地了?聶颯唇畔有笑,冷諷如常,只是嘲諷的對象,這回換成自己。

    當他坐倚高樹兀自沉思時,摹然出現的聲響立即擒住了他的注意力。

    「今天的天氣很好,日頭這麼大,你們瞧,可把雲氣全都曬淨了呢……」

    唔?她在和誰說話?聶颯眉峰聚斂,心生好奇,偏巧他的視線被茂葉遮去大半,只能看著她切割成塊的背影。

    「好久沒裁帕子了,昨兒個下午,我試著動手裁了兩塊,沒想到在繡字的時候,不小心針就往自個兒的手指尖兒扎去,好疼。不過,放心,沒什麼大礙!」

    那朗悅的聲音,真是她嗎……是誰?是誰能讓她用這樣的聲音說話?現在的羅緋衣,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她徐徐回轉過身子,微仰頸項向天望,麗容正巧嵌在葉隙中,在那瞬間,聶颯只能任目光鎖定,幾乎為之屏息。

    是的,屏息——因為綴在雪頰上的笑渦,是甜的。

    「這樣不行,這麼烈的太陽,會把你們給曬暈。」豆大的汗珠從額際沿著臉龐姣美的弧度滑落,羅緋衣不經意伸袖抹了抹。「我回去瞧瞧,找些東西來給你們做屋頂。」

    正當她準備離開,一道沉暗的身形卷裡著勁風翩然落在她的面前。

    是他!

    他突如其來的出現,讓羅緋衣有些措手不及,原本明艷舒燦的笑容,此刻狼狽得無所適從,不知該斂起還是繼續。

    「你在忙些什麼?」沉聲問,銳利的目光緊扣著她,聶颯親眼看見她瞳底泛出的亮彩逐漸淡了下來。

    她的一切,又如舊了,又如他所熟悉的羅緋衣了……

    「你不會有興趣的。」淡淡口吻雖無惡意,但和之前的熱切迥然不同。

    「是誰?」聶颯不睬她語氣裡的拒絕。「剛剛,你和誰說話?」

    「總之,與你無關。」

    「可是,我想知道。」這回,他不願讓她,微微揚起的下頷線條繃得緊,態度堅決。

    「可是,我不想告訴你。」自他霍然出現眼前,羅緋衣由詫訝漸生不悅,即使那不悅仍是淡淡的,但確實因為私域遭不速之客闖進而興動。

    聶颯微瞇起眼。「你,就那麼倔?」

    「只有在需要的時候。」撂下話,羅緋衣實在不想繼續和他這麼耗下去,舉步便要從他身側掠過。

    一把抓住她的肘,薄唇因著冷冷的怒焰而勾起危險的微曬,過去因她折傲的感覺又漫上心頭。

    「羅緋衣——」聶颯寒著嗓,字字鏗然。「今天,我非要出答案不可。」

    被迫停步的她,反倒對他笑了笑,那笑,淺得令人無法感受是冷是暖。「如此,我就可以擺脫你麼?」

    「不!是我!」犀利的視線似劍,緊抵住她的明眸。「如此,我就可以擺脫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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