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鐸將火把插在壁間。「看到了嗎?這就是劍譜的創造者。」在談吐間不自覺地流露出崇敬的神色。「百年前他以斷情劍行走江湖,年不過三旬即打遍天下無敵手;至今還有不少英雄事跡在草莽間流傳。」
她沒有答話,也沒有回看他,整個腦袋就像被掏空似地,目光牢牢鎖在玉棒中的人形上。此時此刻,在她眼底心上,這世界再無其他,沒有端木鐸,甚至沒有她自己。
見她發愣的模樣,端木鐸越發相信是因為她已無從反駁。「江湖上對這位武林前輩的傳言都很確實,除了在江湖留下的一些行跡外,前輩居住的密室也確如傳言是在這裡,更有這個棺停在此;想來劍譜藏在斷情劍裡的傳言,不會有錯的!」
真的是──衛逐離?眼眶有些熱熱的,想哭的感覺讓她握緊了拳。
「如何?我們一起修練曠世的劍譜。」端木鐸緩緩地說,態度雖稱不上據傲,但斜睨著她的目光卻有幾分優越。「你嫁給磊兒,可以享受龍襄山莊少夫人的名銜,我也不反對你練劍。這是對我們雙方都有利的方式,將來稱霸武林的亦是『龍襄山莊』。總之,你不會吃虧的!」
薛映棠總算將注意力移回與端木鐸的談話。「你真的那麼渴望得到劍譜,能夠不擇手段到這個地步?」她的語氣幾乎是憐憫的。「什麼樣的妥協都可以?」
「我已經等了十多年了,無論如何,絕不放手!」
「你瘋了。」她聲若細蚊喃喃地說,雙眸不可思議地看著端木鐸。原本,他可以做個人人尊敬的龍襄山莊莊主,竟然會因著執念而顯得如此……如此面目可憎、可悲……「也許我是真的瘋了,但我瘋得無怨無悔!」端木鐸聲音如常,但唇角那抹笑意卻顯得詭橘而嘲諷,加上他說的話,形成一種讓人驚心到窒息的異常協調。「怎麼,你答應不答應?這已經是我最大的讓步了。」
就在她要出言拒絕時,手中的斷情劍乍然迸射出銀白色的輝芒,登時照得密室煌煌,緊接著,褶光中慢慢現出一個邊圈碧光的人形。
端木鐸瞇起雙眼,吃力地看著匪夷所思的情景。天吶,這是什麼狀況?
薛映棠也是在強光的逼迫下迅速合眼,她知道那一定是衛逐離,但心底隱隱約約覺得──即將會發生什麼改變……眼眸明浩如深潭,鼻樑挺拔若奇峰,劍眉入鬢似飛龍,傲岸軒昂的身形卓立,颯然飄逸,表情是尋常的冷淡輕漠──確實是,衛逐離!
「你……你……」好不容易看清楚出現的「東西」,端木鐸卻又掉入另一場瞠目結舌的驚異裡。他仔細瞧了玉棺中的那人一眼,再將視線轉到「它」的身上,不會錯的,那張臉分明是同一人!
薛映棠看著地面上他的頎長影子,再抬頭瞅他,發現他的輪廓比以往都來得清晰。她面帶淺淺笑容,凝眸卻深。「我們找到了,對不?」
「嗯,照這樣看來──」衛逐離低頭看看自身,說。「那位仁兄,肯定是我了。」像過去那樣,他朝她微微一曬,很輕很淡,但絕非漫不經心。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不是說過了嗎?」端木鐸一臉迷茫的表情,讓她忍不往頻頻搖頭。「斷情劍裡根本沒有什麼曠世劍譜。」
「斷情劍裡是……它?」他看了看衛逐離,又看了看玉棺,困惑依舊,濃眉結得緊。「他?」
「從來就沒有什麼劍譜。」衛逐離冷厲的目光劍也似地往他身上刺去,冷冷說道。「你是白費心機了!」
「白費心機?你說我白費心機?」端木鐸喃喃自語,聲音咬在口裡,含含糊糊地,整個人都沉黯了下來。「不!不會的,怎麼會呢?」
「事實就是如此。」薛映棠義正辭嚴地接著說。「你的所作所為,全然是白費心機罷了,卻累得我爹娘喪命,這筆血債我們怎麼算?」
「不……不會的……」他的目光渙散零亂,兀自嘀咕著,怎麼都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對衛逐離厲聲問:「你……你……究竟是誰?」
「我是衛逐離,斷情劍的主人。」
「不……不可能的!」他的答案意味著劍譜確實不曾存在麼?這讓端木鐸勢若瘋狂。「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突然端木鐸一個探掌,撲向薛映棠,雷霆萬鈞的掌勢暴如驟雨,招招裝向她。「說,說你們是騙我的!說,快說!」
薛映棠沒料到這著,慌忙中急急舉劍拆招,雖勉強抵擋得住,但根本無暇使出「摯雲七式」,立時陷入極度險惡的情況。
「冷螢墮水!」衛逐離心知她的措手不及才會如此狼狽,兼之以劍術修為淺薄無法隨意揮灑劍招,於是朗聲指點道。
薛映棠依言施招,果然逼得端木鐸不得不回守,為自己掙得喘息的餘地,整個人也稍稍穩靜,不再手忙腳亂。
「飛閣流丹!」「白露橫江!」「秋鴻有信!」「落霞孤騖!」他沉厚的聲音不疾不徐地念出招式,給予她的不僅僅是對招實戰上的助益,更帶來莫大安定作用,登時扭轉了原先端木鐸只攻不守、薛映棠只守不攻的態勢。
端木鐸原來便將瘋欲狂,如今在對招上又始終無法取勝;他的神智更趨混亂。
就在此時,一招「雁陣驚寒」劃破他的右袍袖,在密室中發出裂吊的尖音。端木鐸驚怒之徐,「雲縱燕影」飛迅而來,一個變招不及,左肩頭中創,鮮血立刻迸流。
再也顧不得什麼身份,身子一躍,落在玉棺旁,舉掌正對棺內人的天靈蓋。「你要我毀了他嗎?」
「不!住手!」薛映棠見狀,馬上收招,急急回應。揪緊的一顆心全繫在那只懸空的手掌。
「哈哈哈哈哈!」端木鐸仰頭大笑,雙眼充紅。「既然沒有,那我守著這具屍體做啥?守著龍襄山莊做啥?」
「你冷靜點!」為了對抗密室內擺盪的回音,薛映棠用盡力氣扯嗓喊道,於心不自覺地微滲出汗。
「既然這樣,不如把這一切全毀了,哈哈哈哈哈!」端木鐸張狂地放聲說,已經完全失去理智。「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搗住了耳阻擋尖銳而巨大的笑聲入侵,難受地皺起了五官。「衛逐離,你瞧這該怎麼做?」
「你配合我。」他心裡已有想法,於是朝她輕輕一笑,笑容稱不上溫柔,卻絕對具有安撫的力量。
衛逐離悠晃晃的身形往玉棺而去。
「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端木鐸緊張地說,挺舉的臂膀微微顫抖著。
「看清楚了,我是誰?」他邊緩緩靠近,邊冷冷地問。
「你是衛逐離呀!」倉促地答,一邊又急急叫囂道:「你……你不要再過來了,聽到沒有?」
「不,我不是衛逐離。你再看清楚一點,我是誰?」他語氣沉穩,身形移動。一旁的薛映棠輕步跟進,凝神面對局勢每個可能的變化,所有知覺都敏銳到極點。
「你……你是衛逐離!」
「你瞧清楚了,我是薛漢登,還記得嗎──你的好兄弟,薛漢登!」炯炯目光對著端木鐸,直逼得他無法呼吸。
「啊──」端木鐸終於受不住地嘶吼出聲,舉起的手掌已經洩了勁力,顫抖著。
「你不是漢登!你不是……不要再過來……不要再過來了……」
「還有我!」薛映棠肅起嬌容,雙目飽含怨毒地直直瞅著他,淒聲道。「你還我官人!還我名節來!」
「啊──雲娘!」在他的眼中,彷彿真的眼見兩名故人,滿瞼血污,披髮前來索命,嚇得連退三步,兩手硬將頭壓低,不斷晃搖。蜷著越抖越厲害的身子,縮了起來。「你們別過來……你們別過來……」
見玉棺暫時解危,衛逐離、薛映棠兩人有默契地對望一眼,都覺稍稍鬆了口氣,不過卻仍然不敢掉以輕心,慢慢向玉棺走去。
誰知這時,端木鐸竟然飛身縱過玉棺,一掌壓落壁間的火把。「死!大家一起死!漢登、雲娘一起死吧!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瘋狂,顯然已經完全失卻理智了。
霎時隆隆聲響,密室的入口合起,而兩邊的牆壁同時往中間移來。這一著,完全出乎他倆的意料之外。
「衛逐離……」薛映棠稍稍放鬆的神經立刻繃了起來,看向他的目光洩漏了心慌。
他攢緊了眉,面色凝重到極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眼見密室空間越來越小,端木鐸瘋狂的笑聲不斷,宣告著死亡。「哈哈哈哈哈!」
驀地,有個念頭莫名穿透衛逐離的腦際,於是他急急地說:「快!你快跳進玉棺!」
無暇問他理由,薛映棠依言而行,等於整個人躺在「那個衛逐離」冰冷的懷裡,而衛逐離則回到斷情劍中。
「嗯,在頭部左側的棺壁有條縫隙──」他的聲音持續從玉棒中傳來。「將斷情劍插入。」
「好!」手飛快一探,果然如衛逐離所言,於是她咬緊唇瓣,趴著持劍插進縫隙,卻在即將插到縫底之際,想到了什麼。「不對,端木鐸怎麼辦?」
「沒有時間顧他了!」
「這……」端木鐸是殺害雙親的仇人,可是在這個時候;她真的就任他死在這裡嗎?複雜的情緒、矛盾的思慮如電光石火,迅速交錯而過;最後,她有了決定。
「不!我不能看著他死……」丟下這句話,她便飛身出棺。
這學不會的丫頭!衛逐離既心疼又著急,也跟著出了斷情劍。「傻瓜!危險吶!」
僅存的密窒空間只容得下四、五人,而且還在不斷縮減中,端木鐸淒厲的狂笑未歇,微帶暗啞地鼓蕩著,震得她的耳朵隱隱作疼。
顧不得可能會招惹的危險,薛映棠對準他前胸、頭頸的幾大穴拂去,端木鐸狂亂中舉臂出掌,與她對招,勁道大得驚人。
「以掌為劍,招未化掌為指,使『飛閣流丹』。」她手中無劍,又不擅近身相搏,何況空間越見狹窄,此番交手更是險象環生,衛逐離連忙以自身武學修為加以指點。「再使『雁陣驚寒』!」
再不快點,要死的不只是端木鐸和她自己呀,還有……玉棺中的衛逐離!薛映棠內心顫抖得緊,掌指變化愈發快促。
千鈞一髮之際,她終於抓住招式的破綻,成功封住端木鐸的幾處大穴,然後半拖半拉地將他拉入玉棺,同時使勁將斷情劃壓到縫處。
轟隆隆地密窒完全封死,就像很多湮沒在歲月洪流中的傳說軼事,再無其他人能在此間發掘出隱藏的過去……
※ ※ ※
陽光燦盈盈地為天穹撲上澄明的藍,為雲影梳理成掙潔的白,但畢竟時值人冬,無論如何怯不散空氣中的冷意。
「晤……」強光和寒氣不約而同將她從昏迷中喚醒;薛映棠微動了動身子,有些吃力地睜開眼,清了清腦中的暈眩感,定神觀察四周的狀況──她和仍然昏迷的端木鐸擠趴在衛逐離的軀體上,而玉棺如船,如今停泊在山溪涯邊。
「衛逐離!衛逐離!」急切地喚著他的名,她需要確定他也無事才能真的安心。當時,密室合封前的剎那,斷情劍啟動了機括,玉棺如星墜跌落黑暗,最後似乎是入了水,接著她就失去知覺,根本不知道他是否安好。
「我在這兒,沒事的。」平穩深沉聲音來自斷情劍的玉棒,確實是他──衛遠離。
「太好了……太好了……」她抬起斷情劍,雙手緊緊地、緊緊地握著,眼淚卻再也禁不了,順著白皙的粉頰滾滾落下。
這一夜,對她而言,恍若過了千百年;心情,也緣此變得滄桑了「事情都過去了?」衛逐離秉著慣常的淡然語氣輕輕說;縱使滿心關懷,畢竟安慰人非他所長。
「嗯,嗯。」拿衣袖拭拭淚水,她不住點頭,綻出冬陽似的笑容。眼光掃過身邊的人,笑容不減地歎了口氣。「現在,得想法子送他回去。」
「另外,還要找回你……」視線移轉,這次,她的剪水雙瞳裡沒有別人,全心凝盼著那個從未瞧過她一眼的「衛逐離」,溫柔而動容。「真正的你,全部的你。」
是的!真正的衛逐離,全部的衛逐離!
※ ※ ※
情況比她想的要順利多了。
當她以玉棺為船,循溪流回到龍襄山莊,伍雲娘的遺體已經為奴僕發現,並妥善處置,而醒覺的端木鐸則變成失了魂、落了魄的癡人,幾乎將所有的事都遺忘得一乾二淨──包括曾有的野心。
爹親傻了、雲姨死了,而薛映棠身邊又多了個陌生的昏迷男子……這對端木磊來說,一夜之間的巨變有如青天霹靂。不過他未去探究細節,一者無暇,雲姨的喪事需要發落,而龍襄山莊不能一日無主,他必須盡快學會許多事情,才能接管爹親的地位;二者,也是畏懼真相吧,雲姨的致命傷確是爹親的掌力所留,這代表了什麼?他不願去想、害怕去想,爹親和雲姨同是他心底最敬最愛的人呀……薛映棠向他要了一絡雲娘的發,趁著夜晚前去端木鐸為父母造的墳前祭弔。
說來可笑復可悲,這墳,竟是端木鐸所造?殺害雙親的仇人……「阿爹、阿娘,棠兒不肖,沒能手刃木鐸報仇,也沒法子討回阿娘的遺體,讓您們同穴而眠。」她沉婉地說;火光在她面前晃蕩,招疊的冥紙一張張成灰成燼,映得容顏紅熱了起來。「棠兒只是覺得,冤冤仇仇風波幾時休,棠兒真的不想再造血腥了。」
這一路下來,血腥的事情已經太多,傷心的淚水也流了太多,該有人選擇退一步的。
「這綹發是阿娘的。棠兒將它埋在墳前,希望阿爹、阿娘能以發相認,下輩子再做結髮。」她合裳閉眼,誠懇地說。在月華潑灑的柔淚下,靜凝的表情如水般清邃。
衛逐離默默仁立在旁,陪著她。
細睫再展,眸裡滿是堅定的晶瑩,既柔且韌。「請阿爹、阿娘保佑,讓棠兒能找到方法讓衛逐離恢復。」
不該悲傷的!十三年的時間裡,除了斷情劍外,她找不到與過去聯繫的介媒,而今,她竟然有機會在這裡焚冥紙、訴祈願,和阿爹、阿娘說說話──她是不該悲傷的。
轉首與他相對,衛逐離和薛映棠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了自己。此時此刻,無須言語亦能許誓──不管如何,他們絕對能同時擁有兩顆心、兩朵魂魄,一是自己的,一是對方的。
※ ※ ※
「怎麼會這樣?」同樣的哀嚎已經不知是今晚第幾聲了。「不是魂魄歸體就可以了嗎?」她瞪視著衛逐離的軀體還有碧光裡著的魂魄,柳眉垮了下去,一臉挫敗。
衛逐離沒有說話,表情平和淡漠,不急不惶,只能從鐵灰色眸子裡尋得一點柔光。
「你真的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和肉身份開?」她深吸一口氣,平復受挫的感覺以及理智。「我想,只要知道這個緣由,要找出讓你人魂合一的方法就不准了。」
他抿唇不語,思緒卻在腦裡盤旋。的確,越來越接近軀體,許多零零碎碎的記憶常會突然流回;知道得越多,過往越來越完整,他就越不知要怎麼跟她說。
「怎麼不說話?」瞧出他有些不對勁,雖然與她四目相對,但深邃的瞳眸卻像隔了層幕,感覺──好遠。
「如果,衛逐離是個十惡不赦、鐵石心腸的傢伙呢?」半響,他終於淡淡地開口,似乎不縈於懷,語氣裡隱隱透著一點涼意。
「不會的。」她否定得理所當然。「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
衛逐離微微勾起唇角,笑容裡卻沒有絲毫歡愉。「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人心……」
「人心險惡!」她飛快地接過話頭。「可是,那是別人啊,不是你。」
「不,我亦是如此。」
「不,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薛映棠對他突來的冷漠有些迷惑,對自己心底的認知卻從未懷疑。「也許人心真的險惡,但是,如果這世上除了自己,連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都沒有,那會多麼寂寞、多麼孤單。」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卻極具穿透力地直入他的心底。
「我相信你。」語氣堅定,端凝著臉,再認真不過。
衛逐離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靜靜瞅著她溫和而穩定的似水眸光。這回,是她於他安神的力量。
「傻瓜!」
「啊?」他突然迸出那麼一句斥責,讓她登時張口結舌,反應不過來。
「你相信我不代表我就不是惡徒!」衛逐離淡淡地說,臉上依舊漠然,鐵灰色眸子蘊著的溫柔感動卻洩了他的心情。
「你……」冷水當頭一波,薛映棠不禁鼓起腮幫子,氣呼呼地說不出半句話;但聰敏如她,隨即找到明瞭真相的線氛於是明眸流轉,服波靈動無限,她不疾不徐地含笑說:「我的意思只是──沒有一個十惡不赦、鐵石心腸的人會蠢到把這種話掛在嘴邊。你瞧,端木鐸額上有刺著『我是壞人』的字樣麼?」
「自然沒有。」
「是啊,所以你不要想太多,太過感動了。」夾著慧黠笑意睨了他一眼。
衛逐離倒不介意,看來,這傢伙是學成精了,凝視著她好久未曾如此純粹的笑容,心底漾起憐惜的情愫,雖則表情仍是淡然,卻難得露骨地說:「你能像過去那樣,真好。」
粉頰墓地沾染彤霞。像是雪地理綻起的紅色梅瓣,饒是她向來隨和大方,這會兒為了遮掩內心的羞意,也連忙將話題轉開,佯作鎮定地說:「倘若,師父在就好了,他老人家一定有法子的。」
話甫落,一陣老邁卻清朗的笑聲從門口傳來。
「啊!師……師父?」
跨過門檻,笑吟吟走進來的正是滌塵客。
「師父,您老人家怎麼來了?」這這這……難不成是聽到她的呼喚,便騰雲駕霧遠自牙雪山趕來?
滌塵客呵呵笑著。「棠兒,為師是來了結一樁塵緣。」說完,他轉向衛逐離,仍是慈眉善目。「離兒,你認出我了麼?」
薛映棠愣愣地望著師父和衛逐離,怎麼都沒想到這兩人會有所牽連。
半晌,沉凝著表情的衛逐離終於開口,語氣輕而平漠:「師父。」
「嗯……果然已經想起來了。」
她……沒聽錯吧?師──父──這衛逐離是她的──師兄?薛映棠看著衛逐離又看看師父,覺得自己的腦袋快轉暈了。
「棠兒,你莫驚詫。」滌塵客料到愛徒的反應,笑瞇瞇地說。「離兒呀,是為師過去收的弟子,想想也有百年之久了。」
衛逐離態度依是冷淡,沒有說話,彷彿自己是個旁觀者。
「為師不想多說什麼。」滌塵客一切瞭然於胸,瞅著衛逐離的目光和藹又明睿。「但必須提醒你們,這口棺材是為師采飲月石製成,放置在離兒當年的地底居室,用意即在於保存離兒的肉身不壞。」
「飲月石?」薛映棠潛心思索,驀地驚呼出聲:「咱們逃出來的時候,見了陽光,這飲月石的極寒質地必定被破壞了。那麼,衛逐離的軀體……」
天吶,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今兒個已經過望,及至朔日,這口棺材就成真棺材了。」滌塵客說。「軀體失去三魂七魄,靈氣無法通貫全身,難以久存。」
「師父,那怎麼辦?要怎麼做才能救衛逐離?」薛映棠堅決的眼神緊盯不放。
滌塵容笑容滿面,輕輕撫了撫愛徒的肩頭,卻沒有給她答案,反倒轉向衛逐離,深深地注視著。
人為求生,有抗拒死亡的本能。而且以前的離兒,不僅不願今世求生,甚至,連斷然揚棄死亡的原因都是「不願再世為人』。這就是他滌塵客當年那位做煞了、固執到底了、絕對得不得了的得意弟子。
藏在白髯下的嘴微微彎起,萬事瞧在眼底。「為師相信,棠兒當能解你過去鬱結的迷惑才是。」
說完,便又乘著清朗笑聲,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隱隱約約傳來詩句的吟哦。「天有天意,人有人意,天意人意,先問心意。」
「師父啊!」急的是薛映棠。「什麼嘛,意來意去到底是什麼意?也不給個答案,這……」
滌塵客早就走遠了,衛逐離仍舊怔怔望著房門,表情雖如常,內心卻思緒百轉。
過去、現在全都攪在一塊兒了……
※ ※ ※
維持原貌,什麼──都沒變。
龍襄山莊在端木磊的努力下如常運作,而她仍束手無策地留在這裡,衛逐離仍人魂兩分,一居斷清劍、一臥飲月棺。
月漸缺,時漸過,朔口很快便在眼前了。
他知道她愁思多焦,他知道她夜寐少安,他知這時間如暴雨前的烏幕壓在她的眉間心上揮之不去……他,都知道。
裹著碧光的身形靜靜立在窗前,殘月的芒輝弱了,映在她的頰上成了淡灰色的光廓。
這些日子以來,薛映棠總是央著他陪她,說話也好、沉默也無妨,直到實在抵抗不了睡意,才不情願地合眼睡去;許多次都如同今晚這樣,就這麼趴在窗邊睡著了。
「傻瓜,這樣會著涼的。」衛逐離瞅著她的模樣,輕輕地說。
如果可以,他願親自抱著她柔軟的身子上床;如果可以,他願為她披覆兔裘衣。但,現實裡,他什麼都……不可以!
驀地,薛映棠頻起了眉,五官皺在一塊兒,微動了動身子,沒醒。
「是做了什麼夢麼?」她的表情很悲傷,悲傷到連他也無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憂忡。
緊接著,一滴燦透了的水珠兒從睫隙間穿過,順著頰畔滑墜。
所有的所有,像極十三年前初見她的夜,而他呢,還是凡塵不上心頭的衛逐離?還是嘲弄人心險惡、冷眼觀世事的衛逐離?
不,不是!他知道他不是。
若真絲毫未變的話,他不會為了是否回到肉身而猶疑不定,不會為了看到她在夢裡悲傷而牽動惆悵,不會為了想替她拭淚去難以如願而格郁惱亂。
是的,對於身為魂體的無力,甚至是憤怒,他已嘗盡,所以決心找回肉身,應許守護她的誓願,如今眼看就要實現了,為什麼,他猶豫得停下了腳步?
他,在怕些什麼?
「離兒,你真寧願長埋魂魄於劍,也不願入輪迴、再世為人?」他還記得,百年前,當他向師父請求魂封斷情時,這是師父問他的最後一句話。
「師父,我的初衷不變。」他也不曾忘卻百年前,當他回答師父時,斜飛劍眉不曾挑動躊躇,冷然眸底不曾浮現猶豫。
想起百年前的衛逐離,他找得出當初堅持離生棄死、永世不想為人的問題何在,卻始終欠缺足以讓他立足人間的答案,如同過去。
然而,僅剩的時間,能為塵封百年的疑惑尋出一個解答麼?
※ ※ ※
寒碧池畔,衛逐離與薛映棠並肩坐著,雖然感受不到對方的實體和溫度。難得先開口的是衛逐離。他輕聲地問:「你會怕麼?」
「怕?」有些不解地挑了桃眉。「當然啦,我怕的事可多咧……」
「不!我的意思是……」微微沉吟,攢鎖劍眉,略略嘎啞地繼續道:「害怕自己有一天會變得跟端木鐸一樣,除了私心,什麼人、什麼事都可以犧牲?」
「嗯……有吧,我曾害怕自己因為人心險惡就處處提防,最後變得除了自己什麼都看不到。」薛映棠認真想過,而後嫣然一笑,用清越又不失溫柔的聲音娓娓說道:「不過,我現在不害怕了。」
「哦?」
「我會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記原本的薛映棠啊!」笑容燦燦,她說。「也許真的人心險惡,但我相信仍有良善的一面可以信任。否則,人活著真是太可冷了……」
「真是太可憐了……」他喃喃地重複說道,似在自有自語。
「是呀,這世界除了自己沒別的人可以信任,這樣不是很寂寞、很孤獨麼?」這是她曾對他說過的。「像我,至少我就信任師父,還有你嘍!衛逐離你呢,你信任誰?」
輕描淡寫的一個提問,卻震得他顫抖了起來,許久許久都只能沉浸在紛亂的思緒中,沒能言語。
信任?當年,很久很久以前的當年,他幾乎連目己都無法信任了,所以,自願放棄肉身、魂封劍靈;如今,他能信任誰?
靜默如石青染紙,立時渲了開來。
凝盼向她澄亮真摯的眸,耳際是她風過簷鈴般打玲的聲音,百年前的、十三年間的、直到現在的所有記憶,匯聚成偌大的漩渦,奇異的是,他不覺自己即將沒頂,反而在亮得扎眼的中心點找到了什麼。
半晌,薛映棠幽幽地說,斂去了笑容的姣容裡有愁。「你知道我現在最怕什麼嗎?」仰頸瞧了一眼,夜月只剩得單薄的勾了。「我怕自己真的無力救你……」
「暫時別去想這事兒。」衛逐離唇角微揚,輕輕道,鐵灰色的眸子裡有湖月倒映,水樣的柔和。「相信我,很快你就不怕了。」
奇怪了,明明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可她就覺得不大對,現在的衛逐離看起來真的有點不一樣。
「想想別的吧,想想……如果我不是魂體,而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你會如何呢,有什麼想做的麼?」
「晤……這個呀……我先說,我可是不會喊你「師兄」的哦,因為這樣我覺得很彆扭!」折彎的指節在下頜無意識地來回摩拿,那是她的習慣動作;將目光放逐到有星有月的高遠天際,她柔柔地說:「咱們可以一塊兒到江南去瞧瞧,我曾聽說那兒和河西不同,和中原也不同。然後,回到牙雪山陪師父吧,你知道的,這樣一路走來,我還是覺得只有牙雪山才是家……晤……還有什麼呢……我想想……」
衛逐離含笑看著她微抬向天的姣顏,在波光月華之下昭然若雪,甜燦的笑容更添了幾分綺麗動人,而他,圈裡身形的碧光逐漸淡了淡了……
※ ※ ※
新月如色,挑得起情絲;新月如鏡,斷不了雨心相依。
「真是的!早知只要你願意就能人魂合一,我還瞎擔心什麼?」纖指戳向胸膛,臉上卻掛著盈盈笑容。
環抱著她,感受嬌軀的溫暖和柔軟,他覺得此生無憾。
「到現在,我都覺得不可思議,你就在這裡,完完全全,活生生的衛逐離就在這裡!」雙臂緊緊攀上他的肩,埋首入他的胸臆輕輕噌著。「當時,我瞧你不見了,還以為……還以為連你也捨我而去了。」
「不會的。」他淡淡的說,手指憐惜地弄著她的雲發,喜歡那種細的觸感。
「是什麼讓你決定魂魄歸位的?」
「你!」沒想到,真如師父所言。
「真的?」他的答案也未免太簡單了吧?枉她擔心了這麼久,結果答案居然被他說得那麼輕易。
有時候,越是看似輕易的答案,求得的過程越是曲折。
衛逐離微笑擁著她,依舊學不會重述同樣的答案。
「之前,我一直都在呀,你就忍得下心看我發愁?」她輕快的語氣裡還是帶了點薄怨。「總之,我、不、相、信!」
「你說過,信任我的。」
「嗯,是沒錯啦,只是……」
他沒讓她把話說完,便接著說:「以你這樣行走江南、再回河西,不出幾天就讓人連骨和血吞了,我自然得幫你打理那些壞心傢伙。」
「我以為我已經很有長進了!」她喳喳呼呼地嚷著,頭也倏地抬起,射向他的目光微帶怒意。
「嗯,我知道,你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其他的就交給我吧。」鐵灰色的眸子有暖人心脾的溫情,就像他的臂膀、胸膛能給她最堅實的依靠。「而我,我想看看當年初出江湖、相信人心情義的自己。」是的,在她身邊,他有信心喚得醒遺落在過往的衛逐離;只要──在她身邊,就有可能!
「哦?那是個怎麼樣的衛逐離呢?」她記得他說過什麼十惡不赦、鐵石心腸的。「不會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吧?」
他搖搖頭,笑著說:「那是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幾乎稱得上是傳說。」
「有百年之久吧?」這是她從很多人口中得知的衛逐離和斷情劍「是啊,就這麼久。」
「衛逐離、衛斷情、衛冷血……」她算著曾經喚過他的種種名稱。手指跟著屈折,最後又多加了一個。「衛──老爺爺!」
衛逐離的指節在她螓首輕輕叩了一下,看到她好玩地吐了吐舌頭,眼睛轉呀轉的,忍不住低聲斥了句:「你呀,真是頑皮!」
「嘿嘿……我又沒說錯,算算年紀,你可是上百歲的老爺爺呢!」她不過痛地皺起鼻子,做了個鬼臉。
「是啊!」瞅著她的目光柔了、軟了,那模樣可愛得令人有侵犯的衝動,於是他緩緩俯下頭去,以唇封住了她的丹朱。
既然竊取了百年時間才能成就這場情歡,那麼,就貪情能偎依相守的寸寸晌光吧!至於,那個很久很久以前、傳說般的故事,反正,他們可以用一輩子來說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