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一三一年,宋高宗紹興元年──汴京
夜深沉得令人無法喘息,隱隱中鼓動著帶血腥味兒的不安,一如今晚略顯呈暗紅色的月,神秘而詭譎。一切靜得凝重,彷彿是宣告暴風雨即將來襲。
中年男子坐在雍親王府大廳的太師椅上,仔細地看著站在面前的兒女,憔悴落寞卻不失英挺的臉上浮起憐愛和不捨。孩子,還這麼年幼呵!
「孩子!」為了逃過今晚的劫數,他必須冷靜,於是努力地穩穩情緒才開口。「跟著蘇忠從地道走吧!爹不能和你們一塊兒走,更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和爹一起送死。」
「王爺!」一旁的老奴涕泗橫流地說。「蘇忠不願苟活,蘇忠願和王爺齊生共死。求王爺成全。」說完隨即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蘇忠,」男子急忙起身扶起老奴,雙手緊緊抓握著老奴滿是皺紋、厚繭的粗手。「我自是明白你對蘇家的忠貞,才能放心地將晴兒、朗兒交在你的手上,你肩負的是關係到蘇家香火能否延續的責任呀!你明白嗎?」
老奴不再言語,只是默默地淌著淚,終於頷首應允。
「晴兒,你來。」
女孩沉靜地向父親靠過去,清麗靈秀的小臉有著超乎十二歲的堅強。
「晴兒,爹把朗兒交給你了,你比朗兒長五歲,該明理懂事多了。爹不在之後,要替爹照顧朗兒還有你自己。嗯?」男子撫撫女兒額前的發,輕輕地說。
女孩用力地點點頭,雖然無聲卻是最堅決的保證,水盈盈的大眼睛蓄滿了淚,她卻緊抿著唇強行忍著不讓它流出來。
「朗兒,來。」男子執起幼子的小手。「以後要聽姊姊和忠爺爺的話。記住!你是蘇家兒郎,要活得有骨氣、活得頂天立地,知道嗎?」
男孩稚嫩的臉上盛滿問號,他不明白為什麼爹爹將不再陪著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忠爺爺淚流滿面、姊姊沉默不語,但是他仍鼓起勇氣地回答:「我會的。」
「蘇泓,還不投降大金朝!」自遠方傳來一聲洪亮而中氣十足的喝令,顯然是以深湛的內力來行「千里傳音」之法。
「終於來了。」男子喃喃地道。一絲慌張悄悄流露在他的臉上。儘管事前即在別人的密告下得知今晚的劫難,但當現實情況發生,心頭仍不免一驚。有些惶急地,他自懷中掏出兩塊玉珮,分別放在錦囊中,然後掛在一雙兒女頸項。「這是家傳的玉珮,晴兒的是『鳳舞九天』,朗兒的是『龍翔萬里』,這是爹唯一能留給你們的了。孩子,要好好保管。」
馬蹄聲愈來愈響、愈來愈快,直有驟雨暴下之勢,雍親王蘇泓趕緊重擊太師椅金獅扶手三下,一面牆霍地開轉。「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記住,爹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們都能平平安安地成長。」
蘇忠牽起兩位少主的手走進密道,三人不約而同地回身看著蘇泓,這一別──怕是人間天上永難再見了。蘇泓忽視心底那依舊澎湃洶湧的牽念,咬著牙再次重擊三下,石門軋軋地關闔起來,隔開的將不只是兩個空間,更將是兩個無法交合的死生世界。
「爹──」年僅七歲的天朗也感受到這種氣氛,不禁哭喊了出來。
石門「砰」的一聲緊緊閉上了,童稚的聲音也隨之隔斷,大廳又是寧靜一片──只除了府外人馬的喧嘩。
蘇泓心如止水,靜靜地站在燈火圈成的光暈裡,嘴角輕輕地、溫柔地揚了起來,儘是滿足。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含晴,二十年的陰陽分割,又豈是這「茫茫」,「難忘」就可道盡箇中之痛?知我若你,當為今日能在碧落黃泉處與你重聚而感心喜,不是嗎?
拿起懸掛牆頭的劍,拔將出來,一笑──往頸項抹去:一衣赤紅,染成觸目驚心的燦爛。
紅塵紛擾,揮劍快斬,方得真解脫……
※ ※ ※
王府大門還是被撞開了,兩千名佩刀帶劍的精兵團團層層地包圍一圈又一圈;數百名手執火把的士兵衝進王爺府,很有紀律地分站在各個角落。剎那間,雍親王府的天空恍若白晝。
領頭的是一名身形高大、衣著光鮮的男子,目光完全顯露出他的精明和野心,此人正是金太宗之弟完顏霍。位其左後方短小剽悍的漢子是江湖上人稱「侏儒鬼王」常自笑,即適才展現深厚功力、行「千里傳音」的人。
「啟稟王爺,雍親王蘇泓已自刎於正廳,其餘人等皆集中在正廳外的空地靜候發落。不過……不過……雍親王的一雙兒女不知所蹤,還有一名叫蘇忠的老僕也不見了。」
完顏霍竟微微一笑,似乎對這「斬草不除根」的事兒一點也沒放在心上,胸有成竹。
「啟稟王爺,項國夫率一千兵馬約莫需一個時辰方能到達。」
完顏霍眼睛一亮,喜不自勝,忍不住脫口:「來得好。來人,將蘇府一干人等全給我殺了,不許留下活口。放火燒了這裡。」
火光四起,如吐著舌信的蛇,吞噬了偌大的雍親王府;一聲聲哀號隱沒在牆傾柱落的巨響之下,而如水泛流的血竟和火的高溫一塊燙紅了黑絨絨的夜晚。
「鬼王,勞你賣力了。」完顏霍滿意地笑了,從眼梢、唇角直到內心深處。
常自笑向他微微彎腰行禮,運起內力,再度使出「千里傳音」,方圓二、三十里皆能清晰聽見。「多謝歸雲莊項國夫莊主助大金國剿平逆賊蘇泓。」
說完,完顏霍立即下令。「全軍繞道速退,切勿與項國夫遭遇。」
城內一片吵雜,而城外卻靜得十分適於入睡,一名老人和兩個孩子站立在呼嘯刺骨的夜風中,怔怔地望著那片灼紅的天。
女孩滿眶的淚水終於無可抑制地流瀉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