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巧!問巧!」
完顏慕南不斷高聲喚著,心裡滿是惶急;踮起腳尖、伸直了頸項,試圖讓自己顧盼張望的視野開闊些,偏偏逃難的人群密密麻麻如傾巢而出的螻蟻,她自個兒被這股人潮流動牽拖著走,而問巧小小的纖細身子早就被這片烏壓壓所吞沒,不知芳蹤何在。
「問巧!問巧!」她仍是不肯放棄,使勁地直喊著她的名,嗓子因而有些暗啞了。
傳自喉嚨的灼熱疼痛,是否就是心焦如焚的感覺?殷殷切切、憂憂淒淒,在慌亂擁擠的情形下,墜落面頰的一綹青絲被她忽略得徹底,連稍稍抓住梳整理的念頭都無暇從她的腦中閃過。
找不著自己,問巧多半也是同她一般,著急得不得了吧?
離開歸雲莊好些時日了,兩個小女子彷彿又回到以前在王府相依相顧的年歲:也許,在血統上有主僕之分,但現實生活裡的她們,有的是比一般親姊妹還深的手足之情,而這──才是最真實的,不是嗎?
原本已經打算在淮南的楚州安定下來一起過生活的,卻怎麼也沒料到會遇上淮水決堤氾濫,使她們不得不走上逃難之途,更沒想到如今竟被人群衝散了依隨。
難道,命運真的注定她們一生漂泊、覓不著淒身處?
半個月……半個月了隨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完顏慕南心裡的希望之火也逐漸黯淡,人群到後來散的散、分的分,想要找到問巧,更是形同海底撈針……但不管如何,她,不會放棄希望的!
「明劍山莊。」她抬頭瞧了高懸門頭的匾,心中默念道。
根據沿途打探的消息,民間負責指抨、統領救災工作的正是素以義勇慈善著稱的明劍山莊,如果能夠借助其力,要得知問巧下落的機率應該比較大吧;再者,身上的盤纏已經所剩無幾了,非得找個工作度日不可;眼前這偌大的莊園不知有沒有一個工作機會──給她。
「對不起,我想請問這裡是否需要人手?」
「你要找工作?」應門的僕役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總覺得面前這位嬌滴滴的姑娘,縱使身著布衣,也有一種特別的氣質,什麼原因他是說不上來啦,反正就是認為這姑娘不該是來服待旁人的。
「唉。」完顏慕南微微一笑,客氣地點點頭。
「哦,這個我不清楚,請姑娘人內稍候,我請總管與姑娘一談。」小姑娘笑容可掬,僕役自是以禮相待。
「有勞了。」
※ ※ ※
廣裘天壁勻勻釉上瓦藍,散綴的纖纖雲絮抽剝成絲!典型的秋日晴空。
野潑潑的風挑逗著枝頭猶未紅透的葉,試圖進行一場溫柔的誘騙;偶有幾片早早思動、按擦不住的葉,決心選擇自由離家出走,在風中隨意勾勒出美麗的弧線和圓圈兒後,有的降落塵土,暫做休憩,等待風的再一次溫柔誘騙,有的則幻化成葦停泊在塘,執意在澈淨的水面上繼續畫著圈兒……這風和葉的頑皮遊戲,她瞧在眼裡卻沒放人心間,才會頗煞風景地輕歎出聲:「唉,這問巧……」來到明劍山莊五個月了,殷殷期盼的消息卻始終如石沉大海,這教完顏慕南如何開朗得起來?所幸這裡的主子待她甚好。
主、子……她低頭一看,自己手裡端捧著的,不正是剛為小姐熬煎的藥?她怎地在此發起呆來,真是罪過罪過!這下子哪還能再有耽擱,自是三步並做兩步地急住主子房裡去。
「小姐,藥來了。」
「唉!」原本臥憩牙床的宮茜衣聞聲輕輕一歎,兩旁的侍女立刻扶小姐坐起。「又是藥!真不知要到何午何月,我才能擺脫這些湯湯水水的鬼撫斌兒!真的受不了……每 四個時辰就要服這個熙熙濃濃的東西。」
「小姐就別怨了,服下這帖藥後,『何年何月』就變成『來日不遠』啦!」慕南含笑來到床前,對皺著眉頭的主子說。
她本有心悸的宿疾,雖然自到明劍山莊後未再發作,但是這種時時得忍受藥汁難飲的痛苦,可是記憶猶新呢!即使宮茜衣身為堂堂明劍山莊之主,必須憑藥石維繫生命的處境,卻是讓慕南的打從心底疼惜。
「來來來,把藥喝下去吧!」
宮茜衣搖了搖頭,拒絕!
「是啊,小姐,藥都涼了呢!」婢女倩兮說。
「小姐就別為難咱們了。」盼兮也加入遊說之列。
官茜衣睜著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瞅遍週遭每一張秀淨的臉龐,噘起櫻唇,嘟嚷著道:「不喝好像還不行咧,真不知誰是主子喔!」
一旁的婢女登時噤聲,委屈地把頭低下,用眼角餘光互相瞄了瞄。
不過,倒是有人很不識相地捋虎鬚……「小姐,聽說青堤剛生了,想不想到馬房看看小馬?」慕南瞧她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於是換個方式來勸誘;或許這樣比較能讓小姐接受。再怎麼說,她總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呀!
「真的真的?」官茜衣的眼睛立刻粲然起來,輕輕一眨就晶瑩滿眶。
「我幾時騙過小姐?」嗯……看來這招確實對她有效呢!慕南還是保持她那似水溫柔的笑容,卻隱隱帶著依稀的狡獪。「只是……」
「說來說去,就是要我服下勞什子就對了。」茜衣終於發現她的目的,小嘴兒一撇,還是忍不住抱怨幾句;然而這可不表示完顏慕南的小小計謀沒有效果,她朝那張笑瞇瞇的臉瞪視了一會兒,決定投降,沒好氣地嚷嚷:「好啦好啦,我喝我喝。」
下頭的倩兮、盼兮偷偷地漾開了笑,睨了彼此一眼:還好有慕南在,否則小姐的拗脾氣她們可實在沒法子治呀!
風蘊著的黑過於濃稠了些,彷彿暗示將有大事發生──在如此深沉的夜。
※ ※ ※
翻越明劍山莊偌高的圍牆,對他而言無異如同跨過門檻,絲毫沒半點困難,連輕皺眉頭都嫌多餘。
宮茜衣──明劍山莊的主人!他的目標。
有關山莊的地形、守衛及屋舍配置圖他早就熟記腦中,要找到茜衣的房間簡直易如反掌;如果說他是個有情緒的人,那麼此時的他唯一有可能感覺得到的是──無趣!少了挑戰的乏味!
只是,江湖上無人不曉,「回雪驚鴻」向來缺少情緒起伏;或許就是連最基本的喜怒哀樂都沒有,他才能成為最頂尖的、不需要依附任何組織即能生存的頭號殺手。
「波──扎──」輕輕推開宮茜衣的房門!他緩慢!地步了進來。
立於床前,他的眼光朝下瞥了瞥,確定榻上緊閉雙眼的小姑娘與在他手上的畫像是同一人後,慢慢推出劍身……價值十萬兩的生命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一寸……兩寸……突然抽出──手上的勁道灌於劍上,而後,迅速地刺入她的咽喉!
一氣呵成,沒有半點多餘動作!
床上蒼白瘦弱的小姑娘,甚至不曾痛呼出聲!好像猶在睡眠之中;只是,她再也沒有機會去發現這一次睡眠和過去的差異──她,失去了從睡夢中醒來的權利,永遠失去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條白絹,仔細地擦拭沾染血紅色的劍尖,然後輕輕收劍人鞘。就在此時……「波──扎──」房門再度被打開。
有人進房?
突如其來的巨響讓他反射性地立即回頭。
殺手天生該有的警覺在他身上向來可以找到最佳的典範,可是為什麼眼前這名女子居然能讓他完全喪失了這份審覺的本能,直到她開門了驚覺有人靠近。
要是那人本意在偷襲暗算……那即使他能躲過,也一定討不了什麼便宜!
他──步斂塵,不禁微微攏蹙眉峰,瞇著眼冷冷地打量起這來得不是時候的婢女。
自從她來到明劍山莊成為宮茜衣的侍女,照顧小姐的夜間服藥就是她的工作之一,怎麼料得今晚會在小姐的閨房裡看到一名顯然是不速之客的男子。這……這是什麼情形?
不能慌!
完顏慕南的視線很快地掃過整個房間,她必須先對情形有所瞭解,才能決定該怎麼做。
「你是誰?」她直直對上陌生人的眼,沉穩地說。雖然心下有些畏懼,但她仍盡最大的努力來掩飾聲音的輕顫。
步斂塵並沒有打算回答,只是凝睇著這個幾乎稱得上勇敢的的婢女,用他一慣的冷然。
「你是准?」她鍥而不捨地再問一次,且順手把門帶上。
在一切情況未明之前,不能讓別人見到小姐房內有男子,否則小姐的名節……至於如此舉措是否讓自己身陷險境,她已經管不了這麼許多。
房裡的靜謐有若千斤重,壓在她的心頭,連想要喘息的念頭都不敢閃過;完顏慕南咬了咬下唇,總不能就這樣和他對峙下去呀!
既然送人沒有回應,嗯……還是先看看小姐的情形吧!她仍然戒慎恐懼地緊盯著他瞧,不敢將在那冷面上停放許久的視線收回;把托盤豎在胸前當做一種心理上的屏護,緩緩往床的方向行去。
隨著與他的距離越來越近,她清楚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劇,不過,她已經沒有選擇回頭的餘地了。
就在兩人近在咫尺、即將迭身而過的一剎那……「姑娘……」他開口,低沉的聲音如同他的面容和眼神一般冷;完顏慕南只覺得心口猛然一跳,恍若面臨死生一線的駭然在全身發著寒顫。
「我勸你最好回去你的地方,就當沒來過這裡。」
「這是威脅嗎?」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態度維持平日的溫和,甚至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不!」步斂塵短而有力地予以否決,而後用如冰的語氣做下宣告。「是忠告!接不接受,在你。」
他維持原本站立的方向,並未轉過身子正面朝她,不是輕蔑狂傲,只是覺得無須多此一舉。
「很好!」稍作停頓,完顏慕南唇角輕彎的弧度依舊,堅定地說出她考慮得到的結果。「我不接受!
必須要親自確定小姐是否安好──為此,她沒有害怕的權利!
她繼續往前走去,千斤重的壓力卻好似從心頭擴散至每一個抬足移步的動作,讓她心裡急歸急,腳步卻是想快也快不得。
儘管她冷靜沉著的外象建立得幾無破綻,儘管她將憂懼潛藏在瞳孔最底最深之處,他還是發現了「事實」;但,無論如何,她在言詞上與他有來有往的勇敢表現,確已讓步斂塵堅硬的臉部線條微微鬆動這個姑娘家絕非一般庸脂俗粉!他在心底作下結論。
完顏慕南來到宮茜衣床前,準備動手拉開攏合的簾幔;此時此際,她總算明瞭什麼叫做「全力以赴」了,因為她正必須用盡所有的氣力,才能稍稍減緩雙手震顫的程度。
不能再猶疑了,一咬牙……簾幔還沒來得及打開,她整個人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提往上飛昇,然後,直直跌撞進一個寬大的胸懷,突如其來的一驚讓她輕輕痛呼出聲:「哎唷!
立刻有只大手捂覆上她的嘴,接著步斂塵的聲音像是一陣冷風般拂掠過她的耳畔,除了寒,還是寒。「有人。」有人?要躲的也只有你吧,我並沒義務要用這種曖昧的姿勢陪你縮藏樑上,不是嗎?她很想如此反問他,無奈現在是有口難言呀;而且,她偷偷往下一瞧,這高度……還是算了;托盤抵在他的胸前,企圖為兩人的接觸加上個屏障,但是被迫環上他頸項的手卻不自覺收緊了些。
「慕南,慕南,剛是你在跟別人說話嗎?」進門的是情兮,空無一人的房間讓她的面色浮現出毛骨悚然的害怕;如果裡頭沒人,那她剛剛聽到吱吱喳喳的低低交談是什麼?她還是不放棄地再低聲喚了一回:「慕南!」
依舊無人應理。
倩兮輕輕地撫拍自個兒的胸口;試圖平緩心裡不安的騷動,見四周確實沒有什麼不對勁,便走上前輕輕拉開簾幔,想要看看小姐睡得是否舒妥,沒想到……「啊……」倩兮萬萬沒有想到,映人她眼的官茜衣居然讓她嚇得馬上跌跌撞撞衝到屋外,嘶聲喊人。「來……來人哪!小姐……小姐出事兒了!快來人吧!快來人哪!」
慕南雖然沒有親眼目睹宮茜衣的情況,但是從傳兮既驚且懼的神態也能約莫猜出個大概了。
是他,不會錯的,唯一有可能行兇的──是他!
然而,她只是一個孩子呀,怎麼有人可以心狠手辣到不放過一個孩子?更甚者還如此神色若,彷彿事不關己?她圓睜看眸子,悲憤進駐,再無畏如刻鏤般地朝他狠狠瞪去。
人聲雜沓,猶似野火漫燒,迅速燃遍整個山莊,想必宮茜衣的死已經引起驚天動地的軒然大波。
該是他離去的時候了!
步斂塵知道再待在這裡無異是自找麻煩,雖然以他的身手盡可以不憂不懼,但……他看了看懷中的人,直覺是把她一併帶走;否則,眼前這位行動竟能讓他不知不覺的勇敢姑娘,很可能會成為他的代罪羔羊。誰會相信官茜衣的死與她無關?而他──「回雪驚鴻」,向來沒有讓旁人背黑鍋的嗜好!
「咱們走!」無視於她美麗眼眸中載著對他的控訴,步斂塵一手提劍、一手環摟嬌軀,將她的身子藏許在他的保護之下,以一飛沖天之勢破頂而出。
「刺客!刺客!」聲響立刻吸引所有守衛的注意力,眾人如鐵受磁般地圍靠過來,喧嘩大作。
不過,凡夫俗子可攔得住展翅欲翔的飛鴻?
步斂塵往下冷冷瞧了一眼,身形微晃,便消失在眾人的眼界之中,翩然不見影蹤,徒留下一干人驚詫的膽顫……
※ ※ ※
出了明劍山莊,步斂塵挾持她回到寄居客棧的房間。
「你何不乾脆殺了我?」完顏慕南生平第下次用如此寒冽的語氣說話,臉上慣有溫柔的笑容早已隱遁藏匿,對這種毫無人性可言的冷血魔鬼,那顯得太矯情太多餘!「殺人,對你來說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嗎?既省事又符合你陰毒的個性!」她從不知道自己原來也有對別人冷嘲熱諷的潛力。
「你──還不夠格要我殺你!」他斜斜睨了她一眼後,逕自拿起酒痛飲一大口,神色仍是漠然一片。「沒有人替你出賣命錢,你,沒有讓我動手的價值。」
哦?這麼說來,是有人出錢買下宮茜衣的命?完顏慕南聞言,思緒迅速在腦中整理運作。究竟是誰,對一個靠藥石延續生命的孩子也無法容忍?究竟會是誰?
「那麼,你應該可以放了我吧?像我這不諳武藝的弱女子,對你不可能有任何幫助;而以你的非凡身手,我顯然也不具有做人質的功用。」
「可以。」他答得倒是爽快。「只是,你會後悔的。」
「後悔?」
步斂塵本再開口,只是靜靜地飲啜他的酒,反正,到了明天就可以證明他的揣測是否正確。
這夜黑的濃稠,隨著人窗的風,凝結了房裡的空氣,成為化不開的沉默……
※ ※ ※
她急急閃人窄巷,身抵壁牆,貪婪地大口大口吸氣,全身虛脫的無力感,從四面八方來,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淹沒。
「天哪!事情怎……怎麼會變成這樣?」抬眼向天,完顏慕南秀眉緊蹙,不解她喃喃自問: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有成為懸賞逃犯的一天!
離開客棧回明劍山莊的路上,充耳所聞談論的都是昨夜明劍山莊主人宮茜衣慘死的意外。
「那個婢女真是沒有良心,官家好意收留她,結果居然聯合外人竊取,『青蟠碧螭』殺主逃逸。天老爺實在是太沒眼了!」
「是啊!宮家為咱們這些小百姓做了這麼多事,最後竟還慘遭如此變故:天若有知,那種忘恩負義之徒該受五雷轟頂的報應!」
「沒錯沒錯!要不是有內賊,就憑明劍山莊銅牆鐵一壁般的層層防衛,哪有宵小能越雷池一步?」
「聽說,那個賤婢姓完顏……」
「完顏?那不是女真狗的姓氏?哼!我就知道,像這種喪盡天良的壞胚子,不是蠻夷種還會是什麼!」
接下來的,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聽下去了,反正不出漫罵她無恥卑賤以及詛咒她早受天譴這兩類。
站出去為自己清白辯解的念頭不是沒有醞釀成形;但是理智告訴她,如此魯莽行事並不見得能夠化消群眾怒火,萬一處理不當,也許,她連澄清的機會也沒有就會喪命在憤怒的群眾手中。
所以……她,只有選擇暫時逃開。
一夜之間,她的生活徹頭徹尾地改變了,變得那麼突然、那麼迅速,快得讓她措手不及。
「問巧……」她輕輕喚了這個名字,曾經彼此扶持走過這麼多年,而今,這個在心理上能給予依靠的朋友卻不知所蹤,偏又遭受天下人的誤解……背倚在牆的完顏慕南,此時此刻真的覺得好累好累……從昨天與那兇手對峙到現在,她已經抽盡體內所有氣力,再也無法支撐了。
她的身子順著壁,緩緩坐倒在地;眼中蘊積的淚水,像是應和般地沿著面頰劃出兩行晶瑩,無聲無息滑落下來。
埋首於弓起的膝上,她,不想看到自己的懦弱,也許這樣的堅持顯得很無謂,但,卻是她目前唯一能夠堅持的了……「她……」他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原本緊抿的嘴唇,微微開啟輕輕吐出一個字。
事實上,打從她走出客棧,步斂塵就沒讓她離開過自己的視界,與她保持相當距離悄悄跟著;至於,理由為何?原因是什麼?就為了證實他的猜想是否應驗嗎?他不知道,依舊木然的表情並未給自己任何答案。
完顏慕南沿路一切所聞所見自是絲毫不差地人了他的耳,而她的臉色從原先獲得自由的容光瀲灩到現下如雪慘白的轉變,也沒逃過他的注視,只是,步斂塵始終就安安靜靜地跟在她身後,就這樣跟著……直到……「
「後悔了?」他冷冷說道,沒有幸災樂禍的譏嘲,只是習慣性地不在言語上加溫。
沒想到他最後還是現身了,偉岸昂藏的身軀立在蜷縮的完顏慕南旁邊;在地面形成的陰影,恰巧為她遮蓋了炙陽的放肆。
他突然出現的身形和聲音,並未驚嚇到她;也許,是這一夜一日的變數迭生而讓她熟悉了這樣的感覺。
「不!」她簡短地應道,螓首仍舊深埋,聽起來聲音悶悶的。「怎麼,看到這樣的情形,你很開心?」
說真的,如果能夠不再見到這位冷血的兇手,她沉重的心情會好過些,可她不是沒有想過,要洗清她的冤枉非得牽扯上他這個真正的兇手,何況,沒有理由任憑那幕後指使的罪魁禍首逍遙法外!
開心?不,這種情緒字眼對他而言,太激烈了!尤其,落井下石更非他所好。然而,同樣地,向他人解釋亦不是「回雪驚鴻」的習慣;因此,步斂塵決定維持他的靜默。
「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嗎?」她慢慢起頭來,必須仰得老高才能與他相對,但他背陽的臉上是什麼表情卻依舊無法看清。
「行!」他答得肯定。「只要你付得起買命錢。」
真是個不可救藥的殺人狂!完顏慕南很深很深地睇著他,在心底悄悄搖頭歎了口氣。這個人的心裡,難道只有「殺人」兩個字嗎?本來對他的感覺很單純,就是厭惡,這會兒卻有一種不大相同的柔軟情緒開始抽芽……不過,她無暇去細究。
「我不要你殺人。」
「哦?」
「我只是想洗刷我的冤屈。」
「我似乎沒有任何答應幫助你的理由,不是嗎?」步斂塵說。在這件事上,顯然他倆利益是相衝突的。
「哦?是嗎?」對於他的反詰,她澄澈的眸光微微泛起了笑意,晶燦燦地。「我不以為你會是那種敢做不敢當的人。你──是嗎?」
眼前這位姑娘的機敏和勇氣再次得到步斂塵的欣賞,能夠神色自若對他說出這般話的,只怕她是世上第一人吧;光憑這個,他就沒有說服自己不睬她要求的理由或藉口。
「我的確不是!」事實上!步斂塵有回她一記上揚唇角的衝動,但畢竟對他的臉部線條來說,那是個太過陌生的動作。
「說說看你的想法和條件吧,我會慎重考慮的,或許會應你所求也不一定。」他接著說,至於適才獨處時她所表現出來的脆弱無依,這會兒他真的開始嚴重懷疑起來了。
「嗯。」綴在她雪頰上的兩枚笑窩想要找出指名要宮茜衣生命的買主。「唯有如此,她才能把自己的冤情徹底洗淨。
「我不知道買主為誰。」
「嗯。」她對他這樣的答案並不詫異,那麼她到底應該如何行動呢?抱膝坐著的完顏慕南輕輕將下頦兒擱置膝頭,腦裡的思緒如梭織般地迅速運轉著。
沉吟半晌後,她再度昂首,向他說道:「我可以尋求你的保護嗎──在我找到背後操縱的那只黑手以前?現在的我要是被官府逮著了,大概連辯駁的機會都沒有就會被送上刑場;明劍山莊主人的命案,沒有哪個官吏敢放在手裡拖著!更何況……」我是女真人!她在心裡把句子完結。
「你……為何執意要追查出結果呢?他並未正面回答她。「這對你來說不會是件好事的。」
一個不諳武功、嬌滴滴的姑娘家?實在是太勉強了。
「其實我的要求並不算過分,我只是不希望下半輩子必須過得躲躲藏藏,我只是想清清白白地度日。這樣的要求,應該不算過分吧?」她侃侃說出心裡的話。
「況且,這種心狠手辣的惡人不值得讓我替他背負罪名!」
「哦?那我這等惡人不是最好離你遠遠的?」步斂塵挑眉道。
嫣然一笑,在她清麗不可方物的容顏旋出秀而不媚益發清晰。她那灼灼華光、細蜜的眼睫輕快地扇了兩扇,半說笑的語帶無奈說:「是呀,我正在覺得委屈呢!」聳了聳肩,繼續遭:「沒辦法!我別無選擇!」
「說吧,你願用什麼做為報酬?步斂塵向來講求一分付出一分回收的。」他的語氣仍是淡淡然;不過,此話一出,等於是答應與她進行這椿交易了。
「銀兩,我沒有!」完顏慕南坦白招出。「我就這麼一個人,如你所見。」
「嗯……」沉思片刻,他緩緩做了如是宣告:「就當我的婢女吧,在你找到幕後主謀以前。」
她盯著他瞧,他的表情在影翳下顯得模糊;今天的陽光忒也強了,讓她直視他的眸子必須微瞇著。
「好!成交!」套用自己剛才的玩笑話──她實在別無選擇呀!
於是,步斂塵伸手向她。
完顏慕南一怔,隨即明瞭他的意思,無聲的唇角輕揚再度嵌上了秀容;接著,她把自己的柔荑放進他偌大的掌中,極其慎重地。
他微一使勁便輕而易舉地將她拉起,亭亭立在他的面前。
終於,他的表情不再讓她覺得遇不可及;她看到了──在他冰冷依舊的眼眸深處,隱隱有簇火苗在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