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靈堂裡,一身素白的我跪坐在母親牌位前,兩眼直視相片中那張慈愛的容顏。哀淒氣氛下的我卻一滴淚也沒有,只盼這是一個夢,夢醒之後,一切都回復原狀。母親依然在廚房裡幫我張羅便當;下課後,一樣能見到她戴著那副老花眼鏡,坐在搖椅上織著毛衣;晚上她還是會端一杯溫牛奶來催我早點就寢……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夢依然沒有醒,面對我的還是一張漾滿慈愛的照片。
“邊邊,吃點東西吧”吳秀香端來一碗粥,蹲在我身旁。
我輕輕搖頭,虛弱地擠出一抹笑,感謝她的好意這些日子以來多虧她及吳伯父、吳伯母的幫忙,母親的後事才能順利進行,否則我一個人恐怕應付不來“謝謝”。
“多少吃一點,你這個樣子,邊媽媽在天上看到了也會心疼的都這麼瘦了,臉頰也陷下去了,再不好好吃些東西,你會受不了的”吳秀香重復著這一個月來每天不變的叮嚀。
“我不餓,真的”並非我刻意拒食,而是真的並不感覺餓很奇怪,這些日子以來,我吃得少、睡得少、喝得也少,少到幾乎滴水未進,但就是不覺得餓說給她聽,她也不信,只當我是悲傷過度的借口。
悲傷嗎?我想我是驚愕多於悲傷,不敢相信早上還笑臉送我出門的人,到了晚上卻在遙遠的天國與我遙遙相隔,見面無期了。
那天,我趕到醫院時,白色的床單已無情地覆蓋在她臉上了。
遲疑的手僵在半空中,遲遲不肯將被單掀起,不願相信被單下的那張臉是我所熟悉的。不管是誰都行,就是不要是我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只希望老天爺不要奪走我周遭的任何一絲溫暖。
雖然是炎熱的七月,我的身旁此時卻罩著一股嚴寒,唯一的支柱在此時離我而去,我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當她在病床上與死神博斗的同時,嘴裡叨念的還是尚未歸營的我;她在痛苦中掙扎,我卻無法感受到她的危險,還悠閒地與她所認為的壞學生一同出游,我真該死,不是嗎?
她是為了怕我回來後肚子餓而外出幫我買點心,卻在回來的路上被一輛超速的轎車撞上車主肇事逃逸,留下母親瘦弱的身軀倒在火紅的血泊中,手裡緊握不放的是那袋已經濺灑一地的海鮮粥。
“媽,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我沒有掉淚,只是淡淡地向她報平安不知為什麼,我竟然掉不出一滴淚?母親的雙眼半睜,好似未見到我平安歸來不能安心閉眼一樣。
微顫的手輕輕撥滑過她雙眼“放心吧,我已經安全到家了”她把大半的精神及注意力都放在照顧我、安排我的一切生活上,連咽下最後一口氣時,心都還懸在我身上懸在一個與她毫無血緣關系的外人身上。
而我所能為她做的,只是站在她身旁告訴她我回來了!
萬般不捨地再看一眼被單下她血色盡褪的臉。是錯覺吧,我竟然有那麼一瞬間看見她唇邊浮現一抹安心的笑?!就算是真的,至少這代表了她是安心地去了。看著醫護人員將她推往太平間,我的眼前漸漸蒙上一層水氣。
“不然去睡一下吧,明天邊媽媽要下葬了,你不好好養足精神,可能會熬不下去喔。”吳秀香連哄帶說的,勸食無效,改勸我休息。
“明天嗎?。”這麼快……明天起,母親就要長眠於地下了,到另一個國度與父親相伴,只剩我孤伶伶一人在人海中生存。想到此,一股強大的無助感向我湧來,像要吞食我殘存的生命一樣。我緊緊抓住吳秀香的手,像溺水者抓住漂浮在水面上的浮木一般。“阿香,我好怕!”
“別怕、別怕,有我在。”她摟住我肩膀,溫暖的氣息陣陣傳來,奇妙的安撫了我慌亂的心。
不敢想象如果沒有她,我是否能撐到現在。認識她是我當初被迫去補習班最大的收獲了。
“阿香,謝謝你。”情緒回穩後,我拉她起身。“我是該去睡一下的。”
“對、對,好好睡一下,養足精神,吃晚飯時我再叫你,嗯?”她邊說邊推我進房。
“阿香。”在房門關上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晚餐……幫我准備一些日本料理好嗎?花壽司那一類的。”
“你想吃日本料理?”她眼睛一亮,為我的主動提出菜單感到驚訝,以為我終於有食欲了。
“我媽喜歡吃。”我答應過要和她一起上館子慶祝的,雖然已經是陰陽兩隔。
至少我不願爽約,相信她也一定很希望能赴約的。當初自私地延期,不料成了天人永隔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吧,罰我不該對她有所欺瞞。
不要玩太晚,早點回來……這是她生前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否她早已有預感這將會是我與她的最後一面,不然怎要我早點回來?我失笑,為這荒謬的想法而搖頭。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我若早一點回來她就不會單獨一人外出了;我若早一點回來,就能再見到她一面;我若早一點回來,就能陪她走完最後一程,而不是一個人孤單離去了,這一切的遺憾全歸咎在我沒有早一點回來!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早一點回來!
“邊邊?”吳秀香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下。“那個……那個‘老大’今天又來過了。”
“喔……”自從母親出事後,他天天都會來一趟。
“還是不讓他進來?”
“我媽不會高興見到他的。”他是造成這次遺憾的間接凶手,我無法釋懷!
“但是……”吳秀香還想說什麼,但是我卻不想聽,不想聽到有關他的事,至少此刻是如此。
“阿香,我想睡了。”我打斷尚未出口的話。“喔,那你休息吧,其它的事你就別擔心了。”
“謝謝。”
還有什麼會令我擔心呢?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 ※ ※
中國人說“入土為安”,是的,母親安心地去了,我親眼看著最後一壞土覆上。
她就葬在父親的墓旁,兩位老人家在天國彼此才有個照應,該是不會寂寞了吧。
“人都走了,該回去了吧?”身後傳來徐焉騰低沉的嗓音。
我略感驚訝,只知道這一路上他都尾隨在出殯隊伍之後,並不曉得他還在這。
抬頭看看四周,果然,偌大的墓園裡只剩我們兩人,其它人何時走的呢?
“阿香呢?”她應該不會丟下我才對。
“我要她先回去,她夠累了。”他走到我身邊,向我父母的墓碑一鞠躬。
“他們不會樂意見到你的。”我一臉冰冷,語氣也一樣冰冷。“你走吧!”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為什麼?我做錯什麼了,為什麼對我這樣?”他扳過我身子,強迫我面對他,讓我看到他眼底的焦慮。
“放開我。”刻意忽略他的焦慮,我硬是將冷硬的面具掛在臉上。此刻的我只想讓他痛苦,因為他不該找我出去的!
“不放!”他的口氣堅決。
“放開我。”我又重復了一遍,語氣裡添加了一絲怒意。“不放、不放!一輩子都不放!”他的臉向我逼近,急促的氣息吹拂在我的臉上,雙眼像兩泓深不見底的幽潭,欲將我的靈魂攝入。
“你……”心一橫,拉起他的手,用力地咬下,直到嘴裡嘗到一股腥味,我才驚訝地松口。一排沁血的齒痕已經烙在他手臂上了。
“為什麼不躲?”雖然也想讓他痛苦,但是沒想過用這麼暴力的方法。我失控了,望著那排齒痕,內心感到一絲不忍。
“如果這樣能讓你消氣,流一些血也是值得的。”他走近我,伸手抹去我嘴角的血漬。“別再生氣了?”
“氣?”我揮開他的手。“不!不是,我不是在氣,我是恨!”含怒的雙眸直直看向他,像是看殺母仇人一樣。
“恨?!告訴我,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麼恨我?”他像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向法官請求上訴的機會。
“做了什麼?”我冷笑,撇開臉,不願看到那張令我心疼又心酸的俊顏。
烏雲緩緩飄來,怕是午後陣雨的前兆,我此刻的心情就像現在的天空一樣,一片陰霾。
“錯在你沒有早點讓我回來見我媽最後一面;錯在你不該在那天找我出去;錯在你不該出現在我的生活中;錯在你是壞學生;錯在你不該認識我!”近一個星期來沒掉過一滴淚,卻在此時滑下兩行淚,滿腹的委屈傾洩而出。“因為你,我見不到她了;因為你,讓她在死前依然掛念著我;因為你,我連跟她吃最後一餐的機會也沒了……”我已經哽咽得無法出聲了,淚,不停地流。
他將我攬進懷裡,讓我的臉貼在他結實的胸膛上,拍拍我背脊。“哭吧,哭出來會舒服些,這些日子你忍得太辛苦了。”
他的話像施了法的咒語,攻破我刻意築起的心防,淚水如決堤般的奔洩而出,雙手緊緊抓住他前襟,將我的哀傷與孤獨哭喊出來:“都是你、都是你,還我媽媽來,你還我一個媽來……”
或許是我的哀傷也傳達到老天爺那裡了吧,一顆顆斗大的雨滴也在此時紛紛落下,像是在為我的不幸哀悼一樣。天若有情天亦老,誰說老天無情的?
嘩啦嘩啦的雨聲沖淡了我的哭聲,雨水恣意落在兩人身上,毫不客氣地將我倆淋個全身濕透。分不清我臉上的究竟是雨還是淚,只知道他就這樣摟著我。我哭啞了嗓子、哭干了淚,以及哭光了僅存的體力,直到最後,無力地癱在他懷裡,微微抽咽。
“我要回家。”氣若游絲地吐出這句話,以為他可能沒聽到,卻在我說完話的下一秒,我已經被他橫抱起來,往回走了。
※ ※ ※
換下一身濕衣,他遞給我一杯溫熱的牛奶。
雙手握著杯子,貪婪地-汲取杯子傳來的熱度,但是無論我如何用力握緊杯子,那微薄的熱度仍是驅不走我身上的寒冷。現在是炎熱的七、八月哪!這無名的寒意從何而來?
在他幫我擦干濕發之際,我眼角瞥見他的一身濕。
“你全身都濕透了,去換一套衣服吧。”
“我沒關系。”他仍然繼續擦拭我的頭發。
他是為了我而淋雨,我卻不希望他因此而生病,惻隱之心我還是有的。起身走到衣櫃前,我找出一套以前父親穿過的休閒服交給他。
“我爸的,如果你不介意,就先換穿一下吧。”
父親去世後,他的東西全被母親完整地保存著,這是她用來思念他的方式。
看著手裡的衣物,再看看我,他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走進浴室換下他的一身濕衣。
我回到房裡臥躺在床上,腦子裡一片空白陣陣的倦意襲來,我緩緩地閉上眼。
好累,真的好累,就讓我一直睡吧。不想醒來,怕面對今後的一切。夢裡,我又回到小時候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溫馨畫面:母親用她靈巧的雙手幫我縫制一件又一件美麗洋裝,將我打扮得像個小公主;父親在書房裡教我習字念書,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指導我。當我成功地默讀完一篇七言絕句時,他會用那雙溫暖的大手摸摸我的頭、我的臉。我貪婪地向溫暖的來源貼近。有多久了,這種熟悉的感覺被我深埋在心底,讓我幾乎忘了我曾擁有過這樣的溫暖。
溫熱的大手忽然抽離讓我心生恐懼。“不要!不要離開我。”我緊張地在黑暗中揮舞著雙手,企圖尋回那股熟悉。
一雙大手握住了我的雙手,我急切地將之拉向自己臉頰。“不要離開我……我怕。我好怕……”
“不怕,小敏,別怕,我在這。”低柔的嗓音在我耳邊呢喃,一股溫熱男性的氣息環繞在我四周。
微微睜眼,我看到一個似熟悉似陌生的身影:爸爸?!
“真的是你嗎?你回來看我了嗎?”爸爸穿著那套深藍色的休閒服回來了?“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媽媽走了,你也走了,只有我一個人,我好怕…好怕…”
我的淚再度模糊了我的視線,伸出手,緊緊抱住眼前的“父親”,哽咽的聲音讓我語無倫次:“你們都走了…我…我好冷……我也要去……”
“小敏,你快放手。”
“我不要…你要丟下我、不要我了對不對?”我抱得更緊了,生怕一松手,爸爸又會消失了。
“小敏……你……你……”
“不要丟下我……不要……我不要……”我幾乎是喊了出來,死命地緊抱著對方不放。
“好,我不會丟下你的,不哭、不哭了。”充滿磁性的男音傳入我耳際,有效地止住了我的淚。
“真的?”我抬眼看著父親,眼前仍是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約略看到他的輪廓。父親好象變壯了。
“真的。”他給了我肯定的答案。
聽到他的允諾,我的心安了不少。他不會丟下我一個人了,我將不會再孤獨了,思及此,我高興地綻出一抹笑。“不可以騙人哦。”
“不會,我不會騙你。哦,該死!”他低咒一聲,身體突然變得僵硬。“小敏,你快放手。”
感受到“他”企圖要扳開我的手,我立刻警覺地再度收緊手臂,整張臉埋入“他”胸膛磨蹭。“我不要,你生氣了,不要我了,對不對?”
“哦!”“父親”痛苦地呻吟出聲,將我壓回床上,俯下身來……吻我?!
對!“父親”在親我!我的腦袋頓時一片空白,無法思考。
好溫柔的親親,溫柔得讓我無法抗拒,我的力氣像被抽光了似的,全身虛軟無力,任由一張濕潤的唇滋潤我的干枯。籠罩在身旁的寒冷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
我不敢睜開眼,生怕這只是我的幻想,待我一睜眼便將化為虛無。我怕,怕孤獨再度圍攻我,怕淒涼再次襲向我。即使是幻想也罷,就讓我擁有這短暫的溫暖吧。
父親為什麼親我?
這個疑問才在我腦海中浮現,“父親”的吻已由唇移向我的眼、鼻、耳垂,順著耳垂下滑至我的頸項並一路下移……暖流的溫度逐漸升高,向我全身蔓延。愈蔓延溫度愈高,好熱!我全身已沐浴在一片熱浪中,陌生的感受令我心慌。我微啟雙眼再次想看清眼前的人是誰,體內的熱流卻迷蒙了我的視線,我隱約見到一雙深情的星眸。
不是父親!
父親不會這樣看我,那……那他是誰?
“你……”我聽見自己輕喘出聲,呼吸開始緊促,心跳也十分紊亂。他是誰?“小敏,我愛你”他輕咬我耳垂,低沉的嗓音在我耳畔誘惑我。
我的心醉了,為這美麗的呢喃,有人愛我?!除了父、母之外還有人愛我。這麼美的夢我不願意讓自己清醒,再度閉上眼睛感受這分幸福。
他像是受到鼓舞似的,狂熱地吻住我,溫熱的手也在我身上點燃無限的火熱。
是春夢嗎?
太羞恥了,我竟然作這種夢。理智告訴我:清醒、快清醒。但是內心有另一個聲音:睡吧,至少夢裡有我要的溫暖。兩方交戰的結果……理智輸了。
好熱,愈來愈熱,我會怎麼樣呢?
※ ※ ※
啾啾的鳥鳴聲喚醒了沉睡中的我,習慣性地要伸個懶腰,卻在我的腰間發現一雙手……雙男人的手。
驚訝之余我挺直了背脊,不料竟撞進了一具赤裸的胸膛,我倏地轉身……
不、不可能!他……他怎麼會在這?在我床上……沒穿衣服……沒穿服?!
我反射性地看向被單下的自己:一絲不掛?!我……我也沒穿衣服?!
轟地一聲,大腦突然喪失了思考能力,我呆楞楞地坐起身,雙手緊緊將被單抓在胸前,嘴裡無意識地喃喃自語:“沒事……什麼事也沒有……沒事……沒事…”
“小敏?你醒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接著,一具男性赤裸的胸膛貼上我背脊。
像遭電殛一般,我幾乎是“彈”離他的碰觸,一雙眼驚懼地看著他,我現在真的希望這只是個幻影。
“怎麼了,你的臉色這麼差?”他的手就要探向我的臉。“別過來!”我戒慎地往後退了些許距離。“你……你為什麼會在……在我床上?”
“我……”他遲疑了一下,反問我:“昨晚的事……你忘了嗎?”
“昨晚?”一股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我艱澀地開口:“昨晚發生什麼事了?”
問完後,我就後悔了,我寧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昨晚你很傷心,我……我…我不放心留你一個人…”他停住了話,抬眼看我“小敏,我是真心的。”
“真心的?”他想解釋什麼?
“對!”他熱切地看著我,雙手就要摟住我,在我戒慎的眼神下,他硬生生地將手收回。“我從來沒有對你以外的女人多看一眼,我是…是……”
我直視他,靜待下文。
他像鼓足了勇氣一樣,深吸了一口氣。“我是情不自禁。”
實在不願意去聽懂他這句話的意思,這樣至少我可以當一只不願面對現實的鴕鳥,我才經歷了喪母之慟,別再用任何“意外”打擊我了,我會受不了的。
“你…強暴了我?”戰栗的聲音從無血色的唇溢出,多希望他的回答是否定的,一切只是我的猜測錯誤。
“不!我沒有強暴你”他反應強烈,一臉嚴肅,使我內心燃起了希望,原來真的是我猜錯了。但是他接下來的話卻再度將我打入地獄……
“小敏,你不可以用那種字眼形容昨晚的事。”
“什…什麼意思?”沒事……沒事,我一直在心中重復著這兩個字。
“昨晚是那麼的美好,我們彼此相屬、溫暖彼此的身心,這些,你都沒印象嗎?”
“不……不會的,你…你在騙我……”對,他一定是在騙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在騙我。”
搖搖晃晃地下床,在散滿衣物的地上找回我的衣物穿上,同時,也看到了父親那套深藍色的休閒服。腦海裡開始搜尋昨晚的一切記憶。
是了,這套衣服是我拿給他替換的。那麼,我夢裡看到的,不是父親,而是他?!
不對,那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就在我半夢半醒間,錯把他當成父親、誤以為一切只是我的幻想?!
“小敏,怎麼了?”見我佇立不動,他擔心地下床,用被單圍住下半身。也因此讓床上那塊已干涸的血漬完全映入我眼簾。
“啊……”我失聲尖叫出來,抱著頭,縮著身體蹲在地上,全身不住地發抖。
我失身了!我真的失身了!這樣一個“血淋淋”的證據就呈現在我眼前,教我想否認也不行。
“小敏!小敏!別這樣,告訴我怎麼了,是不是那裡痛?”他飛奔過來攬我入懷。
哪裡痛?
聽他這樣一說,我才感覺到下體微微傳來陣陣酸痛。想到昨晚發生的一切,羞憤、恥辱一並湧上,自鄙的心態凌駕一切,無意識地扯著自己的頭發。
“小敏!你這樣會傷了自己的,小敏!”他努力地要扳開我拉扯頭發的手,卻因此更刺激了我。
“住口!住口!”我使勁地推開他。“不准你叫我小敏,只有我爸、媽能那樣叫我,其它人都不行!”昨晚就是被他那一聲“小敏”所騙了,我才會著魔似的以為他就是父親。
“好、好、好,不叫,不叫,你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好不好?”他的臉上寫滿心疼與不捨,但是我都沒有心思去讀他的心。
“穿上衣服,立刻離開我的視線。”抱起衣服丟向他,激動的情緒讓我的聲音變得沙啞。等他穿好衣服,我一路將他推到大門口。
“小……”他欲轉身拉住我的手。
“出去,我不要再看到你,永遠不要!”我像一只發了瘋的野獸般狂吼,對他又捶又打的。
“邊邊?”
“阿香?”看見吳秀香駐立在門口,我像是見著了救星一樣,朝她奔去,一把抱住她,眼淚也在此時決堤。“阿香!”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吳秀香輕拍我的背,讓我靠在她肩頭盡情地哭了好一會兒。
“沒、沒事”我用手背將臉上的淚水胡亂擦拭一把,卻招來吳秀香不贊同的眼神。她拿出面紙,細心地為我擦去淚痕。
“沒事會哭成這樣?是不是有人欺負你?”話是對著我說的,但是眼睛卻看向徐焉騰。
我知道她一向很怕他,但是如果有人欺負我,她是不會坐視不管的,即使對象是她所懼怕的人也一樣。難怪她想念法律,也只有法律才能制服那些惡人。
“真的沒事”不想把昨晚的難堪告訴她,我轉了一個話題:“你來找我有事?”
“對,我來提醒你,明天要交志願卡了,你志願填好了嗎?”
※ ※ ※
客廳的氣氛很緊繃,雙親的照片仍高高掛在牆上,吳秀香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一臉疑問寫在臉上徐焉騰仍然沒有離開,靜靜地佇立在客廳的一個角落,用他那雙攝人魂魄的鷹眼“監視”著我。
“邊邊,你說不交志願卡是什麼意思?”吳秀香有話是藏不住的,更何況是攸關聯考這等大事。聯考的成績單已經寄發到我手中了,一如我先前所料,十分理想。但是由於正處於服喪期間,我根本無暇思及我的前途問題。如今已到了繳交志願卡的最後期限了,我的志願卡仍是空白一片。
“意思是我不想念大學了。”明知會惹來她一陣大驚小怪,我還是將自己的決定坦白告訴她,以免以後她怨我。
“不想念大學了?!天啊!我有沒有聽錯?不想念大學,那我們這麼努力做什麼?”吳秀香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在我面前來回踱步。“邊邊,你答應過我的,大學要再跟我做同學的,難道你忘了,你想食言?等一下,”她突然停下腳步,傾身向我。“你是不是擔心學費問題?”
“不是。”我輕輕搖頭,雖然這也是原因之一,但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不是?!那是為什麼?你不是一直想念英文系嗎?如今你可以輕易做到了,為什麼卻臨陣退縮了呢?邊邊,你是不是悲傷過頭了,腦袋也不靈光了。”
“沒有,我是真的不想念了。”低著頭,多少心酸上心頭。當初是為了父母高興才用功讀書的,後來是為了以後有份好工作,可以賺錢奉養母親而矢志考得好學校,如今所有的誘因均已消失,我再有成就所謂何來?
“你騙人!”吳秀香插腰怒視著我。“告訴我原因,給我一個心服口服的理由。”
“阿香。”我哀求地看著她,希望她不要用准律師的那一套來質詢我,不過看她的樣子,似乎是不打算放我一馬了。
“為什麼?”一直沉默地看著這一切的他突然開口了,一雙X光似的眼緊盯著我。像要看透我的心思。我只是冷冷的一瞥,沒有回答他的打算,但不幸的是……
他跟吳秀香一樣,是不善罷甘休型的人。
他大步走向我,抓住我的雙肩,將我從椅子上拉了起來。“為什麼不念了?”
“喂!你干什麼?你若敢傷邊邊一……”吳秀香急得沖過來拉扯他手臂,怕他對我動粗。
“閉嘴!站到一邊去!”他朝吳秀香吼。“你你你你……大聲就了不起啦!放手!再不放手我……我打電話報警!”吳秀香抖著聲音邊說邊拉扯他的手。
不耐她的蠻纏,他左手一揮。將吳秀香推倒在地上,痛得她哇哇叫。
“唉喲!”
“阿香!”我擔心地看著她。
“邊邊,我沒事,你咬他、咬他啊!”跌在地上的吳秀香仍是擔心著我的安危。
想辦法要讓我脫離他的箝制。
“阿香,別擔心,他不敢對我怎樣的。”安撫完吳秀香,我轉過頭來與他對視,用眼神責備他。
他略微歉疚地低下了頭,隨即又抬起頭來。“為什麼不念了?”他又重復了一次剛剛的問題。
“為什麼?”我冷笑。“你有什麼資格問我為什麼?”用力掙脫他的箝制,我向後退了一大步。
“我……”他語塞。
“答不出來?”再度冷笑,緩緩走向仍坐在地上的吳秀香,拉她起身。“有沒有怎樣?”
“沒事,反正我肉多,摔不死的。”吳秀香拍拍屁股,給我一個放心的笑。
確定吳秀香沒事後,我走向門邊。“徐焉騰,你可以離開了。”手指著大門。
頭卻撇向另一邊,不願看他。
等了一會兒,他沒有動,我回過頭來,正好與他四目交接,從他眼神中讀出他若沒得到答案是不會離去的意志。
看到他那攝人的眸光,令我想起昨晚的一切,一股異樣的情潮在體內緩緩竄升,心髒重重地在胸口撞擊了兩下。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眼神能左右我的情緒,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容易受他的影響。不該是這樣的,我是我,他是他,兩個人是完全獨立的個體,毫無關系,昨夜……只是一個意外。
為了不讓自己的臉有機會泛紅,我使力拉住他的手往外拖。而他就像一座山似的動也不動地立在那,任我出多大的力氣也沒辦法移動他分毫。看不出他能有此能耐。
“你不要浪費力氣了。”他反手將我拉近他身前,阻止我的徒勞無功。“填好志願卡,明天拿去交。”
“交志願卡?!我為什麼要?”
“為什麼不要?”
“好!那你告訴我,我為什麼一定要去念大學?我父母死了,我書念得再好有什用?他們看不到了,我努力的目標沒了,我發奮的動力沒了,我還念什麼大學?
你告訴我啊!我為什麼要念大學?”
“為你自己、為你的將來!”
“自己?!未來?!哈!”我失笑。“徐焉騰,我本來還有未來的,但是經過昨晚,你想,我還有未來可說嗎?我的未來全毀在你手裡了!”我失控地捶打他胸膛,將我的委屈全都宣洩在他身上。
“好!既然是悔在我手裡,那就由我來重建,我不會逃避責任的。”抓住我發狂般的雙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將這句誓言吐述,有效地定住了我的暴行。
重建?責任?
當我還在咀嚼這些話的含意時,他走向吳秀香。“你幫她填志願卡,明天拿去交,聽到沒有?”
“喔。”吳秀香也被她的舉動嚇呆了。
“知道她的志願嗎?”他再問。
“知道。”可憐的阿香,臉色都白了。“如果你沒做好我交代的事,當心我‘問候’你全家!”他撂下狠話,轉身看了我好一會兒才離開。
“他……恐嚇我?”吳秀香終於找回她自己的聲音。“還…瞪你那麼久,邊邊,他是不是用眼神在恐嚇你?”
“也許。”垂下肩膀,卸下所有偽裝的冷漠,我拖著疲憊的身子癱回椅子上,腦子裡一片混亂。我跟他之間為什麼會演變成今天這樣的情形?身體傳來微微的不適提醒了我跟他之間不尋常的關系。該把這件事告訴吳秀香嗎?看著她甫恢復血色且充滿正氣的臉,我實在說不出口。
算了吧,就讓它永藏心底,因為我不會再允許他出現在我的生活裡了。為了往後平靜的生活,心中已計劃好一切了。
但是,一切皆能盡如我意嗎?他臨走前的那一眼告訴了我他的決定。吳秀香誤認為他是在恐嚇我,其實他是在承諾,承諾這一切他都會負責。但是我不要!我不願再和他有所牽扯了,離開他是我唯一最想做的事。對!離開他,離得愈遠愈好。
只是,為什麼想到要離開他,心卻莫名地感到不捨與抽痛呢?
不知是迫於他的威嚇,還是私心使然,吳秀香真的替我交了志願卡。而且也很幸運地我們再度成為同學,我是T大外交系,她則是如願進入T大法律系。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她所投入的心力是每個人都看得到的,如今有這樣的結果也當是她苦盡甘來應得的甜果了。那我呢?我的苦盡了嗎?甘,何時會來呢?
注冊那一天,他不知從哪弄來二十萬,說是給我的學費,並且親自押著我去注冊,直到一切手續辦妥。我拒絕收他的錢,他也堅持一定要我收下。僵持不下之際,他又再度去‘恐嚇’吳秀香,要她代為保管這筆錢,用這筆錢來支付我每學期的學費及書籍費。結果,吳秀香當然是不敢不收了。
看著吳秀香收下那筆錢,我突然覺得自己被“賣”了。古時候有賣身葬父之孝行,而我則是賣身求學?!多麼可笑的情節,竟是發生在我身上。二十萬!我的初夜值二十萬!在那時,二十萬已足夠付我和吳秀香兩個人四年的學費還有剩,很高的身價不是嗎?我該知足了。
開學一個月後,他被征召入伍去了,還是所有役男避之微恐不及的“金馬獎”,恭喜他了。入伍前一天,他惡習不改地跑去找吳秀香,“恐嚇”她要好好照顧我,否則要唯她是問。他這一連串“異常”的舉止引發吳秀香的疑問連連,頻頻質問我原因。
我只是以一句“我們曾是同學”草草帶過,當然,這種答案是無法滿足這位未來的律師(也許是檢察官或法官)的,只是問久了,也問不出其它答案,索性就不問了,我也能免於她的精神轟炸。
大一下學期吳家要搬家,在拒絕不了吳秀香及其父、母的好意之下,我也搬去跟他們一起住,讓我再度享受“家”的感覺。
他去當兵,吳秀香與我又搬家,我想此後便不再有相遇的時候,我的生活終能歸於經靜了。唉!人算不如天算,誰料得到這只是短暫的分離呢?當他再度出現時,我平靜的生活再起風雲。
進入T大後,我遇見一個故人,因為我跟他只有一面之緣,要不是他主動來找我,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我曾經見過他……任庭軒。
任庭軒,一個在我生命中短暫停留的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