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聯考放榜時,沒有意外的,我考上了女生的第一志願。這個結果令我母親感到欣慰。我的好成績一直是他們的驕傲,父親在世時還曾經對我說過,只要我願意,他願意想盡一切方法栽培我讀書,要拿幾個博士學位都沒關係。但是我並不打算這樣做,因為父母年事已高,我不願他們再為我辛苦、忙碌。所以順利的話,念完大學我就打算就業,負起奉養雙親的責任。
無奈,父親無法等到我的反哺便撒手人寰,樹欲靜而風不止的傷感深烙我心。
為了不再有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我曾試著與母親溝通:高中打算念高職夜校。
白天打工賺取學費及生活費,不想讓母親扛下經濟負擔。但是母親斷然否決,因為她認為父親並不會高興見到我如此做的,而且她也堅持要看到我戴上方帽子才行。
如此一來,我只好順著她的心意,繼續完成高中學業,並往大學的窄門邁進。
明星高中與明星國中最大的差別在於學校的作風。明星高中的作法民主多了,或許是因為聯考這樣一個篩選過程,所以學生的素質較平均,因此就沒有能力分班這個多餘的動作。況且,會考上這所學校的學生,其目的不外乎三年後的大學聯考,因此學生自動自發的風氣很盛,無須師長的叮嚀、鞭策便能主動做好未來規劃。所以我在這所學校適應得非常良好,這才是適合我求學的環境。
吳秀香並沒有考上公立高中,而是考上一所頗富盛名的私立女校。雖然如此,她的目標也是放在三年後的大學聯考,所以她努力的程度不亞於國中時期,放學後依然往補習班報到高二選組時,我跟她均選了第一類組……文、法、商。我們還相約日後要上同一所大學,再度成為同學。那天是星期六,中午放學後我們約在火車站前的快餐店碰面。
「邊邊,我選擇第一類組,你也一樣對不對?」吳秀香一邊吃著薯條,一邊問我。
因為青春期發育良好的關係,她的身材有點發胖,但是臉蛋卻絲毫沒受影響,小巧的五官依然明亮。實在無法把她的臉和身材聯想在一起,或許以後會瘦下來吧。
「當然,我的目標是英文系。」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理想,學會世界共通的語言有利我以後周遊列國。「你呢?」
「我要念法律系,懲奸除惡,維護正義公理。」說到未來,她的眼睛閃閃發亮。
全身洋溢著希望。
「我還包青天咧。」我糗她。
「喂!別漏我氣行不行?」她佯怒地噘起小嘴。
「好,對不起,」我朝她眨眨眼。「不過,我還是要潑你冷水,因為有些話不得不告訴你。司法界並不如你想像的那般正義凜然,它也有黑暗的一面,你沒聽說過『作官清廉,吃飯拌鹽』這句台灣俚語?」
「放心,我將來會自許為司法界的光明使者,照亮每一個死角。」她拍胸脯保證。
「好吧,那就敬未來的包青天。」我以可樂代酒,舉杯敬她。
「嗯,敬我們美好的未來。」她也如法炮製。
「希望我們……美夢成真。」兩人異口同聲,為我們的未來許下諾言。「對了,你們明天不是要跟『二中』聯誼嗎?」我突然想到她之前曾跟我說過這件事。
「哼!別提了,我以後不會再去參加聯誼活動了。」她馬上轉變表情,一臉鼓得圓圓的。
「哦?為什麼?」我很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值得她氣成這樣。
「你記不記得我們上禮拜跟『一中』聯誼的事?」她塞了兩根薯條入口,邊吃邊說邊……噴氣。
「記得啊,你說你們要去划船不是嗎?」她還邀我一起去,不過我拒絕了。
「沒錯。」
「這跟你們明天要聯誼有什麼關係?難不成那一次讓你乘興而去,敗興而歸?」
「完全正確。」她吃得更凶了,這是她生氣時的習慣。一生氣就想吃東西,而且愈氣就吃得愈多。「『一中』的人太沒品了!」
「哦?說來聽聽。」我更加好奇了。
「哼!氣死我了,待會兒我如果一時失控,連可樂杯也啃下去的話,你一定要送我去醫院!」
「放心,我會及時抑止悲劇發生的。」我拿過她的杯子,放在安全距離外,「說吧。」
「那天,我們去划船,每艘小船上都各坐一男一女,才一上船,跟我一組的那個男的就抱怨,說什麼別人都配小march,偏篇他就配一部『拖拉庫』。」
「哇!好差勁的男生喔。」我附和著。
「還有更氣人的!」她又塞了一把入口。「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們康樂股長那艘船翻了,結果其它船上的男生立刻跳下水去救人……」「嗯!英雄救美,理所當然啊。」
「才怪!水又不深,哪需要人救啊?」
「你怎麼知道水不深?」難道她量過?
「因為跟我一組的那個男的也加入救美行列,他跳下水時,後作用力太大,害得我也跌入水裡,結果我急急忙忙站起來後,才發現水深只到腰而已。」
「就這樣,你就生氣啦。」
「才不是!跌到水裡沒人救就算了,反正我身強體壯,又沒淹死。」
「那你氣什麼?」將可樂遞給她,讓她喝了兩口後,又將可樂放回安全距離之外。
「我看到康樂股長被救上岸後,自己也打算走回岸上。誰知才要踏出第一步時,跟我同一組那個男的竟然站在岸邊朝我大喊:「喂!那個胖胖的,去把船拖回來'。」
她此時已瀕臨失控邊緣,雙拳緊握,牙齒咬得嘎嘎響。
而我呢?我已經笑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天啊!太毒了。」
「對呀!簡直太可惡了!不救我也就算了,竟然還叫我拖船回去?!氣死我了!」
她搶回可樂,努力猛灌。
「那你把船拖回去了嗎?」我及時搶下她手中的可樂,生怕她真的連杯子也啃下去。
「當然沒有!我恨不得拖回去的是他的屍體!」她臉上佈滿殺氣,很像人肉叉燒包的主嫌。
「所以你就一朝被蛇咬,此後不再參加聯誼?」
「不是一朝被蛇咬,而是天下烏鴉一般黑!那些臭男生都是一群以貌取人的豬!」
她的頭上都快冒煙了。「別這麼肯定嘛,或許也有識千里馬的伯樂啊。」失意者最需要別人的安慰了。
「少來!我已經絕望了,『台灣男人醜又老,還是單身比較好』,這是我的座右銘。」她臉上的怒氣已化為一股失望,證明她此刻低落的心。
「聽起來滿有道理的。」見她不再氣憤,我才放心地把可樂交還給她。
「咦?你也這麼認為嗎?難道你去聯誼也發生過這種事?不會吧,你又不差。」
她臉上寫滿不可思議。
「我是沒你那麼慘啦!只不過去了兩次,發現他們只是為了找一個『稱頭』一點的女朋友才會和我們聯誼。為了不讓自己成為供人觀賞的娃娃,很久以前,我就不參加這種無聊的活動了。」這是我參加了兩次聯誼活動下來的感想。對男生來說,有一個明星學校的女朋友(而且還是第一志願的明星學校)是一種無上光榮,因此他們會對我們趨之若鶩是有原因的。
「原來你比我早悟道,看來我資質駑鈍,活該受辱。」她像洩了氣的氣球,一臉沮喪。
「別洩氣,我們還有更神聖的使命不是嗎?」拍拍她肩膀,給她一點鼓勵。
「說的也是,成大事者,是不該費心在這些俗事上。」她的樂觀是我最欣賞的。
瞧!此刻她又開始兩眼發光,正在勾畫她美好的未來,彷彿前一刻的種種並未曾發生過一樣。
樂觀的人總是活得比別人快樂,看來,我還不夠樂觀,不然怎麼會有接踵而至的「惡運」呢?
※ ※ ※
與吳秀香閒聊至晚上六點才分手,因為她要去補習。而我就地利之便,順道逛了一下附近的書店,流連在浩瀚的書海中,忘了時間的流逝。待我發覺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了。
為了節省回家的時間,我捨棄了車水馬龍的大馬路,選擇人煙較少的暗巷快捷方式。只顧著要趕緊回家,卻忽略了走小巷子的風險。教官曾提醒我們,這一帶常有一些不良少年出沒,要我們小心自身的安危。而我竟然在被兩個小混混堵住去路時,才猛想起教官的話。
不祥的預感向我襲來,看著眼前兩張不懷好意的臉,我強自鎮定,偷偷觀察四周環境,伺機求救或脫逃。
「嘿!是『青華』的耶!」一個混混搓著雙手向我逼近。
「長的還不錯嘛。」另一個混混拿出打火機,在我面前點燃,以微弱的火照亮我的臉。「人家不是說『青華無美女』嗎?看來也有例外嘛。」
「兩位同學,我還有急事,請不要擋我的去路。」看到他們身上的制服,心裡稍微鬆了一口氣。畢竟他們還是學生,應該不會太過分才是。不過,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
「行!把你身上的錢全部交出來就可以走人。」小混混說明目的,也拿出小刀在手上晃了一晃,顯然他們不是在開玩笑。
此時的我若再開口對他們曉以大義,那我就是全世界最白癡的高中生了。這種情形之下。只能花錢了事,如果真要將他們繩之以法,也得讓我先脫離險境才行。
將身上僅有的一百八十七元統統交給他們。「只有這些了。」
「什麼?才一百多塊,還不夠我們兄弟吃一ㄊㄨㄚ咧,你唬我們啊。」
「我真的只剩這些了。」我略微發抖地將空皮包反倒過來,向他們證明我此刻真的身無分文了。
「少來這一套!把錢拿出來!」另一個混混不耐地大吼,臉色比剛才更猙獰。
此刻的我真的很害怕,雙腳已不住地顫抖,想到他們可能會在一怒之下先姦後殺,那種血淋淋的畫面令我的背脊直冒冷汗。
「我沒騙……騙你們……我─真─真的沒……沒錢了。」我一邊說,一邊往後退,打算趁機逃跑。「想逃?」小混混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另一個混混則繞到我身後擋住我的去路。
「看看她身上有沒有其它值錢的東西。」在我身後的小混混開口。
「啊!」我叫了出來,小混混伸手探入我的領口扯下了我脖子上的項鏈。
「烏鴉,不要傷人。」幽暗的巷子裡亮起一道火光,點燃了一根煙。一個男人立在那裡,原來他們一共有三個人。
「是,騰哥。」小混混回頭應了一聲後再度面向我。「乖乖拿出來不就沒事?」
我掙脫小混混的箝制,急忙拉緊領口,害怕地縮在一邊,眼光落向暗巷裡的那點火光。
「是塊玉吧?值不了多少錢。」小混混用打火機照著白玉,仔細翻看。「咦?
背後還有刻字哩,邊……關……守……將……」
他話聲甫落,手中的玉已被奪走。
暗巷裡的火光不見了,但是一個高瘦的人影此刻已豎立在我面前。打火機再度照亮我的臉。
「是你?!」一個低沉的男音在我的上方響起。
就著微弱的火光,我也看到一張曾經相識的臉……徐焉騰。
「很遺憾,看到這樣的你。」該怎麼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呢?恐懼?難過?失望?
痛心?或喜悅?
※ ※ ※
坐在中正紀念堂前的樓梯階上,溫和的晚風吹來,該是令人心曠神怡的,而我的心卻是十分沉重的。
「剛剛嚇到你了?」他站在我身前的樓梯階,身體斜倚在扶手上。「為什麼做這種事?」我不答反問,抬頭與他視線相交。
他從書包裡取出香煙,遲疑了一下,又放回去,仰望星空好一會兒才淡淡開口:
「三年多不見,你依然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而我還是一個令人頭痛的壞學生。」
我並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在星光及路燈的照耀下,我可以清楚地看清他挺拔的身影。他似乎又長高了,刀鑿似的臉更是好看,但是眉宇間帶著幾分冷酷,令人不敢親近。
因為我的沉默,他將視線從星空拉回,落在我臉上。「很失望?」
「沒有期望,當然就不會有失望。」我昧著良心扯謊。其實,我何止失望,簡直是絕望了。曾經在心裡偷偷奢想他會因為我的話而浪子回頭,如今看到的卻是這樣一幅情景,唉……
我是真的希望他「變好」,不求成績優異,但至少品德良好,不然普普通通也行,就是不要被歸為不良少年這一類。如此一來,我就不會失去他這一個朋友。畢竟,他本性不壞,而且還有「恩」於我我始終相信,一個會對我的「行為不當」而履次法外開恩的人,不會是壞人。他,該只是一時的迷惘吧?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仍然堅持探知他的行為動機。
「我的回答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他的表情在我看來十分嘲諷,原來是我自己一廂情願地拿我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我只想多瞭解他,而他卻根本不把我當朋友看。心裡的話不願跟我說,有困難不屑讓我幫,有苦衷不齒與我分享。是了,是我太自作多情了。
「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不說,我也不勉強了。」我站起身,不悅地背起書包。「再見。」此刻的我不想多待這一分鐘。
「我又沒說我不說。」他拉住我的手臂。
「很抱歉,我現在不想聽了。」自尊已受辱,豈有輕易軟化的道理。
「現在不想聽沒關係,明天你請我喝咖啡,我再說給你聽。」「啊?我請你喝咖啡?」他有沒有說錯?
「是你要問我問題,當然是你請……呃─因為……呃─我這個月的生活費……
已經用完了─所─所以……如果你介意的話,我下個月再回請你不就行了。」他愈說,臉就脹了愈紅。小學時,那張羞澀的臉與他重疊,另我想起相遇時的種種,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明天什麼時候?」我放棄了臉上的表情,仰頭看他,仰角依然沒變,他還是那麼高。
「早上十點,我去接你?」
「不用了,告訴我地方,我會準時赴約的。」我想到母親不喜歡我跟他走得太近,所以拒絕了他的好意。他大概也猜到了,眼底閃過一抹受傷的神色。
「就車站對面那間咖啡屋吧。」他的語氣有一絲落寞。轉過身,背對著我。「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望著他挺拔的背影,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靠上去,會是怎麼樣的感覺呢?
隨即又被自己這樣的念頭嚇了一跳,我在胡思亂想什麼啊?
意識到我落後的腳步,他停下來,回頭望著我。「怎麼了?」
「啊?沒、沒什麼?」該死,我一定臉紅了。「我只是在想……你有沒有一八○。」掩飾心虛的最佳辦法就是轉移話題。
「差不多了。」他淡笑。
「以後我找男朋友才不要找像你們這種『天龍』類的,否則要接個吻多不方便啊。」才一說完,我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我到底在說什麼鬼話!
「不會啊,你看。」他走向我,雙手從我腰間一把抱起,與他對視。
雙腳騰空的我,慌張地用雙手攀住他頸項,嘴裡急嚷:「你幹什麼?放我下來啦!」就在我與他四目交接時,他那-黑的星眸,彷彿兩泓深潭,將我的靈魂攝入其中,讓我一時失了神,直到我感覺有股溫熱輕啄了我的唇,才將我的心智拉回。
他剛剛對我做了什麼?手撫著唇瓣,睜大眼看他,不敢相信,他竟然吻了我。
「對……對不起。」他輕輕將我放下,不大自在地向我道歉。「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們都沒再開口。
那一吻,雖然很輕、很輕,但是卻讓我的心跳亂了常軌。我不明白,只是短短兩、三秒的唇瓣相碰,對我卻造成如此大的震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躺在床上,食指輕輕滑過我的嘴唇,想者那一吻的感覺和現在的差別,竟是奇怪的不一樣,不都一樣是肌膚相觸嗎?為什麼會有不同的感受呢?
那一晚,我失眠了。
※ ※ ※
星期天的早晨,街道顯得特別慵懶,沒有平日的喧囂及刺鼻的汽機車廢氣,有的只是行道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散發它盎然的生命及綠意。由於貪戀這難得的寧靜,我提前兩站下了公車,漫步在全台北市綠化最成功的仁愛路上,順便吸汲清新的空氣舒暢身心。
以往,只有在校園內才能呼吸到這樣的空氣,至於平常的街道充斥著一氧化碳,想要呼吸到乾淨的空氣,實在不容易。看看手錶,時間還早,於是就近選了一張鏤花鐵椅小坐一下,享受片刻的寧靜。陽光雖然逐漸增強,但濃密的綠蔭為我擋去了大半的紫外線,使我不用擔心是否被曬傷,進而專心於這迷你的森林浴。
直到約定的時間將至,我才來到咖啡屋前。原以為會是我早到,但是他比我更早,因為我老遠就看見他在咖啡屋前來回踱步,直到我的出現,他才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我……我以為你不來了。」兩人在咖啡屋內坐定後,他忍不住開口。
直到侍者來點完東西後,我才回答:「為什麼?我又沒有遲到?」相反的,我還提早了五分鐘。「因為昨天……」
想到昨晚那個「碰觸」,我的心跳又稍稍亂了序。一整個晚上無法入睡,好不容易讓早晨的清新空氣沖淡不少無措,現在經他一提,不爭氣的心跳隱隱失控。刻意要忽視這種失常的反應,我佯裝鎮定,表現得盡可能瀟灑;就不知道自己的臉有沒有變紅。
「昨晚我不是答應你,今天會赴約嗎?」我玩弄著桌上的假花,眼睛不敢看他,怕洩了自己的底。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他停住了話,大概不知該如何開口吧。
這個發現令我高興,原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心情受影響,他也是。就是不知道他是什麼感受?其實,我真的很想問,只是……不敢。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好心地替他把話說完,同時也回答了他:「放心,我知道你是不小心的,我不會放在心上的。」一方面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及騙自己。
「不是的,我…………─」這一次,他的話又沒說完,因為侍者此時正好送飲料過來。
待侍者把飲料放妥離去後,他再度開口:「你真的那麼想?我是……不小心的?」
看著杯中的飲料,用吸管攪動其中的冰塊,讓冰塊碰撞玻璃杯,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我不愛喝冷飲,但是偏愛聆聽這種清脆的響聲。常常在沒事或者看書時,手持一杯冰水攪啊攪的,只為了聽聽這聲音。相傳周幽王的寵妾褒姒喜歡聽絲綢撕裂的聲音,周幽王為了博得美人歡心。準備了大量的絲綢來討好她。勞民傷財,終至亡國。
幸好,我不是褒姒,也不喜歡聽絲綢的撕裂聲,只喜歡這種攪動冰塊的聲音。
冰塊不貴,也可以自行製作,應該不至於散盡千金,更不會因此而禍國殃民吧。
「啊?對不起,你剛剛說什麼?」只顧著攪動杯中的冰塊,沒仔細聽他說的話,此時才急急想起要拉回注意力。「算了。」他有點沮喪地低下頭,喝著他點的冰咖啡。
他今天穿著一件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看起來就像一個健康的大男孩對,一個在陽光下的耀眼男孩,而不是躲在暗巷裡的小混混。到底是什麼因素使他「棄明投暗'呢?
「我的臉怎麼了?」因為我的注視,讓他覺得不自在,形狀優美的劍眉高高揚起。
「沒事。」只是很好看,很……帥。
「那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
「我在等你開口,我今天來的目的應該不必再提醒一次吧?」
「前因後果挺複雜的,你真要聽?」他的嘴角浮上一抹冷笑,眼裡卻沒有絲毫笑意。
「我不介意請你吃午飯。」這算是我的回答了。「如果還不夠,可以再喝個下午茶,如何?相信這樣的時間夠充裕了吧。」
他低下頭,沉吟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國中時,我父母開始鬧離婚,因為我爸爸整日忙於工作,忽略了我媽,所以她要跟我爸離婚。我跟我爸努力求她,但是她十分堅持,所以兩個人便簽下了離婚協議書,而我的監護權則歸我爸爸。」
想不到是因為父母婚姻的失敗影響了他的人格發展,但是情況似乎沒那麼單純……
「我爸在離婚後並沒有改變對工作的熱忱,每天依然早出晚歸,對我的事不聞不問。他只知道拿錢給我,不曉得我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事,有沒有被人欺侮……等。
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故意接下「老大」的位置,也闖了一些禍,老師因此常常通知他來學校。誰知,他根本沒空理我的事,在幾次的傳喚無效後,老師也放棄了──放棄我爸、也放棄我。」他眼底的落寞盡收入我眼底,現在我終於瞭解,為什麼他當時看起來似乎很孤獨了。
雖然同情他的遭遇,但是對他勒索別人錢財的行為卻是不能-同,那是犯法的行為啊。
「老師傳喚無效,所以你乾脆禍闖大一點,讓警察來傳喚他?」
「再也沒有人傳喚得到他了。」他看著杯中的飲料,神情哀淒。「兩年前,他死了。」
「啊?」我一時語塞。
「車禍,酒後駕車,車子失速衝下高架橋,車毀人亡。」
「對不起。」這時候,能說的,除了這一句,我實在想不出其它更好的話了。
「他死後,我就被我媽接過去和她一起住。她已經再婚了,那個男的也離過婚,帶了兩個小孩,一男一女,都還在念國小。」
「他們對你不好嗎?」
「哼!他說他是恨鐵不成鋼。只要我稍稍犯錯,他就打得我遍體鱗傷,動不動就不准我吃飯,連零用錢都沒了。起初我還真的相信他是為我好,但一次無意間聽到他在向我媽抱怨我的不是,我才知道他替我扣了多少罪名,難怪我媽對於他的下手狠重不置一詞,反而用一種責難的眼神看我。」他愈說愈激動,雙手握成拳,指節也泛白了。
「那兩個弟弟妹妹也不忘落井下石,沒事就當著我的面笑我是拖油瓶。哼!他們不也是一樣,有什麼資格笑我。」
他真的是生氣了,指關節喀喀響個不停,我伸手輕拍他手背,希望緩和他的忿怒。
過了一會,他的情緒平穩些許才又開口:「漸漸的,我不再回那個家了,常常在外閒晃到三更半夜才回去。天一亮又急急出門,就是不想見到他們任何一張臉。」
他抬頭看著我。「會去勒索別人也是不得已的。那個男的每個月會給我一些生活費,但那些只夠我吃三餐及車資,若要再買些日用品是根本不可能的,更別說他還會常常『故意』忘記要給我生活費。」
「他忘記,你就去跟他要啊?」「跟他要!然後再被打得半死,還被他冷嘲熱諷一番?」他不屑地冷哼一聲。
「但是向人勒索是犯法的,你難道要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想想看,如果你被警察捉了,誰最高興?」
「……」他沉默不語。
「既然他這麼差勁,那麼你就去跟你媽要。」
「我媽?」
「對!她是你媽,在你未成年以前,她都有義務要養你。」這是吳秀香告訴我的。「你去跟她溝通,以後你的生活費應該要多少?何時給?都跟她說好。並且由她親手交給你。」
「會有所不同嗎?」他不抱希望地低喃:「在她眼裡,我已經是個無可救藥的人了。」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他微楞一下,大概是在評估這個方法的可行性吧。眼光望向窗外,久久不發一語,我也不再開口,讓他有充分的寧靜去思考。畢竟這是他自己的問題,要如何解決,決定權在於他。我能做的,只是給他建議,此後他成王、成寇全在他一念之間了。
或許他的母親也不被他所期望,否則,他不會對我的建議思考了那麼久,久到我杯中飲料的冰塊以全數融化了,他還沒有結論。難道他在家中真是孤立無援到這般地步?想到此,不免為他感到心疼。我雖已失去父親,但仍有愛我的母親及知心的好友,而他呢?
「嗯?」見他收回視線,我忍不住想得知他的決定,期盼的眼眸緊緊盯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我試試看。」他答得極不抱任何希望。雖然如此,我依然滿意地給他鼓勵的一笑。有努力就會有收穫,不是嗎?至少他已經願意用積極的方法去掙取自己的權益,而不是消極地剝削別人錢財來讓自己存活。光憑這一點,就令我感到安慰了。「呃─咳!我……你……」他支支吾吾的,眼睛不敢直視我,兩隻手緊緊握著杯子,我真怕他一個不小心,把杯子給捏碎了。
「什麼?」我稍稍前傾,身子向他湊近了一些,看著他這幅「羞於啟齒」的模樣,讓我想起了國小時的情景。平常不太搭理人的他,好像在我面前特別容易「變笨」。
「我……很少人……─呃……其實……我比較習慣跟你說……說話。」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抬頭看著我。「以後,還能找你嗎?」
原本前傾的身子慢慢向後退,直至整個背脊貼上了椅背這下子。,換成我沉默了,望著他那明顯因我的反應而露出的受傷神情,我幾乎要脫口而出:「當然可以」這四個字。但是理智卻阻了我的衝動,父親的遺言尚在耳畔,母親擔憂的面容也適時浮現,我的心此刻正陷入天人交戰的局面。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為難吧,他主動替我回答了:「還是算了吧,我知道我不夠格。」他的臉沉了下去,再度換上那張沒有溫度的表情。看到他的反應,我的心微微揪了一下。
他伸手從口袋裡拿出某樣東西遞到我面前。「街頭的地方我修好了。」是昨晚被他的同夥扯下的那條項鏈。
伸手接過,看著那塊潔白美玉及背後的刻字,心中注入一股暖流。他其實不壞的,我一直是知道的,不是嗎?雖然以往的行為有所偏差,但是那都是事出有因,只是表現的方法不對罷了。別人不瞭解,但是我瞭解啊。
社會上不是常有一些名人政要或教育界人士高唱:給迷途的孩子點一盞明燈,指引他們回家的路。但是,口號是喊給別人聽的,實際上這些人卻是最吝於給予別人機會的。一旦有人犯了錯,他們立刻將這些「羔羊」貼上卷標,並且私自在心裡為他們判下無期徒刑,不認為迷途的孩子有知返的一天。看到這些「羔羊」就像看到瘟神一樣,生怕自己太過於接近他們,會影響到自己尊貴的身份地位似的。表面上的接納無非是為了彰顯自己悲天憫人的胸懷。虛偽至此,無怪乎社會上有這麼多憤世嫉俗的人。或許,我就是其中一個。
看得出他眼裡的失望與落寞,此時,我終於體會到何以當初我會覺得他很孤單了,因為沒有人瞭解他,也沒有人願意去瞭解他。我想,他大概是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吧。
父親去世時,我的心曾經驚慌過,那是一種頓時失去依靠的恐慌。他也經歷過喪父之慟,所不同的是我還有母親呵疼,而他雖有母親,卻不見得享有可依賴的溫暖。此時他伸手向我求援,我該視而不見嗎?我曾經丟下他一次,不忍心再棄他第二次了。
「我在『青華』功課很重,能空出來的時間不多,如果有,也多半是在圖書館裡看書,想找我,就到圖書館來吧。」
只見他倏地抬頭,滿臉的不信。「你是說……」
「怎麼?不知道哪個圖書館?」
「知道,知道。」他連連點頭。
「別高興得太早,我可沒把握每次都有空理你喔。我說過,我功課很重的。」
「沒關係。」他笑了,淡淡的,但是雙眼卻是亮的,他真的這麼高興嗎?
看見他喜悅的表情,我也跟著笑了,順手將項鏈戴上,可能是翻動領口的關係,讓他看見了頸子上的瘀痕。
「烏鴉昨晚太魯莽了,痛不痛?」他輕聲地問,一臉欠疚。
「是有一點。」那個烏鴉大概就是指'行兇'的那個混混吧。「他挺凶的。」
「你不要生他們的氣,其實他們也很可憐。」
「可憐?」會嗎?看他們昨晚的樣子,應該是可怕吧,反而是被他們嚇壞的我才可憐咧。
「改天有機會再說給你聽。」
我聳聳肩,表示無所謂:「少跟他們在一起會比較好。」我雖然知道他不壞,但這並不表示他身邊的人也能博得我的認同,畢竟,我也是「世人」之一。「他們只有我。」短短的一句話,道出他們之間的情誼及相互依賴的程度。難道真是同為天涯淪落人嗎?
「好吧,隨你。只要別讓我有機會去警察局保你們出來。」我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回答。
「嗯。」他點頭,看了我的頸子一眼。「你一直戴著它嗎?」他用眼光指著項煉。
「沒想過要拿下來,而且你不是說它可以保平安嗎?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都很平安。」
我的回答應該令他感到很滿意,因為他嘴角的弧度彎得更大了,而且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說不出哪裡怪,只是令我覺得不舒服,因為……我的心跳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