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欲裂……人死了之後,還會感覺到疼痛嗎?
不,應該不會;這麼說,她還活著?
唐若可緩緩張開眼睛,映入眼瞼的是已經住了數星期的客房,教她意外的是,威奇就守在她床畔打著盹。
連在睡夢中,他的眉頭依舊深鎖,明顯睡得極不安穩,他是在擔心地嗎?她多麼希望他是。
「威奇。」她開口輕喚,卻發覺嗓音沙啞得已不像自己所有,而這小小動作卻引發喉嚨深處尖銳的刺痛,一種火灼般的疼痛。鄭威奇猛然張開眼睛,當銜接上她那迷濛的雙眼時,臉上明顯的閃過一抹釋然之色。「你可醒了。」唐若可想坐起身,卻發現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疼,尤其她的頭,輕輕一動,便有若天旋地轉,若可力不從心的躺回去。
「我記得自己摔下山崖……」雖然現在正安全、乾爽的躺在床上,一旦回想當時的情況,仍令她驚懼的猛打寒顫。
鄭威奇輕柔的替她理好薄被,卻始終板著一張臉,完全一副就事論事的口吻:「你算夠幸運,除了多處瘀傷外,只因為淋了雨而頭痛發燒,其他沒什麼大礙。」
他臉上不見半絲慶幸她安全歸來的表情,反而像是對她的大難不死感到極度失望,唐若可的心直往下沉。
「湘奇呢?」
他還是一臉冷硬。「他沒事,吃了胃藥,現在好好的在床上休息。」
「誰救我的?」
他聳肩。「重要嗎?反正你已經安全了。」
「是你?」她早已知道答案。
「算我倒楣。」他的口氣相當惡劣。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她傷心、尷尬的轉移話題。
「半夜三點。」
已經午夜,他一直守在她的床畔?這麼說來,他心裡多少是在乎她的,但他為什麼擺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樣,好似恨不得教訓她一頓?
明知此刻不宜招惹他,唐若可卻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大難不死,你至少可以表現得高興一點吧,就算是偽裝的也好。」
她的責問有如導火線,引爆他壓抑已久的怒氣,除了怒氣,還有一股深沉的恐懼:「你們是不是瘋了,竟然會在這種狂風暴雨的天候下出門冒險!」
自知理虧,她囁嚅的解釋:「電話線路不通,湘奇太擔心馨怡和伯母。」
「馨怡比他聰明,曉得這種天該乖乖待在家裡。」
她無言以對。
「湘奇被愛情沖昏了頭,你呢?難道不知道應該阻止他?」他以質問的眼神瞪著她。
唐若可委屈的替自己辯駁:「愛情的力量太偉大,我阻止不了他。」
「所以你就跟著他一起去做傻瓜?」
他真的這麼討厭她嗎?救她,只是基於人道立場?看見她醒過來,他甚至沒有假裝虛偽的恭喜她平安無事,只是一個勁的凶她。
她的眼眶一紅,黯然的別開頭。「很抱歉我還活著,讓你失望了。」
「失望?」他看起來像是恨不得一把掐死她。「我如果真的失望,就會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睡我的覺,而不是在這裡擔心得想殺人!」
她好想哭,感動得想哭,他是在告訴她,他替她擔心,在乎她,氣她不顧危險的拿自己生命去冒險嗎?
「我以為你恨我!」她略為哽咽,眼中有著毫不掩飾的祈求。
「我是恨你……」他的嗓音中帶著對自己的怒氣及無助。「我恨你教我牽腸掛肚,恨你的影子時時刻刻糾纏著我不放,恨你為什麼走進我的生命,恨……」
「我愛你!」她情難自禁的脫口而出。
他明顯的楞住了。
其實,唐若可自己也楞了一下,從來沒想到自己敢如此大膽的向他表示愛意,但話已出口根本收不回來,況且,她再也不想繼續壓抑心中真正的感情.
「我愛你。」她重複,深情款款的凝視著他。
「不!」鄭威奇一臉驚恐,呼吸急亂,好似正有人拿刀子捅他一般:「不要說這種話!」
「可是我真的愛你。」他的反應極端傷人,她就像個委屈的孩子般,一心企求大人的相信。
「不!」他一勁的搖頭,以疏離的眼光看她,彷彿她是個黏人的討厭東西。「我早說過不想要任何感情上的牽扯,只想一個人平平靜靜的過日子,不受任何人的干擾。」
唐若可的心及自尊被他傷得體無完膚,但她畢竟敢於說出自己的心意,已無遺憾,心靈反倒覺得平靜許多,但鄭威奇卻不。
她的話威脅著要震碎他努力築起的心牆,在他已不平靜的心湖掀起軒然大波;他混亂、迷惑、矛盾,甚至害怕,害怕自己的決心動搖,害怕敞開心接納她,害怕再受一次傷。
「我不要你愛我,我不要再踏進感情的漩渦。」他再一次強調,固執的以冷漠做為自己的保護色。
「我會試著做到。」她設法擠出一個不成形的微笑。「愛情確實教人傷透了腦筋,如果天下的紅男綠女都能理智的約束自己的感情,這個世界一定會平靜許多。」
相對的,也會失色很多!她從來不認為理智真能約束愛情,但她願意說這此口是心非的話來安撫他,以挽救她已所剩無幾的尊嚴。
鄭威奇迴避她的視線,煩躁的撥弄自己的頭髮。「忘記你剛才說的話,你之所以說自己愛我,可能是受驚後的一種情緒反應。」
她確定不是,但選擇順著台階下:「或許吧。」
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釋然.卻又有著幾許失望,唐若可忍不住問,「你還恨我嗎?」
他可以欺騙她,卻無法欺騙自己。「不!我不恨你,我從來沒恨過你。"
「真的?」她好想哭,他不恨她,卻也不准自己愛她。
若可眼中的真情摯愛教他差點軟化,他不得不再一次提醒自己,提醒她:「我只是恨被人欺騙。」
他轉身離去,她赫然發現他的腿跛得比平日都還嚴重,忍不住驚呼:「你的腿怎麼了?」
她關懷的詢問明顯的發自肺腑,但鄭戚奇依舊不准自己軟化,冷硬的說道:「我已經照顧自己許多年了,現在更不需要別人的關心。」
他不再回頭地出去了,摔上門,也同時摔破了若可偽裝的自制。
唐若可忍不住悲哀的譏嘲自己,天底下還有比她更白癡的人嗎?竟然對一個不要她的男人坦白愛意,換來的只是他無情的拒絕。
愛情這東西,為什麼總教她傷心!她疲累得緊閉眼瞼,任淚水盡情宜洩。
他知道自己傷害了若可,但他也不好過。離開她的房間後,直趨廚房找酒喝,如果可以,希望藉由酒精麻痺他混亂的心神。
他從來不曾如此痛苦、無助過.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他是在乎她的,否則他不會無助彷徨,甚至,他根本就是……愛她的,但這麼激烈的感情教他害怕得無以復加。
直到現在,只要回想起當他發現若可毫無生命力的躺在崖下時的情景,仍忍不住渾身發顫:他真的不敢想像,如果若可遭到不測,他還能活得下去嗎?
他真的害怕,害怕自己對若可的感情,已在不知不覺中深至無可自拔的地步。
他嘗過全心付出卻遭人拒絕的痛苦滋味,他真的不想再冒一次險.姑且不論她的欺騙是否真有苦衷,他已不再在乎,因為那井無阻於自己對她的感情;只是,他不准自己再付出,不讓自己有再次受傷害的危險。
一個人的生活!或許偶爾會過於寂寥,但卻是絕對的安全,至少不必歷經大起大落的愛情風浪。
他開了第二罐啤酒,發現酒精根本無法將她的影子自他心中趕跑。
「威奇。』
他循聲回首,看著唐立德。「還沒睡?若可已經沒事,她剛才已經醒過來了。」
唐立德點頭。「我知道,我才從她房裡出來,她又沉沉睡著了。」
「想不想來一罐?」鄭威奇揚了揚手中的啤酒。
他搖頭拒絕,卻也沒走開的童思,只是一個勁的瞅著鄭威奇。
「有事嗎?」他回視唐立德。
唐立德在他身旁坐下,沉吟的開口:「我想跟你解釋一些事,關於我剛到這裡指控若可的一些事。」
他沒有搭腔,只是靜靜聆聽。
「若可並非我所形容的,是一個虛榮、奢侈,被寵壞的嬌嬌女,那些全是我的氣話。」唐立德祈求相信的看著他。
他仍不置可否。
唐立德臉上流露出探切的自責。「若可其實是個外柔內剛,相當有主見、有意志力的女孩,我和她之間一直沒有好好溝通過,才導致她離家出走。她沒錯,而是我這個做父親的疏忽。」
鄭威奇故作漠然的開口:「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對我解釋這件事。」
「我相信你懂。」唐立德急切的強調,「我知道自己出爾反爾不容易取信於人,但這確實是真千萬確的事實,我女兒是個好女孩。」
「不論若可是什麼樣的女孩,都已經無關緊要。」他緩緩搖頭。
「為什麼?」
唐立德眼中寫滿了不解,著急,及對自己的責難,他相當同情卻無法幫上忙,他複雜的心結連自己也理不清,又如何對別人解釋。
「天快亮了,我想回房睡一下。」他逃避唐立德充滿祈求的眼光,轉身高去。
次日,颱風過境,風平浪靜,鄭湘奇的胃也不再疼痛,只有若可,往後的三天全是在床上度過。
李嫂不辭辛勞的端湯餵藥,嚴禁若可在痊癒之前離開床鋪;若可倒也不抱怨,她的身體狀況比自己所以為的更加虛弱無力,幾乎足足昏睡了三天。
這期間,湘奇、馨怡、唐立德,甚至小珊,都曾來探視過她幾次,只有鄭威奇,自她出事首度醒來後,就再也不曾見過他的人影。
她雖然並不意外,但仍無法排除一股失望和傷心,而且,她發現自己極端想念他,雖然她一再負氣的試圖將他的影子自心底拔起,但卻根本起不了一絲作用,最後,她索性放任駕馭不住的思緒飄向他。
「吃藥了。」李嫂走了進來,手中端著她的獨門配方,以多種中藥材煎熬而成的湯藥。
唐若可苦著臉,一股酸水從心口直冒而上。「李嫂,我根本不用再吃藥,我已經完全康復了。」
李嫂當她是個孩子般,完全一副誘哄的口吻;「再乖乖的多吃幾帖,這藥既可治病又可補身,保證你以後絕不會有任何後遺症。」
李嫂專制的把湯碗遞給她,她知道拗不過李嫂,只好悻悻的接下,愁眉苦臉的一口氣仰頭飲盡。
「這才乖。」李嫂滿意的輕拍她的肩。
「好難喝!」若可扮了個鬼臉。
「良藥苦口嘛。」李嫂關切的打量著她。「其實你的氣色真的好很多,應該可以到屋外活動活動,透透氣,想不想下床走走?」
雖然她的精神和體力恢復不少,但她卻寧願留在房裡,在這裡,她擁有完全獨立的空間,可以暫時逃避不想面對的人和事。
她搖頭。「我想睡一下。」
「好,那就別勉強,奸好休息。」李嫂細心的替她理好薄被,才轉身離去。
有人關心的滋味真好,若可心中一片溫暖。
李嫂剛走不久,又有人輕扣她的門扉,她揚聲:「請進。」
門緩緩被推開,唐立德走了進來,委身坐在床畔的木椅上打量著她。
「你今天氣色滿好的。」他一臉真摯的關懷,難得他露出一抹慈父的笑。
「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唐若可試著回以微笑:「有沒有看到中意的馬?」
「有幾匹相當不錯,還有你幫忙接生的那匹小馬骨架很好,只要下功夫訓練,將來前途無量。」
「我也這麼以為。」活了二十多年,在記憶中,這是她首次與父親愉快的閒聊。
「威奇說,他將那匹小馬送給你了?」
「我叫它黑寶。」
唐立德臉色微變。
唐若可仔細的審視著父親。「你記得碼?我十歲那年。你曾經送我一匹全身黑得發亮的馬兒,也叫黑寶,是我們一起替它取的名字。」
他的臉上多了一絲追憶的微笑。「當然記得,你曾經騎著黑寶贏得一次比賽冠軍。」
是的,現在她可以百分之百的確定,當她為了母親而遠高馬兒之際,也已在無形中傷害了父親。
「可惜,後來我遺棄了它。」她沒有說出口的是,在那同時,她也背棄了他。
唐立德不安的挪了挪坐姿,眼光始終在她臉上打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爸,你有話想跟我說嗎?」
「若可,你為什麼要和湘奇在那種狂風暴雨的天候下出門?」唐立德終於問出一直困擾他的問題;「你是為了躲我嗎?」
唐若可首次看見父親如此的憂心忡忡,對自己如此缺乏自信,現在,她真的相信他始終是愛她的,以他自己的方式。
「當然不是,你千萬別這麼想。」她盈盈一笑,語氣中滿溢著安撫。「我們之所以出去,是因為湘奇太擔心他的女友,而我不放心讓他一個人去。」
唐立德明顯的鬆了口氣,但仍不放心的追問:「真的?」
「真的。」她保證的點頭。
他的釋然一閃而逝,隨即又露出滿臉的愧色。「若可,關於我剛到牧場不實指控你的事,我曾經找威奇談過,替你向他解釋。」
唐若可訝然的看著父親,懷疑他為什麼特地找威奇解釋,難道,他也看出……
「若可,我的眼睛相當雪亮。」他的話,證實了她心中的懷疑。
「雖然,我來這裡不過短短幾天,但我已經敏銳的感覺出你們之間暗藏的情慷。」唐立德柔聲說道。
她尷尬的強擠出一絲短暫的笑容。「謝謝你費心的替我解釋,不過一切都沒用,他對我根本沒動半點情。」
「他不可能對你沒有半點感情。「唐立德不以為然的反駁。
「真的,他甚至當面拒絕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跟他講這麼體己的知心話,或許,畢竟血濃於水。
「笨蛋!」他的話是針對鄭威奇而罵:「他以前的事我多少也耳聞過一些,我想他之所以拒絕你,只是怕又失去你。」
「我不知道。」在內心深處,她祈望他是,那總比他是真的徹徹底底討厭她比較讓人容易接受。
唐立德鼓勵的輕拍女兒的手臂,突然綻出一抹有如同謀般的笑容。「其實他掩飾得一點也不成功,你出事那天,當我們在山崖下找到你的時候,他擔心得簡直快瘋了。」
「真的?」若可眼中浮起一抹欣喜的笑。
他強調似的猛點頭。「他不顧自己的危險,扛著你攀爬又濕又滑的崖壁,驚險萬分的救你上來;我看他腳跛得厲害,心想他一定很痛,想把你抱過來減輕他的負擔,但他卻死也不肯放。」
唐若可感動莫名,一股暖流自心中竄起,這事實對她意義非凡,但她還不至於傻得以為這能改變什麼。無論鄭威奇是否真的在乎她,無論他對她真正的感覺是什麼,他都已經決定隱瞞到底,不肯在她面前表露。
她感激的看著唐立德,和父親的和好,至少彌補了一些她在鄭威奇身上所受到的創傷。
她握住父親的大手。「爸,我發現,你已經很努力的開始學習做個好父親。」
唐立德回握女兒的手。「若可,我不勉強你搬回家,但我希望我們至少能像個朋友般,偶爾通通電話,寫寫信……」
「或者放假、過節的時候,我回家看你。」唐若可微笑的接口。
唐立德回以一個大大的笑容。「太好了!」
父女倆真正敞開心的接納彼此。
唐若可終於離開床了,唐立德一行人正要離開牧場,她和鄭湘奇在屋前送行,鄭威奇則仍然不見人影。
唐立德看著自己唯一的女兒。「若可,有空你真的會回家看我吧?」
她輕輕的擁了擁父親,保證的一笑。「我會,而且很快。」
唐立德驕傲的看著自己漂亮的女兒,關切的叮嚀:「你千萬要小心的照顧自己,無論任何事,只要給我一通電話,我會立刻趕到你身邊。」他真的越來越像個好父親,若可感動得猛點頭。唐立德繼而客氣的和鄭湘奇致意後,終於依依不捨的離開牧場,離開女兒。看著他們的車子漸行漸遠,終於消失,鄭湘奇轉向若可。
「你和你爸爸之間的關係似乎改善了許多。」
她欣慰的點頭。「以前我誤會了一些事。」
「我替你高興。」
「我也是,這對我意義非凡。」
「我曾經看到你爸有好幾次急著向威奇解釋他那天對你的不實指控。」
「我知道。」她神情黯然。「不過那並沒有任何差別,他已經躲了我好幾天,我忍不住在想,如果那天我死在山崖下,不曉得他會不會施捨給我幾滴眼淚。」
「威奇不是在躲你.他已經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他突出驚人之語。
「什麼?」唐若可驚訝,焦急得秀眉緊蹙。「他怎麼了?感冒發燒?或者是他的腿……」
「他的腿傷舊疾復發,因為救我們而拉傷了肌腱。」鄭湘奇—臉愧疚,實在後悔因自己的意氣用事,而害苦了威奇和若可。
她一直因為威奇不再來看她而滿心哀怨,卻沒想到他正躺在床上受苦。「我要去看他。」
「若可。」鄭湘奇一臉凝重的攔住她。「為什麼不就這麼結束?」
她完全明白他話中的含意,湘奇是好心的警告她別再越陷越探,否則只怕將來受的傷害會更大,但她的心根本不聽指揮。
「我愛他。」唐若可勇敢的坦白。
鄭湘奇無奈的輕歎。「我知道,所以我才擔心。威奇已經不相信人世間存有真誠摯愛,想要他回報你的感情並非易事,他的固執更是無人能及,教我忍不住想勸你放棄,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不希望看你受傷害。」
「謝謝你,湘奇。」她心中有著更深切的無奈。「他可以不愛我,但我不可能不關心他。」
她輕扣威奇的房門,忐忑不安的揣度他會給她什麼樣的臉色。
「進來!」
聽他的口氣,顯然情緒欠佳,唐若可硬著頭皮推門而入,卻發現他的臉色比她想像的更為難看。
鄭威奇躺在床上,毯子差在腰間,裸露出兩條結實的長腿,一腳的膝蓋處有著明顯的紅腫。
「你來這幹嘛?」他問得極不友善,低下頭,用力翻動手中的報紙,好像那幾張報紙跟他有仇似的。
可憐的男人!
「我想你也許需要什麼。」她柔聲道。
「我什麼都不需要。」他拒絕得乾脆、徹底。
「想不想喝杯果汁?」她耐著性子問.
「不想.」他固執得可以。
她不肯輕易放棄。「要不要我替你按摩腳?」
鄭威奇突兀的丟開報紙,冷冷的瞪著她,自齒縫中擠出話來:「你到底想幹嘛?」
唐若可避重就輕的說出部分事實:「你是因為救我而舊疾復發,我不可能不聞不問,否則良心難安。」
他像是在觀察研究用的白老鼠般的仔細審視著她,以充滿嘲諷的語調問道:「那天,你說愛我,也只是感激我救命之恩的方式?」
如果他想要,他總有在轉瞬間激怒她的本事,他總有辦法誤解、扭曲她的話。
「那天,你認為我之所以說那句可笑的『傻話』,是受驚後一種情緒反應?現在你說那是我表達感激的方式?」她已經失去了耐性:「我不在乎你究竟怎麼想,只希望你忘了它,好嗎?」
他霸道的堅持:「可是你確實說過。」
「那時候我瘋了,行嗎?」
他張口,似乎想反駁,但最後只是故作漫不在乎的聳聳肩。「也好,我們都應該忘掉那句蠢話。」
蠢話!鄭威奇真是天底下最冷酷無情的男人!
她不顧自尊的開口說愛他,他竟全然不當一回事,若可真想拿把鐵槌敲碎他一臉的漠然。
「你爸和小珊離開了嗎?」
「剛走。
他以懷疑的眼光瞅著她。「你為什麼不跟你爸回家去,舒舒服服的當你的千金小姐?」
「我有個相當不錯的工作,我賺的錢足夠供養自己,這樣不是很好嗎?」翻騰的情緒隱藏在平靜的面具下。
「很少有錢人家的子女肯獨立靠自己。」他眼中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絲讚佩之色。「你相當特別。」
希望在她心中萌芽,若可試探的問道:「你是在告訴我,終於相信我不是一個任性、奢侈,一心想釣金龜的壞女人?」
鄭威奇強迫自己迴避她晶亮的瞳眸。
她不放鬆的追問;「為什麼不回答我?」
「我對你的感覺重要嗎?」他仍然不肯正視她。
「重要。」她毫不猶豫的回答.
他依舊逃避。「你走吧,我想休息。」
唐若可不理會他下的逐客令,決意要將心中滿腹委屈一吐為快。「我想你心裡並不真的相信我爸指控我的那些話,只是利用它來做撤退的藉口,就像你以前硬指我和湘奇之間有特殊的感情,它們都是你用來抗拒我的『利器』。」
她從他根本來不及掩飾的神情中看出了答案,進—步逼他:「你自詡自己從不逃避,為什麼沒有勇氣承認。」
「或許你說得都對。」他放棄偽假,一臉凝重的面對她。「若可,我認識你不到一個月,我並不真的瞭解你,只能憑直覺。」
唐若可深情的凝視著他。「你的直覺否定我嗎?」
他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我的直覺害過我一次,之後,我不再信任自己的直覺,也不再信任女人。」
他心中的傷痕真的如此之深嗎?張娜娜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她不由自主的怨恨起這個京未謀面的女人。
「直到現在,你還愛她嗎?」她屏氣凝神的等待他的答案。
「現在愛情在我眼裡,只不過是個慮幻不實的名詞,我不再相信它的存在。」
這不是她等待的答案,執意追問:「為什麼不肯正面回答我?」
略為沉思,他首次試著仔細剖析自己真正的感情。「不,我想我並不愛她,或許從來不曾愛過她。」
她無法形容心中的感覺,只是激動的—時無法反應。
「張娜娜是那種很能迷惑男人的女人。那時候,我的驕傲和優越感使我想獨佔她,結果我被甩了,受傷最重的是我的自尊,而不是我的心。」他譏嘲的牽動唇角:「其實,這兩年來,我根本已經很少會想到她。」
他不愛張娜娜。
他真的不愛張娜娜。
這項認知有效的緩和了她的心痛。
「你不幸碰上張娜娜,但並非全天下的女人都跟她一樣。」
敞開心接納我——她在心中吶喊。
他搖頭,話中充滿了濃濃的自嘲;「以前在別人眼裡,我是個英俊、富有,最具身價的單身漢,而現在,我是個被女人拋棄、跛了腳、臉上有疤的可憐男人,你以為,我現在會比以前更吸引人嗎?」
唐若可愕然的說不出話,萬萬沒想到鄭威奇竟會如此的自卑。
「至少你吸引我。」她滿眼似水的柔情,祈求他的相信。但他顯然並不相信,眼神在轉瞬間變得冷硬,字字咄咄逼人:「你為什麼要來招惹我?同情?好玩?想試試被女人拋棄過的男人和其他的有什麼不同?或者是在來此之前,和你的朋友、同事打賭,看能否再拋棄我一次?」
唐若可感到滿心的憤怒和心傷,張娜娜傷的不僅僅是他的自尊,還有他的智商;他竟將人心看得如此邪惡,他竟將她的真情摯愛當作是虛情假意……
她突然覺得好累、好累,累得再也無話可說;既然,他找盡各種藉口拒絕她的愛,她又何必再任他踐踏她的自尊。
一切都完了!
她霍然起身,怒目瞪著他。「你說的都對,我是同情你,我是好玩,我和別人打賭,我……我恨你!」
她衝出房間,使力摔上門。
鄭威奇瞪著木門發呆,他終於成功的趕走了若可,但心中卻沒有一絲得意,有的只是濃濃的失落。
唐若可坐在起居室的沙發裡,視而不見的瞪著電視螢幕發呆。
「若可,快恭喜我!」鄭湘奇衝了進來,滿面紅光,一張嘴笑得合不攏。
「恭喜。」她不明就裡的附和。
「謝謝。」他顯得得意非凡。
「現在,你是不是應該告訴我,究竟有什麼值得我恭喜的事?」她好奇的問。
「你猜。」
她佯裝不耐的搖頭。「湘奇,我發現你—旦興奮起來,就像個頑皮的孩子。」
「我向馨怡求婚了。」他宣佈。
她明知故問;「她答應了嗎?」
「她當然答應了。」他滿足的模樣,彷彿已擁有了全世界。
「伯母呢?」
「我岳母感動得掉眼淚。」
她真心的給予他們最誠摯的祝福。「我忍不住再說一次,恭喜你們。」
鄭湘奇輕輕握了握她的手。「謝謝你,若可,你幫了我和馨怡相當多的忙。」
「老闆.那是屬下的職責所在。」唐若可俏皮的綻開笑容。
他笑著搖頭.整個人興奮得根奉坐不住。「若可,麻煩你待會將自己的行李和必要的文件收拾好,我計劃明天回台北。」
明天?這麼說,過了今天,她或許很難再見到鄭威奇了,一股深沉的落寞立刻襲捲而來。
「婚期預定什麼時候舉行?」她強顏歡笑。
「半個月後。所以我急著趕回台北,替伯母安排就醫,還有將公司的事務安頓好。」他又忍不住流露出幸福的笑容。「半個月後,我會回到這裡和馨怡舉行婚禮,之後將岳母送至台北就醫,我和馨怡親自照顧她,直到病情好轉,再接馨怡住在高雄的姨媽去陪她,而我和馨怡可能會到歐洲度蜜月。」
「太好了。」
她真心為他們高興,為他們祝福,但她同時也為自己覺得悲哀,馨怡和湘奇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她呢?她只能帶著一顆破碎的心,黯然離去。
清風透過窗欞拂面吹來,若可最愛在睡前散步,享受靜謐、祥和的氣氛:今晚是她在牧場的最後一夜,實在沒有錯過它的理由。
她漫步在夜色中,深切的不捨之情盤據心中;她好愛這裡,甚至也愛牧場上的一草一木,還有……好愛那個無情的男人。
想到鄭威奇,又勾起一陣心痛。
自那天衝出他的房間後,她不曾再見過他,有好幾次,她幾乎忍不住再去看他,但一想到面對他,除了換來心傷再無其它,才又勉強忍住。
雖然不見他,但她的心思始終縈繞在他身上,不知道他的的腿好些了嗎?不知道他……
唐若可煩躁的搖搖頭,想搖去他煩人的身影,卻發現他就站在離她不遠的花圃前,黝深的黑眸直勾勾的盯著她。
她本想轉身離開,但他突然開口說話;「你明天就要和湘奇離開了?」
「對。」
「回到台北,又再過那種朝九晚五,規律卻又多彩多姿、五光十色的日子了。」
「對。」
「你不必擔心會丟掉工作,湘奇希望你在他度蜜月的時候,幫忙處理公司的業務。」
「對。」
「你只會說『對』嗎?」
「對。」
鄭威奇煩躁的用手耙梳微亂的髮絲。「以後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
「對。」若可靜靜的凝視著他,好似想將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刻劃在心底,偶供日後回憶。
「你除了說『對』,就沒有別的話可說嗎?」他顯然相當不滿。
「你應該很開心,很快的,你就可以永遠擺脫我了。」她以自嘲來掩飾她的心傷。
他不安的扭扭脖子,好像它有毛病,「其實……我已經有點習慣你了。」
習慣拒絕我?不必了!她不是聖人,不可能永無止境的繼續等待。
「我想,你也很快就會習慣我的消失。」這個事實令她挫折、心傷得想嚎啕大哭,但她只是故作漫不在乎的聳聳肩。
「或許。」他拿漆黑的眸子追隨著她.目光中彷彿含有一絲不捨。
若可不願再心存無望的希冀,但仍忍不住關心他:「腳好點子嗎?我覺得你應該努力使它痊癒。」
「它痊癒不了。」他固執得可以。
「那真遺憾。」
「你只會這樣說嗎?」他以指控的眼神看她。
鄭威奇真是一個最讓人捉摸不定的男人,她語帶嘲諷:
「我該怎麼說?說我傷痛欲絕,痛不欲生?」
「你沒聽見嗎?我是個跛子,永遠也好不了!」他幾乎是用吼的。
唐若可也同時提高音量:「你高興做一輩子跛子是你的事,不需要再對我強調你嚴重的缺陷;我會如你所願重新去找一個沒跛、臉上沒疤,而且深愛我的男人。」
他的臉色一陣青—陣白,有好一剎那,她真以為他會失控的衝過來掐死她。
但他沒有,只是突然像只洩了氣的皮球一般頹喪,無力的啞聲說道:「那並非我所願,但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又能給她什麼呢?
唐若可以斬釘截鐵的口吻說道:「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我要回家.」
她轉身就走.
「若可.」他呼喚。
她頭也不回。
「若可!」他抬高音量.
「等你想清楚再來找我。」她繼續往前走,隱忍已久的淚水紛紛墜落.
「你該死的聽我說話好不好!」
「我不聽!」
她索性用跑的衝回房間,將自己埋在床上盡情痛哭,度過一個無眠的夜。
隔天,她和湘奇由牧場工人送他們下山,鄭威奇始終沒有露面.
回到台北的唐若可每天恍恍惚惚的像個遊魂,鄭威奇無時無刻不侵佔她的思維,教她沒法子工作,沒法子吃飯、睡覺,沒法子專心做任何一件事.
「若可,我們待會就走,你的行李呢?」婚禮再過幾天即將舉行,湘奇決定今天返回牧場,而且理所當然的以為若可會跟他去。
「我不去。」她靜靜的說.「因為戚奇?」他立刻猜到原因。「對。」她沒有浪費時間否認。「多見他一次,我會多受一次傷。」
他點頭。「我瞭解,我會幫你想個藉口。」
「謝謝。」
他以同情的眼光審視著她。「若可,你還好吧?」
「我會沒事的。」
他似乎還想安慰她,但司機來敲門,說車子已等在樓下,
若可匆匆的與他道別。「幫我吻新娘,很遺憾無法親自恭喜她。」
「等我們回到台北,要罰你請我們吃飯賠罪。」
「沒問題。」
湘奇一走,她臉上強裝的微笑隨即逝去。其實,她很想參加婚禮,那可能是她最後見鄭威奇的機會;但她強迫自己現在就必須努力將他逐出心海,多見他一次,只會多削弱她一分決心。
她剛進辦公室,電話就響了起來.
「喂,哪位?」她接起話筒.
「你在搗什麼鬼!」
是鄭威奇?而且聲音明顯的暴怒,沒料到他會打電話來,
唐若可只能呆呆的握著話筒。
「你為什麼不來參加婚禮?」他怒吼。
「我不想去。」她困難的擠出聲音。
「聽著!我要你立刻到車站,搭……」
「不!」她摔上電話,抓起剛放下的皮包衝出辦公室。
隔天,她直到午休時間才趕到辦公室,李蓉蓉隨後跟了進來。」鄭威奇打電話找過你。」
「是嗎?」她裝出一副不甚感興趣的模樣.「他有沒有說什麼?」
李蓉蓉清清喉嚨,裝出低沉冷而不穩的聲音:「唐若可,隨你要怎麼躲,我永遠……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
「他喝醉了。」李蓉蓉表演得相當傳神。「可憐的男人!唐若可,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李蓉蓉戲謔的一笑,走了出去。
她心中不禁燃起—絲希望,他的這些舉動是否表示,他比自已所以為的更在乎她?
她不妨靜待事態的發展。
一個月過去,鄭威奇不曾再打電話來,唐若可已經完全放開希望,情緒低落到谷底。
她曾經試圖振作自己,但心中的傷痕卻比她所以為的還深。
星期假日,她什麼也不做,只是在床上窩了一整天,直睡到腰酸背痛才懶洋洋的爬起來,替自己弄了份簡單的三明治。
門鈴突然大作。
收電費?水費?或者報費?
她緩緩的拉開門——剎那間,她像是被魔術棒定住一般,整個身子無法動彈,腦筋也變得一片空白,只能愕然的瞪著站在門口那高大、挺拔的身影。
「我能進來嗎?」不待她回答,鄭威奇已經逕自進屋,而且主動的替木然的她將門關上。
她驚訝的發現,他走路的姿勢變得相當正常,幾乎和平常人沒什麼兩樣。「你的腳……」
「你說得對,它會痊癒的。這段日子,我一直很努力的做復健運動。」
「太好了。」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我不是來談我的腳。」
「那你來談什麼?」她傻傻的問。
他突然板起臉,彷彿氣得想殺人。「我來告訴你,這些日子以來,我不能吃、不能睡、不能工作.滿腦子都是你!」
她的心如小鹿亂撞,無法表達心中複雜的情緒。
他繼續他的控訴,但嗓音轉為溫柔:「我甚至想藉酒澆愁的忘了你,但那只有使我更瘋狂的想你。」
這是不是夢?就算是,若可也祈求上蒼永遠不要讓她醒來。
「你不能說句話嗎?」
這是真的,不是夢!他那溫柔似水的神情,深情款款的眼神,證明這—切都是真的,他心中的冰牆終於融化。
唐若可的心如脫韁的野馬般奔騰。「威奇,我……我也瘋狂的想你!」
他朝她張開雙臂,她迫不及待奔進他溫暖的懷裡,兩人緊緊相擁。
「若可,嫁給我!」
快樂的淚水盈滿眼眶。「我以為,你一輩子也不會想結婚。」
「直到遇見你。」他情難自禁的在她耳邊低語:「只是以前我並不知道,直到你走後,我想你、在乎你,沒有你我簡直活不下去。」
她感動得說不出話。
他深情款款的凝視著她,溫柔的告白:「我愛你!用我的整顆心愛你,再也沒有保留。」
淚水像斷線珍珠滑落雙頰,但她的心卻是不曾有過的愉悅,終於等到了夢寐以求的這句愛語,若可將他擁得更緊,「我也愛你,你想像不到的深……」
「我想像得到,因為我也同樣愛你如此之深。」
「威奇……」她感動得想哭,卻興奮得想笑。
「嫁給我。」
「好。」
「我們明天就結婚?」
「好。」
「婚後我們住牧場?」
「好。」
「老婆,你沒有半點意見嗎?」
「沒有,只要和你在一起,其他的都無所謂。」
「是的,只要我們在一起,其他的都無所謂。」
他們知道,他們將會永遠在一起,直到生生世世。
嚴寒的冬天終於過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