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傳聞,隋煬帝楊廣在第三次出遊江都時,在一處隱密的山洞中留下大筆財富,以待他來世再度取用。
而記載這筆財富的地圖,被一名連姓老臣忠心地守護著。隋朝亡了,老臣死了,這張寶藏圖依然留在連氏家族中。
後來連氏家族移居到出雲谷——一處鳥語花香的人間境地,成為當地的望族。為了預防惡人奪取那張寶藏圖,連家人將寶藏圖分成四等分,分別藏在出雲谷旁的東西南北四座村落中。
若那位背後有著黑羽標紀的隋朝帝王再度轉世,連家人將會告訴他如何去尋找這張寶藏圖,只因他們是受過皇恩的舊臣後代。
只是,來生轉世未免虛幻,連家老爺的醉言醉語卻惹來一場慘絕人襄的殺戮。一名殺人無數的強盜頭子劉明蝠,奪取了連家的傳家之寶——削鐵如泥的出雲劍,他用這柄寶劍一塊一塊地割下連家老爺的肉,逼出了寶藏圖的下落。
那一日,連家數十條人命全死於強盜之手,一把惡火燒光了連家莊。
那一日,連家除了嫁至西村的么女連冬月,就只存活了一個醫術,武功皆一流的三女連秋月。
當時正在自閉穴道練一門新功夫的她,在劉明蝠來襲時被父親推入書房地道中而逃過一劫。她待在地道中,聽到了所有殘酷的實情,因此走火入魔、神智恍惚了將近一個月。
故事結束了嗎?
連家莊大火過後的一個月,早已不把殺人當成殺生行為的劉明蝠,一不做二不休,燒光了東西南北四座村落,並派屬下守住出雲谷的所有出入口,沒有一個村民逃過這場劫難,唉,幾百條人命啊!
故事結束了嗎?
當神智恢復的連秋月發現自己已來不及拯救她的冬月妹妹時,當連秋月在東村找到幾個生還的小孩子,當連秋月發現她不是孤單奮戰、當連秋月想起年輕的孩子有著無窮的潛力時……
故事才剛要開始。
「這裡沒人了。」
孩童的聲音在一片荒煙蔓草間迴盪著。
「都仔細找過了嗎?」一身白衣的女人,從高及人腰的雜草間緩緩走出來。
「嗯。」小孩子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有一雙成熟、仿若看破世間苦難的黑瞳。
「天快黑了。」女人對著天空最後一道的夕陽說。
那場災難已經過去三天了!
這裡是她妹妹所居住的西村。三天之前,這片廢墟還是一個正準備舉行大型祭典的熱鬧村子。
那些喧嘩的人聲、那些洋溢著喜悅的面孔、那些錦簇的花果儀器,如今只剩下一團團灰黑的焦土。
誰會想到清晨時的一把大火會燒燬了整個村子?而那些從睡夢中驚醒逃出家園的人,又怎會知道火場外等待著他們的,是另一種更殘忍的死亡方式呢?
奉命不留下一條人命的強盜們,持著大刀砍死所有倉皇而逃的村民。
她的妹妹連冬月、妹夫朱明石及五歲大的外甥女朱媛媛,如今全都化成一片塵土。
連秋月看著手上那隻玉鈴襠,那是媛媛自小掛在身上的東西——她剛才從一具無頭的小女屍身上取下來。
她握緊拳頭,親人慘死的傷痛,早化成一波波報仇的呼聲,劉明蝠一個月前殺了她全家人,一個月後又奪走她妹妹一家人的生命,她發誓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她絕不會放過劉明蝠。
「師父,我們還要再找嗎?」江君瞪著腳下的一具屍體問道。
「不用了,西村大概全部……唉!」連秋月輕歎一聲,接著拍拍他的肩,「人的死亡並不可怕,那是每個人必經的道路,你該感到害怕的是人的野心,那些惡魔殺害了這麼多條人命,只為了一個『財』字,他們比你腳下的這些屍體更可怕。」
江君點點頭,一語不發地抿著唇,連日來未曾好好入睡的他雙眼有些浮腫,瘦削的身子顯得有些搖搖欲墜。
沒有人能在目睹自己的雙親被活活燒死後,還能好吃好睡的。
「師父,樹上有一間屋子。」江君指著巖壁旁的一棵大樹說,以前哥哥也曾在家裡的大樹上蓋了間小屋子。
「是嗎?」連秋月才抬起頭,就聽到樹梢間傳來一陣悉悉——的聲響。
她懷著一絲希望,飛身竄上樹枝。西村至今尚未發現有任何生還者。
連秋月眨了眨眼,以適應樹屋內的陰暗。
「媛媛!」她驚叫出聲,激動地看著那個縮在樹屋角落的小女孩。
這雙圓滾滾的眼睛與媛媛一模一樣!
「丫頭……」小女孩抓了抓腮,小臉上滿是髒污。
「我是阿姨啊!媛媛不認得阿姨了嗎?阿姨去年到過你家啊!」連秋月拿出一條手絹擦拭著那張小臉,只見白色手絹都擦成了灰色,小女孩臉上還是有些擦不掉的污漬。
「我是丫頭,不是圓圓。」小女孩烏溜溜的眼珠轉了一圈,把不乾淨的手指頭塞到嘴巴裡,「娘娘……」
「我不是你娘。別吃手指頭,很髒!」連秋月連忙拉出小女孩的手指頭。
「痛……要呼呼。」小女孩指著自己的額頭,對著連秋月嬌憨的笑著。
小女孩的額心有一道拇指般長短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卻依然有些紅腫,顯然是剛受傷不久。
「阿姨呼呼。」她抱起小女孩,挑出傷口上的木屑,小女孩大概是撞到桌子吧。
連秋月動作輕柔地在她的傷口上藥,冰涼藥膏換來小女孩的一個微笑,她知道這女孩不是媛媛,可是卻像極了媛媛啊!
「娘……不見了……」小女孩推著她在樹屋走了一圈。
連秋月驚奇的看著四周,「我的老天爺!」樹屋內有小床,小桌子,甚至還有一個裝食物的櫥櫃。
這不是孩子玩家家酒的小屋,裡頭真的住了人!
「娘娘不見了……丫頭肚子餓餓!」紮了兩根朝天辮的小女孩從櫥子裡拿出一個空陶罐,拚命地朝連秋月搖頭,「娘娘不見了……丫頭想娘娘……丫頭餓餓……」
連秋月一陣鼻酸,這個娃兒餓了幾天啊!陶罐內連一點食物碎屑都沒剩下。
這娃兒的娘,想來已經遇害了。
「你叫什麼名字?」她掏出一顆補氣的參糖放到小女孩的嘴裡。
「丫頭。」小女孩用手指指自己。水亮的眼瞳笑得像兩道彎月,那是不解人間疾苦的笑容。
連秋月憐惜地撫摸著她的額,「我叫你媛媛,好嗎?」
丫頭和媛媛,有著同樣可愛的笑容。
「圓圓?」丫頭指著自己的臉,畫了一個圓,娘娘都是這樣做的。
「是的,媛媛,朱媛媛,這是一個美好的名字,從今而後,你要代替朱媛媛好好地活下來。」連秋月拉起「朱媛媛」的手,走向樹屋外。
「娘娘在下面。」小女孩嚥了一口口水,用手指了指樹下後,又飛快地鑽回樹屋內。
娘娘說不可以下去,下去會痛痛!
「媛媛,你待在這裡等我一會兒。」說完,連秋月縱身躍下樹,在樹屋週遭尋找丫頭母親的遺體。
「你找到朱媛媛了?」江君仰頭注視那團黑黑的小人影,若不是大火燒掉部分的枝葉,這樹屋的位置頂隱密的;自己會發現,憑借的是過人的好眼力。
「她不是媛媛,不過她的年紀和媛媛相仿,還有一雙和媛媛一樣的圓圓大眼。」
連秋月在幾步外的樹下,找到一具女屍。她蹲下身,打開女人緊抱在胸前的一包東西——是一包果子。
這女子八成是丫頭的娘吧,否則這種果子又酸又澀,平常人是不會把它當成寶一樣地抱得死緊。
女人是被刀子砍死的,僵硬俘腫的臉上依稀可看出她生前的面容請秀。
連秋月轉頭對江君說:「去拾些干葉子過來,我們幫她火葬了她母親吧。」
「那個孩子為什麼住在樹上?」江君低頭撿著樹葉,說話的口氣不像個七歲大的孩子。
「我不知道,也許她們母女在躲避敵人的追殺,也或許她們母女是不見容於世上的。我妹子曾說過村子有一個被強暴的女子懷了孕躲到樹林裡,也許就是這對母女吧。」
連秋月用樹葉覆責住女人的屍體,飛身又回到樹上。
「媛媛,我帶你下去。」
小女孩聽到「下去」兩個字,嚇得拚命搖頭,同時躲到桌子底下,「不下去……下去痛痛……娘打人……痛痛……」
「媛媛,你沒有下去過嗎?」連秋月輕聲問道,這個小女孩勾起了她心裡潛藏的母性。
「下去……娘娘打……丫頭不去……」小女孩一雙水汪汪大眼眨啊眨的,身子卻一動也不動。
連秋月直瞧著她,總算找出為什麼小女孩說起話來,一點也不像同年齡的孩子一樣流暢的原因。
這孩子唯一見過的人,大概只有她的母親吧!
她握住小女孩黑黑的小手,「閉上眼睛,我帶你去吃飯。」
「飯。」小女孩聽話的閉著眼睛,小手抓了抓鼻子,小小的菱唇笑得開心。
連秋月把她抱在身上,直接縱身往樹下飛去。
「她好臭!」江君嫌惡地看著縮在師父懷中的髒小鬼。
「不臭……娘不在……沒水水……澡……」只懂得一些詞彙的小女孩緊閉著眼反駁。
連秋月放下她,輕聲地說;「媛媛,張開眼睛。」
小女孩立刻睜開雙眼,卻被眼前寬闊的視野嚇到除了樹屋外,她從沒見過其他的東西。她抱著自己的手臂,小小的身子猛往後退。
「怕……怕……丫頭……要娘……」
她一個轉身撞到一棵大樹,額上的傷口立刻沁出血,眼淚迅速滑落眼眶。
林間倏地揚起一陣風,捲起地上四散的落葉,淚珠還掛在臉頰上的小女孩,被這種未曾見過的景象奪去了注意力。
她傻呼呼地伸出手,著迷地想去觸碰那些飛起來的葉子。
「將她娘火葬了吧!」連秋月歎了口氣道。
「不告訴她她娘已經死了嗎?」
「你如何對一個這樣的孩子解釋死亡?」說完,連秋月自一棵果樹上摘了幾顆果子放到小女孩手裡。
她嘻嘻一笑,把果子分成兩堆放著,抬起微笑的小臉對連秋月說:「一半給丫頭,一半給娘娘。」
江君撇過頭,只覺眼眶有些發熱,於是彎下身點燃屍體上的落葉,然後走到小女孩身邊,拉住她因為害怕火光而顫抖的手。
橘紅色的火焰焚盡了所有能燃燒的東西。
人生與死亡,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小兔子,你別跑啊!」紮了兩條長辮子的小女孩,在山坡草地中快速地奔跑著。「你跑到哪裡去了?我不是要捉你來燉肉啦!我只是想問問你,胡蘿蔔是在哪裡來到的?」
她在和兔子說話嗎?秦穆觀站在一邊,有趣地看著那個鵝黃色的小身影,穿梭在一堆綠草紅花之中。
「小兔子真是沒有愛心,都不等我就跑了,唉,江君忙著替蘭若姐姐煎藥,冷蝶姐姐又捉了幾隻毒蝦蟆,說要提煉什麼毒的,都沒人陪我,很無聊、無聊極了、無聊得很。無聊啊!」
朱媛媛說著說著,自個倒笑了起來。
「難怪師父老說我傻呼呼的,江君說只有小笨蟲才會自言自語。」朱媛媛拔了一根草敲敲自己的腦袋,圓圓的小臉上嵌著兩個甜美的小酒窩。
秦穆觀著迷地看著小女孩的笑容,只覺得她像個花中仙子一樣。他那些堂姐妹們,個個脾氣驕縱得讓人不敢苟同。
「汪汪!」一隻小黃狗自秦穆觀身後衝到朱媛媛身邊,她笑嘻嘻地抱著它打了個滾,然後在草地上躺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小黃狗搖著尾巴追著一隻蝴蝶而去。
朱媛媛看著藍藍的天,她還記得兩年前第一次看到太陽時,嚇出了一臉的眼淚鼻涕。
「娘娘,你在上面嗎?丫頭很想,很想,很想你……」她朝天空伸出一雙被太陽曬成微紅的手,唇邊的笑意悄悄地消失了。
「我可以在這裡坐下嗎?」秦穆觀刻意在離她幾步外的地方發出聲音,不意卻還是嚇到了她。
「你你你……」朱媛媛一躍起身,手足無措地在原地跳來跳去。
這裡竟然有個人!
「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秦穆觀才說完,便搖著頭笑了起來。
自主以來,似乎每個壞人都是這麼說的。
不明就裡的朱媛媛跟著他一起笑,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笑,只覺得這個人笑起來很好看,跟蘭若姐姐差不多好看。
「你笑什麼?」秦穆觀友善地問道,不自覺地放柔了語調。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朱媛媛一雙大眼眨了好半天,才想起師父說的話——不可以隨便和不認識的人交談。
「你告訴我原因,我便會告訴你哪裡可以找到長滿胡蘿蔔的田地。」他跟著小黃狗沿路走來時,正巧在山腳下看到一整畦蘿蔔田。
「真的嗎?」朱媛媛高興的朝他跳近兩步,可愛的模樣像極了小兔子。
「真的。」他穩重地點了下頭,微笑著問:「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笑得這麼開心了嗎?」
「我為什麼笑得很開心啊?這個問題很難耶!」朱媛媛摸摸頭,吐吐粉紅色的舌尖,「我忘了我為什麼要笑,可能是因為你在笑吧!冷蝶姐姐說我傻傻的,別人笑,我也就跟著笑了。」
說著說著,她又咧開嘴笑了,兩個小酒窩甜蜜地掛在唇邊,引得秦穆觀也跟著揚起嘴角。
「胡蘿蔔在哪裡?」
「在東邊的山腳下。」
「山腳下啊!」朱媛媛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頭,臉上的表情有些掙扎。「山腳下有很多人,師父說不能去那裡。」
他們現在暫時不住在出雲谷內,因此不能到處亂跑。
那個大壞人劉明蝠怕出雲谷還有生還的人,每年總會派人放火燒掉所有草木,所以他們每年都要在出雲谷右方的這座山頭住上一、兩個月。
「如果你不能去,那麼我明天替你拿一些過來,好嗎?」秦穆觀衝動地說,有些人天生會引起別人的保護欲,眼前的小女孩便是如此。
「真的嗎?真的嗎?你好好喔!」朱媛媛一個勁地嚷著,整個人站到秦穆觀面前。
「你好高!」她仰頭看著眼前的人,突然低呼一聲,「你是男的!」
她沒見過男人嗎?秦穆觀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朱媛媛好奇地看著他的臉龐,伸手摸了摸他的兩道劍眉,「你的眉毛好好玩,和江君的不大一樣。」
「江君是誰?」
「江君……」她苦惱地咬了下拇指後,才吶吶地回答,「江君就是江君啊!」
朱媛媛揉揉脖子,覺得頸子好酸。江君的個頭沒有大哥哥這麼高,她看過的人就屬大哥哥最高,連森林裡的大黑熊站起來也沒這麼高吧!
在七歲的朱媛媛眼中,十五歲的秦穆觀是個龐然大物。
「要不要坐下來?」秦穆觀率先坐下,拿出一方手巾鋪在身邊暗示她坐下。
不過她卻拎起手巾,開心地在臉上摩挲著,「這布軟綿綿的,好舒服。」
「你喜歡的話,可以送給你。」秦穆觀微笑地看著她開心地拿著手巾跳來跳去,這
樣可愛的小妹妹,任誰都會想好好照顧她的。
如果他的未婚妻沒有過世的話,也該是這個年紀吧!
「你後悔送我這塊布了嗎?」朱媛媛有些擔心地盯著他的臉。師父不開心時,也是皺著眉頭。
「不然……我把它還你好了。」她咬了咬紅唇,不捨地再看了手巾一眼後,才慢慢地把東西遞回他的大掌中。
秦穆觀搖搖頭,把手巾塞回她手中,順手碰了下她的額頭,「有花瓣粘在你的額頭。咦?」她額心間淺淺的粉紅竟不是花瓣!
「那是小時候受的傷,紅紅的很醜吧!」她嘟起小嘴,伸手摀住額頭。
「很漂亮。」他誠實地回答,微笑地將她的手拉下,「像一片桃花瓣貼在額頭上,真的很漂亮。」
「謝謝。」朱媛媛笑得更燦爛了,沒有人說過她的疤像花瓣耶,聽起來真美!
「你不怕找是壞人嗎?」他拔了一把野花給她,順口問道。
「噢,我要想一下這個問題,」她偏著頭想了想,直率地問:「大哥哥,你是壞人嗎?應該不是吧!你要送胡蘿蔔給我,怎麼會是壞人呢?」
師父沒說過壞人長什麼樣子嘛!
秦穆觀失笑出聲,看著她一瓣一瓣地拔下野花的花瓣,「你今年幾歲?叫什麼名字?」
「七歲,我的名字是……」朱媛媛正要說出自己的名字,突然想起師父的諄諄告誡——不可以隨便說出她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什麼?」
「大家都叫我丫頭。」她將手中的花瓣全拔光後,遞了幾根光禿禿的花莖給他,
「甜甜的很好吃喔!小蜜蜂、小蝴蝶都喜歡吃哩!」
她示範地把花莖含在嘴裡,吸吮著甜甜的花蜜。
秦穆觀看著手中那幾根綠色的花莖,有些遲疑地把它們放到嘴裡。
「沒想到這東西這麼甜。」他挑了挑眉,對於入口的香味感到意外。
「很好吃對不對?」朱媛媛小心翼翼地將那些花瓣全包在他送給她的手中裡,笑咪咪地望著他,「這些花瓣用麵粉裹起來炸,也很好吃哩!明天你拿胡蘿蔔過來時,我再把炸好的花瓣拿給你吃。」
「謝謝。」秦穆觀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沒見過這麼愛笑的女孩子,似乎沒有憂愁一樣。
「你住在山下嗎?你穿的衣服好漂亮喔!」朱媛媛敬畏地摸了摸他一身的綾羅綢緞。
「我不是本地人,我住在長安城,是代替我娘來祭拜一位阿姨的。」秦穆觀環顧四周的碧草如茵,不禁歎了口氣。
多快!那場悲劇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長安城很遠嗎?」她坐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臂問道。
「我騎了十來天的馬,才抵達出雲谷,沒想到出雲谷又發生了火災,」他拍拍她的肩頭,不明白這張可人的小臉為什麼皺起眉頭,「你怎麼了?」
「你住那麼遠啊,那我就不能常常看到你了,對不對?」朱媛媛難過地拉著他的手,就像她經常對江君做的舉動一般。
秦穆觀聞言一愣,直覺反握住手中溫暖的小手。這不是一雙細緻無瑕的手,卻是一雙友善的手,「我明天再來看你,順便拿些麥芽糖給你。」
人與人相處貴在一個緣字吧!他喜歡她。
「什麼是麥芽糖?」她吞了一口口水,只聽得一個「糖」字,便覺得嘴裡都甜絲絲的了。
「一種比花蜜還香甜的東西。」
「丫頭,你跑到哪裡去了?」
遠處突然傳來叫喚聲,朱媛媛緊張地跳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拔腳就向前跑。
「完了,我答應冷蝶姐姐要幫她顧看那一爐藥的。她一定會踢我屁股的,我要回去了!」
「小心點。」秦穆觀低喊一聲,看著她差點被石頭絆了一跤。
「我會的。」朱媛媛回頭對著他猛笑,小小身影在陽光下閃著光。「明天太陽起來的時候,你要再來這裡等我,一定喔!」
軟軟的嗓音愈飄愈遠,秦穆觀依然站在原地凝望著她的背影。
良久,他歎了一口氣,「媛媛,如果你還活著,會像丫頭一樣惹人疼愛嗎?」
大哥哥騙人!
從日正當中坐到日薄西山,整片草原上只有她一個人。
朱媛媛紅著兩眼,一雙小腳猛踢著泥土。
她不是真的那麼貪吃,她只是希望可以再見到大哥哥!
她拿起那條很好摸的手巾,把它輕輕地放到臉旁。
手巾摸起來軟軟的,就像大哥哥說話的聲音一樣,很溫柔也很溫暖。
就像師父和娘哄她的聲音一樣,讓她很安心、很安心。
「大哥哥,你和我玩捉迷藏,對不對?」一個念頭閃過腦中,單純的她又開心地在原地跑了起來。「你不要躲了,我在這裡住得比較久,我一定可以找到你的。」
「趕快出來啊!」她一雙小手圈在嘴巴邊,大聲地喊著:「不要躲了,不然,我不理你了!」
不……理……你……了……
回答她的只有四周的回音。
「為什麼不來和我玩呢?」朱媛媛垂頭喪氣地坐到地上,撫摸著手中上那四條栩翊如生的青色小龍。
「汪汪!」小黃狗從樹林中跑出來,在她身邊繞了一圈,見她不理人,就自顧自地在草地上打起滾。
大哥哥是她第一次看到的外人。師父都是帶他們從一處瀑布中進入這座山的,可是她不清楚大哥哥是怎麼進來的?就像她也不知道小黃花是怎麼進來的一樣。
「人家不來找你了,你還想他做什麼?笨蛋媛媛,你一點都不討人喜歡,人家根本不想看到你。小黃花,你說是不是?」
小黃狗猛搖著尾巴。
一陣晚風吹過,朱媛媛打了下哆嗦。
「該煮晚飯了。」她喃喃自語地站起身,和小黃狗揮揮手後便往住處走去。
不過她邊走進一再回頭,生怕少回一次頭,秦穆觀就會看不到她。
朱媛媛失魂落魄地回到住處,她強打起精神,推開門大叫:「小文大懶蟲,你在哪裡?」
咦!她睜大雙眼,驚訝的看著屋裡的人,「你們為什麼全在這裡?今天不用練功嗎?」
樊冷蝶、古蘭若及江君臉色凝重地望著她。
「我……呃……我不是……」朱媛媛囁嚅地開口。
她從早上就偷跑出去,大家一定是生氣了。
「擦擦手吧,手髒兮兮的。」樊冷蝶擰了條手巾,走到她身邊。
朱媛媛傻傻地伸出手,讓樊冷蝶幫她擦手,「你們不罵我?」
「幹嘛罵你?」樊冷蝶拍拍她的頭,輕咳兩聲。
「小文和泉兒姐妹呢?」朱媛媛左看右看尋找另外兩個人的身影。
「她們走了。」江君淡淡地回答。
「走去哪裡?」不好的預感飄上朱媛媛的心頭,她咬著舌尖,強迫自己露出一個笑容,「她們出去玩了,對不對?」
「師父帶她們離開了。」江君背著手,看著她直衝到自己眼前。
「離開?什麼時候回來?」朱媛媛激動地握著拳頭,圓圓的眼睛盯住江君的臉,「你為什麼不說話?你在騙我,對不對了師父等一下就會帶她們回來了,對不對?」
「小文和泉兒不會回來了,師父安排兩戶人家收養她們。」樊冷蝶垂下眼,不敢讓難過寫在臉上。
別讓媛媛哭,師父這樣交代他們。
「我不要她們離開!我要小文和泉兒姐妹回來!」朱媛媛用力地一跺腳,兩條長辮子全甩到臉上。
江君故意瞪了她一眼,「師父就是怕你哭鬧,所以才趁你出去時送走她們,你怎麼還是鬧彆扭呢?」
大家都和媛暖一樣難過小文和泉兒的離開啊!
「別哭。」不愛與人碰觸的古蘭若破例碰了碰朱媛媛的肩頭。
「我要哭,就是要哭!你們全部是壞人!」朱媛媛撲到古蘭若懷裡放聲大哭。
「你就算再哭個三天三夜,小文她們也不會回來的。從令以後,她們和我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了。」江君仍是一貫的平淡聲調,走到桌旁清理一堆野生的藥草,清秀的五官沒有太多的離愁。
「可是……我會想她們啊!我現在就開始想了啊!」朱媛媛耍賴地大嚷著,眼眶再度盈滿了淚水。
「報仇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離開對她們來說,反而是件好事。」江君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媛媛和自己當真只差了兩歲嗎?為什麼媛媛老是像個未斷奶的娃兒。
「怎麼會是好事?分開就會很難過!」朱媛媛漲紅著臉,兩頰像是鮮明正盛的桃花。
「師父沒有餘力來教導那些沒有潛力的人,你不要忘了,我們每天辛苦練功的目的就是為了報仇!」年紀最長的樊冷蝶眼中閃過怒火,對於爹娘的慘死,她不曾一日忘懷過。
命可以不要,仇卻是一定要報!
朱媛媛直覺抱緊了古蘭若,隱約感覺到她身上傳來的顫抖。
「我知道我們要報仇,可是多一點人幫忙不是更好嗎?」她吸吸鼻子,對於分離她總是會很難過。
她害怕所有人都會像娘娘一樣,一聲不吭地離開這世上。
「牛牽到哪裡都是牛。」江君走到她面前,低頭擦去她臉上的淚痕,「有的人天生缺乏某部分資質。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冷蝶一樣,對那些毒藥瞭如指掌;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蘭若一樣,輕功音律一學就上手;更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同我一般,對於人體的筋
脈百穴有著過目不忘的能力,師父沒有多餘的時間來教導沒能力的人,我們何嘗捨得小文、泉兒離開,大夥一塊被師父救回,一塊生活了兩年,真會沒有感情嗎?」
江君說完,輕歎口氣,樊冷蝶低垂臻首默默不語。
古蘭若則是靜靜地看著窗外。
此時瀰漫在屋內的沉重氣氛,很難讓人相信,這四個人裡,最大的年齡也不過只有十歲。
「那我呢?」在大伙不語之時,朱媛媛突然站起身,不安地在屋裡走來走去。
「你什麼?」江君不解地問道。
朱媛媛走到江君面前,小手緊捉住他的衣袖,圓亮的雙眸又泛起淚光,「如果沒有用的人就該離開,那我是不是也會被送走?我什麼都不會,只會煮飯、只會哭,一點用處都沒有。這回送走了小文和泉兒姐姐,那下次是不是要叫我走了?」
她眼眶一紅,旋身便窩到角落一張桌子底下,只有在這種狹窄的地方,她才會覺得自己很安全。五歲以前居住的樹屋並不大,所以她不喜歡太多的空間,尤其是在她心裡難過時。
江君走到桌子前,「媛媛,出來,沒有人會叫你走。」
「不出來,一出來就要走了。」就像當年她離開樹屋一樣。朱媛媛用力地搖著頭,忘了自己正躲在桌子底下。
「哎喲!」她的頭撞到了桌腳。
「丫頭,你怎麼了?」樊冷蝶才彎下身,朱媛媛就把頭埋到膝蓋裡,「頭痛不痛?抬起頭讓姐姐看看。」
「不痛。不痛。」嘴巴雖說不痛,可是她的手卻緊捂著頭頂,任誰都知道她在鬧彆扭。
古蘭若纖細的身子倚著桌子,輕聲輕氣地說:「我喜歡媛媛,不會讓媛媛走的。」
「可是師父會叫我走!我一點用都沒有。沒有人要我,娘娘不要我,師父也不要我,和你們比起來,我笨得像頭豬。」朱媛媛抬起一雙紅腫的眼,從桌底望著另外三人的腳。
「丫頭,我們會一直待在你身邊,你不用怕。」樊冷蝶雙膝跪在地上,捧住她的臉,保證道。
「那……如果師父要送我走呢?」她不安心地捉著樊冷蝶的手。
「出來。」江君踢了踢桌腳,清秀的臉龐上佈滿怒氣,「你到底想要求什麼?師父一向對你偏心,你只要對著她傻笑,就算你幾天沒練功,她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師父就算把我們都送走了,也不會送走你!這樣你滿意了嗎?你比我們每一個人都重要,這樣你滿意了啊!」
江君好凶!朱媛媛嚇得張大嘴,整個人又往桌下縮了幾寸,她恨不得自己是水塘中那只綠色的小烏龜。
「你嚇到她了。」樊冷蝶不贊同地看了江君一眼,不明白何以平時沉穩的他反應會如此激動。
江君冷哼一聲,撇嘴道:「這是她自己都知道的事,為什麼會嚇到?」
「我知道師父疼我。師父把我當成媛媛,可是……我不是媛媛,我是丫頭。我很怕……很怕忘記我自己是丫頭。很怕有一天會忘了娘娘……也怕有一天師父發現我不是媛媛,就不喜歡我……」
斷續的語句伴隨著豆大的淚珠滑出。淚水是鹹的,可是為什麼她心裡卻像喝了一瓶醋一樣,酸得讓她難受呢?
「你是丫頭,也是媛媛!」
在眾人的低叫聲中,江君掀起桌子,一把扯起朱媛媛。
朱媛媛睜大一雙圓眼,被江君這麼一嚇,登時忘了哭泣這回事。
「真正的朱媛媛是誰,我們都沒見過,我們認識的媛媛就是丫頭!我們幾個疼愛、保護的也是媛媛丫頭!我們是一家人!」江君吼完後,轉身坐在椅子上生悶氣。
「難怪師父總誇你聰明。」樊冷蝶微笑地說。
古蘭若站在一邊,微微點了下頭。
「江君,我喜歡你。」朱媛媛用手背抹掉臉上的淚水,身子向前一外,拉住江君的衣袖,「我要嫁給你!」
「我不要娶你!」江君大叫一聲,飛快起身逃離她。
朱媛媛咯咯地笑出聲,嬌小的身子緊跟在江君後頭。追逐之間,一條手巾掉出口袋,滑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