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作響的枝葉聲伴隨著搖曳的樹影劃破寂靜的空茫,充斥於落葉繽紛的山谷中。自地面上揚起的枯葉跟隨著旋風的腳步跳起世紀末的歎息之舞,自轉於樹林的一角,為這詭異的空間再添淒涼。
這原本是座美麗的樹林,卻擁有最不協調的名稱——邪惡之林。傳說這林子裡住著一位邪惡的巫師,有著無邊的法力和神奇的預知能力,不僅知道古往今來的天下事,更能以其魔力將不聽話的犧牲者鎖入一個未知的空間,是個人人皆懼怕的極魔之地。
然而,揚起的馬蹄聲卻勇敢地打破這個迷思。對於馬背上的騎士而言,沒有他到達不了或不敢到的地方,即使是惡魔的禁地。微微拉緊手中的韁繩,亞蒙輕輕踢了一下馬腹,要身下的駿馬再快一點。閃電立刻加快它的腳步,朝傳說中的邪惡巫師——葉特的房子前進。
黑色的磚瓦配合著黃土色的泥牆坐落於一個小水塘邊,低垂的樹枝伸出長滿葉子的枝-遮住陽光,反射出層層陰影。在光與影的重疊下,一切事物也跟著徘徊於光明與黑暗的入口,“正”與“反”開始變得模糊,失去它原有的界線。
生活在黑暗底層的人是沒有權利得到自由的,然而亞蒙的寬大卻賦予他這項權利。在這充滿迷信與傳說的時代,亞蒙的庇護無疑是最大的恩惠。他從盲從無知的暴民手下救出奄奄一息的葉特,將他安置於領地中最偏僻的角落,免去他的火刑。對於口口聲聲自稱為是神的子民的教士們而言,最不能容忍的首當擁有特殊才能的人,而消弭他們的最佳方式即是藉“神”的名義鏟除異己,以達到中飽私囊的目的。
輕輕的撇了撇嘴角,亞蒙的眼中淨是不屑。在這戰火綿延,幾乎沒人可以吃飽的時代,唯一的胖子只剩教會中那些腦滿腸肥的教士,努力搜刮著民眾的錢,還有臉直呼神的名諱,簡直是褻瀆。
猛然勒緊馬韁,亞蒙注視著眼前的小屋。房子的主人擁有一雙深邃的眼睛,閃爍著不下於他的智能。不同於他的是,葉特擁有常人沒有的能力,但願能透視古今前後的他能為他解開連日來的憂慮,告訴他前幾天發生的異象究竟是怎麼回事。
縱身下馬後,他將閃電拴於樹干上,在剛舉拳輕敲門板的瞬間,門板即自動打開。
“日安,主人。”面目清秀的年輕人發出禮貌的招呼聲,邀請亞蒙入內。
“日安。”右眉微微一抬,亞蒙跟著葉特進入屋子,就算是驚訝也沒有表現出來。
“你怎麼知道是我?”在葉特的邀請下,亞蒙坐了下來,再次挑眉詢問。
“主人的身影小的絕不會認錯。”葉特對著桌子上的一面鏡子比了比,清澄平靜的鏡面上有的只是平整的光滑,根本瞧不出端倪。
“你還在用這玩意兒?”亞蒙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你忘了當初差點被這面鏡子害死的事?”
“我還記得。”葉特露出感謝的一笑,當初要不是亞蒙捨身相救,他早就死於火刑之下。“當初那些教士就是以這面鏡子將我定刑,說服群眾我是撒旦的信徒,魔鬼的使者。”
“那你還敢留它?”亞蒙不解的問。他和葉特雖有類似的名聲,但由於他是貴族出身,日後又貴為領主,因此免了人民的批斗,但葉特就沒他的幸運了。他不但成為暴民圍攻的目標,還差點死在教廷的陰謀之下,成了權力下的犧牲品。
“因為它是我母親的遺物,就算我死了,我也會帶著它。”葉特從容的微笑,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看得亞蒙一陣搖頭。
他臉上的神情就跟小貂一模一樣,無論如何也要守護住過往的靈魂。
“你也是不自由的人。”他淡淡的去下一句,想起琉音的評論。
是啊!只要是心中還存有牽掛的靈魂,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對於葉特而言如此,對他而言又何嘗不是呢。他不也是因為心中那份牽掛才會前來尋找解答?
“天有異象。”葉特突然開口打破沉默,給亞蒙一個最好的詢問機會。
“什麼樣的異象?”他低聲的開口,眉心也跟著糾結。
“跟您帶回來的女人有關。”
跟小貂有關?果然。
“你的意思是,前幾天那些不尋常的閃電是因為小貂的關系?”
“正是。”葉特擔心的看著亞蒙的臉,後者的臉上寫滿了迷戀。
“能不能解釋一下?”
“當然,我的主人,我相信您正是為此事而來。”
亞蒙不否認,只是斜睨著他,等待他的解釋。
“您口中的小貂並不是屬於這個時代的人,她遲早必須回去她該在的地方。”葉特試著溫和的解釋,避免過度刺激他。
“哪一個地方才是她該在的地方呢,葉特?我不認為有誰能夠像我一樣了解她的悲傷。”只有遭受過相同痛苦的人才懂得互相安慰,他的小貂需要他。
“關於這點,恕我難以認同。”葉特一把戳破他的春秋大夢,要他認清事實。“在她原來的地方,也有一個想了解她的男人正在呼喚著她。事實上,前幾天所發生的異象即是因為異世界的力量,我相信您也心裡有數,否則不會來找我。”
簡短的幾句話塞得亞蒙無話可說。他的確是因為異象的關系才會前來,因為他想弄清楚那些聲音的來源。
“說下去。”他淡淡的去下一句,相信事情一定會有辦法解決,他不能失去小貂。
“前幾天之所以會有那些閃電是因為對方的努力,遠在天際另一邊的思念強力沖擊著時空的結界,將他的呼喚透過閃電的力量傳達給迷失的身影,也就是您的小貂。”葉特小心翼翼的看著亞蒙忽然挑起的青筋。認識他這麼久以來,還是頭一次看見他如此失常,一點也不像平日沉穩的他。
“那個人是誰?”亞蒙不高興的問,恨不得宰了他。“你一定能看見,所以別想瞞我。”正因為他的特殊能力,所以教會才容不下他。
“說出來您可別太驚訝,是您的後世。”葉特幽默的說,他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敢跟他開玩笑的人。
“我的後世?”亞蒙蹙緊眉頭低聲詢問,要不是他大了解他,會以為他在說笑。
“沒錯,是您的後世。”這事說起來還真玄。“遠在另一個世界呼喊的人正是您的後世,而且他的力量很大,遲早會將他要的人拉回。”
“你是說,我這個前生比不上我的後世?”這不但荒謬而且令人生氣。
“倒也不是。”葉特另有他解。“應該說她的宿命原本如此,上帝並不要她永遠待在這個陰暗的角落。”
他別有所指,而亞蒙也清楚他指的是什麼。在這一四二三年的法國,戰亂正嚴重侵略一個國家的靈魂,啃咬她滿目瘡痍的身軀。自一三三七年爆發全面性戰爭以來,法國和英國已經打了近一個世紀的戰爭,而且還會繼續持續下去。目前法國的國土已分裂為三個部分,再打下去恐怕連屍骨也會蕩然無存。
既然如此,上天又為何要將她送到這個世界,然後再帶走她呢?難道-不知道當她掉入網中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也跟著墜落了嗎?一個人一生可能碰不到另一個相似的人,能夠像他們一樣了解彼此的心跳,感受相同的頻率。如果波長與波長之間不再有距離,那麼靈魂與靈魂之間為何必須相隔,為何不能放任他倆自由飛行?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絕不能不戰而敗,即使對手是幾個世紀以後的自己。
“有沒有留住她的方法?”就算是違背天意也無妨。
“很遺憾的,沒有。”雖十分同情他,但上帝的旨意任誰也無法抵抗。
“你一定有辦法的,別吝於告訴我,這是領主的命令。”亞蒙輕聲地說,話中充滿痛苦,是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領主的身分迫他就范。
葉特靜靜地看著他,不知道該不該幫他達成心願。於公,亞蒙是他的領主,當然必須聽命。於私,他是他的救命恩人,更不該拒絕他的請求。然而,他所收留的女人是個不祥之人,更甚者,還可能導至他的滅亡。
他該怎麼做?上天做此安排是否另有其旨意,他該伸手幫忙嗎?
“葉特?”低沉的理音藏不住其中的憂慮,他只好投降。
“是有一個辦法,但這辦法無法永遠將她鎖住,只能抵擋到她被拉回去原來的世界為止。”
聽起來不妙,卻是唯一的方法,上帝沒給他太多選擇。
“說說看。”亞蒙再度冉起眉頭,安靜地聆聽。
“找人替她畫一幅像。”葉特邊說還拿出一條黑色的繩索遞給亞蒙,亞蒙伸手接過它。
“畫好之後把這條繩子系於畫的背後,這個方法可將她的靈魂暫時封鎖於這世界,直到這幅畫被移動為止。”
“聽起來很不保險,任何人都可能移動這幅畫。”這個辦法有說等於沒說。
“所以您必須將畫擺入密室,並昭告子孫永遠不得將畫移出密室。一旦系於畫後的繩索被解開,也就是您倆分離之時。事實上,您和後世之間的角力早已開始,前幾天的閃電只是警告,我唯一能幫您的是暫緩對方的攻勢,讓他的思念慢一點傳入這個世界。”
“但我仍會失去她?”亞蒙輕輕的問,只有葉特才能了解他的痛苦。
“這恐怕無法避免。”不屬於他的東西任誰也無法強留。
“我明白了。”亞蒙緩緩的起身,幾乎無法承受討論的結果,他還以為葉特一定有辦法幫他。
也罷!短暫的擁有至少好過瞬間消失。或許她真的不屬於這世界,但那又如何?上帝把她送給他了,不是嗎?
“請等一下,主人。”葉特在他出門前叫住他,給他忠告。“您的城堡近日內將掀起軒然大波。可能的話,小的建議您將您的貴客調離城堡,以躲避可能的襲擊。”
“哦?”亞蒙聞言轉身挑眉,回望葉特的臉。“你該不會是在建議我將她帶到戰場上去吧?除了雷芳堡以外,我能去的地方只有戰場。”而那地方可不歡迎女人。
“有何不可呢,公爵大人?我相信憑您的身手,必定能保護好您的所有物。”將她一個人丟在城堡才是大大的不妙。
亞蒙點了點頭,表示接受他的建議。他雖看不出有何不妥的地方,但葉特的警告絕不會出錯。
緊握住手中成捆的繩索,亞蒙轉身離開小屋。在踏出門檻的瞬間,他彷佛聽見不贊成的歎息,自他身後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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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騰的熱氣自滾燙的鍋內直沖而上,迎面而來的水蒸氣像是夏日裡的艷陽直往她臉上撲去,幾乎嗆傷琉音細致的肌膚。
琉音停下手中的攪拌工作,抬起手臂將懸在額際的汗珠拭去。廚房裡人聲鼎沸,激動的嘶吼聲不絕於耳,大都來自壞脾氣的主廚。瞬間只見十幾個被派來廚房幫忙的小弟被罵得狗血淋頭,和爐火中沸騰的湯汁和成一氣。
按理說廚房是男人的天下,亂成一團的禁地根本容不下她。一般女僕頂多幫忙上上菜,端端東西服侍大伙用餐就行,沒有理由派她來挨罵。
她十分明白這是誰的主意,不用多想他知道是堡內總管搞的鬼。被斷絕了財路的陰險小人將一切過錯推到她身上,連帶也掀起整座城堡的歪風,在城堡主人看不見的角落盡情地欺侮來自異鄉的陌生人。
琉音雖不屑,卻也無奈。在這城堡她什麼也不是,既非耶吒風雲的女刑警,也非頤指氣使的女主人。她的地位曖昧不明,只能算是暖床用的女僕,甚至連要她暖床的對象也好久沒碰過她了。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輕歎。她永遠也弄不清那男人腦中在想什麼。自從教堂事件後他便未再表現出他的興趣,反而像貓一樣的盯著她,像是她會消失一樣。
其實,不只他擔心她會消失,就連她自己也很害怕,害怕有一天自己終將抵擋不住強烈的呼喚,鎮不住欲奔的靈魂,隨著遠方的熱切回歸她原來的世界。
說起來,這一切荒謬得可笑。任她再怎麼想她想不到自己竟會去眷戀一個軀體,留戀教人迷惑的唇瓣。但那是愛嗎?為何人們可以輕易的將“愛”字說出口,而不去懷疑其中的成分?
“快點攪動鍋子裡的東西,你這個白癡!”耳邊傳來的叫罵聲打斷她短暫的神游,她只得繼續揮動手中的木棍,使勁的攪動著油膩的熱湯。
“別攪了,過去端那鍋子,將它端上橫台,女僕等著分盤。”嘶吼聲再一次傳來,差點震碎琉音的耳膜。
這算是虐待人的新戲碼嗎?那鍋子大到足以媲美故宮博物院所展出的青銅器,憑她一個弱女子哪可能辦得到?更可惡的是所有的人都等著看笑話,特別是那一票嫉妒的女僕。
搬就搬!她不在乎的聳聳肩。打定主意頂多搬不動翻倒,要餓大家一起餓,一餐沒吃又不會死人。
外表粗重的三腳鍋不只是重而且十分難搬,長長的腳不但礙事而且鍋子本身就頗有重量,再加上鍋內的肉湯,簡直稱得上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在眾目睽睽注視下,琉音只得撐著頭皮硬上。就如亞蒙所言,她的外表雖柔弱,實際上卻很堅強,不會輕易投降。
她使出渾身的力量,盡力撐起手中的鍋子。沉重的鍋子在她手中飄起來半晌,嚇壞了等著看笑話的奴僕。然而,盡管她再有志氣,人的力氣也有個限度。不多久後,她的手臂開始發麻,再也握不住鍋子的把柄,眼看著就要打翻。
“是誰要你到廚房來,還派給你這麼粗重的工作?”沉穩的雙手適時加入她的行列穩住搖搖欲墜的三腳鍋,冷冽的語氣和漫天的熱氣呈極端的對比,陰冷地沖淡眾人惡意的喜悅。
“是你的主意?”銀灰色的眼眸忽地朝總管的方向射去,冰透得有如結冰的地獄。
誰也沒料到從不踏入廚房的堡主會突然出現,每個人都嚇壞了,個個調過視線不知所措,唯獨不得不回答的總管除外。
總管連忙低頭避過會帶來惡運的注視,訥訥的開口,“小的以為……以為她既然是個僕人就該幫忙做點事,廚房正好又缺人,所以……所以……”剩下的話他沒敢再說下去,沒敢再挑戰亞蒙越趨熾烈的怒意。
“所以你就私自決定她是個可欺的對象?”輕輕拉起琉音發紅的手掌檢視,亞蒙的語氣是輕盈的,卻一樣危險。
“小的……小的不是欺侮她,小的是為了咱們的城堡。您也知道,若是有一個人偷懶,其它人也會跟著偷懶,如此一來就不好管理了。我這麼做也是為了城堡好啊……”一連串辯解之後接著是一連串沉默。空氣彷佛在瞬間凍結了,連鍋子裡沸騰的熱湯也停止它的吼叫,整個廚房靜得連根針掉下來的聲音也聽得到。
“滾。”低沉清雅的聲音打破靜默的結界,撕裂眾人的僥幸之心。
“立刻給我滾。我給你三秒鍾的時間離開我的視線,滾出我的城堡。”冷透的眼睛一並掃過廚房內所有成員,大伙不約而同的低頭,生怕自個兒是下一個被點名的人。
“但是主人——”總管還在做最後努力,忽而騰空的身體卻告訴他不必麻煩了。
瞬間只看見一個肥胖的身影往廚房外飛去,“砰”的一聲撞上厚重的餐桌,跌了個狗吃屎。
“還有誰想挑戰我的耐性嗎?”銀灰色的眼睛發出一道道光束,直射每一個幸災樂禍的僕人。
“如果以前我沒有說清楚,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包裹著琉音的大手突然用力,將不明就裡的琉音拉至身前,大聲的宣誓。“這個女孩是我的客人,不是僕人更不是你們可以任意指使的對象。從現在開始,誰要敢再為難她,他的命運就會跟城堡總管一樣,聽見了沒有?”
眾人一致點頭。在這烽火連連的時代,富足的雷芳堡無疑是最好的庇護所,一旦被趕出莫荷家的勢力范圍,就只有忍受顛沛流離一途。
“很好,我相信你們都聽見了。”亞蒙也跟著點頭,唯一役做相同動作的只剩琉音。
他……說她是客人?只是客人而不是戀人甚至愛人?她到底算什麼呢?難道說他之前的溫柔都是假的,只為了讓她心甘情願的上他的床?
“把堡內最好的衣服拿來給她換上。以後要是有誰敢再拿這種破布給她穿,我就要她一生都穿這種衣裳。”他不悅地掃射所有低著頭的女僕,十分明白究竟是誰搞的鬼。這幾天忙著找畫家,沒多余的空閒理堡內的事。沒想到他一轉身就發生這麼多事,莫非葉特的警告是真的?
“我們走。”輕輕一帶,亞蒙的大手像陣強風似的將她掃往城堡內的某一處,引燃她的怒氣。
“你終於想到我了嗎,公爵大人?”她氣得想掙脫,卻按例掙不掉。剛剛在廚房的那句“客人”重重地傷了她的心。她寧願她的身分是女僕,至少那樣她懂得界線,不會有所幻想。
“我還以為我只是個影子。”她冷冷的甩下這幾句話,提醒他過去那幾天他根本沒有正面看過她。
“你在生氣?”亞蒙挑高眉,似乎覺得她的話很有趣。“如果你只是個影子的話,那你一定是個最不負責任的影子。一個盡責的影子應該時時跟緊她的主人,一刻也不離開。”穩健的大手仍然握緊,繼續將她帶往城堡的另一邊。
“可是——”
“可是你不知道過去那幾天我去了哪裡?”他自我假設她的問題。
“對。”可惡,他怎麼知道她的想法。“我——”
“你問過我嗎,小貂?”忽然停止的腳步如同他突來的問話,一樣教她不知所措。
“我……”她不知該怎麼回答,除了被拋棄的感覺以外,她幾乎沒想過別的。
“所以你不是為了這件事生氣,而是另一件事。”他斬釘截鐵的說,比超音波還厲害。
“是什麼呢,小貂?”右手輕輕抬起琉音柔軟的下巴,握住她的力道精確但不輕狂,帶有無言的認真。“我以為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你已能對我誠實。”
的確。經過連日來的相處,她漸漸懂得透露心事,也能享受解脫後的輕松感。然而,吐訴平日的觀感和坦白感情的赤裸完全是兩碼子事,她能做得到嗎?掩藏及矯飾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要素,甚至可說是一種本能,她該如何擺脫過去的陰影,往更遠的地方出發?
“我……我討厭‘客人’這個說法。”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訥訥地說,雙眼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那麼你認為自己是什麼呢,小貂?如果你認為自己不是客人,那就更該為自己找定位,告訴我也對自己承認你最想要的位置。”微微揚起手中的柔軟,亞蒙不允許她逃避。
最想要的位置?
簡短的幾個字卻更加深她心中的疑慮,擾亂她腦中的思緒。在她一貫的想法裡,她的人生應該是屬於現代的,應該是到處捉拿罪犯以填補她內心不被重視的空虛。她討厭男人……
至少在遇見他以前是的。如今她卻陷在這遙遠的中世紀,對她最深惡痛絕的法國男人心動,甚至害怕自己會被拉回現代。
她該如何為自己找定位?她怎麼可能知道!
“我不知道。”赤裸裸的痛苦毫無保留的呈現於他的眼前,刺入亞蒙期待的眼。“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迷惘能解釋一切的話,她的淚水無疑是最晶瑩的結晶。輕輕摘取琉音眼角上的珍珠,溜過指問的濕潤也同樣滋潤了他的心。迷途的眼淚最美麗,正因為捉不到方向,所以才能顯出思考的美。迷惑代表駐足,思考意味不捨。他的小貂已經開始懂得眷戀他的體溫,喜愛他的陪伴,這就夠了。
“你不一定必須現在就說,等你想通了再告訴我也不遲。”他相信那一天很快就會來臨,怕的是上帝不肯給他多一點時間。
她拚命點頭,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她多麼希望他能再魯莽、更不講理一些,如此一來,她就不會像現在這般眷戀,陷在這陌生的愛戀中難以自拔。
“我們要去哪裡?”她注意到他們又往前移了,目標是她從未到過的城堡西側。
“等會兒你就知道。”亞蒙仍是一貫神秘,腳步踏實。
什麼事需要這般神秘兮兮的?
她的疑惑很快就得到解答。幾乎是在踏入房間的-那便遇見一群等在一旁的女僕,不由分說的拉著她往另一個小房間跑,七手八腳的脫下她身上的破布,並為她套上一件華麗的天鵝絨禮服。
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來不及在心裡打上問號的琉音,接著發現自己竟成了一個無法自主的洋娃娃,被一群戰戰兢兢的女僕打扮著玩,又是撲粉又是抹胭脂的,搞得她十分火大。
“夠了!”琉音一把揮走正往她伸來的毛刷,極為不悅的起身,凶狠的注視著她們。
她這一生中最恨的就是化妝,她和詠賢都是自然派的支持者。
瞪了半晌之後,她忿忿的轉身走向有亞蒙在的房間,准備找他開炮去。當她一踏入房間即發現苗頭不對,在場的人不只亞蒙一個,還有一個年輕人,用不下於女僕的驚懼眼神凝望著她。
“我能請教這是怎麼回事嗎?”琉音不怎麼愉快地開口,注意到這房間大得出奇,而且光線良好,是休閒的好地方。
“你的妝只化了一半。”他微微一笑,不給她正面回答。
“別管我的妝,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她生氣的抗議,即使如此,在他溫暖的注視下仍是止不住的臉紅。這個男人永遠知道該如何逃避她的情緒!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只不過心血來潮想幫你留下倩影而已。”他邊說邊抬起手腕以袖子拭去她臉上的粉,僅留下沾染於紅唇上的胭脂。既然她討厭抹粉,他也不勉強。
留下倩影?也就是找人幫她作畫。
難怪會有這麼一號人物出現,她正奇怪為什麼好端端的卻要她化妝換衣,原來是這麼回事。
她轉頭瞪向那一堆畫具,再瞪著倉皇失措的年輕人,一點興趣也沒有。事實上,她最恨的便是“留下倩影”。她痛恨照相,痛恨任何一種記錄她生活點滴的工具,包括作畫。
“我拒絕。”她想都不想的回答,表情倔傲。
“抱歉了,小貂。在這方面你恐怕沒有拒絕的權利。”亞蒙以挑高的眉毛和堅定的語氣響應她的倔強,激起她不相信的眼神。
“我不想留下任何影子。”她氣得發抖,她還以為他是個明理的人,沒想到他就跟所有男人一樣自私兼自大。
“我知道你想逃避什麼。”他了解的說。“對你來說,留下身影太殘忍,因為那證明你曾經來過這個世上,證明你曾被遺忘。”寬大的手掌占據她兩邊的肩頭,將信心重新注入她體內。“被人遺忘並非生命中最大的缺憾,世上多得是不被重視的靈魂。最重要的是,你是否遺忘了自己?是否忘了自己存在的價值?我相信那比一味的逃避來得有用。”
美好的話語中卻帶有一絲淡然的不安。說是過於敏感也好,琉音總覺得其中必有什麼緣故,否則也不會突然找人來幫她作畫。
“你在逃避什麼?”她忽地反問,精明的目光直盯著他過於冷靜的眼神看,期望能找出些蛛絲馬跡。
“我不需要逃避任何事,那是你的專利。”他沉穩的回答,淡透的眼睛不曾洩漏出任何情緒,讓人猜想不透。
“如果你不告訴我原因,我是不可能乖乖聽話坐在那裡不動讓人幫我作畫。”她雙手環胸,抬高下巴對著准備好的高椅點了點,擺明和他槓上。
“只要是住在這土地的人,沒有人可以違背我的旨意。那也包括你,我的客人。”亞蒙不疾不徐的反擊,不把她的憤怒當一回事。
“我不是你的客人!”她直覺性地否決,恨死這個稱謂。
“那麼你認為自己是什麼?”
一句簡單的問句再次塞得她啞口無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反駁是一門藝術,她卻連基本學分都修不到,玩什麼玩!
幾乎可稱得上是怨恨的,琉音像道旋風掃進偌大的高椅中,心不甘情不願的生了下來,眼睛死瞪著亞蒙,恨不得拔光他身上所有的毛。被看的人倒是愜意,雙手抱胸倚著羅馬式的拱形窗戶和她對看,吸收她所有恨意。
他點了點頭,要畏懼的年輕人開始作畫。如果上帝的旨意只要她短暫駐足,那麼,他會想辦法使它化為全世界的時間。再將她豐厚的生命和甜美的影子刻入畫板上,教永恆停止脈動;水遠活在相遇的早晨,擁抱難得的晨曦。
黑色的眼眸中寫滿了憤怒,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夠了解他的琉音不知道該以何種心情面對自己-誤的判所,只能瞠大一只黑玉般的眸子,閃動著她所有的情緒,恨恨地凝望著狀似優閒的亞蒙。
令她不解的是,原本還悠哉游哉的亞蒙,忽地走了過來,在她面前站定。
“微笑,小貂。”穩定的大手倏然伸至她背後,將她宛如綢緞的發絲攏過肩頭,瞬間她的頭發就像一道黑色的瀑布,閃動著黑檀木的光澤,黑絢得令人炫目。
“別隱藏你溫熱的嘴唇,我知道它可以蕩開至何種弧度。”修長微粗的手指輕輕地拂過她的嘴角,自然的引導她的唇線,而後又突然退開。
琉音又好氣又好笑的看著突然退去、站在她正前方的亞蒙,嘴角不自覺的依照他的願望漾開一個微笑。那是一個介於憤怒與依戀問的矛盾弧度,一個不知道是否該對他生氣的困惑輕挑。冉起嘴角並不困難,困難的是那顆無法抑制的心。她應該對他生氣的,但她卻氣不起來,即使他一副牢頭模樣監視著她,她依舊對他難以忘懷的身影感到前所未有的眷戀,這就是愛情嗎?
時間在沉默及琉音矛盾的注視中流逝,太陽的黑子也跟著日影的移動而改變。很快地,日漸西斜的畫室因光線的改變而不再適合作畫,沉默了一下午的年輕畫家終於鼓起勇氣要求停止作畫。
“公爵大人,可否容小的明日再繼續?這種光線無法再畫下去。”
聞言,亞蒙點點頭,表示同意。
“退下吧。”他伸手一揮,年輕的畫家立刻收拾畫具,飛也似的逃命。
琉音也跟著站了起來,打算和畫家一塊兒走人,她的氣還沒消呢。
“這道命令並未包含你,小貂,你的腳步似乎踏得快了些。”長健的右臂趕在她穿越身邊的-那攫住了她,不給她開溜的機會。
“別叫我小貂,那不是我的名字!”她氣憤地抗議。平日聽來頗為順耳的暱稱,此刻就像針一般的刺人,引燃她更強烈的怒氣。
“哦,那我又該如何稱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似乎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那是她莫名其妙的堅持之一——她還沒告訴他名字?
突然間忘記這件事的琉音愣愣地注視著他挑高的眉毛,由他充滿問號的瞳孔中看見同樣迷惘的自己。她該告訴他嗎?僅僅一個名字對他而言並不具任何意義,對她來說卻代表著投降,代表對自己命運的認同。
然而,當她緊抓著他的衣袖,害怕那一聲聲的呼喚會將她拉回現代時,她就已經承認她的宿命,就已經陷入她不想接觸的愛戀中。愛情的影子隱隱約約,忽高忽低的晃入她平靜的心,為她矛盾的心海制造更多的影子。
“我的名字叫琉音。”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說出隱瞞許久的名字,對亞蒙也對自己投降。
“琉音。”他別扭的重復她的名字,努力捉住困難的發音。
琉音不禁笑了起來,他努力講中文的樣子認真得可愛,同時也蠢得可愛。
“算了。”他決定。“我還是比較喜歡稱呼你為小貂。”修長的五指跟著抬起她脆弱的下顎,順著她的肩線作畫,將她特殊的美刻入雋永的心板上,復制於深沉的心底。
“你知道嗎,小貂?你應該將你的美留下來,應該時常微笑,尤其是對我微笑。”銀眸一亮,他也跟著微笑,琉音覺得他真是耀眼極了。
“為什麼?”她無法克制的微笑,也無法克制的掉入他的瞳孔之中,和他越趨熾熱的眼波一起燃燒。
“不為什麼,只因為我想,也因為你想……”自大的說辭回響於她的耳際,撫上她背脊的巨掌則是加深他的自大,挑起她的熱情。
在轉為金黃的陽光中,大地似乎也感染到它的暖意,將過剩的熱力送入偌大的空間,渲染整個畫室。
被光線吞噬的琉音,隨著光影的移動一並躍入亞蒙寬闊的臂膀中,就在他壓低的唇齒間重新體會舌浪漫舞的滋味。有如電影中的停格,亞蒙靈巧的舌尖以磨人的速度侵入她的舌根,深入她的喉嚨,像是要勾出她的靈魂一般撥弄她迷送的思緒,勾出她全身的感覺。
她的身體在發熱、發燙。腦中不斷憶起浴池的那一天,那時她也是像現在這般不知所措,剩下的只有感覺。
“你的身體好熱……”摟著她的手臂越趨緊縮,宛若他迷人的眼神。“感覺到了嗎,小貂?”輕輕一按,他將琉音的臉頰壓入他胸膛,讓她傾聽他的心跳。“心跳的聲音是如此美好,它溫熱了你的血液,使你的生存不再顯得那樣冰冷。”
“我才不冷。”她忿忿地抗議,她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沖出來,哪裡冰了。
“現在是,但以前不是。以前的你像是一只只看到自己傷口的小貂,拒絕所有人的靠近。”
“那現在呢?”她忍不住好奇的問,抬頭凝視他帶笑的眼睛。
“現在的你還是一只小貂。不同的是,這只小貂已經懂得貪戀溫暖,懂得向主人撒嬌……”他不改其志,抬高她下巴的手指也不改其志的再次撥弄她的肌膚,挑起她的感官。
就如他所言,她變貪婪了,懂得分享他的體溫。
在他的體溫包容之下,貪婪的小貂不再吝於伸出她的爪子抓緊她想要的攀附,她悄悄地將頭埋入他的胸膛,吸吮他鎮定的靈魂。
然而,陷入情網的愛侶是止不住心跳的,融於彼此血液中的欲念亦見擋不住的狂潮。在強烈的情欲沖刷下,亞蒙的心跳無法像往日般寧靜,反而像教堂的鍾擺,不停的擺動提醒人們別忘上帝的存在。
對亞蒙來說,這條情感的朝聖之路是顯得如此遙遠,在他幾乎已經放棄尋覓的當頭,上天卻以它自己的方式邀他造訪愛情的殿堂。白色網子網住的不只是有著一頭烏黑秀發的異國女子,更是網住跨古溯今的相遇。緊扣住懷中的人兒他沉淪了!沉淪於過熱的血液中,沉淪於難以自己的悸動裡。
將頭顱埋入琉音高聳堅挺的雙峰中,亞蒙像個迷失的孩子假裝一切都不會發生,假裝他這麼做就能捕捉她相隔好幾世紀的心跳,再將她看守在這不屬於她的年代。
“小貂……”幾乎是刻意的,亞蒙解下她的衣衫在她的雙峰間留下一個只屬於他的印記。在陽光的照耀下,琉音柔美的身軀蛻變成一只金黃色的蝴蝶,在亞蒙的舌尖挑弄下翩翩飛舞,舞出情欲的旋律。
琉音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改變。她的乳頭敏感得像被電貫穿般發-,粗糙但溫柔的五指先是輕捻她的雙峰,而後捧起給她期待已久的滋潤。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自身體深處源源不絕流出的暖流不斷地在她身下流竄,浸染她的神經,催促她的欲望。
緊緊攀附著亞蒙的身軀,她的眼中寫滿了不甚了解的迷惘與挫折。一股莫名的悸動接著流進她的體內,使她不自覺的哭泣。
“放松自己,小貂。”他在她耳邊悄悄地說,抬起食指抹去她的淚水,了解她的困惑。“封閉的心一旦開放,感情便會跟著決堤,欲望也將開始燃燒。”溫熱的手指順著她的身體曲線一路直下,將她身上最後的衣物除去,呈現出她難掩的美。
“你的欲望既已點燃,就不該壓抑。”他伸出修長的五指,深入她的禁地汲取她的欲望之泉,在刻意的摩擦下,琉音的身體變得更加溫熱,體內的湧泉更多,整個人差點死於這股熱浪之下。
輕輕吻掉掛於她額際上的汗珠,琉音因激情而發紅的臉龐是那麼的美麗,值得珍藏在最美的角落。
抱起柔若無骨的身軀,亞蒙將她置於窗子的平台上。寬闊的平台足以容納兩個交纏的身軀,他要天地睜開眼睛,為他們的愛情做見證。也許她還不懂得他倆的交集就叫作“愛”,他卻不曾懷疑過。當愛情來臨時,沉睡於心中的獅子會張開他的眼睛,捕捉那份潛藏的感覺,他從不去研究什麼叫作愛,因為愛是不能思考的。他只知道當上帝將她送至他網中的那一刻起,他心中的獅子便已蘇醒,並決定伸手攫取屬於他的愛情。
赤裸的身軀在羅馬式拱窗的襯托下,宛如是維納斯重新誕生。只不過這個維納斯不屬於天地,甚至也不屬於他,而是屬於一個遙遠的時代,一個他想象不到的世紀。
飛快地除去自己身上的衣物,亞蒙強壯的身體像是一張羽翼緊緊地包圍住她。他小心翼翼的捧起她易碎的身軀,拱起的背像是一只渴望撫慰的小貓,將她載滿欲望的蓓蕾送至他的嘴邊,邀請他的采擷。他饑渴的嘴唇立刻迎接綻放的花朵,淺吻深吮的激起她身下已然滿溢的熱潮,將她推往天堂的入口。
“張開你的腿,小貂。”他在她的耳際灑下魅惑的魔網,低沉沙啞的聲音使琉音本能地張開眾閉的雙腿,迎接他的侵入。
沉重的身軀像是一塊磁石,吸引琉音的跟隨。在他身下、在他的每一次沖刺間,她感到自己的靈魂正漸漸脫離,往一個叫“天堂”的地方飛去。然而,正當她沉浸於高潮的喜悅時,卻又有另一個同樣亢奮的聲音自遠方傳來,不斷地呼喚她的名字——琉音。
“小貂?”還在她體內沖刺的亞蒙停止他的動作,捧起琉音柔弱的背,擔心地看著她突然呆滯的眼神。
“怎麼了,小貂?回答我!”他輕輕搖晃她的身體,將她的魂魄喚回。
“抱緊我。”忽然間,琉音死命地抱住他,生怕一旦松手他們將永生不再相見。“只要抱緊我,什麼都別說。”她該如何解釋她的恐懼?那漸漸擴大的聲音已不再是她的幻想,她甚至能清楚聽見對方的發音,而非以往的模糊音波。
亞蒙依言抱緊她,將他清醒的欲望深深埋入她的體內,在她身體深處律動,用最絕望的狂潮席卷彼此的不安。
金色的陽光將窗台染黃,也一並染黃了窗台上交纏的人影。
在這一四二三年的法國北部,又有誰敢保證陽光一定能射進窗台呢?
或許,連亞蒙自己都不敢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