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從盈波館叫回瀟湘莊的任意情,若有所思的盯著他父親的臉,和意桐神似的臉卻閃動著和他一樣的表情。不知道爹自己有沒有發現,他最討厭的孩子其實是他的分身──城府深沉,喜弄心機。不過他懷疑他爹會知道,因為他已經盲目到看不清自己的缺點及性格。
在這瞬間,任意情慶幸自己為愛情所做的改變,為了追求敏兒而認清自己的自大,那使他避免成為和他父親一樣冷酷的人。
爹叫他回來到底為了什麼事?而且另一個城府同樣深沉的鄧子宵也來到瀟湘莊,他相信這兩隻老狐狸聚在一起肯定是有什麼目的。
會是什麼呢?任意情暗忖。
「任公子。」鄧子宵有禮的打聲招呼,算是先禮後兵。
「鄧大人。」任意情也有禮地打招呼。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互相較量著。
他的女婿就要像任意情這樣。鄧子宵滿意地打量他,論人品、氣度樣樣不缺,最重要是,他夠狠,夠虛偽,十分適合官場,再加上瀟湘莊龐大的財力,要扶助他成為官場上的新勢力並不困難。目前他只是個左司郎中,但若有瀟湘莊雄厚財力在背後支持,要晉陞為左丞相,乃至於右丞相皆非難事,這也是他為什麼急於跟任氏結為親家的主要原因。
當然瀟湘莊也可從這樁聯姻中得到好處,畢竟他們再富有也只是商賈之家,無法進入朝廷。任老爺自然樂見兩家聯姻,一來可順利進入朝廷,二來也方便疏通關係,何樂而不為呢?
過去任氏兄弟雖爭鬧不休,誰也沒有得到唐秋纏時,自然捉不到他的把柄。現在可好,在爭奪美人心上,任意桐敗下陣來,終於讓他掌握到任意情的弱點。
「鄧大人撥冗前來,不知是否有要事商談?」任意情開門見山的說。他可沒空和這兩隻老狐狸蘑菇,還有一整船的藥材等著他點收,那是他給敏兒的驚喜,相信她一定會欣喜若狂。
「老夫的確有要事要與任公子商量。」鄧子宵明白聽出他語氣裡的不耐煩,看來應是和唐秋纏有關。
「請說。」任意情的警戒心慢慢升起。
「老夫有意將小女許配給任公子,不知任公子意下如何?」鄧子宵邊說邊和任老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婚事?任意情挑眉睨視眼前這兩隻老狐狸。他和敏兒的事鬧得滿城風雨,在揚州可說無人不知,鄧子宵竟然還想和他結親,他倒要看看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我記得令千金好像叫鄧影瓶吧。」他語氣輕佻的說。
「沒錯。」鄧子宵反倒欣賞他這副調調,輕佻中藏有深深的心機,最適合官場。
「據說從未有人看過令千金的模樣……該不會是有什麼隱疾吧?」
「意情!」任老爺連忙阻止他的出言不遜,鄧子宵這人可得罪不起呀。
「關於這一點任公子毋需擔心,老夫敢保證小女的容貌絕對不比唐秋纏差。」雖然他未曾見過唐秋纏,但他對自己女兒的容貌有絕對信心。
聞言,任意情嘴角勾起一個淡淡的微笑,表情更為莫測高深,他早料到這兩隻老狐狸靠在一塊絕對沒好事。
「鄧大人若硬要將女兒嫁給晚輩,那倒也行。」他意外的好商量,教另外兩人一陣錯愕。「但晚輩的醜話可要說在前頭,令千金嫁進來只能做妾,不能當正室。我的正室早已決定好是唐秋纏。令千金若不嫌委屈,喜歡守活寡的話,我任意情倒也無所謂,還十分樂於接受哩。」
「意情!」任老爺沉聲吼道,對大兒子的狂妄完全沒轍。
「任公子的意思是拒絕囉?」鄧子宵冷笑道,眸中閃過一道詭譎的光芒。
「沒錯。」任意情的眼神冷得嚇人。
「我勸你最好三思而後行,任公子。」鄧子宵故意把話說得很慢,就怕任意情聽不清楚。「在拒絕這樁婚事之前先考慮唐姑娘的處境,她現在很危險。」
敏兒?任意情愣了一下,隨即綻放出更冷的笑容,面帶肅殺之氣的望向鄧子宵。「鄧大人不妨把話挑明,省得大伙費勁猜謎。」他要是敢碰敏兒一根寒毛,他絕對要他付出慘痛代價。
「爽快。」鄧子宵拿出一張紙,上頭寫著幾行字,全是藥材的名稱及數量。
那是敏兒親手開的藥方,鄧子宵是打哪兒弄到的?
「這張藥方和唐姑娘的安危有何關係?」看樣子他們是用計將敏兒的藥單騙到手,不過此刻最重要的是弄清楚他們想要怎麼做。
「大有關係。」鄧子宵無視任意情冷凝的臉,淡淡地道:「唐姑娘開錯藥方,害人抓錯藥醫錯病,而那人正巧是老夫的義女,如今還躺在家中等著入斂呢。你倒說說,這件事該怎麼處理?」
原來如此,這就是鄧子宵今天來的目的,也是他爹的意思。任意情終於恍然大悟。
鄧子宵不愧是在官場上打滾的人,陰狠的程度令人咋舌,連無辜的女子也敢買來利用,逕自結束一個年輕的生命。
敏兒不可能診斷錯誤,開錯藥方的,唯一的解釋是被人調包換掉藥方的內容。他該怎麼救她?
「鄧大人的意思是要晚輩賣掉下輩子供你利用囉?」
聰明!不愧是任意情。
「這樁婚事你我皆能得利,任公子又何必說得這麼難聽?」
「是嗎?」任意情臉色陰鬱,心頭翻騰的怒火教他恨不得當場殺了鄧子宵這老賊。
可是他不能,他要救敏兒。敏兒一定沒想到她的好心竟會為自己惹來這一場災難。
「我會打贏這場官司。」就算是傾家蕩產他也要保住敏兒,不讓她受到一丁點傷害。
「你儘管試試看。」鄧子宵不以為意的說。任意情一定沒想到平常都是他威脅別人,如今也落到被人威脅的地步。「『官官相護』這話你沒聽說過嗎?就算你傾家蕩產也救不了唐姑娘的,我勸你最好接受我的條件。」
「要是我拒絕接受呢?」雖然明知這只是困獸之鬥,但他仍忍不住嘗試。接受這樁婚姻就會失去敏兒,但若拒絕也一樣會失去敏兒,他已經快被這進退兩難的處境逼瘋,他該如此做?
「那麼唐姑娘可能性命不保,或是被判充當軍妓。」
軍妓!任意情幾乎被這兩個字擊垮。要敏兒當軍妓?那還不如殺了她。她的個性靜如水卻又烈如火,絕對忍受不了這種侮辱。
在這一刻任意情忍不住想大笑。上天真會捉弄他,竟在這個時候才跟他開這種玩笑。原本再過十幾天他與敏兒就要成親,如今……這一切只能當是春夢一場,再也不可能實現。
「挑個日子把令千金塞進來吧。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讓令千金的下半輩子如活在地獄裡。」說完,任意情立刻轉身離去,不願在兩隻老狐狸面前崩潰。
鄧子宵冷笑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在心中暗道:你儘管虐待她吧,反正又不是我的親生女兒。
除了任老爺外,幾手每個人都落入他的陷阱裡,成為他網中的獵物。
空氣中充滿了悲瑟的氣息,似乎也在為不由自主的靈魂悲傷。
風,靜止了。
情,卻滅了。
任意情腳步沉重的走著,每走一步,他就心痛一回。
看著眼前的憑心堂,他的視線不禁模糊了。他閉眼,再睜眼,他必須用以前的任意情──那個狂傲輕佻,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任意情──面對敏兒。
過了今天,他的生命將不再完整,因為他的靈魂已經被抽空了,被必須分離的苦吸乾,再也沒有感覺;最可悲的是,為了救她,他必須去傷害心愛的女人。
他做得到嗎?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唯有以最殘忍的方式才能斷了她對他的思念,然而他的思念會持續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天。他可以確定那天將很快來臨,沒有了敏兒的日子就像荒漠,他沒有力氣再走下去。也不想再走下去。
明知開口侮辱她比殺死自己還困難,但這卻是確保她會離去的唯一方式。跌入愛情的甘曾經教他狂喜,陷入分離的苦同樣令他狂悲。
正低著頭專心刺繡的敏兒看起來是那麼美,美得沉靜,就像靜止的風。他曾希望這道風能在他身邊駐足,永遠只為他吹拂。然而世事多變,現在他寧可這道風強勁而猛烈,就算是把他吹倒也無所謂,只要她能毫無眷戀的轉身離去,她想將他的靈魂撕裂也無妨。
「敏兒。」他的口乾澀得幾乎無法出聲,而他的心早已碎成千萬片,再也無法拼湊完整。
「意情。」唐秋纏聞聲,立刻抬頭朝他綻出笑顏。最近這幾天他不知道在忙些什麼,一直沒來看她,她都快無聊死了。
「來看這個。」她勾住他的手臂將他拉到圓桌邊,桌上擺了一大堆絲線,有各種不同的顏色,絢麗得像她的微笑。
任意情直直的盯著她看,將她的一顰一笑深深刻劃在腦海中,將這張他最愛的容顏牢記在心底。
幫助我吧,上蒼!讓我有勇氣說出分離,讓我有能力控制我的表情,不教隨時可能崩潰的情緒影響我即將扮演的角色。任意情在心中痛苦的向上蒼祈求。
曾經他可以為所欲為,毫不在意的傷人,而今再也沒有那種能力了。愛上敏兒使他看清自己,他並不是天生如此頑劣,不是天生就懂得傷人。
「你看,這是我繡的喔。」唐秋纏興奮的拿起繡了一半的手巾向他炫耀。「以前我和小姐一起上過幾堂刺繡課,懂得些皮毛。」
「意情?」她試探性的詢問,他看起來像是要用眼睛把她吃了,專注得嚇人。「你還記得錢雅蓉吧,你差點娶了的那一個?」
他與意桐找到她後為了逼她就範,他還使過娶錢雅蓉,再迫使她低頭的手段,不過最後還是被她逃掉了,而且襲人也成功的搶回錢雅蓉。那一段往事想起來還真令人回味。不過,一切都不一樣了,意情變了很多,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不擇手段的壞胚子。
她真可愛,尤其興奮地談起往事時更可愛。為什麼他一定得放棄她?上天為何如此殘忍待他?
「意情?」不對勁。他不只表情怪,眼神更怪,一定是出事了。唐秋纏暗忖。
「我記得。」任意情試著讓語氣冷然,從敏兒驚訝與不解的表情看來,他做得很成功。
「我要成親了。」他一鼓作氣的說道,試著找回過去輕佻又高傲的任意情。
「我們本來就要成親。」他大概是忙昏了,連話都說得很奇怪。
「不,你沒聽清楚,是『我』要成親了。」對了,就是這語氣,帶有濃厚的嘲諷意味。
唐秋纏這才聽清楚,原本嫣紅的臉色逐漸轉白。
「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讓漸漸攀升的恐懼影響她的理智。
「我即將娶左司郎中的女兒為妻,今天來……是跟你說再見的,咱們從此分道揚鑣,永……永不相見。」他以為自己夠堅強,但是……該死的,說分手是如此痛苦,他怎麼可能講得毫無眷戀?
聞言,唐秋纏怔愣的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直到他嘲弄的眼神滿不在乎的盯著她瞧,她才回過神來。
「這不是真的。」她心痛的閉上眼睛,因而沒看到他同樣的表情。「告訴我,你只是在跟我開玩笑。」
他也希望是,但事實不容許他軟弱,他必須狠下心說出更惡毒的話,逼她把他忘掉。
「告訴我啊。」不輕易落下的淚水此時早已氾濫成災,她無法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我沒心情跟你說笑。」他的笑容依然輕佻,但內心早已在滴血。「遊戲結束了,勝負已然揭曉,我是勝利者,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任意情讓自己的語氣更輕蔑,態度更驕傲。
「利……用……價……值?」有一瞬間她聽不懂這四個字,他在說什麼?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你已經上了我的床,不是嗎?」任意情強抑心痛的逼自己繼續往下說,徹底打擊她的自尊心。「你以為我真的會娶你、在乎你嗎?一切都是遊戲。我說過我一定會贏,而且會讓你失去一切。現在我做到了,當然沒必要再繼續玩下去。」
他心痛的看著她一臉不敢置信的倒退,每退一步,他的心就抽痛一下。
「我不像意桐那傻瓜,我喜歡權勢,喜歡財富,更喜歡美女。左司郎中的千金恰巧美若天仙,一切都符合我的期望,我不娶她娶誰?你只是個姿色平庸的女大夫,自然不能跟她相比,相信你會諒解。」
她會諒解……才怪。他說得對,這一切都是遊戲,他一向是個有耐心的獵人,而她卻是個愚蠢的獵物,笨到把自己雙手奉上,才會換來今日的恥笑。
「出去。」唐秋纏轉身背對他,不讓他看見淚水。她的身心都已輸了,不能連最後的自尊也一併失去。
「既然遊戲已經結束,我們也沒什麼話好說的了。」她抱住顫抖的身軀,「請你出去。」
她嬌小的身體背對著他發抖,努力噙住淚水的抽氣聲教他心如刀割。他多想伸手緊緊抱住她,可是他不能,只能強迫自己縮回伸出去的手,握緊雙拳垂放在身側,忍受椎心的痛苦。
「保重。」這是他最後的一句話,也是發自內心最真誠的祝福。從此以後他們只能在思念的國度裡偶爾錯身,直到灰飛煙滅。
在走出憑心堂的同時,任意情聽見身後傳來的啜泣聲。那使他幾乎想轉身回去,然而他只能像遊魂似的蕩回瀟湘莊,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再過問盈波館的事,就這麼和記憶一起沉入黑暗,直到任意桐怒氣沖沖的衝了進來。
「混蛋!你居然敢娶別的女人!」他提起任意情的衣領將他甩向牆壁。而任意情也不反抗,因為他已失去感覺,在答應娶鄧影瓶的同時,他的心已死了。
「你知道我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將敏兒讓給你嗎?」他挫敗地狂吼,無法相信任意情竟會變心。
「你這麼做對得起敏兒嗎?」他再度拉起任意情的衣領將他甩向另一邊,任意情依舊沒有反應,只是沉默的瞪著他。
「她選擇了你!」任意桐狂吼,聲音中有著難以掩飾的痛楚。「她選擇了你,而你竟然如此傷害她……」說著他揮出重重的一拳,打得任意情的嘴角血流不止,但他仍舊不說話,只是瞪著他的目光轉為灼熱。
「你若不愛她就不該跟我爭她,敏兒不是玩具!」任意桐握緊拳頭又想揮出一拳,卻因任意情突然的狂笑而停止了動作。
「我不愛她嗎?」任意情用衣袖慢慢地擦掉血漬,瞪著他的雙眼突然轉狂,忽地反拉住任意桐的衣領,也給他一拳。
「我不愛她嗎?!」他再次重複,連日來的挫敗全於此刻爆發出來。
「我若不愛她就不會答應娶別的女人,就是因為我太愛她,所以才會甘於賣掉自己的下半輩子!」
說完,他甩開任意桐,握拳痛捶柱子,心中的痛楚無法言喻。
「她被鄧子宵設計醫死人,我若不答應娶他女兒,他就要告上官府,將敏兒發配到邊疆當軍妓!」他還以為他已經夠狠了,沒想到鄧子宵那隻老狐狸更狠,為了逼他娶他女兒,甚至不惜犧牲一條人命。
「敏兒會醫死人?」任意桐聞言愣了一下,繼而搖頭。「不可能,這是陷阱。」
「的確是陷阱,是為了逼我就範而設的陷阱。那隻老狐狸知道他動不了我,所以才會找上敏兒,因為他知道敏兒是我唯一的弱點,可恨的是我竟無法救她。」
任意情愈想愈沮喪,拳頭愈捶愈急,愈捶愈猛。
「我居然救不了她!為什麼?為什麼?」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宣洩積壓多時的憤怒與挫敗。
站在一旁的任意桐驚訝的看著眼前這彷若陌生人的大哥,從小到大,他從未看過這副模樣的任意情。
他所知道的任意情自私自利,從未為別人著想過,更別提犧牲,是敏兒改變了他,不!也許該說是彼此改變。他使漂泊的風為他停留,而她則讓他成為一個懂得包容的男人。
他輸了,徹底地輸了!輸給意情對敏兒的愛。他可以為她跳下山崖,只因為她的一聲呼喚;可以為了救她而賣掉自己的後半生,從此成為一個無心的人。
他們都愛敏兒,方式不同卻一樣癡狂。雖不甘心,但任意桐不得不承認,意情比他更適合敏兒,只有像他一樣瘋狂的個性,才能留住敏兒飄蕩的靈魂。
「好好照顧敏兒。」任意情哽咽的聲音讓任意桐嚇了一大跳,意情竟然在哭?「我……把她交給你了。」
任意桐瞭解要他說出這樣的話有多困難,沒有人能像意情愛敏兒這樣深,包括他自己。陡地,他瞭解自己該怎麼做,他已經在感情的深度上輸給意情,不能連最後的機會都輸給他。
「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簡單的一句話卻包含了千言萬語。這是任氏兄弟自意桐淹水事件以來,第一次心平氣和的交談,顯得彌足珍貴。
夜已深,燈已盡,明日卻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唐秋纏眷戀的目光掃過憑心堂的每一寸土地,這裡是她自幼成長的家,而今她卻要再度離開它。不同的是上次是被迫,這次是自願,而兩者皆是因為任意情。
任意情……這個名字像酒釀般在她心裡慢慢發酵,苦澀卻又酸甜,教她生氣卻又不捨。
終究她只是個遊戲,只是她也參與了遊戲並且輸得慘兮兮。
走吧,別再眷戀了,她深愛的人再也不會出現在面前了。
唐秋纏拿起包袱就要離開,但突然擋在面前的身影卻教她驚訝地停下腳步。
「意桐!」再次見到他,教她高興卻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好久不見了,敏兒。」任意桐的笑是憂傷的,隱含了些許不捨,但有著更多關懷,教她感動得想哭。
「你要離開?」他盯著她的包袱,慶幸自己並未來遲。
「嗯。」她點頭。
「因為意情要和別人成親,你怕自己受不了,所以要離開?」他追問道。
他的問題讓她的淚水不由自主的掉了出來。
最晶瑩的淚珠,是為了意情而掉,從來就不是為他,他輸得實在太徹底了。任意桐嘴角浮現一絲苦笑。
「我一直不懂,我比意情早認識你,為什麼你愛的卻是意情而不是我?」他問得慼然,眼中有著深深眷戀。
「對不起,意桐。」唐秋纏顫抖的捉住他的衣袖,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對他的深情無以為報,唯有滿腔的歉意。「對不起。」她應該愛意桐卻無法愛他,也因為如此,她才會弄得遍體鱗傷的離開。
對不起!如果這三個字是他僅能擁有的,那麼他會珍藏它們。愛情本來就自私,他不也自私地不顧敏兒的感受而一味地追逐,但敏兒已經逃避太久,這次,他一定要她面對自己的感情。
「你知道意情為什麼娶別的女人嗎?」
聞言,唐秋纏僵直了身體,緩緩地搖了搖頭。
「因為要救你。」任意桐清楚地看見她眼中的錯愕,更加確定自己做對了。「你開出的藥方子被人動了手腳,所以他不得不這麼做,否則你便有性命之憂。」他將事情大約說了一遍,只省略意情要他照顧她那一部分。
唐秋纏先是呆愣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啜泣。她從不知道自己的救人之舉竟會給他惹來這麼大的麻煩,他為什麼不告訴她呢?可是現在才說又有何用,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給我兩個時辰,敏兒。」任意桐要求道,同時深深地看進她的眼睛,記住她的容顏。
兩個時辰?他要做什麼?
「兩個時辰後你再離開,這是你欠我的。」就算是彌補這些年來的思念吧。
面對他溫柔的眼神,唐秋纏再一次發覺自己無法拒絕他的要求。她一直遺憾自己無法愛他,只能把他當作朋友。他說得對,她是欠他,欠他的癡,欠他的真心。
她點了點頭,「我答應你。」雖然不知道他想做些什麼,但她相信一定有他的原因。
任意桐微笑地點頭,眼角泛著淡淡的淚光。他的愛情將就此結束,而對方甚至無法愛他,只把他當作朋友。
不過他該滿足了,至少他們是朋友,不是嗎?
「再見了,敏兒。」
他留下淡淡的道別,讓敏兒自己去思考他話中的意思,轉身去做他該做的事。
當任意桐踢開他大哥的房門時,裡面一片鬧烘烘。只見任意情悠哉的坐在窗欞上賞荷,吩咐總管去捉隻公雞代替他和鄧影瓶拜堂。
真是荒唐!他怎麼可以隨便找隻雞拜堂?這等於是公開侮辱鄧家,鄧子宵不氣死才怪。
這才是任意情,自私、驕傲、狂妄,卻是敏兒的最愛。
「全部退下!」
任意桐難得威嚴的聲音教滿屋子的人立刻走得不見人影。任意情這才慢慢轉過頭,好奇地看著二弟。
他從懷中拿出一疊銀票甩在圓桌上,雙手抱胸的回望著任意情。
「銀票?」任意情走到圓桌旁,拿起那疊銀票數了數,而後吹了一個長長的口哨。「三百萬兩!你一定搶了不少家錢莊。」
意桐拿這麼大筆錢到底想幹嘛?
「敏兒現在還在憑心堂,你快帶著這些錢和敏兒離開揚州。」
「意桐,你──」任意情甫開口就被打斷。
「你為敏兒造的船,我也已經命人停泊在碼頭,只等著你和敏兒上船。」
「意桐。」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已經遠遠超過他的想像。
「鄧影瓶由我來娶,反正她爹要的只是聯姻,新郎是誰應該無所謂。」任意桐語氣平靜的說。既然娶不到敏兒,娶誰也沒什麼差別。
任意情再一次啞口無言,他弟弟的度量大到令他汗顏,或者是說,他對敏兒的愛無私到足以包容一切,包括幫她找到真正的幸福。
「快去吧,再晚就來不及。」任意桐催促道,同時動手拿起一旁擺著的新郎袍穿上。
「謝謝你,意桐。」臨去前,任意情終於對他說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道謝。
在他踏出房門的-那,他聽到意桐充滿感情的聲音,輕聲說道:「保重了,大哥。」
多年來的爭執、鬥氣,全在這瞬間消失無蹤。從這一刻開始,他們會是真正的好兄弟,因為他們原本就是「情同手足」啊!
「你也保重。」
在彼此的道別聲中,他們各自踏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從此展開不同的旅程。
唐秋纏不敢相信的猛揉自己的眼睛。
「意情!」擁著她的臂膀如同往常般有力,這是他的擁抱、他的味道。
「原諒我必須以最殘酷的方式離開你,不那麼做,我怕你會不肯離開。」他知道她有多固執,更怕那固執也會使他捨不得放她走,而造成她的危險。
「我的確會不肯離開。在意桐告訴我你為什麼和別人成親時,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任意情搖頭。
「我在恨你!我恨你為什麼不把事情真相告訴我,我恨你為什麼要獨自承受痛苦的煎熬。你曾告訴我,我們是一體的啊!為什麼你能承受的事,我就不能面對?」她再也不要忍受這種因太在乎彼此而造成的分離,先是她爹後是他,他們都把她當作易碎的瓷娃娃嗎?
「原諒我。」他能體會她的感受,當他以為她已經離去時,他也是同樣的激動。
「意桐呢?」她很好奇,為什麼意情居然能來,他今天可是新郎官。「他要我在這兒等他,怎麼他人卻不見了?」
「他不會來了。」任意情深吸口氣,凝視她的眼眸,「他代替我娶鄧影瓶,還要我帶你離開揚州,此刻船正在港口等著我們。」
代替他娶妻?
唐秋纏怔愕了半晌,久久無法言語,最後眼淚終於決堤而下。
「我對不起意桐,我對不起他!」原來他那一句「再見了」真的是在對她道別,因為他決定犧牲自己。
他愛她太多、太濃,而她居然什麼都無法給他。
「不,是我們對不起他。」比起意桐,他們倆都顯得太自私。他曾經看不起他的軟弱,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意桐才是最勇敢的人。
「走吧,敏兒。」他支起她的下巴,目光認真的看著她,「我們將要離開揚州,並且永不回頭,你已經有這份認知了嗎?」
聞言,她笑了,笑得好美。「從我放棄堅持愛上你的那一刻,我早已有這份認知。」她伸手捧住他的臉,也一樣認真的望著他,「你呢?你真的願意放棄這一切,放棄盈波館和我一起離開這片你成長的土地嗎?」
「你不也在做相同的事嗎?」他改摟住她的肩膀,兩人一起看向盈波館的方向。「如果說我不為放棄這一切而心痛,那我就是在說謊。盈波館裡有我成長的足跡,是我用血汗使它有今日的局面,但為了你,我可以放棄這一切。」大不了從頭來過,沒什麼了不起。
「意情……」唐秋纏動容的低喚他的名字。她上輩子究竟做了什麼好事,為何他和意桐都如此愛她。
「因為我愛上的女孩是風,所以我只好幻化為流浪的雲,跟隨你的足跡。」
愛情改變了命運糾纏的三人,變堅強、變脆弱、變沉靜。意桐因愛而成熟,變得更堅強;敏兒因愛而放棄堅持,開始懂得依賴;而他呢?則是因為這場愛戀,使他瘋狂的性格慢慢轉為沉靜。
任意情再一次捧起她的臉,目光深情的看著她,「因為愛上你,我才瞭解嫉妒的酸澀滋味;因為你的不斷拒絕,我才明白何謂椎心的痛苦。敏兒,當年你不肯教我的兩種滋味,我已經深深體會到了,所以再也沒有任何事可以阻止我愛你。」
「意情。」她猛地抱住他,雖然無法給他同樣動聽的語言,但她的行動已經說明一切。
「走吧,讓我們帶著愛情一起流浪,駛向未知的明天。」他執起她的小手,包入掌心之中。從此以後,他們只有彼此。
「你知道嗎?其實意桐從一開始就輸了。」遠去的聲音愈來愈小。
「何以見得?」嬌小的身影靠在他的身側,在烈日中形成兩個小黑點。
「因為名字啊,我的名字佔了天生優勢。」
「謬論。」
「是真的。」黑點愈變愈小,離憑心堂也就愈來愈遠。
「你叫唐秋纏,而我叫任意情,合起來會變成什麼?」
「意情秋纏?」
「不,是秋意情纏!」
「有道理耶!」
最後,兩個黑影終於消失在路的盡頭,留下憑心堂和唐仕維溫柔的微笑,祝福他的愛女。
愛,由衝突而萌發,因諒解而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