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那圖海口中所說的好地方就如他先前所猜測的那般。
一落轎,張紹廷抬眼一瞧,所立之處掛著一塊匾額,大大地漆上「花蔭閣」三個大字,不由令他怔愣當場。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本想尋蓉兒去的,不意那圖海的突然造訪壞了主意,現會兒竟來到這裡。
最讓他始料未及的是,此間名為「花蔭閣」的酒樓,看上去卻和一般酒樓不同,男女紛雜,倒像間勾欄妓院!
可要說是妓院也不妥……難不成,蓉兒真在這裡頭?
天陰得厲害,就如同他現會兒的心情般,帶笑的臉不禁斂了下來,同行的那圖海卻未察覺,仿如急色鬼,一心只想踏進眼前這座蘇州城裡數一數二的酒樓。
「張大人,咱們快些進去罷!瞧這天陰得很,怕是要落雨了,還是先往裡頭坐上一坐。」
正說話間,只見裡邊迎上來了位身段窈窕的姑娘,踩著蓮步,身著一件大紅繡花薄紗,內裡裡上一件綠鑲金紅褻衣,扭擺腰臀,不疾不徐地走了過來。
「就是嘛!縣太爺您來就來,還帶著人杵在咱的門口做啥?」蘇媚娘咯咯地笑了兩聲,遂把人都給請進樓裡,鳳目一稍,驚見身旁的張紹廷,甩著染滿香氣的手絹,愛嬌地歪著頭,媚問道:「哎喲,不知身旁這位俊俏的公子爺是誰?面生得很,不知該怎麼稱呼?」
眉宇鎖得極緊,張紹廷只管偏過臉打量著樓內的各種擺設。梁木楝柱全以紫檀砌成,處處貼著花鳥墨畫、文人雅頌,雖是間酒樓,倒還佈置得高尚雅致。
可裡頭一群調笑的男男女女是怎麼回事?說是酒樓,不如說是變相經營的花樓!
眼見張紹廷的臉頓時陰沉下來,連嘴角上最後的一絲笑意都沒了,嚇得那圖海冷汗直流,驚慌不已,生怕她的無禮舉動惹得這位撫台大人不快。
於是,他趕忙拉住蘇媚娘的細腕,不著痕跡地將她給隔了開道:「哎,這位是張大爺,頭一回來,你可要好生侍候,萬不可怠慢了。」
「喲,緊張些什麼,縣太爺您說這話就不對了,瞧您每回來,蘇媚娘可曾怠慢過,何況是您開口說要好好招待的大爺,蘇媚娘肯定傾盡全力,宛如皇帝老子般地侍候。」蘇媚娘頻掩嘴朱紅小口呵呵直笑,拿著繡上紅艷牡丹的絹扇使力地扇呀扇,朝張紹廷拋拋媚眼,也不忘向那圖海使些秋波眼色,瞧得那圖海口水遍地流,骨頭都酥了。
「好了,別打哈哈,快把你院裡最美的姑娘給請出來。」
「急什麼……」咕噥了聲,蘇媚娘笑臉盈盈地轉向張紹廷,「兩位爺,請隨我來吧!」
一入座,蘇媚娘便拍掌差扎辮的丫頭們擺上一道道好菜,頃刻間,八仙桌上即擺滿了各樣菜色,全是蘇州當地名菜茶食。
忙碌間,她主動地傾身替大夥兒斟酒,便見張紹廷有些心神不屬地瞟著四方,不知在瞧什麼。她見了好奇,刻意湊近他身旁,嫣然一笑,「兩位爺,不知要請哪位姑娘陪坐?不是媚娘誇弄,咱們花蔭閣什麼都沒有,就多的是美姑娘,全是萬中選一,個個都是賽西施、勝貂嬋的美人兒啊!」
「今兒是為招待張大人的,自然以客為尊,一切全由張大人決定。」
「這地方你熟,你作主便好。」
「呃……那末,媚娘啊,據說你間裡近來出了位聞名全蘇州的妞兒,是不?」那圖海迫不及待地想瞧瞧那傳聞中驚動蘇州城的花魁究竟是怎生模樣。
「縣老爺說的可是蘇蓉蓉?」
蘇蓉蓉?張紹廷聞言不禁一怔,這名很是熟悉。
「是了,就是這位。就請她先出來唱個小曲兒助助興罷!」
「大爺,不是媚娘不肯,而是真有不便,蓉蓉她昨夜吹了些風,啞了嗓,若是唱起曲兒來肯定壞了兩位爺的興致,不如我叫那翠玉來可好?」一提到蘇蓉蓉,蘇媚娘旋即面有難色地甩著手絹地大發嬌嗔。
其實她怕的是蘇蓉蓉學藝不精,上場出醜也就罷了,最怕的是急於求精而倒了嗓,一輩子只能頂著粗嘎難聞的嗓音過活,那豈不壞了她好不容易打下的美名。
「這樣啊……」不明白原委,那圖海只以為妓院花娘的慣用技倆,遂自腰間掏出一錠銀湛湛的大元寶出來,直接塞入她的手裡,笑道:「媚娘,咱們來就為鬧趣,若是如此便是掃了興,你就不妨問問蓉蓉的意思如何,沒準已好了大半亦說不定,要真不能,咱們也不勉強。」
那倒是,會來此處的爺兒們不都是尋歡作樂,買笑賣風流的,個個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也罷也罷!既然出錢的大爺都不嫌了,那她還擔心個什麼勁兒。
蘇媚娘隨便惦惦手裡的銀元寶,映著亮光照看了會兒,便知是真非假,糾結的眉宇霎時舒展開來,笑呵呵地口風一轉,深深地福了福,細道:「好地,我馬上就將姑娘請來。」
「這兒就是你說的好地方?」待老鴇一走,張紹廷隨即轉臉怒瞧,眉頭打成麻花結,目光極為深沉,將問題直直地摔到那圖海油光滿是的臉上去。
「是、是,花蔭閣可是蘇州城裡聞名第一的酒樓,大人您可別誤認為花樓,這兒些文人雅士性好吟詩對酒之處,來的客人也都是些貴官大佬、王孫公子,一般地痞流氓可是想進都進不得,況咱們就兩位公子爺上來打茶園,亦屬一樁風雅之事,大人也就安心待下吧!」見張紹廷的臉色不甚好,那圖海趕忙比手畫腳地解釋,就怕他真的翻臉走人,到時頭上這頂好不容易用千兩白銀換來的烏紗帽可飛了。
官嘛!都是喜受奉承,以往只要偶爾用些銀兩孝敬一下,仗著一張胡嘴拍點兒馬屁,也有一籮筐少不得的好處。
可偏偏這位初來乍到的撫台大人不吃這套官場倫理,倒有著一副倔脾氣,原以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總要使點威,豈知就如當初他所探出的風聞那般清正廉明,說穿了也不過是漢蠻子的文人傲氣作祟罷了!!
可這麼著,就偏讓他給硬生生碰了個大尖子。
正愁著,一股股花香、茶香瀰漫,眼前的木製垂花門突地敞開,左右兩旁的丫頭立刻卸下紗簾,一時間琴笙齊鳴,洞開的門扉中緩緩走來位身形窈窕的妙齡女子。
驀地,四周百盞明燈皆亮,隔著層層薄紗帷幕,只見女子先朝他倆福了福身,這才款款落座,擁著琵琶,嫣然一笑。
素手垂落媚生態,纖纖春蔥繞音弦,蘇蓉蓉自彈琵琶,一抬手便下了前曲兒,伴隨著奏樂便鶯鶯唱出小曲兒:
「姐兒比作一枝梅,情人比作蝴蝶飛,哎喲!一心要尋梅。一翅飛在花心裡,的花枝顫巍巍,哎喲!哪怕風來吹。老天下大雨,平地一聲雷,就死在花下不回歸,願做風流鬼,哎喲!獨佔百花魁。」
輕叩貝齒,她配合著鑼鼓木魚敲打,刻意用蘇州特有的吳儂軟語,嬌聲吟唱。
「哈哈!好一句獨佔百花魁!」三杯水酒下肚便藉醉意忘了形,那圖海不禁拍髁大笑,一雙豬哥眼色瞇瞇地瞧著幕後的美人兒不放,哈啦子早流了半尺長。
「對了,趁著這會兒,有些事,本官想請教一番。」舉起茶杯,張紹廷刻意逮著這當口,用恰巧讓彼此聽見的音調說。
那圖海頓了下,迎向他炯炯的目光,有些受寵若驚,也跟著舉起酒杯道:「張大人有話但說便是,說是請教下官實是愧不敢當啊。」
「好說。那麼……本官倒想問問,關於今年的秋闈科舉弊案,依本官聽聞,八月初三那日,曾有學子們為此事罷考,不知是否真其事?」不再打官腔,百般迂迴,張紹廷也就直接切中要點提問。
「這……是真有這麼回事,可那是學子們故意聚眾生事,擾亂考場!大人千萬別聽信他人胡言……」
好個聽信小人饞言!學子鬧事絕非尋常,豈能用「饞言」兩字撇得一乾二淨,其中緣由想必不簡單。
「喔,你的意思是說本官糊塗了?」挑挑眉,張紹廷放下手中的茶杯,唇邊嗤上一抹笑,「若非有了些頭緒,你想本官會如此莽撞地打草驚蛇?」
這話說得極是,若非已查出個頭緒來是,沒人會如此大膽地直言說開。依他所言,莫非這事已經查到自個兒的頭上了?若真是,為明哲保身,他該說?抑或是不說?
跟前是皇上欽定的撫台大人,可身後卻是兩江總督,不論是哪位,都是他萬死也不能得罪的人啊!
思及此,那圖海莫不嚇出一身冷汗,心底直暗叫不好。只見神色青白交錯,目光游移不定,抖抖抖,雙手竟不可自制地發顫,灑出幾許酒來。「張大人……這、這事咱們晚些再談吧!這曲兒不錯,咱們還是先把別事擱著,靜下心來聽小曲兒。」回過頭去,他迅速看向印在紗簾上的人影,一曲未終,卻忙著拍掌大喊:「好、好!真是唱得好哇!」
見他頻頻顧左右而言他,支吾不定,張紹廷瞭然地一笑,此刻倒也不急著逼他,要是狗急跳牆,將這盤鋪設好的棋譜給打亂了,豈不功虧一簣。
他不動聲色地睨了那圖海一眼,便將心思收了回來,仔細豎耳聆聽。
燈下看美人,哪怕是紗簾屏蔽,光是那窈窕身段,如柳枝般地水腰兒就夠讓尋常男子心迷沉醉。
處在此如夢似幻的仙境裡,張紹廷僅是一杯杯地小啜口叩茗,絲毫不醉心於她的嬌聲燕語,更不在乎幕後的人兒生得如何美貌,唯一令他在意感到疑惑的是……
這聲調,他好似在哪兒聽過?
被那粗嗓子這麼一吼,萬般柔蜜情懷全飄散得毫無蹤跡,柳眉輕皺,蘇蓉蓉略略抬起眸來,偶一輕瞥,不意見著一道灼熱的目光直往她瞧。
此番直視不諱,一派澄明的目光熱燙了她的眸,讓她是憶起了遺帕惹相思的張大哥。
雖是隔一紗幕,可那身形、剛硬的臉龐的確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眸子……思及此,心底不由得「咯登」了下,倏地偏過頭,嬌憨地啟聲唱道:
「為冤家造一本相思帳,舊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記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帳。舊相思銷未了,新相思又添上了一大椿。把相思帳出來和你算一算,還你多少也,不知還欠你多少想?」
待唱畢,粉琢的小臉早是羞得通紅,蘇蓉蓉頗不自在的抿抿櫻唇,卻閉了口,改以琵琶代奏。
蘇媚娘使眼色朝她努了努嘴,示意她繼續彈曲,便擺動楊柳腰自後頭走了上來,用托盤送上四果冷碟,踱到正看得盡興的那圖海身旁。
「媚娘呀!來來,你來得正好……」一見著蘇媚娘,那圖海立刻放開摟在懷裡的姑娘,把手一扒,大力摟過她的纖腰坐在膝頭,順勢摸摸捏捏吃起豆腐來。
「哎喲,大人您小力些,抓得我都疼了。」嬌斥一聲,媚眼拋送,蘇媚娘不著痕跡地擋下身上的毛手,拿著香絹甩呀甩,捂著嘴笑得花枝亂顫。
「好,不疼不疼……」那圖海舉起那細細春蔥,呼呼吹氣,湊在她的肩頭問道:「我說呀!這還隔著簾子做啥,本大爺都砸了銀子,難道還不得見裡頭的美人兒麼?」
假意地推了一把,她努力從他的懷中掙扎出來,愛嬌的歪著頭,往身旁聽得專注的張紹廷頻送秋波,轉而又將那香絹往那圖海瞼上招呼過去。
「哎唷!您說的是什麼話,只是咱們這位蘇姑娘可不比一般姑娘,大人您是知的,如此絕頂佳人豈得輕易相見?今兒她肯出房見客唱曲兒已是給了大人足夠的面子,要是平日,千金萬兩她都看不上眼。」
這番話說得極為通理,那圖海聞得此言,再看她頻送過來的眼色,轉面看向張紹廷的神情,心中頓時有了主意。
黑眉高挑,他摸摸有些花白的鬍子,將臉湊近她的耳旁細語:「好我個媚娘,你倒說說,要怎麼著,才得與全蘇州城的頂尖美人兒見上一面?」綹起頰旁的鬢髮把玩,使力往她腰間一摟,擠眉弄眼的,幾乎是用著只有彼此才聽的見的聲調道!「憑我倆的交情,你就通融通融,我這頂頂戴要是戴得穩,可少不了你的好處。」
聞言,濃糧艷抹的臉龐先是愣了愣,循著他的目光望去,隨即會意,轉眼間又堆滿了笑,拿起玉指在他油亮的額頭戳了下,嗔道:「唷,做啥這般嚇奴家,既然大人都開尊口了,媚娘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哪敢不遵呀,不過……醜話得說在前頭,這事成與不成,我可沒個准喔!」
「好說,只要你肯同美人兒討個情,好好侍候張大人,這東西……自然是垂手可得。」他掏出五錠銀璨璨的大元寶,逕自攤開她的掌心把手緊緊包握。
呵,這不就明擺著推辭不得?蘇媚娘在心底暗暗冷笑了下,偏眼瞧了瞧一旁看得入神的男人,使著令人銷魂的媚眼兒,默不作聲地將銀兩收入袖中,起身朝空中拍掌兩聲,喚來一名著髻的黃衣丫頭。
低聲交待片刻,再次抬起眼來,滿是風騷自信的嬌笑,十分嬌娜妖嬈地款款往那一身月白的公子爺走去。
這廂耳語連連,那廂的張紹廷僅兀自喝著茶,對於滿桌的美酒好菜,也只是揀些清淡菜餚,挑幾個硬面餑餑吃吃,合上雙眼,隨著樂曲起伏,就此沉醉在輕奏和鳴裡。
「張大人……」
猛地,一聲極為嬌膩的呼喚打亂了好不容易靜下的心神,張紹廷睜開眼,便見蘇媚娘扭腰擺臀地挨了上來,玉指有意無意地來回拂過他的胸膛,笑語呵呵地道:「張大人,咱們蓉蓉的琴藝、歌聲可怎麼樣?」
「此音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歌聲裊裊,有如黃鶯出谷,尤其是那首《相思帳》令人備感情深意切。」他點頭扯笑,只可惜簾內的人兒已不見蹤影,少了她和鳴的樂聲,似乎就是有著些許的不足。
「呵,張大人您謬讚了,就不知張大人是否有雅興,移駕內閣?」
「這……」
「張大人您就別推辭了,難得蓉蓉碰上個知音人,就請您先隨丫頭們入內,一會兒蓉蓉便來。」
不容推拖,張紹廷隨即被兩位丫頭一前一後地擁出演台,那圖海只是一臉醉態,懷裡摟著美人大力地揮手相送,在他不察之際,送了記眼色給一旁的蘇媚娘,便又逕自轉面調妓狹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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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了兩首曲兒,連奏幾曲和鳴,蘇蓉蓉好不容易才得到蘇媚娘的允許下台。
抱著琵琶,她揚頭探了探,正巧見著紫鵑端了茶水走出,遂一把搶過手裡的茶水,將人拉到一旁,硬是把琵琶強塞入懷,湊近小聲道:「紫鵑,這琵琶就讓你拿回房裡放著,可別和人說我在這兒喔!」走了幾步,忽地想起了什麼,她忽地回頭道:「要是娘來找,就說我肚子不適,跑去解手了。」
話音方落,紫鵑還來不及反應,她興沖沖地撒手就跑,當真往茅廁的方向衝去,一轉眼就溜得不見人影。
「小姐、小姐……」真是糟了個大糕,要是大娘來找人難不成真要用那解手的蹩腳借口來擋?紫鵑抱著琵琶,含著淚泡默默地望向她消失的彼方。
待那團粉藍的身影走遠,蘇蓉蓉這才自茅廁旁探出頭來,賊賊地嘻笑。大眼眨呀眨的,見周圍沒人,她這才躡手躡腳地拉起裙擺至膝纏綁,沒個形象地叼著小草,嘴裡嚼嚼,一臉歡喜地朝廚灶走去。
「枝頭豆業搖兩搖,粒粒豆子肩上挑。回家轉把豆兒泡,磨成漿,灶火升了,兌了糖。……」她嘴裡哼著小曲兒,內心閃過許多景象,那張永遠帶笑的臉龐,剛毅的眉、薄抿的唇,心頭一跳,那模樣怎麼和先前在台下聽曲的客倌好相似啊!
微擰秀眉,面前的湯鍋滾滾滋響,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搖動杓子,拚命揣測有一簾之隔的男人究竟是不是張大哥。
思索許久,她仍是想不透,若然是張大哥,她當初可就錯看他了,會來逛窯子的男人能有多正經?不就同尋常男子一般,全是些自命風流的人面豬身。
可說實話,天下人千百種,相似的人也是大有所在,難保不會讓人錯認。
唉,就希望是她自個兒錯看、誤認了。壓著心底陌生的顫動,她回過神來,忽地聞到一股焦味,努動鼻頭嗅嗅,發現來源正是她面前的湯鍋,潔白的水面早是一片澄黃。
唉呀!怎麼這湯又讓她給煮渾了,這已是第二回了。抽起杓子,蘇蓉蓉愣愣地瞧著沾黏的豆渣,滴答滴答,投入緩和的水面,泛起一陣陣的漣漪,越擴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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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兩位姑娘強行護送下,張紹廷有些莫名其妙地被帶往位於花廳後方的閣樓,穿過小徑迴廊,不意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不需細想,一聞即知是那千思百轉、日夜想念的豆腐腦兒,隨著味兒,腳步就已然來到廚房前。
「莫非,蓉兒真在這裡?」
有多久了?在她未留下隻字片語消失的那一刻,蓉兒的歌聲卻時時刻刻在耳邊響起,擾得他無心思處理事物,每日清早像個瘋子似地跑到小攤守候。
如今,靠著豆腐腦兒的香味再次引他上前,尋著那始終忘不了的歌聲和那抹淡淡的幽香。
撩袍無聲地走了進去,在滿是煙霧燥熱的地方,他見著一抹粉色的身影,一身粉紫綴金線薄紗,熱氣悶熏,澄亮晶瑩的汗水自額上緩緩流下,那側臉、那舉止,在在顯示跟前距離不到五步之外的姑娘就是他日日尋找的蓉兒。
挨著評動的心,他竟有些舉步維艱,一股陌生的感覺流洩心底,悶悶的,卻又有種無可言喻的歡喜。
鳳眼微瞇,張紹廷放輕步伐走了過去,正巧遇上蘇蓉蓉回身,只見那張上了胭脂水粉的臉龐特為美艷,長長的羽睫扇呀扇的,嫵媚中卻又帶著屬於女兒家的嬌羞和清靈。
四目交接,乍見的同時,蘇蓉蓉著實愣了一下,低頭看看手邊滾熱的湯鍋,下意識地笑問道:「張大哥,可要來一碗?」
見他眉宇越間越發緊皺,她突地想起了自身的打扮,以及身處何地。
真笨吶!自己怎麼就說漏了嘴?懊惱之際,她咬著下唇,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垂臻首,索性側過身去,來個眼不見為淨。
張紹廷不敢置信地走近她—輕聲道:「蓉兒……真是你麼!」
「張大哥,你怎麼會來這兒?」他不該是會來這兒的人才是。笑顏又僵,蘇蓉蓉低頭拚命絞著手指。
突地想起了蘇喜喜和自個兒一模一樣的容顏,她霎時又滿是希望地垂首看了他一眼,吶吶的道:「如果……我說……其、其實我是個男人,你信不信呀?」
莫名其妙聽到這樣的問話,張紹廷丈二金剛摸不得頭腦地瞅著她緊皺的小瞼,揚起眉,反問道:「若我說我是個女人,你信也不信?」
聽得此話,蘇蓉蓉漲紅了臉,當真往他平坦厚實的胸膛瞧去,再低首瞧瞧自個兒雖是平到不能再平可還算是有些微伏的胸前,緩緩地搖了搖頭,頓時無語。
也是,這種騙鬼的話,除非是傻子、呆子,否則怎會有人信以為真?
唉,原本還在心底盤算,反正小弟喜喜的面容和她可說是九成九相似,只不過是比她高了點、壯了些,要是換上女裝肯定連阿娘都認不出來,就可順勢揪出喜喜來來擋一擋眼前的人。
可她卻忘了,這種袒胸露臂的裝扮,可說是一覽無遺,明眼看都知她是個活生生的姑娘家。
「蓉兒,你是否有難處?」他的話裡有著濃濃的關心,更多的是不捨。
搖搖頭,蘇蓉蓉僅是緊抿著唇,默聲不語。
歎了口氣,「興許是誤會,你真沒什麼要同我解釋麼?」雖說眼見為憑,可他卻是萬般的希望是他錯看了。
不能說,她怎麼能和他說清楚,一切都是在誆人的。
搖頭再搖頭,搖得連她自個兒都覺得有些暈了。
在觸及她略有不安遲疑的神情,和那一身華貴的裝扮,張紹廷旋即明白了些什麼。
初是訝異,二是疑惑,三是滿滿被人欺騙的憤怒和傷感。「這麼說,倒不是我誤會了,而是你從頭至尾都在騙我?」見她微微點頭,眸中的熱絡瞬間變得清冷,他自諷道:「原來呵……自當日你突然不見,我還以為你是有事給耽擱了,每日清早便到你以往擺攤的地方等,那裡始終留著豆腐腦兒的香味,直到有位好心的大嬸同我說到這兒來,便能尋到你。」
「如今,我來了,尋到了你……」唇角微微揚起,語氣卻是異常冷漠,「可在我眼前的卻已不是當日那天真無邪的蓉兒了。」
認出她來本不是難事,縱然她已換裝變嗓,瞧身型、體態還是那大致的模樣,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她竟就是「花蔭閣」的當家花魁!
莫怪朱大嬸說只要他往這兒尋來,便能找著她。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原來這一切全是騙局!張紹廷的眸裡充滿了震驚,萬萬想不到思思唸唸的人兒竟是個把人耍著玩的騙子。
「張大哥,我……」猛一抬頭對上他的眼,蘇蓉蓉忽地噤了口,強烈的痛苦襲上心頭。
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樣了。
抿抿唇瓣,她欲言又止地瞅著他。「張大哥……我、我知道自個兒不該騙你,可若我老實說,咱們恐怕就不得之前那般心無芥蒂。」側過身去,蘇蓉蓉根本不敢看向他的眸子,手裡的絲絹扭呀扭,扯到幾乎變形。
「蓉兒是我,花蔭閣的蘇蓉蓉也是我。我不明白,難不成我變了身份,改了裝扮,就不是你眼中的蓉兒。」嗤笑一 聲,她回首抬眼迎向他的目光問道:「那麼,我又該是誰?」說到後,嬌甜的嗓音竟有些哽咽,唇畔仍是含笑,眸子裡卻帶著幾分不易察見的愁然。
是呵,如今搖身成了蘇州第一花魁,畢竟是上不了檯面的下九流,在眾人眼裡,也比那戲子好一些,說穿了不過是粉頭娼妓。
所謂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尋常人會以怎般的眼光看待她又如何不知呢?是難過,也是氣憤,她生氣的是他竟將花蔭閣當成一般的勾欄妓院了,教人更難過的是,他是這般懷疑她,縱使她真為花娘又如何,難道一片真心就成假的嗎?
滿腹委屈,她越想越難受,滴答滴答,眼梢的淚水無聲地落了下來,淌得滿臉是淚。
「我才……才不是花娘……花蔭閣雖在外人眼裡是家勾欄妓院,實則上哪裡是這回事……你們大夥兒又怎會清楚一個女人家帶著孩子討生活是得承受多少冷眼穢語……阿娘自從開了這間樓閣,從沒做出逼良為娼這等勾當……憑什麼瞧不起咱們,偏拿話編派污蔑……」
或許,這一切都是她奢望了。
她還以為,他是不同的……
抽抽噎噎的,蘇蓉蓉大力用手抹去止不住的淚水,貝齒緊緊地嵌在唇瓣上,幾乎就要洇出血絲來,強忍的模樣讓張紹廷看了好不心疼。
「好了,別哭了,我只是沒有想到你會是……」頓了下,那兩個字他始終說不出口,瞧她哭成這樣,興許他真是誤會她了。「別哭,是我錯怪你了。」攬過那瘦弱顫抖的雙肩,他將她抱個滿懷。
「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騙你的……嗚嗚嗚……」咬著唇,她哭得更加起勁,抽噎哽咽的幾要換不過氣來,卻仍一勁兒將心裡悶著的話全給說了出口,「每回我都想同你說個明白,可我是知道的,誰願意和個身家不清不白的姑娘扯在一塊兒,我日日想、夜夜想……那日原本要去街市擺攤做生意的,誰知讓阿娘給發現了,硬是將我關在房裡,十天半個月都不准出房門一步,撬門、爬窗、一哭二鬧三上吊……什麼法子我都試過了,就連外頭是黑是白我都還得靠房裡的丫頭才知道:你怎麼不再多等些時日,只要我再乖個幾日,阿娘就會讓我出門賣豆腐腦兒了,到時在你面前的就永遠是個專賣豆腐腦兒的蓉兒,而不是花娘蘇蓉蓉……嗚嗚,我來了你不來,我不來你偏來,你為什麼要來嘛……」
她這一哭,也把他的心給哭疼了,什麼欺騙、憤怒全都煙消雲散,至少她給了他解釋,把她的苦衷全都給說個清楚。
如今,還不算晚哪……
「行了,你的苦衷我明白,你不是存心要欺瞞我的。可別再哭了,嗯?」說的這般誇張,扯到最後,竟還將錯推給他了,真不是該氣還是該笑?長歎一聲,張紹廷將哭成淚人兒的姑娘圈進懷中。
嗚嗚嗚……她也不想再哭呀,怎奈不論怎麼做就是停不下來。依偎在寬闊溫熱的胸膛,蘇蓉蓉簡直又羞又愧,直把小臉一個勁地往他懷裡鑽,淚水鼻水全黏在那月白乾淨的前襟上。
胸前一片濕涼,張紹廷低首瞧向黝黑的發頂,嬌小的雙肩隱隱抽動著,哭聲越來越小,可一雙小手仍是緊抓著自個兒不放。
環顧四周,只聽得鍋爐上的湯啵啵沸騰,他無奈地一笑,看來這場洪水氾濫還得花上好些時候了。